长枪、火药与刺刀:人类勇气的赞歌
作者:交泰双剑·董尚
百兵争锋,唯枪称王。如果说剑乃是百兵之君子,长枪就是毫无疑问的霸王。远如商之柳叶长矛,以破蓝夷、召方、鬼戎、盂方;战国之铜铍,以伐东胡、匈奴、林胡、楼烦;强汉之马槊,以攻匈奴、鲜卑、乌孙、龟兹,皆如是也。


近如宋之拒马枪、拐突枪、抓枪、拐刃枪,以抗辽、金之突骑;明清之红缨枪、四角枪、箭形枪、龙刀枪,亦有突阵破敌、斩将搴旗之功,值得湛湛青史大书特书。

正是因此,吴殳之《手臂录》充满自豪地说:“‘枪为诸器之王’,以诸器遇枪立败也。降枪式所以破棍,左右插花式所以破牌镋,对打法破剑,破叉,破铲,破双刀,破短刀,勾扑法破鞭,破锏,虚串破大刀,破戟。人惟不见真枪,故迷心于诸器,一得真枪,视诸器直如儿戏者也。不知者曰:‘血战利短器’。夫敌在两丈内,非血战乎?真枪手手杀人,敌未能有至一丈内者,短器何所用之?唯劫营巷战。宜用刀鞭棒耳。至于弓弩鸟铳之发,必在二十步外,牌盾可御,大炮不能命中,付诸天数。二者虽更长于枪,而非所畏也。”
又如戚继光还在《纪效新书》中盛赞杨家枪之能“其用惟杨家之法有虚实,有奇正,有虚虚实实,有奇奇正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故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信其然乎!”由此,古人对长枪之推崇可见一斑。
然而,不论武学宗师们抖出令人心神激荡的一尺枪圈(唐顺之)、亦或者高呼“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当中一点最难防”(《六合大枪歌》),时代还是来到了火药与钢铁的纪元。在火药武器的时代,恰如奥丁怒吼于云山之巅、普罗米修斯将天火投掷于大地,自枪口喷薄而出的弹丸和火炮轰隆作响的怒吼彻底击碎了传统军事体系和骑士制度,将战场军争变成了以枪火论道、以斜线阵列争雄的世界。

加装了刺刀的火枪是长枪的劣质仿品,亦或者,以流行的话语体系,“平价替代品”。毕竟你很难想象在紧密排布的火枪队列之中,身着红色军服的英国龙虾兵突然拿出一柄五米长的长枪以应对胸甲骑兵的冲击,又或者以散兵形式前出掠袭的奥地利猎兵结成枪阵,应对突如其来的哥萨克骑兵突袭。在这种时刻,一柄加装了刺刀的火枪会是步兵们最好的伴侣,至少比一柄长度不过一米的弯刀(在一段时期,奥斯曼步兵往往装备弯刀作为肉搏武器)更能够应对敌人的铁蹄践踏。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何刺刀会出现,又为何会在出现的数百年中一直长盛不衰。
何汝宾《兵录》记载了“铳刀”“子母铳”的设计,或可视作最早有文献可考的“刺刀”。铳刀正是为了解决鸟铳装填速度慢,猝不及防之下无法近身余地的难题而发明出来的。只可惜中国近代火器点错了科技树,没能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走下去。

现代西方刺刀的历史可以上溯至16世纪初,彼时冷兵器逐渐被火枪赶出战场领域,只有部分功能性比较强的武器如长枪(保护火枪手)、剑盾(结阵而战时突入敌阵)还得以保留。然而考虑到长枪手是纯近战兵种,在接战之前不能贡献任何火力输出,如果一支部队保留了一半(约数,该比例随着火器发展不断缩减)的火枪手(花队),就相当于比纯火器编伍(纯队)损失了一半的火力。然而,如果完全放弃长枪手,只保留火枪,这样的队伍面对骑兵突击时是毫无还手之力的(1605年Kircholm战役波兰立陶宛联军的翼骑兵冲破了敌人的防线,自身战损极少)。
有鉴于此,指挥官和军备家们开始思考怎样将投射火力和对抗骑兵结合在一起,刺刀由此诞生。刺刀的起源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荷兰人借鉴了马来人将波纹剑塞进火枪变成短矛的灵感,由此设计出了刺刀;另一种说法则是刺刀发源于法兰西的Bayonnetts,三十年战争中的士兵们发明了枪口塞长矛矛头的战法以对抗敌军骑兵,这也是刺刀的英文名“bayonnet”的来源。
最早的刺刀是塞入式刺刀(或者叫“枪刺”),这种刺刀从实用角度来说并不优秀,因为一旦塞入枪刺,火枪就不能再发射,火枪兵也就变成了战斗力弱于普通长枪手的肉搏兵种。这也或许解释了为何1662年、1663年在敦刻尔克和丹吉尔的英国卫戍部队就有使用刺刀的早期记录,但是直到1710年代这种武器才被广泛使用。因此John Tincey才会在《英国军队,1660-1704》一书中抱怨“1689年,政府军在基利克兰奇的惨败当归咎于插入式刺刀。在爱尔兰,敌军骑兵的袭击导致丹麦军团遭受重大损失,而当时这个步兵团手持刺刀而非长矛。”


但是刺刀这种兼顾远近的优点还是得到了有识之士的认可,法王路易十四的卫队率先使用了一种改进刺刀,这种刺刀通过铁环固定在枪管一侧(套入式刺刀),有效解决了塞入式刺刀限制开火的局限。然而,士兵们随后发现,由于制造公差等等原因,这种刺刀会在火枪开火时被震落,本身强度也并不令人满意。

不久之后,法国的陆军元帅、天才枪械工程师戴沃邦(同时也是平行攻城法、跳弹射击法的发明者)设计出了新式套筒式刺刀,即通过固定在枪管上的凸耳上的插槽装配的刺刀,终于解决了之前两种设计的痼疾。由此,刺刀正式取代了长枪手,彻底革命了当时的军事编伍。正如Brain M. Downing在《近现代欧洲民主制和贵族制的军事革命和政治变化起源》一书中所说“到了17世纪末,刺刀的发明使得火枪手在步兵中的数量翻倍,让可敬的长矛兵黯然失色,正如长矛兵之于重骑兵。”

时间演进至18世纪,又出现了以弹簧卡笋与枪连接的刺刀。这种刺刀用一个类似刀把的子柄替代了套筒,利用弹簧制动装置将刺刀固定在枪口一侧的凸笋上。因为连接可靠、设计灵活,并且兼顾了其他功用(比如刺、切、割、锯、剪铁丝、开罐头、起螺钉等功能),风行至今。


现代战争中,刺刀的使用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保留士兵血性和斗争精神的“训练科目”。哪怕“刺刀见红”的精神再受推崇,足以鼓荡起勇士心中最深沉的怒火;“上刺刀,反冲锋”的号令如何激荡心弦,可以激发最懦弱之人最暴怒的呼喊,任何一个理智的指挥官都不会将取胜的希望放在刺刀拼刺上。
正如长枪手将重骑兵逐出战场,刺刀将长枪手全部取代,现代科技也使得刺刀拼刺变成了一抹带有时代模糊感的悠远云烟。恰似奥丁的英灵殿里早就为人类英雄备好了坐席,只等待瓦尔基里驾驭飞马将恩赫里亚们(Einheriar)邀请至格拉希尔;在人类武备博物馆的贵宾席上,也早就为刺刀准备好了一席之地。也许这就是人类武备发展的轮回法则:新陈代谢,永不止息。一切只为杀戮,一切只为更好、更高效地杀戮。
然而,正如我们永远不能忘却大汉骑兵追亡逐北、横扫绝域、勒石燕然、长驱蛮夷的辉煌历史;永远会对血战温泉关,以区区之数迎战百倍强敌的斯巴达克斯勇士心存敬意;永远会被来自贫瘠山地的瑞士雇佣兵手持长矛、跨越山地,出现在勃艮第军侧翼,将不可一世的宪兵骑士彻底击溃的英雄战绩鼓舞;我们的心灵也会为那些敢于刺刀见红、一决生死的士兵保留永恒的感动和尊崇。
这种感动和尊崇,不来自对战争和杀戮的渴望,而是来自人类超拔于自身渺小,敢于直面死亡的勇气。
唯真勇者可知真勇者,唯真豪杰能识真豪杰,不外如此。
参考文献:
《手臂录》 作者:吴殳
《纪效新书》 作者:戚继光
《六合大枪歌》 作者:不详
《兵录》 作者:何汝宾
《英国军队,1660-1704》作者:John Tincey
《近现代欧洲民主制和贵族制的军事革命和政治变化起源》作者: Brain M. Downing
《16~17世纪西欧“火器”变革研究》作者:徐广泰
《漫话刺刀》作者: 枪火
《源远流长的刺刀》 作者:王春茅
《永不过时的冷兵器——刺刀》 作者:高 峰

附录:《大英帝国的剑客》节选翻译:
刺刀
在此期间(火枪时代),英国陆军步兵接受了武器使用的基本指导。之于步兵,这些训练多与有效使用滑膛枪和线膛枪有关。然而,自17世纪后期以降,英国的常规步兵还装备了刺刀以应对肉搏战和骑兵威胁。带有固定刺刀的火枪毫无疑问是一种令人敬畏的武器,不论是近距离还是远距离战斗,尽管较之长矛和长剑,刺刀的使用都显得沉重而缓慢。不论如何,单独刺刀本身既小且轻,士兵足可瞬间将其变成一件近战兵器。
在18世纪,只有寥寥几本英国军事手册提到了刺刀的使用,相较于如何固定并摆正刺刀来说,刺刀的用法则甚少辈提及。也许令人惊讶的是,在拿破仑战争之前,几乎没有证据表明英国士兵在使用刺刀方面接受了任何指导。事实上,维多利亚时代的手册公开指出,尽管英国军队在许多军事行动中显然使用了刺刀,但英国军队普遍忽视了制度化的刺刀训练。即使有,也多是非制度化且随机应变的,完全仰赖军队教官之乍现灵光。或许有些人会质疑对固定刺刀这样的简单武器进行训练的意义,然而,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如Hutton 和 Burton都清楚地表示,更好的训练会造就更好且更具自信的士兵,他们更有可能参与刺刀对决并勇于与令人生畏的强敌抗手。
拿破仑战争时期,时移世易,以前主要考虑绅士决斗剑的英国击剑爱好者开始研究刺刀的系统使用方法。1798年和1804年,Roworth在他的《步战艺术》一书中加入了一个简短的附录,讨论了如何对抗火枪和刺刀,但都是站在剑客的角度。1805年,Anthony Gordon在他的英国手册(或者说论文)《对剑、刺刀或长矛防御的科学》中首次提到了刺刀本身的系统使用。他的论文向步兵(或实际上是步兵的教官)介绍了一种使用步枪和固定刺刀的击剑体系,包括特定的步法和站位、守卫、招架和攻击。当然,刺刀体系完全有可能在以前某些军团非正式使用过一段时间,但目前已经没有记录证明这一点;但安东尼戈登的论文开创了一个模式,在19世纪中该模式得以被多次扩展。在1850年代初期,Henry Charles Angelo 和 Richard Francis Burton都发表了刺刀手册(出版于1853年,正好赶上克里米亚战争)。Angelo作为剑术教官的官方背景赢得了政府的支持,他的《刺刀训练》成为了标准的英国军事手册。伯顿的作品以英文出版的数量相对较少,可能有一些独立的人研究过,但它在德意志诸州引起了最多的关注。
还值得一提的是,刺刀技术在欧洲大陆得到了发展,也许发展得更快。很明显,这些技术影响了英国刺刀技术并反过来又受到英国刺刀技术的影响。1860年,《伦敦新闻画报》分别展示了法国和英国的刺刀系统的特点,尽管存有一些关键差异,但仍可看出明显的相似之处。在1840年代,就在这两本刺刀手册出版前不久,所谓的“武装对抗”在英国流行起来。这些军事活动会举办武术表演和比赛,通常接受公众观众并往往带有慈善目的。刺刀对抗是这些比赛的常客,除此以外还有刺刀与剑对抗,刺刀与持剑骑兵或长枪骑兵的较量等等。这些比赛通常会使用特殊的训练武器(有些具有弹性刀刃,有些可伸缩),或者使用完全由木头制成的武器,选手往往还会穿上防护服和击剑面罩。
截至19世纪40年代,竞技性刺刀对抗装备已经全面发展。因此,尽管当时的指导手册很少,但很明显,某些英国军队正在认真对待刺刀训练,即使范围只局限在在某些军团内。到1850年代后期,似乎整个英国陆军和海军系统都更加重视刺刀训练。在19世纪余下的时间里,武装对抗和新训练手册一直在发展,克里米亚战争和各种殖民运动似乎使刺刀成为英国军事思想的前沿,其受重视程度远超欧陆同侪。早在1862年,英国军事决斗文献泰斗Alfred Hutton即在印度西姆拉出版了有关刺刀使用的文献。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着各种型号的步枪和刺刀式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继续研究这种武器。Hutton关于刺刀的著作,连同安杰洛的规章手册,可能是19世纪后期英国受广泛阅读的著作。它们从来都不是“规范”出版物,但考虑到有数量足够多的原始副本幸存下来,它们必定受众甚广。除了幸存的文献手册之外,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军事训练的传统在各个团之间不断变化。很可能许多成功的刺刀训练教官未曾发表其著作,并且迄今为止没有被现代历史学家注意到。一个团的刺刀训练也很可能与另一个团的大相径庭,无论是质量还是“风格”。很明显,某些团更愿意参加武装对抗以及各种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