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张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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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不只是一本小说，它包含着中国社会各类别的知识，比如医药、建筑、园林、戏曲、诗词、声律、丧礼、年节喜庆、纺织……包罗万象，有点儿像一部百科全书。这些分门别类的专业知识，可以单独成为条目，而在一部大小说中，又都能纳入文学的主线，不觉突兀，也不觉得作者卖弄知识。
第十回有一段关于医药的条目，就很值得抽出来单独欣赏。
第十回谈到秦可卿生病，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总不见效，公公贾珍、婆婆尤氏都很着急。贾珍朋友冯紫英推荐一位名医张友士，据说医术高超，贾珍很高兴，就拿了名帖去请。
贾珍是大官,张友士接了名帖,赶紧回复，一方面谦虚医术浅薄另一方面据实报告说一整天拜客，“精神疲顿”，无法出诊看脉，需要“调息一夜”。
张友士的“调息一夜”是东方医学术语。现代医学多依据科学仪器检测，血压、血糖、胆固醇、尿酸，都有数据，很少听到医生需要“调息一夜”。
“调息”是中医的要求，在广泛的东方哲学也有这种说法。无论习武、养生、禅坐、修行、品茶、弈棋、鼓琴、书画，常常都与“调息”有关，最粗浅的解释是个人对自己静定专一的要求，沉下气来，把呼吸调好。心浮气躁，当然很难有清明的思维，气急败坏，也很难感觉细微的心事。
张友士的“调息一夜”，是为了第二天可以在探病诊脉时全力以赴。
第二天张友士到了贾府，见了秦可卿，贾蓉想先把病情报告一遍，这有点儿像今天先看病历，有病历依循，方便诊断。然而张友士拒绝了，他建议还是先把脉，再说病情。他认为第一次见秦可卿，对病情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先从脉象入手，可以没有成见吧。
张友士当然也自信他可以从脉象就判断出病情，以此取得贾府的信任吧。
张友士为秦可卿把脉一段写得极好。我们今天理解的把脉，如同西医的听脉搏跳动次数。张友士的听脉,是中医所说的寸、关、尺。以三指按在脉上，中指为关，食指为寸，无名指为尺，三指轮流轻按重按听脉。左右两手的寸、关、尺，脉象连接着病人五脏六腑的内在状况，左寸诊心，左关诊肝，右寸诊脾胃。
张友士探脉结束，报告脉象，比如“左寸沉数”“左关沉伏”。一般人不容易听懂。左手寸脉反映心脏跳动次数不正常，左手关脉则反映出肝脏“沉伏”的脉象。
张友士向贾蓉再解释，“左寸沉数”是“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是肝脏“气滞血亏”，“沉”是轻按感觉不到，要重按才有反应，“伏”是重按近骨才有脉象，都是指尖触觉上非常细腻的感觉。
张友士的中指按在秦可卿左手腕脉上，细听脉搏跳动的速度轻重，沉滞低伏，像琴家的手指在弦上移走按捺，琴音的高明处或许不仅是听觉，也是指尖细微处的触觉心事吧。医师诊脉通于琴律，或许也是观看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有趣的分际吧。
“沉”“伏”二字，不像医学名词，不像病理判断，竟像是琴家高手过招了。
东方的美学原不只在绘画诗词音律中求，生活中拳术、烹调、医卜，都可见“沉伏”或“高扬”，“虚”或“实”，可以像“火”之炽烈，也可以如“水”之婉转吧。
不回到人的细微感觉世界，或许不容易听懂张友士说的医理。医理通于生命性格，张友士最后就从秦可卿的脉象，说到她性格的。宿命悲剧了。
“左关沉伏”是脉象，这脉象显现出肝脏气滞血亏。“气滞血亏”会有“胁下痛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的征兆，征兆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中医、西医都一样，然而张友士是通过脉象，说到病因，再谈到病征，然而他最终关心的是病人性格宿命的本质。
看完左手脉象，张友士再诊秦可卿右手的脉，也一样是寸关尺依序探诊，得出的结论是“右寸细而无力，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脾土被肝木克制”。
右寸是诊肺经，右关是主脾胃。张友士说了一句“脾土被肝木克制”，脾脏是土，肝是木，这句话的背后带出了东方医学的五行观念，木火土金水，五样物质，各有各的特性，彼此相生相克，彼此牵制，构成宇宙间一切的秩序平衡。
五行相生相克，在汉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里已经整理出折学体系,对整个东亚发生极深远的影响。心是火,脾胃是土，肝是木.肾是水，肺是金，五行在五脏里也牵制平衡，器官间相克也相生。
如同方位上的东西南北中，东主木，是春，是青色，是龙;西主金，是秋，是白色，是虎;南是火，是夏，是赤色，是朱雀;北是水，是冬，是黑色，是玄武龟蛇，这一套五行理论长期深入民间，被当作放诸四海的宇宙准则。风水堪舆有青龙白虎，城市方位规划有朱雀玄武，不仅在中国据以为范本，也影响到韩国、日本、越南等地区。
医学系统纳入五行很容易被视为玄学，甚至迷信，但是这一套系统却可能在今日再度被重视。一位受西医科学教育的资深医师告诉我:西方医学的分科，可能使医师只看到一个局部器官。他的话语含蓄，但我想起了《红楼梦》张友士从人的整体来看待病情的另一套医学系统的存在价值。
张友士最后的判断不是今天医师会论断的了，他说秦可卿“心性高强，聪明太过”，这样的个性，常不如意，思虑太多，而忧虑伤脾，肝木特旺，经血就不能按时而至，小说关心的也不是秦可卿生理的病，而是她性格的悲剧吧。
这有点儿像算命了。古代东方“医”“卜”并列，是发现生理心理本来就牵连难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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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图来源于《黛玉传》第四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