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赫尔之钥
“对于未知的事物,其真正的危险性并不在于其自身的存在,而在于(有人)知道其存在这件事本身。”
—齐瑞尔 辛德曼,于他在Nessus世界研讨会上的演讲。
何为赫尔之钥?
在我沉睡时,这个问题如同月亮升到黑色海洋上空那般在我的脑海中升起。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何意思,而且倘若我知道答案,那它对我就失去意义了。
我的肢体仅能对我的边缘意识做出模糊回应。我的思绪也是在脑海中缓慢迟钝地移动。
我看见了一张死者的面孔,他嘴唇翕动,话语却并未流出。当一柄刀刃刺入我的肋骨时,我感到某阵凉意一闪而过。
疼痛感掠过我的神经。
我听见了锁链的叮当声。
醒醒。
血液是温热的。我的心脏在缓慢跳动血液在变得粘稠。
我看见…
什么都没有。
思绪在我脑海中回荡着。我之前曾有过这些想法吗?我之前问过这个问题吗?这种缓慢的意识循环是在像个无尽转动的轮子那般一再重复吗?
我知道我是谁。我是克里乌斯,卡多兰氏族的领主。我是第十军团的掌旗官,费鲁斯 马努斯的特使,远征军代表团中的钢铁之手团员。我是所有这些角色,但这一切解答的都是我未曾问过的问题。
我身处何方?
我仍被关在山脉之下吗?难道我仍被关在帝皇的监狱中吗,就因为我是叛国战争中的一名忠诚战士?这种寒冷的沉眠就是我的监牢吗?
更多的问题出现了,但它们仍旧并非正确的问题。
醒醒。
我看到了某个人的脸,他穿着金黄色的甲胄,俯视着我。我还看到了白色衬底上的黑色十字图案,听到了铁链的叮当声。
朋友…
我想起了这个词,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是朋友?我不是个有朋友的人——或许有兄弟,但是没朋友。我是某群血亲兄弟当中的一员,将我们绑定起来的是我们父亲的血脉——也是这份血脉令我们变得强大
父亲…
疼痛袭就如同破碎太阳的光芒一般。我即是痛苦,痛苦即是我的世界。我并非孤身一人,因为痛苦与我共处此地。
痛苦为什么也在此处?
这仍然不是正确的问题,但接近了,而且是很接近了。
痛苦目前正在升起,在我周身旋转着,剥去沉眠的麻木感。
这是什么?
痛苦无处不在,这个世界也不再是一片空白。我看见了白色,炫目、锐利且燃烧着的白色。
痛苦感在增强,它现在还有了形体;它有了一颗头,有了双臂,还有了一个在本该是心脏的部位跳动着的洞。
痛苦的人形向我伸出了手。
它为何是身处此地?
它拉起了我。
为何他想要我?
它是什么?
醒醒。
我醒了过来。
(神经)连接顺着我的脊椎迅速到位,疼痛感沿着神经和电缆闪过。我掌控住了我的四肢,死亡的肉体和机械以冰冷的咆哮作为回答。
我知道我是什么。
我睁开了双眼,光亮涌入了我的世界。投影出的数据淹没了我面前的房间,蒸汽从冰封的机器中升起。当肉体和机器融合到我的意识中时,我产生了一种蜿蜒曲折的感觉。
我向前踏出一步,冰层裂为易碎的冰片从我身上落下。活塞伸展抽动,将我的肢体移动到位。能量沿着管道(流动)噼啪作响,我听到钢铁手指屈伸活动的声音。痛苦就是一切,每种感觉都是痛苦的颜色。
我是没了父亲的儿子,我是一名自我所知晓墓穴边缘重生的战士——也是那座墓穴创造了我。我是一场愚人战争中的死者。
何为赫尔之钥?
我就是答案。
我使用着偷取自黑暗的生命,活在湮灭之中。
我走出自己的墓穴,而我身后的兄弟们也从自己的沉眠中醒来,追随我奔赴战争。
炮火在咆哮,我们在降落。一发炮弹击中了空降舱的外壳,剥下了一片燃烧的装甲。空气泄露而出,火焰在舱内气层中咆哮,之后便消失了。我们在摇晃,远处的景物转瞬即逝。我看见灯光结成了网,星港们坐落在中央,场景如同一只燃烧着的巨大蜘蛛悬挂在下方世界蓝色天球的上方。我看见我们的飞船“忒提斯”号,她陷入到了敌军喷射出的密集炮火中。她的伤口淌着明亮的鲜血——在她将越来越多的飞行器疏散到重力井中时,(熔融的)液态金属和发光的气体也在从船体里泄出。
我仍被锁固在空降舱的核心区,有九个人和我共同站在这里。当空降舱快速旋转时,我们一言不发。现在舱内已经没有空气了,我脸上赤裸着的皮肉感到了一种被记录为“寒冷”的感觉。但我既没有眨眼,也没有动弹。
我能感到某种令赋予我生命的波潮的在我全身回荡涌动,它比心跳更为强健,也比结冰的空气更为凛冽。
一面被凿穿的装甲墙(的图景)占满了舱壁上的裂口。巨炮的炮口在远处无声地怒吼。我们旋转个不停。爆炸将金属碎片甩进舱内,我感到又一块碎片击中了我的动力甲并刺入了深处。这种感觉过去了。
空降舱的推进器们点火了。舱体旋转先是有所减弱,继而推进器们嘶吼着努力来稳定住我们(的下降)。但它们失败了。
空降舱击中了星港。
冲击力猛然穿过舱体。一面舱壁向内侧发生变形,被折断形成的刃口猛然砍在我身边的战士身上,造成了他的第二次死亡。当空降舱从星港表面反弹回来时,凝结的血液和机油形成的黑色液珠从他身上升起。推进器仍在随机点火,(警报)灯光开始随着没人能听到的警报声同步明灭。我们又遇到了撞击,又旋转翻滚起来,并且俯视着星港外侧装甲上的沟壑。
空降舱上脱落了一块装甲板,我能看到星港那向外延伸的巨大且有雉堞的环带。空降舱和炮艇在朝它疾驰而去,下方则有一千门枪炮在朝它们射击。忒提斯号也不再浸没于星港的炮击轰炸中了,它正在淹没于炼狱当中。
这便是终局。
我们不会再醒来了,我们会消亡于此地。这是我们,这群被从死亡口中偷回来的人们的最后一战。这不是一个光荣而闻名的结局——它永远也不会是。一切都结束了。当所有岁月都逝去后,哪怕不死者也可能死去。
我们的空降舱弹跳到了星港外壳的上方,而且我知道我们将会再次猛然落下。我能看见天线的扶壁和钢脊在等待我们,准备着将空降舱捣碎并把残骸洒回到虚空中。
“开火,”我喊到,喉咙中的机器捕捉到了这个词并将之传递给我的兄弟们。他们的动作就像是仍旧半梦半醒的眠者。我们用武器开火了。
爆矢弹和光束撕开了空降舱用于困住我们的固定架,我们摆脱开残骸,落向了星港。
我们撞在了星港舱体上。当动力甲的磁力锁将我吸附在星港的表面上时,冲击力令我全身颤抖。我剩余肉体中的骨头都破裂开了。
我站起身来,活塞挺直了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拿着武器的手臂上有一种流动的剧烈刺痛感。
星港外侧的一个舱口猛然打开,五名装备了虚空作战配件的死亡守卫咆哮着冲入真空中。
我开火了,我的兄弟们也紧随其后。我们之间很像,他们都是从伊斯特万到Greydoc战场上的死者,也都曾在我身边沉眠于寒冷的梦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仍处在梦中,生命只是在支离破碎地回荡着。他们跟随着我,也知道这种非生非死状态的痛苦,但他们并未像我这样仍保留着思维记忆。
爆矢弹和能量光束从死亡守卫们的动力甲上滑开。一道爆燃光束击中某个死亡守卫的腹部,能量束射穿了板甲的连接处,击中了他的躯体,他马上便一动不动了。虚空作战配件的推进器还将他向上推进了一秒,之后便切断了。然后一股蒸汽和粉末状的碎肉从伤口喷出,使他不停地旋转。剩余的死亡守卫们着陆了,他们现在还剩四个人。直到站上了星港舱体的表面,死亡守卫们才开火射击,一连串的电浆团击穿了我们。后坐力的拖拽效果令死亡守卫们晃动。我的另一位兄弟倒下了,他的双脚仍然吸附在舱体上,破碎的动力甲和尸体也就挂在了他站立着的舱壁上。
我冲向了他们。当踏过舱壁时,我的战靴发出嗡嗡回响,磁力锁吸住表面。一发爆矢弹击中我的肩膀,爆炸并切下了几层活塞套管和电缆。这时我收到了一条不属于此刻的信息:颇为遥远的某个地方发生了撞击。雷霆锤的锤头从我的手臂上快速脱离,我将这件武器紧握在手中。排在第一位的死亡守卫停止了射击,他固定在手腕上的盾牌覆盖起了一层冰冷的能量场。我举起了雷霆锤,而在我身后的上空中,忒提斯号若隐若现并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是被熔炉火焰烤到炽热的矛尖。
死亡守卫也没有坐等着我进攻。他猛扑向前方并高举起盾牌,当我仍在展开那一击时,他便用穿着动力甲的身体撞向我。我踉跄了一下,一只脚仍吸附在舱壁上,另一只则松开了。他也亮出了自己的链锯剑,剑的尖端刺向了我,锯齿飞速旋转形成一道无声的模糊影子。我瞬间便知道自己会被刺中,而且我也毫无办法来阻止这一切。
链锯剑捅进了我的躯干中。我感觉到切割锯齿撕入了陶钢层中,由此产生的突然震动传遍我的动力甲和全身。动力甲抵挡了链锯剑一秒钟,之后随着剑刃向上锯去,血液、机油和死体的碎肉也被搅动着喷射到了虚空中。我感觉到了,但中间有着一段缓慢而漫长的拖延。
在那个令人镇静的瞬间,我看见了自己周边的一切:我们的空降舱和跳帮艇炸裂成了火球;忒提斯号被爆炸的火光所包裹;凡人部队从星港的舱门涌出,他们端起了枪,并且因穿着虚空作战服而动作变缓。我早就知道我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这之后我们便不存在了。我们将会走入终局。我并不感到遗憾,我们是死而复生后才来参加这场战斗的。这是一场旨在毁灭而非取胜的战斗,它的结局总是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到来,会在火焰和废墟中结束。
我的双眼找到了那名死亡守卫戴着头盔的脑袋,此刻他正准备从我的胸腔中扯出他的链锯剑。
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但我得给自己的毁灭者留些奖品。
我猛然伸出左手,并张开了金属手指,一把攥紧了死亡守卫的喉部,突然将他拽近。他动作很快,但我的力量也超越了肉身。链锯剑仍在我被割毁的胸膛处嗡嗡作响。死亡守卫的面具撞上了我的肩甲,他的目镜被撞碎了,头盔里的空气随着一团血雾被喷射出来。我很愿意认为他感到了震惊、疑虑和恐慌,产生报应已经找上他自己的寒冷认知。但他不会这样想,他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杀掉我。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也会这样想。我们在这方面是类似的。
他也做出了回应,扯下了自己的链锯剑。但在进攻他的同时,我也挥舞起了自己的锤子,并且反复捶击,直到鲜红的碎肉、血液和动力甲的碎片一并散落开来。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觉得很冷,也没有了那种表明我仍处在肉体躯壳中的疼痛感。
数据从我眼前倾泻而过,就像血液从伤口流出一样。我在这些符文之外的某个地方看到了战斗的火光。我抬头看向坠落的忒提斯号——我知道她会的。
我也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形体穿过火焰,那是另一艘飞船,体型小于忒提斯号,但仍旧很大——相比于忒提斯号这个被烧焦的锤头,新来了飞船像是一把匕首。
明亮而冰冷的光花开放于黑暗之中。星港的另一侧爆发出一团巨大的光穹,舱体的颤动也在一秒之后传来。
我眼中滚动着的数据停止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用静止的语调呼唤我,但我已经不能听到声音和做出回应了。我正从上方的世界向后坠落,坠回到了活着时的混乱记忆和只有死者才会提出的问题。
何为赫尔之钥?
它们是一场结束了的梦,但这场梦并不希望结束;它们是发生在那些余怨未消的死者身上的事情。
醒醒。
天堂的穹顶在熊熊燃烧,而我就站在穹顶之下。
醒醒。
我看着世界变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点。关于真实死亡的空白梦境在我身下和身后展开,在我坠落时冲上来抓住了我。
“醒醒。”
在呼唤我的是某个声音。我遵循了这道命令。我开始意识到痛苦的缓慢展开——这是从寒冰之梦中归来的迹象。
我认识那张映入眼帘的面庞,这张钢铁面甲上没有表情,只是在眼部有着狭缝状的目镜。这张脸属于菲迪亚斯,将我复活的人,以及我还活着的兄弟。他的动力甲上点缀着接口插孔,一大把接口电缆像斗篷一样垂在他的背上。
我努力讲出话语,但我意识与身体间的连接还尚不完整。
菲迪亚斯摇了摇头,仿佛他听见了我将要说出话。
“我们还在继续,克里乌斯。我们打赢了,敌人被毁灭了。”
我的喉咙感到一阵疼痛,现在我能说话了?
“怎么回事?”我问到。
“我们从虚空中发现并带回了你,”他顿了顿。“我又把你复活了。”
当我再次掌控住自己的身体时,我追踪到了这些感觉。它们变得不同了,供血的心跳更加微弱,肉体的刺痛感也更加遥远了。颤抖着的冰冷金属压迫进入了我的意识中,而在此之前,这些部位曾存在着肌肉与神经间的温暖跳动。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但我并不觉得虚弱。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了。
“不”,我缓慢地组织起话语,脸部的皮肤上仍残留着一些冰,“我们是怎么取胜的?”
菲迪亚斯久久地看着我。他是在计算,处理着数据和可能性。
“另一艘飞船过来帮了我们。”
“另一艘飞船?”
“它的到来使敌方错误地估计了关键防御选择,这让敌方消耗了一切。”
“什么其他飞船?”
“他们在寻找我们,是跟随着我们发送到亚空间中用于吸引敌人的信息前来的。他们已经寻找我们一段时间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谁?”
“这艘飞船是代达罗斯号。”
我听到了这个词,并且感觉到有某些东西在我意识的后方移动——感觉就像是某只蒙在裹尸布下的手的指头在抽搐。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吗?”
“不知道。”菲迪亚斯答到,他简单地摇摇头。
“代达罗斯号仍旧归属于同一个氏族吗?”
菲迪亚斯点点头。我希望我能闭上双眼来进行思考,但我不能。当我思考时,数据会从我的脑海中闪过。片刻后,我大声提出了关键问题之一。
“如果他们不知道我这里,那他们为什么在寻找我们?”
“他们说自己是在寻觅所有能够找到的第十军团成员。他们在聚集力量,试图修补已然破碎的军团,这样钢铁之手就可能再次变得完整。”
我顿住了。在当前讨论这些想法是无意义的,但我想起了多恩、西吉斯蒙德和那些驻守在泰拉上的帝国之拳们,他们希望自己能战胜这股背叛的波潮。我想起了那股对于希望的渴盼——这份情感促使我离开泰拉,去寻找我的军团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残军。但这些高尚的动机也并不会使我的行动变得不那么徒劳——我现在只是为了一个理由而战斗,那就是赶在宇宙化为灰烬之前进行复仇。
“你为何要唤醒我,菲迪亚斯?”我问到,忒提斯号的主人又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承认我们终于谈到了要点。
“因为他们要求会见我们部队的主官,他们可不傻。忒提斯号仍在维修中,我们无法离开。一旦他们确认了我的所作所为和你的性质,我们就必须赶在他们试图干掉我们之前摧毁他们。除非我们能到达某个平衡点。”
“你想要避免自己死在我们自家兄弟手上。我们要怎样完蛋还是个重要问题吗,菲迪亚斯?”
“是的,它是。”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用和菲迪亚斯相同的方式进行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么。最终,我点了点头。
卡多兰氏族,代达罗斯号。
我耸耸肩,甩掉了包裹在我身上的冰霜,冰粒从我脸上落下。
我的氏族,我的飞船。来自我往昔生活的两块碎片——现在我以不再过着那样的生活。
“好吧,”我说到,“让我们去和我的氏族兄弟们聊聊,也让他们看自己的领主变成了个什么。”
何为赫尔之钥?
它们是取自山中的火焰。它们是(人类)不应当也必须不能成为的事物。只要在人类最后的末日到来,律法变得毫无意义时,人们才应该考虑打破加诸其上的锁。
而现在便是那个时刻。
卡多兰氏族的代表们在机库甲板上等待我们。二十名战士——全副武装,武器上膛——站在他们炮艇机翼的下方。他们周围的黑暗中混乱地堆着我们受损严重的突击艇——这些载具看起来就像被食腐野兽啃食掉一半的残骸。这里很热,数据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已经不能再感受到冷热了。他们将会注意到这点,就像他们将会注意到忒提斯号船体上的损失,以及船舱中的黑暗空间所散发出的寂静那样。他们等待着,在猜测自己发现的到底是何人何物。我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这一时刻是对过去的映照,是我过往经历的重复,只不过这次我是作为旁观者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观察。
我们观察了他们数秒,但他们并未看向我们。菲迪亚斯站在我身旁,而在我们两侧延伸开来的黑暗中,还有两百位处于沉寂中的兄弟们。最终,菲迪亚斯走上前去,我紧随其后。我们的兄弟们仍旧站在原地,没有看向我们,也没有移动。
当看到我们时,卡多兰氏族的战士们做出了回应。他们抬起了爆弹枪,爆燃长枪和电浆轰击枪也发出了开火充能时的刺耳声响。
我们停住了。我们静止在原地,默不作声。那一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是索泰尔,卡多兰的氏族圣父。”
我看向对方,他也回望着我。他的动力甲上战痕累累,但这些痕迹就如同以愈合的皮肉上留下的伤痕,它们下方的动力甲正在平稳高效地运行着,呜呜作响。他把头盔固定在了腰带上,露出了脑袋。他的头皮上点缀着齿轮钉,头皮中央延伸下来一缕铁灰色的头发。双眼还是他自己的,但右侧的脸颊替换为了电路与铬制成的雕塑。他周身散发着镇静与力量。
我知道他,而且我很了解他。他的目光在菲迪亚斯和我之间来回移动,他右眼下方闪烁着光亮,但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在等待,在我们还一言未发时,他再次讲起话来。
“作为同一个军团的血亲,我们为了你们而来,并且号召你们与我们的亲族集结起来。你们是谁,属于哪个氏族?”
“我是菲迪亚斯,忒提斯号之主。”菲迪亚斯的话语很直白,纯粹陈述着事实。
索泰尔微微地点了头,之后将目光转向我。
“你呢?”
“是我,兄弟。”我说到,即便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再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他注视着我,现场一片寂静。我在空气中感觉到了一股(电)脉冲,我知道那是索泰尔的随从们在相互传输音频信息。但他们的武器并未放低。
“克里乌斯阁下?”
我走近一步,意识到躯体中的活塞在我移动时发出的吱吱声。

“那些过去的战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索泰尔,我早就不是什么阁下了。”
他仍旧注视着我。
“我们不知道您还活着。”他最终说到。
我并未对此做出回应。“你们为何身处此地?”我问到。
他停顿了一秒,我能感觉到他是在斟酌自己的回答。这是他的强项,在战斗和战略上都是。在战争中,逻辑和力量是第十军团的支柱,但它们在索泰尔身上就是一种本能,这种现象在我们血亲中也是罕见的。这是令他超越自己的同辈们,并且能够获得他人无法夺取的胜利的品质之一。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在我们所被赋予的此类感情的有限形式中)。现在我能看出来:他的天性让他保持了沉默 并且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我是来寻找我们军团当中那些可能忍受过了劫难的人,”他的目光在菲迪亚斯和我之间来回移动,“我是来召集起我能找到的所有人。”
“目的?”
“为了战争。”他略去了我的名字和之前给予我的头衔。这并非无心之过,钢铁之手不会犯这种小错误。
“现在到处都有战争,索泰尔。我们没必要集结起来去寻找战事。”
“军团会再次集结起来。”他说到。
“他已经死了!”我听见某个干涩的声音朝着宽阔空旷的空间吼道。那是一声包含着愤怒和痛苦的雷鸣。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大部分身体都在随着活塞与电缆的抽动而屈伸。当我再次说话时,音量降低了一些,但我仍然能感觉到那种情感的边缘,它来自我内心无法看到的某个地方。“费鲁斯 马努斯倒下了,我们的父亲不在了。我们被击碎了,我们的军团不复存在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我们是强大的。我们忍受住磨难,能够被重铸。”
“我们还不够强大,兄弟。我们只是军团的残留,尚未消失的回声罢了。”
“所以,你拒绝?”他问到,我听到了他话语中的怀疑。我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你的邀请是出于礼节,我对此很感激。但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们不会成为你所追求的那种虚假梦想的一部分”
我们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此刻,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也知道他推断出了我现在是何物。我在等待他的后续提问。
“你干了什么?”他问到,我听到了这位年轻美杜莎战士的声音——他是我从一群瑟瑟发抖的凡人中挑选出来的,之后成为了与我并肩作战的星际战士,并在六十年的征服与战争中高举着我的战旗。
“我已经成为了亡者的复仇。”我说到,我已经死亡的兄弟们也从我身后的黑暗中走出。
何为赫尔之钥?
它们是费鲁斯 马努斯加盖在一切不该被使用的原理和知识上的封印。在军团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费鲁斯 马努斯对于萨尔科松公式(Sarcosan Formulae)、第七道门连续式(Progression of the Seventh Gate)和旋蛇比例式(Ophidian Scale)下达的禁令。哪怕他的子嗣中,知道其内容的也是极少数,而且大部分知晓其内容的人也仅仅是知道些许黑暗的可能性。智控苏生技术,死灵复制体( ghola),用力场将生命与死亡绑缚在一起,用金属编织起躯体,再用未知的公理驱动这些活死人。创造出它们的要么是黑暗科技时代的人类,要么是生活在残酷太阳之下的异星人,其起源已经无所谓了。它们是父亲不许我们触及的进化,是关闭通往被否定领域的大门的保护锁。
我已经穿过了那些门,我现在是用偷来的生命行走于人世间。我带着火焰、疼痛和对于将我带到此地的一切事物的仇恨行走着,为的是我们所失去的一切。
当我坚持着走下去时,我想起了我的基因生父,想起了那些死难的战士——那些允许自己比这个宇宙更为软弱,并且倒下的战士们。
现在我明白了——随着这种虚假生命的每一次脉搏——他是对的。
“举枪防御!”索泰尔的吼声穿透了武器准备开火时的嗡嗡声。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也并未从我身上移开。他的战士们也保持姿势不动。索泰尔不需要喊出命令,他本可以默不作声地命令战士们开火。但他大声说了出来,我明白他这是为了让我听到。
他身边的一名战士快速地瞟了瞟这群活死人。我认出了他——陶鲁斯,第167连队的一名军士。他是我提拔起来的。陶鲁斯是个优秀的战士,他像磨损的铁砧一样坚硬不屈。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把他们视为麾下的战士,如果我再看一看,让记忆和逻辑流过脑海的话,我会认出他们中的更多人。他们曾在战斗中追随我,向我——他们的领主屈膝下跪,我也曾称他们为兄弟。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彼此分离,成为了一把断剑上掉落的两块碎片,再无联系。
“我们并非是作为敌人来到这里,”他说到。他仔细地观察着排列在我身后的活死人军团。我读懂了他这个姿势的意图,摇了摇头。
“我并非是在威胁你,索泰尔。这是实话。你在试图重组军团,但我们无法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知道的,你需要去理解。”
他摇了摇头。
“你做出这种事情…”
“我们已经不需要去保护什么了。我们就是当下的我们。军团无法被重塑,我们和你们也不再是同道中人。我们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孩子们。回去追逐你的梦想吧,索泰尔,然后让我们去完成我们自己的任务。”
索泰尔全然沉默着。他正在计算,用逻辑理性处理当前的状况,寻找自己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脸上的皮肉以几乎难以察觉方式移动着,他要讲话了。
“你已经打破了我们父亲下达的法令,”他说到,陶鲁斯和其他战士在他身后以令人难以察觉的方式移动着,他们直面着即将到来的暴力冲突。“你做得太过火了,你背叛了费鲁斯 马努斯,你不再是我们军团的一员,而是我们的耻辱。”
索泰尔停顿了片刻,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一秒和即将到来的那一秒还没有汇合。他是对的,我知道他是对的。这都是实话,但已经无所谓了。我面前这些战士来自于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没有寒冷的死亡沉眠与痛苦苏醒的世界。
“宰了他们。”索泰尔说到。
枪火点亮了黑暗。带着光晕的光束击穿了动力甲,炸开活死人冰冷的肌肉。电浆团把金属炸成了蒸汽。索泰尔的钢铁之手战士们在突击艇的船体间分散开,活死人战士们的包围圈在合拢,钢铁之手们在开火的同时向着自己的炮艇撤退。我的兄弟们无人开火还击。
“停火,索泰尔!”我喊到。他已经跳开了,此刻正在向缓慢移动的活死人射击。但他并未朝我开火。在他面对我的那段漫长时间中,他一直都有这个机会,当那些活死人走到灯光下时,他的武器就握在手中了。索泰尔本可以朝我的脑袋倾泻子弹,直到把它炸成肉浆和碎骨为止。
但他没有开火,钢铁之手不会犯下这种错误。他没有选择朝我射击。
“索泰尔。”我喊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斑驳的光线和刺耳的枪声。
“你这可憎之物!”他吼道。
他们离炮艇还有一半路程,那架飞行器的重爆弹也在向黑暗中开火。
“别管我们,”我吼道,爆矢弹在我动力甲各处炸开,我摇摇晃晃。“停手,然后离开。”
“我们会烧了这艘船,”他大喊到,并且抬起了自己的爆弹枪,枪口在我的眼中是一圈凝固的黑色。“我们会清理掉你们。”
“我不会允许,”我吼道。“你会就此打住,而我们会继续忍受这一切。”
“那你就去死吧!”他说着扣动了扳机。
但爆矢弹从未离开枪管。一柄包裹着闪电的锋利塑钢刀剑将索泰尔的武器劈成两半,一团弹片从中喷出。
索泰尔正在快速转身,但陶鲁斯的第二次攻击砍中了他头部的正面,第三次进攻则是砍碎了他的胸甲和肋骨。
索泰尔倒下了。
“停火。”陶鲁斯吼道,他身边的战士们都举起了武器。陶鲁斯转身看着那些人——他刚刚杀掉了这些人的兄弟和领袖。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令人发痒的音频传递——他们在相互交流,但我一言不发。
之后他转过身对着我。我无法读懂他的姿势;他似乎就像所有第十军团成员有时能做到的那样,在超然和愤怒之间泰然自若。
“谢谢。”我说到。
“我们将会离开。”他说到。“你不会试图阻拦我们,你不会跟我们敌对。”
他转身走开。我仍然能看到索泰尔的血在他动力甲上映出的光泽,那些泼溅出的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成了黑色。其余的人围在他身旁,承担起氏族圣父卫队的职责。
“你杀了索泰尔来夺取他的职位?”
陶鲁斯顿了顿,转过身来。在这个动作中,我能察觉到他自我控制的表面之下的厌恶感。
“这就是我们的处世之道,古老的美杜莎式处世之道。他做错了选择,做出的是软弱的选择,做出了符合血肉情感而非钢铁之道的选择。如果他更强大一些,我就不能杀死他。死亡是对弱点的征服。”他的头盔面对着我,以毫无情感的目光盯着我,我听到了他话语中无法言说的暗示。“你的所作所为并未获得力量,这些行为并非不可避免,这是软弱的表现。”
“那为什么不惩罚我们?”我问到。
他笑了,这种咆哮声听起来完全是非人的,也完全没有幽默感。
“毁灭才是对你们的宽恕。我不会浪费自己氏族的力量来废止你已经做出的一切。让你活着就是对你异端行径的责罚,我不会让你从中解脱。”
陶鲁斯转过身背对着我,他的一举一动都表达着对于我的轻蔑。他开始走向等待中的炮艇。
“他怎么办?”菲迪亚斯问到,他低头看向索泰尔的遗体,后者躺在我们之间的甲板上。陶鲁斯转身看向自己曾经的领主那血淋淋的残躯。
“留给你们了。”他说到。
何为赫尔之钥?
它们是过往离我们而去时留下那阵愈发微弱的声音。一把钥匙便是一个开始,但门一旦被打开,这些开始便会被遗忘。我们走过这些门,并将那些把我们带到此地的事物抛在脑后。我们变成了当下这幅模样。
我们现在陷入其中,无法逃脱。
当索泰尔醒来时,我也正在等待他。他望向我。他失去了自己的脸部,我们将他颅骨的正面换为一张铬合金面具,其上有着透镜和大量的金属丝。我看到那两颗透镜抽搐着,看到索泰尔抬起手,屈伸着手指。
“欢迎,兄弟。”我说到。
“这…”他开始说话了,然后停了下来,似乎面部机械发出的嗡嗡声和咔哒声让他大吃一惊。“这…很痛苦。”
“是的,”我说到,“的确如此。”
他抬起身子,每次移动一条肢体,直到站起身来。
“这会结束吗?”他问到,但双眼并未望向我,而是看着自己右手裸露出的皮肤,等待着装备上动力甲。
“会的。”我回答到,“等我们再也不能醒来时,就结束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何为赫尔之钥?
它们是对于我们弱点的奖赏,它们是钢铁式的残酷。
它们是我们所剩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