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二章 温和的良夜
在后来相处的这近一个月里，我自然是跟另外两个室友熟识得比较快。遇到所谓的难处时，江枫并无太多机会——抑或，本就没有这种意图——来帮助我。那天的事，大概也会逐渐归于淡忘。
每周的星期五是寄宿生被允许回家的唯一一天，并且还要在星期六下午赶回学校上自习。今天晚上，步晓敬和林乐同往常一样，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就匆忙离开了学校。江枫则按照惯例，继续留在宿舍。
和一个如此讷口少言的人独处一室，终归是有些别扭。于是我随便从桌上捧起一本杂志，离开了寝室。走廊的灯光不甚明亮，读书并不适宜，但其实无妨，我想做的只是倚在栏杆上，放空自己的大脑。
站上宿舍楼顶层的天台，也无法将校园的景致尽收眼底。楼房齐整、林木繁密，香州三中的环境几乎令人挑不出一点瑕疵。尤其是那个偌大的田径场，仅是望着屹立在场边那根高耸而耀眼的灯柱，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置身其中时自我的渺小。
实在是我所见过最恢宏的校园。有时我竟会希望，自己不属于这里。享受着这等环境，似乎也少了些抱怨课业繁重的底气。
不过，假如绕到宿舍楼的另一端，看到的便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那边面朝学校后门外，放眼望去，好大一块区域都是低矮的旧房子。夜里向来只有些零星的光点，衰弱地散落在一片未知的漆黑之中。
铃声从高三楼的方向传来，那是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与此同时，我又收到了爸爸临时不能来接我的信息。我回到寝室，提起书包，小声对江枫说再见。不出所料，他的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此外便再无他言。
也罢，又是独自回家的一天，只不过这是最晚的一次。我只身走出后门，踏进了狭长的水晶巷。
这条小巷是一个极度名不副实的地方。巷子两边是废弃多年的工厂，紧闭的大门锈迹斑斑。路灯用的是被时代淘汰已久的老式灯泡，光线昏黄凄惨，吞没了巷道的尽头。这样的陋巷，在夜晚本该敬而远之；可是要去我家所在的偏僻街区，想搭公交车，只能去往水晶巷另一端的马路。没有人能够抵挡捷径的诱惑。
真是很讽刺，如果是在青天白日下，听别人讲他走夜路时如何害怕，我总是嗤之以鼻，仿佛那是懦夫才有的行为；只有到这种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个比谁都懦弱的胆小鬼，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死死地低着头，盯着地面一路小跑，似乎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自己的影子捉住。
大人们常说，过分的急躁会招致灾祸，这句话终于在我横冲直撞时应验了。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头部传来。强烈的眩晕过后，定睛看时，只见一个男人倒在脚边，浑身散发出难闻的酒气。
“谁家的小孩？走路不长眼睛？”一顿狂吼过后，男人试着爬起身来，眼看就要成功，却又被凹凸不平的路面再次绊倒。这一跤看上去比上一跤跌得更狠，一声脆响过后，液体从他手中的酒瓶飞溅而出。
男人被彻底激怒了，他搬出了我能想到的最脏的字眼，朝我高声叫骂。我惊恐万分，只能不停向他道歉。怎奈他已醉得神志不清，抡起酒瓶便砸向我的左臂。
隔着校服那一层不透气的长袖，锋利的玻璃渣仍然划破了皮肤。我捂着手臂跌坐在地，低头一看，深蓝的衣袖已被血液染出黑色的斑点。此时的我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起立也好、呼救也罢，在全身失控般发颤的当下，都成了不可能。
醉汉已经逼近到跟前，本就微弱的灯光被他的身体尽数挡下。以刽子手行刑般的姿势，他再次把酒瓶举过头顶。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随着猛烈的失重感，一股强大的力量拎起了我的后衣领。我哆嗦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江枫。
江枫轻轻纵身一跃，便翻过了我身体侧后方断裂的围栏，动作灵活得如同一只黑色的大猫。我攥着栏杆颤巍巍地起身，只觉铁锈的触感从手心蔓延开来。
环顾四周，围栏内是荒废的工厂大院，地面的青苔和墙上的爬山虎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围栏外是刚才遇险的水晶巷，和着醉汉夸张的嘶吼，某样东西碎裂的声音正从不远处传来。我屏住呼吸探头张望，两人却已不见踪影。
“刚才你没有大喊大叫，这一点倒是出奇地冷静呢。”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江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连忙转过身，他竟已悄然无息地回到围栏内，两臂轻轻抱在胸前，与我四目相对。
我苦笑着向江枫道谢。他不知道的是，惊吓到失声才是我没有叫出来的真正原因。手臂仍在隐隐作痛，我紧随他身后，吃力地越过围栏。看见破碎的酒瓶仍躺在原地，一阵寒意漫过全身——如果不是江枫及时伸出援手，现在倒在这里的恐怕就是我了。
“放心，我只是给了他一点应有的教训。”走在前方的江枫略微回过头来，“让他再也不敢在这里乱来。”
“那就好。”我犹豫片刻，仍然选择了小心翼翼的语气，“可是……为什么枫哥你会出现在这？”
“看见你独自往这边走，我有些不放心。”江枫耸了耸肩，声音似乎温和了些许，神情却仍旧毫无波澜，“在水晶巷这种地方，晚上得多个心眼才行。”
全因衣物不合时宜的摩擦，在我正欲回话时，伤口的疼痛却忽然加剧。刹那间，滚烫的液滴便不争气地从眼角渗了出来，连一点反应和克制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
一旦控制不住第一滴泪，后面的泪水便也无可救药地接踵而至。有人流泪是为寻求他人的怜悯，但我不是，我只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升入高中的我还是没有一丝改变，越是讨厌哭泣便越会控制不住泪腺，那一丁点可怜的意志力，总是比困难先一步走向终结。又一次，我让江枫目睹了自己最丢人的时刻。
想到这里，眼泪便愈加放肆了。尽管已经背向他，但我浑身正抽动得厉害，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定能看出我正无声饮泣。我听见江枫停下了脚步，但他半晌都没说一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你还真是个矫情的家伙。我咬着牙在心里痛骂自己。
“子康，你无需压抑自己的本能。”当我终于快要止住眼泪时，江枫将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无论是哭还是笑，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情绪而责备你。”
我抹着眼角，缓缓转过身去。认识他以来第一次，我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点像是温柔的东西。
“别安慰我，枫哥。”我捏着拳头说，“明明都十四岁了，却还像个娇弱而任性的小孩，这样的我，不值得安慰。”
“安慰？”他摇了摇头，“那种需要细心和耐性的事情，我做不来。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直接表达此刻的所思所想。无论怎样，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没有任何过错。该受谴责的人，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发酒疯的流氓，明白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见状，江枫慢慢把眼神挪开，略微扬了扬嘴角。尽管有些生涩，甚至，在别人看来，这个动作或许连微笑都算不上，但我分明感觉到，自己内心对他的偏见正冰消雪融。那棵银灰色的木雕，好像正脱去雪粒和尘埃，开始抽枝长叶。
“虽然不会有大碍，但还是先带你去医务室吧。”江枫保持着同样的表情，舒了一口气，“今晚，我会一直陪你到公交站的。”
我不禁也朝他咧了咧嘴。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破涕为笑”是什么含义。
夜晚的天空是香州城的一大奇景。市中心的彩灯仿佛永远不会熄灭，每晚都在低垂的夜空中映出混沌的红色，红得几乎要胜过晚霞。外围城区的夜空却澄澈干净，不多不少的星光柔和地照进眼睛，晴朗的日子里还能让人看清云层的纹理。香州三中就坐落在两片天空的分界线下，抬头所见的色彩泾渭分明。
与江枫告别后，终究还是要独自走完这冷清寂寞的一程。我把额头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稀疏的灯光出神。星空下静谧的小巷，诗人笔下温和的良夜，却令我狼狈不堪，甚至险些住进了医院。
多亏有江枫。外冷内热的他，就像是超级英雄电影的主角。这类电影最能令我心潮澎湃。美国队长在天空母舰上与冬日战士的决战，我至少看过十遍。飞溅的火花、激烈的搏斗、悲壮的音乐，每次都会让我产生自己明天也能够拯救战友、保护国家、守护世界的错觉。
但是当电影落幕，只剩下漆黑的长夜与我作伴时，先前的激情便会被迅速淹没。对于一个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小不点儿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他去拯救，更轮不到他去谈什么守护。
“香州公交提醒您：垅北——到了！”广播告诉我，该是下车的时候。我裹紧外衣，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说来有些好笑，那个悦耳的女声向来令我羡慕不已。从首班到末班，无论外面是车水马龙或是沉沉死气，她都永远精神焕发，永远带着仲春般的笑意。
我推开房门，倒在沙发上。壁灯的开关触手可及，可我却连这点力气都已使不上。依稀记得儿时的我最爱初秋晚上的风，那轻盈的凉意似乎能让人跳脱现实的束缚，优游自若地飞上云端。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却变成了我单薄的身体所不愿承受的煎熬。
假如我也有那个声音一半的朝气，是不是就能像遥远的记忆里那个骄傲的孩子一样，迎风奔跑、昂首挺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