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你不可（一）
场馆内，一声清脆激昂的女声扬起，如雷般的掌声紧接着由远及近，一浪又一浪，汇入王曼昱的双耳。 她高举着伸出一根食指的左手，看着场边站起来冲她振臂呐喊的教练，看着观众席上被举起的国旗，没来由的，一种释然的心情自胸膛升腾，逐渐越过比赛的紧张，越过夺冠的激动。 她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微微垂下头，伸手扯下头上的粉色发带。再抬头时，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灿烂，无畏。 在颁奖典礼上，颁奖嘉宾把鲜花和纪念品递给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的王曼昱，继而为她戴上了金牌。 长久以来的坚持和拼搏，那么多那么多的失去，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填补。这一块精致而又沉重的金牌，似乎足以把她的所有过往吞没。 场边的记者早已等候多时，王曼昱刚走到采访区，大家就纷纷送上祝贺的话语。 王曼昱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边连连说着“谢谢”，一边接过几个收音器。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赛后采访直播就开始了—— “首先恭喜曼昱获得了本届奥运会乒乓球女子单打项目的冠军，并且成为了新晋的大满贯得主。曼昱，可以说说你现在的心情吗？” “呃，首先因为决赛的对手是我的队友，是非常出色的球员，所以也是一起努力为大家奉献了一场比较精彩的比赛吧。最后能赢下来也是费了很大劲，拿了冠军肯定是很开心的，也算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吧。” “确实是非常紧张的一场比赛啊。熟悉曼昱的观众都知道，曼昱最喜欢的是蓝色，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您决赛的时候带了粉色的发带，之前好像从来没在比赛中戴过这种颜色的发带，这是有什么寓意吗？” 王曼昱笑了笑，眼珠子转了一圈，轻轻舔了舔嘴唇，说：“这是一个朋友送的，赛前我觉得它能给我带来好运吧。” “那看来是很重要的朋友，也确实给您带来了好运。最后和我们的观众朋友以及你的球迷说两句话吧。” “谢谢，谢谢所有一直支持着我的朋友，我会继续努力。”王曼昱抬着头扫视了一圈在场的观众，“这块金牌，会是我人生的新起点。” 王曼昱眼睛不算大，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直直地望进面前的摄像机，跨到大洋彼岸，望进电视机前林高远的眼睛里。 “新起点……”林高远喃喃着。 林高远在电视机前看着她赢下最后一球，看着她举着手庆祝那最盛大的胜利，看着她摘下那年自己送给她的发带，心里复杂的情愫泼天般蔓延开来，竟不知不觉淌下泪，喉咙发紧发酸，仿佛卡住一块铁铅，让他想大喊一声“昱”，又不得不把一切声音无声无息地吞下去。 那些思念、委屈、等待、寂寞，纷纷扬扬，重若千斤。 他们的微信群早已被众人恭喜王曼昱的消息刷屏。林高远也跟着发了一句“恭喜”，很快就被其他人的消息顶上去了。 林高远点开群里其他人发的现场照片，被簇拥在中间的王曼昱全是一个表情——弯着笑眼，拿着金牌，笑容有些拘谨。 他不禁发笑，想起当年他们在领奖台上一起合照时，两个人互相掌镜，她当时也是这样笑。有一些拘谨，却实在可爱。 想起来，那也是很多年前了。林高远把所有拍到王曼昱的照片都保存在相册里，思忖片刻，订了一张第二天飞北京的机票。 她已经拿到了大满贯，她说这是人生的新起点……至少我应该去见她一面，至少让我见她一面…… 仲夏，北京相较于深圳，实在算不得热。林高远到北京已经好些天了。他们回京的行程不难打听，他每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他宛若无根无茎的浮萍，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好不容易挨到他们回国的那天，林高远一大早就打车去到机场。他戴着黑色的帽子，戴着黑色的口罩，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他知道机场里有很多粉丝和记者，他不能随意出现，但是，他已经长久地没见过心爱的人，几百个日夜，他一刻也不想再等。只要远远地，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人群开始骚动，是他们出来了。林高远压低了帽子，却伸长了脖子去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到一个身穿蓝色短袖、黑色长裤的高挑女孩推着行李箱走出来。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步履飞快。 她瘦了，头发短了。训练很辛苦吗？压力很大吗？平时吃得太少了吗？有想过我吗？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过我吗？ 远远地用目光追随着她，林高远一边祈祷她能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一眼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和她之间依然有牵绊，又一边自嘲就算她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恐怕也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她走得是那样快，周遭的人是那样多，她拐弯了。她消失在林高远的眼中。 林高远怔怔地望着远处，人声如潮，他却觉得目下一片茫然。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在那个小小的会议室里。他和王曼昱相对而坐，旁边坐着脸色严肃的教练们。 一句一句，没有任何委婉，直截了当地宣判他们的未来。 “曼昱最近的竞技状态下降得很厉害，国内外的赛事成绩都很一般，继续这么下去，奥运单打的机会我们会考虑其他人。” 林高远不知道此时王曼昱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如坠冰窖，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王曼昱在旁边说道：“你们放心，我和高远都不会被对方影响。我会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教练组给的所有任务我也都能完成，我绝对不会被这段感情干扰，这段时间是我自己……” “你不要犯糊涂！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这个周期不把握住，难道你还要多等四年吗？” “曼昱，你是个好苗子。高远呢，也在队里待了很久。我们本来不想干涉你们的私事，但是曼昱，你现在的竞技状态，确实不足以让我们信任。你能不能在奥运上担起单打的担子，现在在我们这里是打问号的。我们也是研究了很久，觉得你们这个事还是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你。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最关键的比赛上拿到冠军。我们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怎么样，只是暂时分开嘛，等你上了奥运，什么成绩都有了，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呀。高远，你什么意见？” 林高远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他不明白这段恋情为什么会影响到曼昱，但他很明白，曼昱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不允许是自己让曼昱失去这个机会。 “曼昱，国家荣誉高于个人荣誉，你身在这个位置，就要以队里的安排和考量为先。难道你要为了这些情情爱爱的，丢掉争取大满贯的机会吗？你要为了谈恋爱放弃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林高远的头越埋越低，藏在桌底的左手几乎要掐进右手的手心。 疼痛，又清醒。 王曼昱急切地说道：“我和高远感情很稳定，我上训从来没有迟到早退，我每天都很努力地练技术、练体能，我……我保证……我……” “我们分手吧。” 霎时间，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良久，有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就都收收心。” “我不同意。”王曼昱撑着桌子站起来，“不是，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分手？我不理解。” “因为我不是非你不可。”林高远斜靠着椅背，抬起头与站立着的王曼昱对视，“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你和我喜欢的类型差远了，我只是觉得生活很枯燥，想谈个女朋友，而恰好觉得你很合适而已，毕竟我们还挺默契的。” 王曼昱愣住了，呆呆地回道：“你说什么呢？” 林高远面上云淡风轻：“我觉得大家说得对，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新鲜而搞得你失去这么重要的机会，这样，我未免太不厚道了。这样吧，等你拿了冠军之后，如果我还没有谈新的女朋友，或许我们还可以继续。” 王曼昱狠狠地咬住后槽牙，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委屈、难过、不敢置信……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就要被撑破，不得不深深地吸一口气。 林高远见她木木的，只好站起来，说：“王曼昱，我从来都没对你心动过，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对你对我都好，算我对不起你。” 直到林高远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王曼昱仍站在原地，衣袖里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睛里滚着泪花，却始终不愿意滴下一滴来。 教练们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还是有人站起来，拍着王曼昱的后背，说：“没事，说开了就好。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要不要休息两天？” 王曼昱转身拎起自己的背包，伸手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我不用休息，以后我会专心训练的，让你们担心了。” 她始终是一个女孩，而且是一个非常好强的女孩，小时候打球输了都要哭鼻子，更罔论被自己万般维护的爱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这样不堪的理由给甩了。她甚至都还没想通谈恋爱和影响比赛成绩之间的逻辑关系，林高远就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撇清关系。 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样据理力争？ 哦，对，因为“非你不可”，所以才这样无所谓，才这样轻易地允许这段感情终止。 或许，他早就想终止了，只是碍于相识多年的情面。而自己当局者迷，最后成了一个笑话。 她裹紧衣服，仿佛要把自己套进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再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心。 那一天，北京风沙很大，林高远躲在球馆的拐角处，偷偷看着王曼昱微微佝偻着身躯，背着大大的背包，越走越远。一如今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了珠宝的小偷，现在被发现了，不得不把珠宝放回原处，让她去最大的舞台上绽放最亮丽的光芒。而小偷，只要能偶尔这样远远地看一看她就足够了。 他没有勇气冒着让她不能追逐梦想的风险，把她留在身边。只要她好，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也许，在那一刻放开她的手，才是他最大的勇气。 可是，今时今日，林高远独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竟一时无措。 这时，他的手机亮了，一个微信消息框弹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