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学校
卢唯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正是有人变成芦苇的日子。她还记得那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一如既往在讲台上说着与课堂无关的趣事,大家一如既往哈哈大笑着。只是眨眼工夫,有人就从座位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挺立的芦苇。 此时包括老师,全班剩下的人类不到三分之二。老师很快就出门查看情况去了,学生们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先起身离开了教室,紧接着其他人也都跟着他走了出去,一个接一个的,像幼儿园小孩子排队一样站的整整齐齐。 现在想来,最开始出去的人大抵是出于害怕,但跟着他的人只是为了跟着他而已。 卢唯记得她没有出教室,只是就近找了一根芦苇研究起来,她发现那些芦苇全都穿过座椅牢牢扎入地板内,无论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就像它们本来就是从地板里长出来的一样。 教室外一片喧哗,卢唯侧耳听去,发现仅有一墙之隔的那些同学尽是说些类似“好可怕”的话语。 卢唯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是学校正式发布相关规则的日子。“变成芦苇”这一症状范围大至全校,为此已经出过不少乱子。有家长在学校里闹事,有电视台在此处采访,那一段时间学校就没安宁过。 也就是那天,一直秉承“装死”态度的学校终于发布了一条冗长的通告栏目。卢唯仰着头从上看到下,发现关键内容浓缩出来只有两句话。 1、“芦苇”以学习为养料,其课桌从此不再移动,所有人将其视为等待照料的植物。 2、多思考。 第二点对应的原话在全通告中占了很大篇幅,所讲无非就是“学生要学会拓宽思维模式,不要做书呆子”。卢唯起初还在感慨这段话的突兀,很快她便明白了。 人是会思考的芦苇。 ----帕斯卡 卢唯记得她还在便签本上抄过这句话,它现在在何处?她也记不清了,可这句话早已烙印于她的心中。 卢唯努力回想那批最先成为芦苇的同学们的所作所为----确实,他们都是些无趣之人,没有兴趣爱好,课间聊天话题只是“这题怎么写“,“我来教你吧”。就连问起“以后想上什么大学“,除了全班第一(当然这人也变成芦苇了)说“想去清华大学”,没人给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哎,你也觉得这通知很离谱吧。”有人拍了拍卢唯,是隔壁班和卢唯有过几面之缘的女生。她刚想回答,那个女生却被自己的同班同学拉走了。 “你和怪人讲话干什么?”卢唯听见极小声那么一句。 现在想来倒也有趣。卢唯盯着灰白色的天空,那里纯净的看不到一丝云彩。 她自认为她那时什么都没做错,但就是被当作“怪人”受全班人排挤。不过倒也没上升到肢体霸凌的地步,只是大家都尽量避免和她接触而已。卢唯长叹了一口气,右手抚摸着芦苇,它依旧挺拔,像真正的芦苇一样向上生长。 卢唯向后倒去,倒在了草坪上。 卢唯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个时候,就连部分老师也开始变成芦苇了,有不少学生被家长安排转学了,剩下的学生被老师组织按年级分成了三个大班,每个大班的所有科目的教授都在一个教室内进行。 至于学校里的其他芦苇,部分早已严重影响了“人”的日常活动,于是那日剩余学生接到了校方的通知:将于当日对校内芦苇进行采割。 昔日在个人利益还未被影响时人道主义依旧占上风,而现在人道主义面对所有人的未来显得分文不值。 这次告知本是为了让学生在适当时候回避,可它成功“一石激起千层浪”,得到了许多反对的声音。 卢唯确实见过有人经常到某个特定的芦苇身边为它念书,也明白对于某些人而言那些芦苇依旧是活生生的人。不过她实在是没想到他们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就在告知发出不久后,卢唯就听到楼前空地处传来叫喊声。她把头探出窗外,才发现全校大多数学生不知何时已聚集在空地处。他们挥舞着拳头高声叫喊,似乎是在向学校抗议,起初卢唯并没有在意,以为那些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自讨没趣放弃,可好几节课都过去了,他们依旧不知疲倦的叫着,叫着,呐喊像潮水声一般此起彼伏。以至于到最后校方也不得不妥协,同意保留那些芦苇。 这件事无论过去多久卢唯都会觉得难以理解: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是怎么敢做到这一步的?然而过去已成云烟,当铭记者已无处诉说,那所谓过去即相当于从未发生过。她只能暂时抛开这个问题,得过且过继续生活。 卢唯不会忘记那一天。 当学校里的人数已然屈指可数时,才有其他人意识到了那个问题:如果只是不思考的人会变成芦苇,那全校会思考的人真的只有他们几个吗? 当卢唯被其他几个学生拉去会议室讨论这个问题时,一路上她在心中悲叹了无数声:终于有人想通了!因为无处诉说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的感觉太难受了! 而会议室内最终讨论出来的结果是:变成芦苇的标准越来越低了,也就是说,对于善思的人的标准升高了。 “那到最后不就会什么人都不剩下了吗?”有人提问。 “谁知道呢?”有人随口附和了一句,却在下一秒就变成了芦苇,留得卢唯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一如当初。 在那之后,没有人敢说话了,会议被迫草草终止。 卢唯不会忘记过去的每一天,不会忘记过去待在人群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那对她而言都是值得珍视的回忆。 她漫步在操场跑道,徜徉在教学楼走廊。抚摸着每一根芦苇,就像她只不过是在河畔行走一样。 卢唯打开课本,大声念着她所看见的每一个字,芦苇们轻轻晃动,就像在应和她。 就在这时,她发现有人正迎面像她走来,那是全校除她外仅剩的第二个“人类”,是当初在通告栏前向她搭话的那个女生。 “活到最后的感觉如何?”她靠在卢唯对面的墙上。 “还行。”卢唯低声笑了:“反正我以前不也是这样一直一个人吗?“ “不上课也没关系吗?” “无非是把学校当成自习室的事情。“ “你呢?你又是什么感觉?”卢唯又抬起头。 “什么?” “作为观察者俯瞰我们的感觉。”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祂咧开嘴角。 “从你那天向我搭话开始。”卢唯说:“你的眼神一点也不普通,所以在这之后我一直在观察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就越来越笃定这个结论了。” “因为你的肯定,现在我还明白了一件别的事。” “你说吧。” “那个时候学生们的抗议是你在暗中煽动吧?” “嗯。当时我使了一点小手段,让他们成功记忆错乱,以为自己已经受到某个人的号召去集合抗议。当然这个手段只对那些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类适用,所以你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祂的语气里隐隐透露着一丝自豪,卢唯总觉得下一秒祂就会说出“你看我干的不错吧!”之类的话。不过祂没有说,只是不停把祂炽热的目光不断撒向卢唯自己。 “我懂。”卢唯还是先顺着祂点了点头:“《乌合之众》上好像提过类似的道理,说“群体是无意识的”什么的,不就是容易被牵着跑嘛。” “诶?!” “啊?”卢唯吓了一跳:她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吗,怎么这位这么震惊? “你也看过这本书?” “怎么了?” “喜欢吗?” “算不上喜欢,不过讲的很有道理。” “就像你吃到了一种你喜欢吃的东西,你觉得很好吃,但你就是没有再吃第二次的动力了。”为了担心祂不明白,卢唯又举例子解释了一遍。 “但我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是吗?有点可惜了。卢唯只是在心里叹息)祂说:“其实啊,我超喜欢这本书的,祂对我而言相当于人类的启蒙认知书了!因为你们人类不都喜欢成群结队吗?”祂向左轻轻歪着头以示困惑:“然后我就注意到了你,我发现你总是一个人。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好奇,就一直一直在观察你。” “你也在观察我?”卢唯有些惊喜。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会是这所学校里最会思考的那一个。” “果---然---啊---” “真是过奖了。” 她们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和芦苇间游荡。 有一瞬间,卢唯差点以为全世界就只剩下她和这个宛如神明般的存在,她们笑着,聊着,不觉时间早已如流水般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