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一部分
第七章
画家穿过了下一排街道,追踪着梦魇,雨点敲打着他的头。它的痕迹很难追寻;黑烟似乎正在朦胧中渐渐散去。街道变得越来越窄,他走了两次回头路,蜿蜒绕过城市外环拥挤的公寓楼。
头顶的虹音线已经像麻绳一样细了,他只能借着这股光线勉强看清前方的路。情况越来越糟,以至于他最后确认自己已经跟丢了,正要转身回家的时候,路过了一扇有缝隙的窗户,之前他忘了从缝隙中向内窥探。
这回他往里看了一下,发现梦魇就在里面,正蹲在床头。
房间天花板上有一条深青色的虹音线,隐约提供了些许光照,在房间里简陋的家具和无框的床垫上投射出道道阴影,床上躺着三个人;梦魇忽略了父母,孩子显然是个……更鲜嫩的猎物。
小男孩大概四岁。他蜷缩在一侧,双眼紧闭,抱着一个缝有眼睛的破旧枕头——在一个贫穷之家里像毛绒玩具一样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宝藏。
梦魇个子很高,它不得不弯下腰,否则头就会撞到天花板。它的脖子弯曲无骨,身体似狼一般,腿可以向反方向翻折,脸上长着鼻子。画家有一种恐惧感,他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如此难以追踪了。它的身体几乎不怎么冒烟。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有眼睛。骨白色,就像是用粉笔画的一样,但却像头盖骨上的眼窝那么深遂。
这只梦魇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下滴的墨汁。它几乎是完全稳定的形态。不再处于变形阶段。不再漫无目的。
不再无害。
这东西肯定非常狡猾,才能在这么多次前往城市的旅行中都从没被发现过。一只梦魇大概要进食十次左右才能凝聚到这种程度。再来几次,它就可以完全凝固成实体。画家向后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它已经有了实质了。像这样的东西可以……屠杀上百人。就在三十年前,整座浮提诺罗市就被已经固化的梦魇摧毁了。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工资等级。非常明显。他们有一整个特别行动部门的画家,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固化的梦魇。他们会穿梭于各地,哪个城镇发现他们就去哪里。
一阵轻微的鼻息声打破了画家的恐慌。他把眼神从梦魇身上移开,看向床上,那孩子——颤抖着——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孩子醒着。
到此阶段,梦魇可以像吸食梦境中的无形恐惧一样轻松地品尝有意识的恐惧。它用爪子划过孩子的脸颊,裂开的皮肤中渗出道道血痕。它的姿态近乎温柔。为什么不呢?孩子赋予了这东西外形与实体,它直接托生于孩子内心深处的恐惧。
现在,这故事到目前为止可能会给你一种画家不甚光彩的印象。是的,他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他人生中的许多问题都要归咎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试着去解决这些问题,而是在舒适的自欺欺人与无意义的顾影自怜之间摇摆不定。
但你同样应该了解的是,就在此刻——在梦魇看到他之前——他本可以轻松地溜进夜色之中。他本可以把这事向领班报告的,领班会去请守梦人过来。大多数画家都会这么做的。
可画家却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噪音太大了。太吵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包放在人行道上,慌忙寻找着画布。他不能吵醒这对父母。如果有人开始尖叫,固化的梦魇就会开始攻击,有人就会死。
冷静。冷静。不要把情绪喂给它。
他所受到的训练只能勉强让他坚持颤抖着拿出画布、画笔和颜料。他抬头看了一眼。
发现那东西正在窗边,长长的脖子探出窗外,伸向了他,刀尖一样的手指刮擦着房内的墙壁。两个白色的瞳孔似乎要把他吸进去,拉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在今天之前,他还从未见过任何梦魇长有类似面部的特征,但这一只甚至露出了洁白的狼牙,冲他微笑。
画家的手指在墨水瓶上滑了一下,它掉在了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墨汁洒了一地。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摸索着墨水瓶,然后慌乱地决定直接把画笔伸进去蘸墨水。
梦魇探身向前……但随即定住了。它还不习惯拥有如此多的实体,很难把自己拉出墙壁。事实证明,它的爪子尤其难以移动。者耽搁虽然短暂,却很可能拯救了画家的性命,他此刻正设法撑开伞,遮住画布,以便开始创作。
当然,他还是从竹子开始画起。底部……是个墨点,然后……竖直的笔触向上一扫。只需极短的时间就能点出下个竹节……像钟表一样。他已经如此做过上百次了。
他看向梦魇,它正缓缓地将一只爪子探出墙壁——在石头上留下道道沟痕。它的笑容更灿烂了。以画家此刻的状态,他的思想肯定逃不过他的注意的。而且这次竹子显然是不够用了。
画家把画布扔在一边,从包里拿出最后一块。那东西把另一只爪子伸出墙壁的时候,指甲把石头都磨碎了。雨水从它的头顶流过,顺着他那咧嘴笑着的面庞两侧流下;那是午夜的泪水,晶莹的泪水。
画家开始绘画。
艺术家都有某种疯狂的特质。能刻意忽略存在本身的能力。数千年的进化不仅让我们具备了识别和记录光线的能力,还有定义颜色、形状和物体的能力。我们并不会经常意识到这份能力有多么神奇,我们只需让光束与我们碰撞就能分辨出物体的模样。
艺术家可不会这么看。艺术家必须能看着一块石头说,“那不是石头。那是一个头。至少等我用这把锤子敲两下之后,它就会是了。”
画家不能只看到梦魇。他必须要能看到如果它不是由恐惧而生的话,它能变成什么,它会变成什么。那一刻他看到了孩子的母亲。虽然他几乎没有瞥到她的脸,她正侧躺在床上,面对这孩子,他还是重现了她的面容。
把可怕的东西变成正常的东西。有爱的东西。有人曾经警告过他,把梦魇画成人形是很危险的,因为人依然能够伤害你。但今晚他感觉这样做是对的。即使只有寥寥几笔,他已经勾勒出了她的脸型。粗粝的眉毛。薄薄的嘴唇,淡淡的墨迹。脸颊的曲线。刹那之间,某种东西回到了他的心中。一些他在上百幅单调的竹子画中失去的东西。美丽的东西。或者,如果你是一只几近固化的梦魇的话,那是可怕的东西。
它逃跑了。这行动是如此突兀,以至于画家在画下一笔的时候竟然滑倒了。他抬起头,勉强能看到那东西穿过小巷跑远的身影。它可以攻击,但固化还不彻底。所以它选择逃跑,而不是冒险让他把它束缚成一个被动的、无害的形状。几秒之后,它就消失了。
他呼出一口气,让画笔从指间滑落。他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又很担心。如果它知道逃跑……它很危险。极其危险。他基本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东西——而且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足够打败它。只有最具天赋的画家才能拿下一只固化的梦魇,而他痛苦地发现那不是他。
幸运的是,他已经成功把它吓跑了。现在他可以去告诉他的上司这次遭遇,他们会派守梦人前来的。他们可以在它完成最后几次进食之前猎杀它,那样城市就安全了。
他把画布放在地上,紧挨着雨伞,然后走到墙边,用双臂环抱着自己,似乎是要让自己的心温暖起来。房间里,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盯着窗外的他。画家微笑着点点头。
孩子立刻开始尖叫。这比画家预想的反应还要更加激烈,但却达到了预期效果:一对惊恐万状的父母安慰着男孩,随后一位身着短裤的父亲犹豫地打开了小窗户。
他看向摆在地上的工具——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失去墨迹的绘画——还有站在小巷里的那个湿漉漉的年轻人。
“……画家?”他问。“刚才那……”
“一只梦魇,”画家说着,感觉周身麻木。“正以你孩子的梦境为食。”
男人从窗前退了几步,眼睛睁得很大。他搜寻着房间,似乎想找到藏在角落里的什么东西。
“我把它吓跑了,”画家说。“但……这只很强壮。你在其他城市里有家人吗?”
“我的父母,”男人说。“在伏吉马市。”
“去那里吧,”画家说出了被教导在此情景之下该说的那些话。“梦魇不可能追踪一个人那么远的——你的儿子会很安全,直到我们处理掉这个恐怖的东西。我们有一笔基金可以帮助你度过这段时期。等我记录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你就能得到这笔钱了。”
男人看着蜷缩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孩子。然后他看向画家——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质问,为什么他会让那东西逃跑。为什么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技巧、足够的经验去抓住那东西。
可是那男人却只是跪在地上,埋下了头。“谢谢你,”他低声说道。他抬起头来看看画家,眼里噙满泪水。“谢谢你。”
诶。画家眨眨眼睛,结巴了一下。然后他想到了合适的回答。“别这么想,市民,”他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然后,在雨中,他尽量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手还在因为紧张而颤抖——把东西都收拾了起来。
等他收拾完,一家人已经在打点他们微薄的行装了。你应该原谅画家走得有点急,在绕过窄巷的路上,他一直在回头观瞧。此刻他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差点被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压死。他甚至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过了一劫。
等他走到一条较宽的道路上之后,总算松了口气。他看到了人——准备通勤上早班的行人过客。天空中的孤星很低,沿着街道尽头的地平线望去勉强还能看得出来。
他看向领班的办公室,但突然觉得自己有种不自然的疲惫感。他的双脚像黏土一样泥泞不堪,他的头像一块巨石,摇摇晃晃地走着。他需要……睡觉。
梦魇今晚不会回来这里了。它会跑回天幕,重生,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个……夜晚再次溜进来。他可以告诉领班……等他醒过来……
他神情呆滞,头脑一片混沌,转身向家里走去,还好家就在附近。他几乎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家,爬上楼梯,走进公寓。他试了四次才把钥匙插进去,但等他跌跌撞撞走进房间,换上睡衣时,却愣住了。
他怎么还能睡觉?那户人家……需要他的报告……才能拿到钱……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猛然大口喘气,打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空气,把身子探出外面。然后他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哗哗的声音?像是……水流?
他抬头望向那颗孤星。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击中了他。很用力。
一片黑暗。
画家眨了眨眼。他觉得很热。很不舒服的那种热,有什么东西照在他的脸上。一阵炫目的光芒,就像是虹音公交的车头灯一样。
他努力把眼睛睁开,立刻被那可怕的强光晃瞎了。
到底是怎么(低低地)回事?也许是他撞到头了?他强迫自己迎着光线睁开眼睛,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穿着一件……鲜亮的衣服?是的,一件笨重的的正式睡衣,是用鲜亮的红蓝色布料制成的。
他身边正躺着一位年轻女子。你一眼就能看出她就是由美。
她睁开了眼睛。
然后尖叫起来。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