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试阅】序·烁光


天空灰白,地面漆黑。四周的深色涂料贪婪地攫取每一丝光线,将地面变成漆黑的深渊。
牧心拖着脚步,睡眼惺忪地从这漆黑的路面上匆匆踏过。他一只手提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穿过混乱但寂静的街区,由一片灰色移入下一片灰色中去。他打了个哈欠,吞下一口浑浊的空气,又懊恼地吐出来。
这年头,需要像这样时不时地徒步离开住处上班的人,还真不多。若不是吉拉德城各处动荡不安,规模不一的暴力冲突时而爆发,原住民纷纷举家逃离,导致学龄儿童数量急剧减少,像牧心这样的公立学校老师,丝毫没有四处奔波的道理。缩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浑水摸鱼,是任何人都抵挡不住的巨大诱惑。刚入职的时候,牧心在学校里待过一阵子,也算是充分体验过学校里优良的工作环境——办公室里永远有柔和但明亮的灯光,宽敞的单人座椅,不轻易关闭的恒温空调,以及让人昏昏欲睡的,隔壁桌抽屉里劣质香水的气味。小孩的尖叫声很难穿透办公室的门窗,只要解决掉屋内大肆聊天的同事,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不过,好日子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某一日,钟塔区又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暴力冲突。虽说规模相比于数年之前小得可怜,但当换上了最新款钛合金智能外骨骼框架的无业游民团伙拦下几个路人,用尖锐的金属附肢挨个打穿了腹部,钟塔脚下血流成河时,居民再一次陷入没有走远的恐慌之中。而偏偏在这时,历经劫难、还没来得及从浩劫之中喘过气来的治安系统终于向所有人正式宣告了自己的颓势与末日,双眼一闭,放任每一个暴徒继续在城里逍遥。即使存活至今的居民大都经验丰富,当鲜红的血液流到眼前时,大家还是噤了声。胆小的居民终日闭门不出,生怕逃跑的暴徒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而那些敢于上街游荡的人,看见胳膊上闪着金属光泽的家伙,也一准拔腿就跑。
即使已经防备到此种程度,危险仍旧无孔不入。装配着以极快的速度更新迭代的金属器官、全副武装的暴徒雨后春笋一般出现,他们从城内赶到郊野,摸进蜗居城市一隅、数目稀少的有钱人家的院子,撂倒成群结队的守卫,用背上的强力爆破武器轰穿墙壁,将残余的物件洗劫一空;或者蛰伏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看准提着维生物资,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地从路上走过的普通居民,用一把拆开一半的激光枪,夺走食物,或者顺手拿走他们的性命。
牧心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最后一天,绝大多数同事都已经在忐忑中逃离此地。仅剩的一位年轻女老师抱着膝盖,脸色青白,哆哆嗦嗦,蜷在座椅脚下不敢动弹。办公室另一边的牧心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戴着耳机,反复尝试攻克专家级难度的扫雷。彼时那位女老师可能做出过些许愤怒或者绝望的咒骂,但那些曾被隔绝在降噪耳机之外的声响,都已经无关紧要。将大臂换成粗壮炮管的亡命之徒和平时的日光一样,毫无困难地冲破了办公室的玻璃窗,加厚的防弹玻璃一瞬间化作闪闪发光的碎块与粉末,在空调的冷气中漂浮狂舞。坚硬的玻璃块撞击在座椅的椅背上,撞击时发出的轰鸣声如同冰雹从三千米的高空坠落。几声尖叫之后,屋内再无人的咽喉能发出的动静。裸露着上半身、浑身上下闪耀着银灰色金属光泽的大汉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牧心桌前,抬起手中的辐射枪,永远地结束了那一局扫雷。牧心摘下因受电磁干扰而嗡嗡作响的耳机,暴躁地抬起脸,尖锐的怒目像是要喷出火焰。
数年前曾在无差别攻击的暴徒手下逃过一劫的学校,还是遭到了难以修复的破坏。学校因此不得不关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到大约一年之后,这些穿戴重型武器的暴徒厌倦了吉拉德城死气沉沉的氛围,决定转移到他处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学校才得以战战兢兢地重新启动。然而,管理者从未料到的是,浩劫之后,尚能应付工作的在职教师还勉强足够,反而是前来上课的学生所剩无几。经过多次修缮,仅仅略显沧桑的教室里,偶尔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东倒西歪的小孩,半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与灯光颜色相同的天空,或者与天空颜色相同的顶灯。牧心被迫担负起所有学生的自然科课程的重任,一边打瞌睡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前一天晚上从学校数据库里下载的讲义,争取比台下的三个小孩晚一些睡着。原本用于休憩的学校办公室没能得到维修,星空一般闪烁的玻璃碎渣铺满所有物体的表面。即使照明系统已经被全盘摧毁,屋内的一切物件仍旧在昏暗的自然光下璀璨夺目。牧心暂时还没有发展出在玻璃渣上落座的癖好。于是,每当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他便只能揉着眼睛,收拾好手提包中随意摆放的教具,从吉拉德城鲜有人迹的道路上悠闲地踱过,回到自己的住处。
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被动荡吓得畏首畏尾的小孩,有的随着父母远走高飞,有的结束学业,融入这混乱之中。转眼间,整个学校里,只剩下一个学生了。
学校里上上下下总共四名老师,没有一个人明白,这小姑娘怎么还在坚持不懈地上学。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位女孩的家人在忧虑之中,向学校提供了一大笔资金,要求学校安排老师前往她家授课。虽然不清楚这“一大笔资金”究竟有多少,但看着校长那眯成细缝、在满脸赘肉中挣扎求生的双眼,数目想必十分可观。牧心懒得和这位肥胖到需要用额外的骨架支撑身体的校长浪费口舌,涨工资或者放假一类的事看上去也并非迫在眉睫。于是他提着装有各式教具的手提包,沿着更换了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无人的街道。
学生叫诗岸,是个皮肤有些苍白的瘦小姑娘,顶着一头薄薄的黄色长发,活力四射得不像个现代人。她住在宽敞的别墅里。这栋别墅从院门到她活动的范围之间隔着整整五层关卡,连一只图谋不轨的昆虫都无法闯入。几个佣人在别墅里来回忙碌,居然还能腾出空来,专门照顾牧心一类的访客,帮他挂好帽子和风衣外套、穿上鞋套,带他走进专门为讲课布置的小客厅,再端上两杯饮料。牧心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待遇比窝在学校办公室里时还要好一些,唯一可惜的是没法在这地方睡觉。
今天的诗岸扎了她尤其嗜好的花式双马尾,太妃糖颜色的蝴蝶结在挽成环状的发辫根部轻轻跳动。她有时会向四位老师中的某一个炫耀自己当天的装束,而牧心想必也不是唯一对此不感兴趣的那位。他半眯着眼睛,从手提包里拖出今天随意塞的教具——哦,看上去今天需要讲水珠倒流的视觉暂留现象。通过让照明光快速闪烁,原本向下流淌的水也能表现得像是在上升一样。如果光感受器的反应速度不同,这样拙劣的把戏还是很容易穿帮的;但如果只是需要糊弄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已经完全足够了。诗岸将下巴放在冰凉的石质桌面上,张着嘴,睁大玫红色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水珠缓慢地向上方流去,抓破脑袋也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嘟着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愁眉苦脸地盯着这些被照亮的水珠,希望能看出点端倪。牧心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侧着头,慵懒地从两侧看着闪烁或是静止的水滴,打了个哈欠。
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向脑子里补充的大部分知识似乎都是螳臂当车,更不必说这类在平静的年代都没什么用的东西了。能不能听懂这种事,就随缘去吧。要是这个家族搬迁的目的地尚且有乐意敬业工作的教师,那时候再补上也不算迟。
电子钟的数字变化的同时,牧心熟练且自然地从桌旁站起身,没有表现出一点焦急的样子。诗岸眼巴巴地看着他中断水流、关闭电源,将方框状的道具塞回手提包,又打了个哈欠。她泄气地扁着嘴,双手伸直,上半身趴在桌面上,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左边的手腕上,一条五颜六色、闪着玻璃似的光芒的手链,在室内的光照下尤其耀眼。一片光芒落在她的手臂上,构成一枚明亮的菱形。她于是立刻忘记了刚刚泄气的原因,迅速将手链从手腕上褪下,用手指拨弄,让手链上闪烁的串珠敲击石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玩什么?”抱着牧心的外套靠近的佣人凑到诗岸面前,问道。
“昨天有个姐姐送给我的!”诗岸大声说。
“姐姐?你昨天又溜出去玩啦?”
“嘘——别让爸爸妈妈知道哦。”
两个年轻女子咯咯地笑成一团。那串手链在她们的手中晃动,彩色的光芒四处挥洒。其中几片光芒无可避免地落在牧心脸上。他有点厌烦地眯起眼睛,瞟向光的来源——
来自吊灯的一束光,穿过不知材质为何的串珠,将红色的光芒直直地投射在他的右眼上。没等他闭眼,右眼的视野猛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炽热的剧痛,细针一般自右眼处冲入,直插脑内。
在剧痛与晕眩夺走意识的前一刻,牧心听见一阵尖锐的哭泣声。
不论是否应当得到回忆的过去,化作支离破碎的色块,在漆黑的背景上张牙舞爪地飞舞。下一刻,黑暗中显现出雪崩的画面,颤抖的白色光点在静默中四散漂移,又猛地汇聚成心电图似的折线,飞速地向着两侧无尽地延伸,变成尖厉的耳鸣——
牧心“蹭”地坐起身来。
原本站在他面前,一位已经全副武装的白大褂,被这动静惊得后退一步,手中的便携电筒将光投向光洁的地面。先前的年轻女佣仍旧抱着牧心的长大衣,同样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牧心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洁净的单人床上,纯白的床单像是在散发柔和的光。房间有些狭窄,但装饰得十分温暖。像是某间闲置的卧室。
“您、您刚才突然晕倒了,我们担心您出……”
“我没事。”
牧心打断女佣的话,翻身下床,顺手拿过大衣,披在身上。“走了。”他向屋门的方向走去,却因为残余的晕眩险些撞上门框。女佣忧虑地向前几步,支吾道:“您、您的帽子。”
牧心左手捂着额头,没有回头,将宽檐帽接过,用力扣在头上,遮住短发和上半张脸。
“您真的不用……”
牧心没有给女佣说完一整句话的时间。他一只手按着帽子,回头,用眼角盯着她。这位可怜的女士立刻闭上嘴,畏畏缩缩地立在自己穿白大褂的同伴身旁。即便如此,她还是迈着细碎的步子,领着这位相当古怪的常客,穿过迷宫一般的别墅内部,为他打开了别墅的大门。牧心后脚刚踏出别墅,她便迅速地关紧了大门,毫不遮掩上锁的声音。
比起这位年轻女士的举动,牧心更在乎自己的脑袋。疼痛没有丝毫的减轻,右眼前不断地出现诡异的画面,与另一侧的现世叠加成错乱的图案。他咬着牙,有些狼狈地扶着身旁的墙,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手上的提包与墙体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像是要撕裂他的耳膜,让一切雪上加霜。
牧心恼火地停下脚步,背靠在墙上,左手按住微微发烫的右侧脸颊。即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也仅仅是咬着牙,脸上的神色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变化。
他接通了某个私人线路。嘈杂的背景音直接由神经传入,狂热的呐喊与欢呼敲击着不能停止振动的耳膜。失去理智的尖叫声忽近忽远,此起彼伏。他生起一股难以忍耐的厌恶情绪,但暂时只能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
晕眩还在继续。牧心咬着牙,声音也在颤抖。
“这种事、要闹到什么时候?”
背景音中加入了一缕轻笑。原本有些厚重的女声,漂浮在喧哗之上,像一只让人无可奈何的鬼魅,在炫耀自己华美但虚幻的翎毛。
“很快就会结束。”女人笑着说,“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女人的声音随着背景的嘈杂一起猛然被切断,只留下不断变换旋转扭曲的街道景象。牧心一拳砸在墙上,咬紧牙关,仰起头向后靠去。宽檐帽的后檐被挤压而翘起,将他的脸暴露在昏暗的日光之下。他朝天空怒视着,目光落在不存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