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谈话
「…………………」
回到了戈娅丘奇克谷地的营房时已是太阳落山的傍晚,我们疲惫地走在那条被杂草覆盖的土路上,互相静默无言。死亡暂时夺走了我们说话的能力。
我们急切地奔向那几个简陋的浴盆,从营房旁边慢慢流过的小溪中汲水,大家坚持用澡盆洗澡,因为没有人愿意让身上的血污污染这条纯净的小河。我、瓦洛佳、罗佳就在河边的几个澡盆里用海绵清洗着自己的身体,瓦洛佳抱怨说没有肥皂供应,我却不以为意,毕竟明天我们的身躯还是要沾满鲜血的,划出伤痕,或者死在任务中,然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清洁问题了。
通讯员罗索夫跑过来,说要洗洗自己的装备,于是他用一个从小屋里找出来的铁盆洗衣服,洗完的血水就倒到旁边的荒地中,也许来年春天就会有大片的杂草长出来。
“你说,怎么能算荒地呢?” 罗佳突然说,他正半躺在浴盆中,显得轻松惬意。
“什么荒地,你说这里吗?”
“是的,戈娅丘奇克谷地,美丽的地方。” 他说,“其实荒芜也无非是我们通过自身对这片景象所下的定义,但实际上这里仍然充满了生命,只不过不是人类而已。”
“那有什么意义?” 瓦洛佳懒洋洋地说,“我是说,假如我们不用自己的视角来看,又会怎么样?植物没有意识,动物大多都智力低下。”
“对我家的小狗来说,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罗佳说,“一片广阔的、长满草的谷地。”
“你说,在之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插进对话。
“在我们来到之前吗?”
“不,很久很久以前,在这谷地从前还有村落,还有人聚集,还有烟火气的时候。” 那大概是很久之前了,自从克罗姆之战后,戈娅丘奇克谷地就被亚美尼亚国王抛弃掉了。
“很多人,很多建筑物。” 在营房西侧靠近谷地边缘的一片树林中,有数十座被遗弃了几百年的石质建筑遗迹。
“那些建筑物,早已无人关心了,不是吗?”
“那又如何?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回归到尘土里。”
“你不觉得这很悲伤吗?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先民,到逐渐建起的村落,有许多人曾经在这里生存过,然后静静地死去,躺在谷地之下,化为枯骨,他们人生的故事可能十分精彩,只不过再也没有人有机会讲述或者倾听了。”
“我们不也一样吗?”瓦洛佳从木桶里坐起来,“想想吧,现在这个社会,每一秒都有无数人死去,然后迟早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日子,他们会被彻底遗忘掉,这还蛮公平的,不是吗?不过你要是老想着他们,想着死掉的人,那这个世界就进行不下去啦。”
“假如明天我们就会死去,” 罗佳说,“你觉得他们会忘掉我们吗?”
一阵沉默覆盖了被紫色的夕阳和云彩所映照的谷地,远处的树林静静伫立着,我不禁想起了托尔金塑造的那些恩特“百树的牧人”,在那个故事里,他们又见证了多少奇妙的事情发生?虽然最后的结局是未知,化为早就失传的歌谣,但………
罗索夫打破了寂静,他擦洗完了装备,站起身来,说:“我不认为我会独自回家,我是说,我们还是假设我们都可以一起回埃里温吧,好吗?”
“我不认为,预设一个自己明天就要死亡的情景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现在还活着,时间至少在现在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线性的,不是吗?不论死亡到不到来,你都应该体会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完全紧密的联系,周围的环境,人们,自然,在任何我还有意识并活着的时刻对我来说都永远没有分离过,至于死亡之后吗?我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接着说,然后朝不远处的营房走去,把我们留在了这里。
还是没有人讲话,阳光轻微地从山头锐利的边缘抹过一丝橙黄色的闪光,照亮了我们的面庞,随后继续下沉,起码在接下来的8小时之内,它不会再出现。我们从浴盆中出来,用当地的亚麻布擦干身体,然后裹上了高山僧侣专门使用的御寒内衣,还有用岩羊毛制成的大衣。
“也许我们明天都会死去。” 我说,单单今天一天,原本7人的小队就牺牲了4个,而明天任务的凶险程度还要更甚。
自助者天助之,然而,拯救自己不过是句谎言,我们似乎都意识到行动是必死无疑的,总是必死无疑的,你这次侥幸活下来,下次也会死亡吗。你的好运气总会用光的。
“明天,今天,分别在哪里?” 瓦洛佳说,“我从来不惧怕死亡。”
“那你刚才怎么悄声不语呢?” 罗佳一边说,一边扎紧腰带。
“那么,就算我被遗忘了又如何?” 他说,“既然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听着,唯一记得我的人,除了基地的几个混蛋,就只有你们两个和罗索夫了,而根据我的预测,明天过后大概只有罗索夫一个人能回到埃里温,所以,你想让我说什么?赞美死亡吗,去你的吧,我要吃饭去了。”
“嘿!” 我说,不知为何,这番对话有些激怒了瓦洛佳,他头也不回的朝营房走去,我们闻到了格鲁吉亚炖菜的香味。
我看了看罗佳,说:“走吧。”
不论怎样,今晚还是要吃饭的。
罗索夫在篝火上支了个锅子,在里面放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以及口粮包里的干肉条,我们希望它吸足了水分后能变得松软可口一些。
所有人围坐在篝火边,烤着火,我抬头看看漆黑一片的天空——并不是漆黑一片,这里的空气质量好极了!你可以看见上百颗星星在天上闪烁,还有那颗巨大、浑圆的月亮,一动也不动,只是忠实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我来唱支歌吧。” 瓦洛佳突然说,他似乎已经消了气,“今晚天气很好。”
“就唱那首,大伙最喜欢的那首!” 罗佳饶有兴致地说。瓦洛佳从营房里拿来一把破烂的吉他,他一直带着这把吉他参加任务。
“那么,” 他说,“我们开始吧。”
Виноградную косточку в тёплую землю зарою,
我要把葡萄籽埋进热土
И лозу поцелую и спелые гроздья сорву.
然后亲吻藤蔓 摘下串串果实
И друзей созову, на любовь своё сердце настрою.
与朋友欢聚 用爱温暖他们的心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否则我为何生活在这永恒的地球上
Собирайтесь-ка, гости мои, на моё угощенье,
和朋友相聚在我的宴会上。
Говорите мне прямо в лицо, кем пред вами слыву.
请直接告诉我在你心中我是谁。
Царь небесный пошлёт мне прощение за прегрешенья.
天堂之主会送来慰藉原谅我的罪过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否则我为何要生活在永恒的地球上?
В тёмно-красном своём будет петь для меня моя Дали,
她会身穿深红的礼服为我歌唱
В чёрно-белом своем преклоню перед нею главу,
在挣扎之中的我会在她之前低下头颅
И заслушаюсь я, и умру от любви и печали.
聆听 迷失 我会在这爱的悲剧中死去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否则我为何生活在这永恒的地球上?
И когда заклубится закат по углам залетая,
在落日旋转在金黄色的角落时
Пусть опять и опять предо мной проплывут наяву:
就让世间的生灵
Белый буйвол и синий орел и форель золотая.
就让那些生灵一遍遍的漂流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否则我为何生活在这永恒的地球上?
我很久没吃到如此美味的炖菜了,也许是漫长的军旅生活让我失去了辨别美食的能力,但起码在当下来说,这道菜已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绝对美味。我们用浅底的木碗和木勺吃炖菜,用锡皮水壶喝着农户自酿的葡萄酒,然后继续唱歌。
罗佳和罗索夫两个人跳起了一支滑稽的双人舞,可惜没有手段把眼前的一切记录下来。
瓦洛佳拍打着吉他,唱起了《汉佳姑娘》,我们愈发快活,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一起高歌起来,歌声在整个谷地回荡。
我大声的唱着,想起了几十年前遇见的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还有很多早该被遗忘的事情,不过我摇了摇头,心想:还是以后再说吧。
等到篝火自动熄灭,只留下一堆余烬后,我们回到了营房,沉沉睡去了,在进入梦神的领域前,我努力地试图回忆莱蒙托夫、罗尼、奥斯卡、马蒂的脸,他们都在今天的任务中牺牲了,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想起,他们的脸庞已然模糊不清,失去一切特征。
最后我终于睡着了,在梦中,我望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