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篝火篇入围作品9号《致不共戴天的你》
赤
妹红想要丢掉她的姓氏,就像她曾经丢掉过的发霉的饭菜,溃烂的布料,或是玩坏掉的玩具。
然而有人不会让她这么做,并且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初春的三月,太阳带着懒散的气息照射在宅邸的别院里,给摆放整齐的农具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进食的家畜蹦跳着挤来挤去,似乎比前一段时间活跃了许多;门前的椿树染上了些新绿,几只野鸟栖在上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黄昏时分的微风驱散了余寒,给宅邸裹上一层暖洋洋的气息。这样令人舒适的氛围中,唯有一处异常违和,那就是藤原家的大门,一扇刚刚被砸烂的大门。
“老爷今天又生气了。”
“这是第几次,好像是第四次了吧?”
“今天不会又是去赞岐……”
下人们低着头悄悄议论着,胆子大的时不时会向刚进门的人影那里瞥上一眼。
妹红用尽全身力气将水桶从井中吊出来,坐在地上擦了把汗,却不小心碰到了身后刚摆好的木架。木头条咣咣当当地洒在地上。她无奈地弓着腰,将地上散的乱稍稍拢了拢,心中涌出了无力感;余光看到下人们在黄昏余晖中闲聊,她也略感疲倦,打算先歇息一下。
晾晒的衣物今天要取回来,抹布还要再洗两遍……歇息的功夫妹红还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活计,却突然被一阵风打算了思考。
温暖的夕阳不见了,突然出现的高大阴影遮住了娇小的身躯。妹红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五官方方正正,面容不怒自威,鼻下正中有一颗痣,有眼上方挂着道疤痕。妹红抬头后就直直地盯着那道疤痕,呼吸逐渐变重。
“藤原妹红。”男人叫她的名字,声如洪钟,“过来。”
妹红反射般地垂下眼眉,僵硬地站了起来。男人则立刻转过身,向别院里的一个小房间走去。
阴影离去,夕阳重新包裹妹红的身体,黄昏里最后的温暖似乎触动了什么,让妹红没有立即跟去。她用力握住拳头,虽然低着头不去直视男人,但仍然鼓起勇气对他说:
“我,盐,我还没有去买盐,能不能……”
脚步声停下,却没有言语的回应。妹红慢慢抬起头,看到了男人侧身望向她的眼睛,随后她便呆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男人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过来,拉起妹红的手,带着她一同向屋里走去。而一旁的下人们各自干着手中的活,仿佛没看到这一幕。
如果真的有人能靠眼神和气场慑住他人的话,那么这个在政敌眼中如同梦魇的男人一定是其中之一。他就是妹红名义上的父亲——藤原不比等。
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书房,古朴的桌椅散发着清新的木香,精美的画卷装饰着墙壁,角落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地面一尘不染,淡雅的氛围让人心情舒畅。然而妹红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早已见过无数次了,她的眼中只有男人,藤原不比等的一举一动。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正因如此,她的身体如灵魂出窍一般僵硬得不能动弹。
等妹红意识到时,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藤原不比等关上门后,转身便用双手狠狠地掐住妹红的脖子。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狠地大叫:“混蛋!!!”
“呜嗯……呜……”
妹红被男人欺身逼到墙角,双手无助地推抵着不比等粗大的小臂,但对方却纹丝不动,继续用力卡住她的脖子。
“竟然让我受到这种待遇,知道我是谁吗?!”
“要不是……我早就……”
窒息的感觉让妹红无比难受。她感到意识正离自己而去,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男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扼住脖子的力气没有减小,她依然不能呼吸。也许自己就会这样死掉吧。
“谁在乎女人,我想要的是名望,名望啊!”
“呕——咳咳……”
也许是看到了小女孩翻白的双眼,男人松开了手。
妹红顺着墙壁瘫坐在地上,双手抚着刚刚被掐着的脖颈,大口呼吸,大声咳嗽,可怎样都难以平复窒息的痛楚,仿佛男人将她的灵魂给掐死了一半。妹红双眼迷离,对上了男人的眼睛,那是一副冷漠且不耐烦的目光。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一小会儿后,鼻子开始泛酸。
“啊!!!”
针刺般的痛感从头上传来,妹红疼得失口叫出了声。原来是男人拽着妹红的黑色短发,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姐姐们呢?”不比等问道。
“在,在主宅。”
“好,很好。”
妹红被迫睁大着眼睛,在看到不必等的脸逐渐变得怪异扭曲后,她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而那个男人则松开手将妹红摔到地上,转身在屋子里寻找着什么。
“不……不要……”
妹红像受惊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拼命向后退,直到身体碰到墙壁。而男人也终于找到了一个木匣,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柄精致的,长长的,锋利的匕首。
藤原不比等朝着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孩缓缓地走过去,正如纸窗外的夕阳正一点一点落入地下;夕阳在慢慢地收走他的温暖,男人高大的身影也逐渐遮挡住这最后的余晖。
“到爸爸这来。”
还没有走到妹红跟前,不比等就站住不动,开始向妹红招手。然而妹红只是低着头,身体颤颤巍巍地靠在墙壁上,仿佛随时会倒下。不比等见状,不再有任何言语和动作,笔直朝妹红走去。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妹红抬起头,看见了如妖魔一般的男人的面孔,心中的绝望愈演愈烈。
“不要……求您了,疼,害怕……我怕…”
不比等好像完全不在意妹红哀求的话语。他嘴角浮现一丝邪魅的笑,提起匕首,毫无征兆地向妹红的左肩刺去。
“啊!!!!!”
刹那间,鲜血伴随着惨叫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后的墙壁,也溅在了不比等的外衣上。妹红的脸因剧烈的痛感而扭曲变形,她大喊大叫挣扎着;然而越是挣扎,疼痛就越强烈,因为匕首还停留在身体里。而不比等却容不得妹红大喊大叫,他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怼住了妹红的嘴,将凄惨的叫喊化为了模糊的呜咽。但这个动作因用力过猛,又将妹红的头狠狠的磕在墙上。
后脑传来的顿痛让妹红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股血腥味在嘴中扩散开来,左肩钻心般的痛疼依然刺激着神经。妹红的眼中一片模糊,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她不断呜咽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男人,希望对方能停下施虐的手。然而对方却对这不管是谁都会心生怜悯的情形视若无睹。
不比等“嗖”地一下拔出了匕首。
“呜——呜!”
疼痛再次让妹红叫了出来。她无力地垂下鲜血淋漓的手臂,浑身发软,几乎没有力气支撑着站立的身体。而男人并没有就此停下,他用粗大的双手把住妹红,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使其面朝墙壁,后背对着他;且还没等妹红有丝毫动作,不比等就又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不能有任何反抗。
滴答,滴答。
虽然意识已有些模糊,但妹红却能清晰地听到血落在地上的声音。她想起了一张高高的帽子下的温柔笑脸,那个在上一次同样的时候给予了她生命希望的人,这次并没有出现。她又想起了两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在同一片天空下,被时间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脸。
妹红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流出。一团小小的愤怒的火焰在心中燃烧着,但其周围却是无边的黑暗世界。
不比等拿起匕首,砍在妹红的后背上。尖锐的刀刃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从中喷涌而出。
“啊啊啊!!!!”
这次不比等没有捂住嘴,所以妹红大声地惨叫出来。妹红听到自己的沙哑的叫声,觉得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但此刻她已经没办法思考什么了,身体变得异常沉重,无法言喻的疼痛不断冲击着意识;终于,她忍受不了昏死了过去。
男人发现妹红双手耷拉着,身体靠着墙向下滑落,觉着其可能是失去意识了。见此,他狠狠地拍打了两下妹红的脸,但对方并无任何反应;不比等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和心跳,随后便随意地将妹红扔在了地上。他一脸平静地把匕首收好,换下了染血的衣服,离开了这间屋子,留下浑身伤痕的妹红倒在血泊中。
残阳如血。
朱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生聪明,过目不忘,三岁能识字五岁能吟诗;有的人天生神力,是战斗的好手,五六人一起不抵其一人之敌。这种人万中无一,大多能凭借天生高人一等的本领扬名天下,就算其后泯然众人,生活也不会过得很差。但有的人却很不幸,或许是还不懂得运用能力,或许是还不懂得保护自己,又或许是上天将能力赋予了不合适的躯体,总之,他们先天能力会给自身招致灾祸。
天刚刚亮,朝阳带着温暖洒进了藤原家的宅邸,也照射进别院的小书房。这里依旧如昨天黄昏时那样狼藉,地上的血液已凝固变色,在晨光中异常扎眼。趴倒在地上的妹红手指微微抽动了两下,随后她晃晃悠悠地,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先是迷茫地看向四周,片刻后她龇牙咧嘴地捂住昨日被刺伤的肩膀。
但那里,没有伤口,没有鲜血,连一丝疤痕也没有。仿佛那地上的鲜血不是她的,仿佛身体的疼痛只是幻觉,仿佛昨日如噩梦一般的经历真的只是一场梦。
小姑娘麻利地将屋子打扫干净,给自己换了身新衣裳,然后跑到别院角落里的石凳上坐着。她看了看太阳,发现阳光太耀眼无法直视,她又看了看院里院外,下人们正忙乎着张罗新一天的活计。她就这样坐着,不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哭了。
妹红八岁的时候,在院子里玩耍时手臂不小心被宰牛的刀给划伤了,流了很多血。那时的小妹红被吓得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面色惨白,一直盯着从身体里流出的红色血液看。同玩的伙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街上寻找恰巧出门的妹红的父母。待到寻其父母回来时,妹红依然呆滞地坐在地上,身前有着一小滩血迹,但是她受伤的手臂却诡异的没有一丝伤痕。短短两刻钟的时间,妹红的伤口便自己消失了。自此之后,又发生过许多同样的事情。妹红奇怪的体质传遍了街坊邻居,人们惊异的同时也感到些许害怕。
“先天灵体”是妹红所拥有的特殊体质。简而言之,这种体质拥有快速自愈的能力;面对一些流血伤时,其效果简直不亚于神迹。但这并不代表她受到什么样的伤都不会死,自愈是有限度的,超过一定程度的致命伤就会失去效果。
妹红从藤原家的大门走了出去。下人们谁都没有看她一眼或是说上一句话,仿佛她只是一块路边谁都不会注意的小石头。
来到街上后,妹红前往盐店买了需要的盐,随后站在街上,面朝回去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妹红十岁的时候拥有了新的姓氏:藤原。藤原家是这一代有名有望的贵族。妹红被藤原家主藤原不比等秘密地收为养女,离开了原本的父母,距今已有四年了。原因自然是她特殊的先天体质;这种如妖怪一般的自愈能力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到了比不等的耳朵里。妹红忐忑地来到藤原家,虽然没有奢望什么荣华富贵的生活,但却想不到,不比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敢逃走,就派人杀了她的父母。且自此之后面对妹红时,他总是以冠以他的姓氏的全名来称呼她,仿佛在宣示什么。
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天气晴朗,太阳升得老高,各家店铺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妹红孤零零地站在街角,提着买来的盐,像是坏了发条的人偶。
她恨不比等,恨得刻骨铭心,恨得不共戴天。
妹红虽然是不比等名义上的养女,但她却没有受到像其他女儿那般的待遇。她住在别院里,吃着和下人们同样的饭,干着和下人们同样的活,仿佛她真的只是招进来的一个下人。如若一直如此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妹红就没有奢求过什么。但有一天,不比等回到家时一脸阴沉。他将妹红叫到了别院里那个书房,拿出匕首,在妹红惊恐的眼光下割破了她的手背。鲜血先是溢了出来,滴答滴答地流在地上;但短短片刻后血便止住了,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合。见次,不比等一脸兴奋地叫着不可思议;接着,他发疯似得又在妹红的身体上划了数刀。
小小的妹红没办法做出任何反抗,她一边哭一边大喊着痛,希望能得到对方的怜悯。但不比等却因妹红的叫喊变得更加兴奋。那一天,妹红第一次因为疼痛难忍而晕厥。
不知是什么古怪的癖好,又或只是单纯为了发泄,这几年中每隔一段时间,不比等都会像这样对妹红施以虐待。其中有一次,妹红在挣扎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名贵花瓶。不比等一气之下用匕首刺穿了妹红的左小腹。那一次自愈能力没有起作用,血液止不住的流,妹红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弱。不比等有些害怕,他请朋友找来了附近最好的药师,用了许多珍贵的药物,最终将妹红的命救了回来。自此之后不比等就变得很谨慎,他慢慢学会掌握分寸,熟练了怎样最大限度在自愈能力内造成非致命伤。而可怜的妹红所受的折磨则是越来越痛苦。
妹红转过身,背对着回家的方向,默默地向前走去。
她恨天上的神明,将这样不幸的能力赋予给自己。妹红不知道自己如落叶一般薄弱的命运会飘往何处,她的精神几近崩溃,但她却不敢逃走,因为不比等以她父母的性命作为要挟。妹红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人。
妹红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在心里叫他高帽子叔叔。他是藤原不比等的朋友,总是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而且经常会用手把帽子扶正。他只是藤原家众多客人中的一个,但却是唯一与妹红产生交集的外人。他到藤原家的时候经常与妹红说话,有时还会带来精致的礼物。妹红不清楚他是否知晓自己的一切情况,但她能感觉到,这位高帽子叔叔眼里善意是纯正的。
有很多次,他来拜访时恰巧妹红正被不比等虐待;因为客人到访不比等不得不停止残忍的恶行,让妹红少受了很多痛苦。妹红很感激他,这偶尔出现的善意也成为了支撑着她生活下去的一部分动力。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最近他很少出现在藤原家,妹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他了。他在忙什么呢,是否与下人们经常讨论的一个突然出现的美貌女子有关呢。而另一边,藤原不比等也很久没对妹红施虐了,他经常早出晚归,忙来忙去,似乎已经没什么空闲搭理她了。妹红则小心翼翼地生活着,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没有刀刃与鲜血的日子。然而昨天,就在她几乎能不去想那曾经遭受的苦难时,那个梦魇一样的男人回来了,如发泄怨气一般在妹红身上刺了数刀。鲜红的血液与模糊的意识让她将所有经历过的痛苦全部回忆起来了,而这一次,高帽子的叔叔并没有出现。她在一次又一次刺骨的疼痛中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至此,妹红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一点一点远离藤原家,前往反方向的港口。在那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妹红等不到自己十六岁那年了,她现在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红
妹红有一个不想示人的秘密——她怕疼。
她从小就很怕疼。这个小时候孩童共有的特点直到长大也没能褪去。而因怕疼,妹红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爱哭。流泪能缓解妹红的疼痛。每当身体磕到碰到或受什么伤时,她总是会疼得流泪。不过这一次从石山上摔下来时,即便浑身疼痛难忍,她也狠狠得咬住牙,没有叫喊,也没有哭。
难波港的周围有一排碎石块堆积成的小山,翻过这座山便能看见宽广的大海。妹红要在那里丢掉“藤原”这个令她厌恶的姓氏,以及,她的斑驳破烂的生命。
溺水不会很痛吧。她这样想。
只是在此之前,妹红的脚步又被这些石山给挡住了。她试着向上攀爬,可是爬到一半时不小心踩空了一脚,从上面摔了下来。石头的棱角划破了脸和手臂。而她强忍疼痛紧咬牙关,再次爬了上去。
天空格外晴朗,海面风平浪静,依稀可见远方悠悠前行的船只。妹红在第七次尝试后终于爬到了石山上方,看着碧蓝的海,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可又突然心生酸楚,脑海中曾经父母的脸庞模糊不清,高帽子叔叔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是恨自己弱小,恨命运不公。她很委屈。此刻,咬了很久的牙关终于松开,忍不住鼻子泛酸,妹红大声地哭了出来。片刻后,她闭紧双眼,将滚烫的泪水挤出,准备跳下去。
“红。”
突然,一旁传来了声音。妹红诧异地转过身,在被泪水模糊的景象里影影绰绰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
“红。”那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妹红揉了揉眼睛,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发现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坐在石山上,正侧着头看着自己。红。她知道我的名字吗,她是在叫我吗?妹红有些奇怪,刚刚上来的时候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而那少女在呼唤了两声后开始向妹红招手,示意她过去。
妹红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少女,她发现她的身形和自己差不多大小,但是脸庞却很稚嫩,也许实际年龄要比自己小一些。这少女戴着一顶草帽,身上的服饰也有些古怪,怎么看都不像镇子上的人。
走到跟前时,少女向她伸出一只手。妹红有些不解,但是少女不言不语地看着她,就这样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动了。妹红注视着那双眼睛,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是她见过最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如黑宝石般的眼珠,又大又亮,闪烁着流动的光彩,仿佛里面藏着宇宙中的星辰。妹红看得有些痴迷了。良久,她才回过神,发现少女仍然在向她伸着手,并且还对她眨了眨眼。妹红的脸变得通红,她从未经历过这样情形;少女不言不语,她也不知该怎么做。最后她也只是笨笨地也向少女伸出手。
是要握手吗?
两只手快要碰到一起时,古怪的少女突然一把抓住了妹红的手,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摸起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石,趁妹红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时在其手臂上划了一道。虽然没有划出血,但却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
“啊——”
妹红如受惊的小动物般抽回手,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少女。而这少女则换上了一副调皮的笑脸。
“疼吗?”
“当然很疼了。”妹红有些生气。
“果然不一样。”少女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猜,你能感受到的痛觉也许是正常人的三倍。”
三倍?什么意思?听到少女的话后妹红心中震惊不已,这难道意味着每当受伤时,她都要承受于常人三倍的痛苦?
少女用那块石头也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下,弄出一道同样的痕迹,“看吧,我只是感觉有一点点痛,而你都疼得叫了出来诶。”她又对着妹红眨了眨眼睛。
原来是这样吗,妹红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完好无损的肌肤下藏着伤痕累累的曾经。她的心中同时有些宽慰,原来怕疼,爱哭并不是因为自己是那种任性、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只是……只是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妹红忽然有些警惕。
“我刚刚可是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一次一次摔下去又爬上来的。”
“可我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但是身体出卖了你,你一直在流汗,手臂总是有些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没有说错吧?”
妹红低头沉默不语。如果刚才她一直在看着,那么自己的……
“我都看见了,你的伤很快就复原了。”少女靠近妹红,牵起她的手,抚摸着刚刚在下面摔破的手背,“这可能就是你特殊体质的代价。”
妹红知道她指的是“疼痛”。
“但是为什么?”少女问,“为什么要寻死呢?”
妹红已经不奇怪少女为何会知道她的目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往日的痛苦经历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回想起不比等对她做的种种,妹红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诶诶,你怎么这么爱哭啊。”少女扶着妹红在石头上坐了下来,“不过是有些疼而已,至于去寻死吗?”
听到她的话,妹红哭得更大声了。
“你觉得活着不好吗?我们的生命可是很珍贵的!”少女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但妹红总觉得她有些奇怪;不过她没多想,因为少女并不知道她曾经的遭遇。
“你难道没有牵挂的人吗?”好一会后妹红停止了哭泣,少女这样问她。
妹红的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但她没有回答。此刻,虽然她寻死的决心已有些消退,但一想到回去之后要遭受的痛苦,她便开始害怕。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感受到了少女的视线,妹红有些奇怪,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那最开始的两声“红”说的是什么呢?
“妹红。”
“妹红……妹红……妹红……”少女不断重复着,“我叫因幡,很高兴认识你。”她又对妹红眨了眨眼。
“看。”少女一只手拉着妹红,一只手指向天空,“它是什么颜色的?”
妹红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正在飞翔的海鸟。不过她无法回答出海鸟的颜色,因为它的头部是黑色的,翅膀与身体是白色的,而尾巴又是黄色的。
“蓝色。”就在妹红沉默的间隙,少女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天空与海是蓝色的,鸟儿的灵魂沾染了他们的颜色。”
灵魂?
“我能看见灵魂的颜色哦。”少女骄傲地说,“向阳花是黄色,樱花是粉色,猫是橘黄色,蜻蜓是绿色……”
妹红好奇地跟随少女手指的方向观察,每一个生物少女都能说出其灵魂的颜色;不知为何,妹红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而当视线来到港口,看到忙碌的工人们时,少女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厌恶。
“人类的灵魂没有颜色,那里面充满了污秽。”她说,“斑驳,肮脏,混乱不堪。”
不知为何,妹红想起了不比等拿刀刺向自己时那疯狂的样子。
“但是你不一样。”少女直视着妹红,不知道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你的灵魂是红色的。”
我的灵魂……是红色的?妹红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想要从中找出灵魂的样子。
“红色是赤诚、坦荡的颜色,是热情、勇敢的颜色,你应该像海鸟一样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像花草一样在阳光下茁壮的成长,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轻生。”
“可是,我怕……”
“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到疼痛与伤害了。”
二人在石山上并肩坐着,沐浴着海风;明亮的阳光洒在海面以及她们身上,带来了温暖,也驱散了沉积的阴霾。只是却不能照射到石山的背面,在那个妹红刚刚攀登过的地方,碎石的棱角上沾着刮擦与磕碰留下的点点血迹在阴影中悄悄凝固。
红色亦是鲜血、伤痕的颜色。
车持之殇
赞岐造麻吕的家门今天也是被围的水泄不通。
方圆几里内的百姓们都知道一件事,赞岐造麻吕老人有一位叫做辉夜的女儿,这辉夜生得异常貌美。传说天下所有的男子,无论富贵与贫贱,都想娶到这位辉夜姬。然而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说过辉夜的美貌而并未亲自见过,所以总是会有很多人来到赞崎的家想一睹芳容。不过辉夜总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连她的父亲赞岐造麻吕也没什么办法。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很多人自知毫无希望便放弃了迎娶的念头,在这里徘徊着的人们大多也只想凑个热闹。不过有五个出名的人却一直在这里坚持,其中一人是石竹皇子,另一人是车持皇子,又有一个右大臣阿部御主人,还有一个大纳言大伴御行,最后一人是中纳言石上麻吕。
他们是附近出名的贵族,听到辉夜的大名后被迷得神魂颠倒,废寝忘食,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向辉夜姬求爱,但无一例外没有得到辉夜的回应。不过他们并不放弃,始终坚信自己的至诚能打动辉夜,赢得她的芳心。
也许就在今天。
今天,赞岐造麻吕少见地将他们请到了屋子里,传达了辉夜的消息。只见这老人叹了口气,说:“各位大人,我已经对小女认真地劝说了一番,她答应在你们五个人中选一位作为丈夫,但是你们孰优孰劣很难分辨,所以小女提出了一个要求,谁能将她最喜爱的东西拿来给她,她就嫁给谁,你们觉得怎么样?”
贵族们都点头表示同意,而那老人却又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请石竹皇子取来天竺国的佛的石钵;请车持皇子取来蓬莱山上金银树的玉枝;请右大臣取来唐土的火鼠裘;请大纳言取来龙首上的五色玉,请石上中纳言取来燕子的子安贝。”
这五人听罢后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知道,赞岐造麻吕所说的五样事物都是本国没有的,非常难获得的珍贵的宝物。但谁也没有直言放弃。在这间屋子的里屋,也许辉夜就在那里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辉夜所要求的这些东西听起来几乎不可能拿到,他们也打算先回去再做考虑。
这车持皇子自然就是藤原不比等,在听到被要求取回蓬莱的玉枝后,他便一直在思考解决的办法。而其他四人听到难题后慌张的样子让他感到不屑,虽然身为贵族,但不比等觉得他们只是些贪恋女色的泛泛之辈,而他自己娶辉夜姬的目的则是想借助其名望,帮助自己扩大在朝野上的权力。
五人起身离去。不比等在迈出赞崎家大门之前回过身,准备向老人道个谢。这时,他突然发现里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位穿着长裙的,披着黑色长发的少女正站在那里。一瞬间,不比等的呼吸凝固了;他知道那就是辉夜姬。只是还没等她仔细观察辉夜的相貌,身前传来了一个声音。
“车持皇子,您怎么了?”
是赞岐造麻吕在询问。不比等稍稍愣了一下神,再看向辉夜时,发现那门口哪还有什么人影?那辉夜姬的相貌不比等没有全部看清,但却记住了她那双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的眼睛。不比等越想越觉得失了魂,她的美貌果然是如传说中那般倾国倾城。
回到家,藤原不比等越想越心急,因为他找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取得那蓬莱的玉枝。他在屋中不断踱步,开始胡思乱想关于辉夜的事情,想着自己为何会见到那辉夜,难道是她故意的吗?这时,不比等忽然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陌生的信封。他向四周看了看,有些奇怪是谁送来的。但他并未多想,旋即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读了起来。
片刻后,不比等忽然面生潮红,涌出大喜之色,甚至连拿着信纸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妹红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与那位叫因幡的少女说了。自那日从港口回来后,妹红的心便被那少女占据了。她不再想着寻死,但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那位少女。她不解自己这样的心情,正如不解自己那悲惨的命运一般。
我会保护你的。这句话一直在妹红的心中回响。
翌日,妹红又一次悄悄地来到了南波港,没有任何约定,但少女就像在等待她一样依旧坐在同样的石山上。
“这是?”
少女递给妹红一个信封。
“武器。”少女神秘兮兮地说,“用它来杀掉藤原不比等。”
听到她的话后妹红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她不敢想不比等知道她的心思后会做出怎样的报复。
“怎么,害怕了吗?”少女轻轻地笑了,“还是说你不想除掉他?”
妹红死死咬住嘴唇,颤抖的身体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只是她不清楚,这样一个小小的信封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叫赞岐造麻吕的老人,他家里…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儿。”少女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知该怎样解释,“总之,回去之后就把这封信偷偷地放到他的桌子上,千万不要让人发现是你放的。”
“好,我相信你。”
妹红看着少女仿佛有魔力般的眼睛,感到自己的灵魂好似陷入了进去。也许自从她在石山上叫住自己之时,命运就已经改变了。
“车持皇子…车持皇子,男人真是无聊啊。”少女一边看着妹红仔细地装好信封,一边轻声叨念着,“好了,赶快回去吧,我也…快要回去了。”
她望着晴朗天空的某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虽然妹红不敢相信,但那天她偷偷将信封放入不比等的卧房中后,那个男人就真的消失不见了。如今已有二十余天,不比等一次都没再出现于藤原家。听下人们说,他似乎是去寻找一个名为蓬莱玉枝的宝物。
这段时间里她的生活一如往常,虽然没了不比等的虐待,但在深夜时她经常会被匕首刺入身体的噩梦惊醒。妹红总是能真切地感到那种刺骨的疼痛。每当如此,她都会在心里想念那个救了她的少女,慢慢心情平复下来后便能入睡。
妹红忽然觉得,她一直害怕的疼痛,似乎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了。
某一天,不比等回来了,带着一个精致的长盒神采奕奕地回来了。他宣布,明日将带上全部家眷,前往赞岐造麻吕的家中迎娶辉夜姬。
作为藤原不比等名义上的养女,妹红自然也跟着去了。不起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末尾,忐忑地跟着人群。
“我将这玉枝取回来了,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呀!请快送给辉夜小姐看。”
来到赞岐造麻吕的家后,藤原不比等兴奋地将长盒交给了老人;随后便坐在椅子上,望眼欲穿地看着里屋的那扇门,满面喜色。
“哎呦,竟然是真的蓬莱玉枝。”只见那老翁自行打开长盒先观摩了一番,有些意外地说道:“还请车持皇子稍安勿躁,我这就去交给小女。”
然而赞岐还没走两步,却见里屋的门被推开了,一貌美异常的少女自里面缓缓踱步而出,正是那赞岐的女儿辉夜。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辉夜所吸引了,所有人都被她的容貌迷住了。
果真是传说中天下男人都想娶的女子。
而妹红在看到辉夜姬的瞬间差些惊叫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见辉夜,但是辉夜的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她的眼睛与海边的那位少女一模一样。妹红的心中隐约冒出个想法。之前她就觉得那位少女的容貌有些怪异,异常美丽的眼睛与稚嫩的脸庞总是有些格格不入。
辉夜什么话都没说,接过那蓬莱的玉枝,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随后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蓬莱的玉枝,只是不知道皇子是从哪得来此物呢?”
听到辉夜的问话,不比等自信满满地开始讲述起来,似乎早有准备。从他外出的遭遇,历经的艰难险苦,详细地告诉了辉夜。
听罢后辉夜沉默不语,似乎有些纠结不舍,而一旁的老人也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见此,不比等变得有些着急,她一直盯着辉夜看,似乎想要传达给她什么信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吵闹起来,有留个男子闯进了院子,其中一人拿着一个棒,棒上挂着一个字条,写着请愿的文字。他说道:“我等六人为了制造玉枝,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努力工作了无数个日子,都已经精疲力尽,然而不曾得到一文工钱。务请即刻偿付,以便分配!”
“这是怎么回事?”赞岐造麻吕在一旁大惊失色。
“请把请愿的文字与小女过目。”辉夜冷静地对那六人说道。
不比等看着这些工匠,脸色铁青,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一直在强忍着,而辉夜根本没有理他,只是低头读着那些请愿。
“原来这玉枝是皇子伪造的啊,差些就被您骗了。”辉夜抬起头,神情冷峻地对不比等说道,“我还以为您真的找来了玉枝呢,真是令我失望,请回吧。”说罢,辉夜便转身准备回屋。
见辉夜似乎真的就要回屋谢客,不比等终于忍不住了,脸上的愤怒都要溢了出来,他大声吼道:“辉夜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辉夜转过身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是你叫我伪造的玉枝吗?!还对我说神物不能用金钱亵渎,所以不要付钱给工人,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啊!”不比等大声嘶吼着,完全不顾脸面。
听到他的话,人们一片哗然,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辉夜的身上。
“不知您为何要颠倒是非,小女可是一直在家中待着,从未出过门呀,父亲大人和附近的乡亲们都可以作证,我怎能叫你做这些事情呢?”
“你!!!”不比等突然将手深入怀中,“我有证据!”
只见他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了里面泛黄的信纸,大声说:“就是你给我写的这封信让我这么做的!现在竟然要反悔?”
不比等将信纸展示给人们看,然而大家看到的只是一张没有任何文字的白纸。
“什么??!!”
不比等将信纸翻来覆去地观看,然而它真的只是一张白纸。他眼中的不可思议逐渐演变成深深的绝望。下人们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一个个面露讥色,有的甚至出言嘲笑。
“请回吧皇子大人。”辉夜温婉一笑,“希望您以后不要随意污蔑别人,当然如果您出不起钱,也不要欺骗努力为您干活的工人。”
这让其余男子如痴如醉的笑容与声音对不比等来说仿佛如恶魔的呼唤一般。今天,他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尊严被扔在地上践踏,丢尽了所有的脸面,被天下人耻笑,他已经没办法在他人面前活着了。
正直者与正直者
再次见到少女的时候,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她坐在石山的上面,遥望着天上的明月。
藤原家现在乱作一团,家主不比等去赞岐家后便失踪不见,他的大儿子在主持家事,无暇顾及他们这些下人。妹红终于自由了,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藤原家。只是她愈发感觉身体疲惫,总是会被疼痛的噩梦惊醒。
“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少女的眼睛仍是那么明亮美丽。妹红与她并肩坐在石山上,夜晚的港口静谧怡人,月光轻柔,将少女的脸庞映得有些模糊。妹红想起那日所见的辉夜姬,她刚想询问。却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
“什么人!”
原来是港口工人发现了她们。她急忙起身要带着少女逃走。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缘故,妹红没注意脚下,踩到了一块滑石,身子一歪竟直接栽了下去。那下面,便是风平浪静却深不见底的大海。
这一瞬间,妹红看着少女,她的眼睛里无悲无喜。妹红心里突然有些失落,她再次回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折磨与痛苦,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终于是要死了。甚至有一丝解脱。
然而下一秒,妹红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个恍惚,她又回到了石山了,身体依偎着少女。仿佛刚刚的失足只是幻觉。
“唉,易容术真是麻烦。”
听到这个声音,妹红一惊,她抬头望去。看到了一张与刚刚完全不同的美丽的脸,只是那眼睛,却是一模一样。那不是别人,正是辉夜。
“吓到你了?”
如果是那日只是惊鸿一瞥没来得及感受的话,那么这次近距离的观看让妹红沉沦了。她真的太美了。
就是这位辉夜小姐救了自己,拯救了她这个破破烂烂的灵魂。
“谢谢你。”
妹红的生命属于她,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宫殿内,天皇看着眼前辉夜所留下来的药罐,若有所思。
“岩笠。”
“在,陛下。”
“把这个拿到骏河国的山上,烧了吧。”
“是。”
名为岩笠的大臣扶了扶自己那又高又长的帽子,恭敬地退下了。
翌日,岩笠带领着一队士兵,出发前往骏河国的传说中离天最近的高山。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山顶烧掉那辉夜姬留下来的蓬莱药。他不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不清楚天皇与辉夜有着什么约定。他只会忠心耿耿地执行命令。
风有些大,岩笠又扶了扶帽子。
然而谁都没注意到,在队伍的末尾,有一个小女孩在偷偷地跟着。
妹红在知道辉夜时月亮上的人时并没有产生太多惊讶,或是她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或是她本来知道身边这些人不可能对她这么好。
和妹红一样,辉夜也把自己的身世全部告诉了妹红。她是居住在月亮上的人类,因为犯错而被流放到了地面;明天就是期满的日子,月亮上会派来使者接她回去。只是,皇帝不知怎么得知了她拥有能让人不老不死的蓬莱灵药。他要挟辉夜,如果不交出灵药,就不放她回到月亮上。
在听到长生不老这个词后,妹红突然感到一股恐惧。她想象着,如果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是不是会永生永世被那异于常人的疼痛所折磨。
“月亮上的确拥有蓬莱药,蓬莱药也的确能让人不老不死。”辉夜忧心忡忡地说道,“但是地面上的人类是无法吃下蓬莱药的,强大的药力会让你们直接爆体身亡。”
然而皇帝却不信,他坚持认为辉夜在骗自己,是为了不想给他蓬莱药而编造的借口。辉夜为了能回到月亮,无奈只好答应了皇帝。
“你喜欢陛下吗?”妹红紧张地看着辉夜,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种话,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答案。她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的感觉,和曾经经历的那些疼痛完全不一样。
“你愿意相信我吗?”辉夜没有回答,反而问向妹红。
妹红怔住了。在短暂的接触中,来自月亮的辉夜对她来说是高高在上、朦胧神秘的存在,虽然她就在她眼前,但妹红总觉得她像是那镜花水月一般缺少实感。但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辉夜所传递的情感。如地上的人类那般,真挚的情感。
风有些大,天空中没有太阳,虽然是正午时分,但空气中依然有些冷意。岩笠的队伍已行至山顶,他准备拿出蓬莱药,按照天皇的指令在此烧掉。
悄悄跟在后面的妹红这才有机会上前,而当她看到前方的那位领头人时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那个岩笠竟然就是那个曾经给予她活下去动力的高帽子叔叔。
“妹红?!”岩笠发现了她,“你怎么在这?”
妹红紧咬嘴唇,压住内心翻腾的情感,快速跑向岩笠。她要完成辉夜最后且唯一的请求——夺回蓬莱之药。
“陛下肯定不会信我,等我一回到月亮上,他就会带着蓬莱药去骏河国的那座山顶上吃掉,想要在那里化成一道烟,飘来月球见我。”辉夜拉着妹红的手,望着海面上倒映的月亮,“如果陛下吃了药死掉,那么国家就会变得动荡混乱,百姓的生活也不得安宁,你希望变成这样吗?”
妹红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心情异常坚定。
“只有你能帮我。”
“请把蓬莱药给我,你们吃了会死的!”
妹红冲着在场的人大喊。然而士兵们听了之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说些什么。只有岩笠面露紧张,他对妹红说:“我们只是在执行陛下的命令,把蓬莱之药在这里……”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一阵狂风吹来,把士兵们吹得东倒西歪。同时一道好似从天穹传来的声音在人们耳边炸开。
“蓬莱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药。如果你们将它倒在这里,那即便是身为神明的我也无法再锁住此山,请另寻他处吧。”
原来是居住在这座山上的神明木花咲耶姬。
“浅间大人……”
“是浅间大人!”
神明的突然出现让在场的人们感到非常惊讶。但士兵更为关注的则是咲耶姬所说的那个能让人不老不死的蓬莱灵药。现场的氛围异常微妙,谁都没有说话。而那神明在传达了这一信息后也便再无声音。
“岩笠大人,不知浅见大人所说的可是真的?”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开口问道。
“怎么,你们想造反吗?”岩笠噌的一下拔出他的佩剑。
氛围逐渐混乱起来,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谁都想象不到不老不死对人类究竟有怎样的诱惑力。
“人类吃了蓬莱药就会死掉的,会死的!”妹红在一旁奋力地呼喊,然而根本没有人理她。
有个士兵突然拿出武器冲向岩笠。而岩笠也早有准备,他反手一剑将那是士兵砍倒在地。
更多的人开始战斗,为了抢夺那不老不死的灵药。
妹红的嗓子沙哑不堪,她终于明白依靠自己的言语是无法改变人们的想法,只有亲自抢抢过来那蓬莱之药才能阻止人们自相残杀。
“妹红,你快点离开这!”岩笠被四五个士兵围攻,即便是在苦苦支撑他仍不忘担心着妹红。
这时一个士兵悄悄地绕到了后面,突然发动了袭击,冲着岩笠一剑刺了过去。
“叔叔!!!”
“唉,如果我是这个国家土生土长的人类就好了。”
晚风轻拂着辉夜的长发,也撩动着妹红的心弦。月光愈发明亮,而辉夜的身影却愈来愈朦胧。
“留在这里不可以吗?”
“那样的话月亮会对地面发动战争的。”辉夜摇了摇头。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辉夜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头上的那片夜空。
“月亮真美啊。”
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刺骨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妹红大声嘶吼,然而沙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冲过去,伸出手挡在岩笠背后。锋利的剑刃刺穿了她的手掌。妹红的双腿开始颤抖,刹那间,她再次感受到曾经那些噩梦般的疼痛。
短暂的安宁再一次崩坏了。
“妹红!”
“叔叔,把药给我。”
妹红的眼中只有蓬莱之药,她要完成辉夜的嘱托,这是她唯一的使命,即便付出生命。
“妹红,我不是要……”然而妹红根本没有听他说话,转身便强夺岩笠手中的蓬莱药,完全不顾二人的处境“放手,你听我说!”
士兵们蜂拥而上。
“小心!”
在岩笠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放开了与妹红争夺的手,转而将她护在怀中。
妹红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着蓬莱之药,笑容还没完全展露出来便凝固了。一滴血从刀刃滴到妹红的脸上。那是从岩笠胸口刺穿的的刀刃。
“我不会吃蓬莱药,我只是想在这里……烧掉它。”
“人类都是骗子,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只管抢过来蓬莱药就好,不然他们会永无止境地自相残杀下去。”辉夜的话又在妹红耳旁响起,但是她觉得辉夜说的或许不对,高帽子叔叔不是骗子。
绝对不是。
几个士兵冲了过来,将岩笠推下了悬崖。
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妹红看到他用手扶了扶帽子,像极了在藤原家初次遇见他的模样。
“长生不老药呢?”
“在那个小女孩手上!”
疼痛,难以忍受的疼痛在心中爆发。比尖刀刺入身体更加的疼痛。妹红看着手中的蓬莱药,感觉到世界正分崩离析,一片一片地向下坠落。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啊。人到底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不想再忍受了,请让我死掉吧。
妹红拧开了药罐。
“住手!!”
不相信吗。来吧,就让我亲自证明给你们看,吃下蓬莱药会有怎样的后果,你们不惜自相残杀也要争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辉夜。”
妹红举起药罐,将里面的蓬莱药一饮而尽。
霎时,她感觉身上的疼痛全部消失了,意识在向虚无缥缈的远方飞去,周围一片黑暗,也许自己正在死掉吧。
【你的身体出卖了你】【你能感受到的痛觉也许是正常人的三倍】【很高兴认识你】【斑驳,肮脏,混乱不堪】【天空与海是蓝色的】
辉夜的话语如同魔咒一般在妹红耳边萦绕,记忆的碎片不断交叉,越来越吵闹,越来越混乱。在所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句话在回响。
【但是你不一样】
妹红突然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士兵将长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锋利的刀刃贯穿了心脏,鲜血喷涌而出。
“啊啊啊啊,疼,疼啊!!!”
那个士兵发现妹红有些不对,他用脚抵着妹红的肩膀拔出剑,然而在其惨叫声中再次将剑狠狠刺入她的胸膛。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不, 求你了,停下,求你了,啊啊啊——”
血液溅到妹红的脸上,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躺在地上蜷曲着身子,仿佛沉入了深海之中。四周吵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断地能感觉到有利刃刺入身体。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刺骨的疼痛,钻心的疼痛,无法形容,难以忍受。但是意识还在身体里,让妹红清晰地感知这些。
为什么?!快让我死啊!快让我死!!
妹红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双腿立刻就被砍断了。她的身体已经不成人形,她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但她的生命仍然存在。
她想死,她没有死,她不会再死了。
辉夜。
妹红的脑海中只剩下她那倾国倾城的面容。
不是说人类无法承受蓬莱灵药的力量,吃掉就是暴毙身亡吗?
说好会保护我呢?说好的不会再让我感受疼痛呢?
那张美丽的面孔渐渐扭曲,甚至变成了藤原不比等的样子。
骗子,骗子!!!
风停了。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致不共戴天的你
一千二百年前,藤原妹红曾见到一双异常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疼痛的时候对她诉说过生命的美好与及灵魂的颜色。而如今,那短暂的美好早已随风消散,只有疼痛永恒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红…”
妹红嚼着草根在竹林中悠闲地走着,忽然听到从一旁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红?”
她拨开竹树,寻着那声音走去;只见前方豁然开朗,有两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她。
“妹红?”
看到那长发少女后,妹红怔住了。
“辉夜?”
今夜月明星稀,竹林良久沉默。
“辉夜!!!!!!”
(完)
题目二
加分项: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