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42岁的女人
大学毕业的那个月,我思绪特别乱,总觉得很多地方都做不好,一度以为将要糟糕下去——甚至连平庸也做不到。 因为疫情,我失去了刚从事不久的旅游工作,同学校里面的女朋友也分了手。 独自一人住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出租屋里面,我对自己陷入深深的怀疑——我究竟能做什么?又为何处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的我当真是真实的我吗?我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越是这么想,我越觉得深陷在某处无人问津的沼泽地。 “晚上先来我这喝喝茶,之后再去酒吧喝点。”我看了手机上的消息,迟疑片刻,“好。”反正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倒不如去朋友那坐一会儿,我这样想着。 我的这位朋友是我在大学期间兼职认识的。他早已经毕业,在古城里面和别人一起开了家民宿,因为疫情,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客人也不多。我总共去过他那几次。店的规模比较小,客房也不多,但布置还相对美观,里面养有一只金毛。 晚上到了他的店。“安弟,”他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嘴里还衔着烟。“有几个客人,先一起坐会儿,客人走了一起去喝点。”他轻声同我说。 进去后,我在茶桌边上坐下,他同客人们对着坐。我在他们旁边,看上去既不属于客人也不属于主人的第三者。 “给你们带了位小帅哥来,不晓得你们喜欢不,”朋友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然后继续泡着茶。水壶里面烧上水的声音似乎预示着我将给他们带来新的气息——至少我将马上成为新的聊天素材。 “模样确实挺帅的。” “看着年龄还小,”我被客人们打趣。 对此,我只是回以微笑,并不作声。 聊天得知,坐在这里喝茶的客人是从福建来的:两个女老师,闺蜜关系;其中一老师带着自己的女儿过来,女儿刚高三毕业。她们的丈夫因为工作关系没陪同过来。 客人们在了解到我在此处读大学,从事旅游方面的工作后,转而又说起旅行的感受——这里是如何的美,她们如何对此处钟意。而朋友则说起对她们的羡慕,羡慕教师的工作,拥有的寒暑假。整个过程,除了问及我的话,我并不说什么。 之后朋友有事出去,告知我会很快回来。我坐到他位置上接替他泡茶。在这个位置我得以更近看到三个客人的正脸。对着我右边坐着的是高三毕业的女孩,中间是女孩的妈妈,左边是与女孩妈妈同为老师的女人,而这女人则引起我更多的注意。 她蓬松的头发披散在肩后,头发遮盖了少许耳朵,露出精致的蓝色耳坠。眼睛看起来比较深邃,有可能和她画的妆容有关。身穿米杏色连衣裙,外搭了长款的米色针织外套,看上去显年轻却又不失成熟的韵味。 如果只是这样,她看上去真的还年轻。但她的手还是露出了端倪,那双手不在光滑稚嫩。即使她如何保养,妆容画得再好,再看到她端起茶杯的手,我已明白——她或许还年轻,但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 我为什么会更多的注意到她,和她较之其他人把更多的目光投与我有关。当然,这算不得什么,我还不至于去想这目光有何种含义。此时,我对同她之后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茶碗里的茶叶已经十余泡,于是我重新更换茶叶,询问她们想喝什么茶?她们表示什么茶都可以。 “你还会泡茶。”也就是投与我更多目光——引起我更多注意的这个女人同我说话。她叫王睿,名字是后来加了微信得知。 “这个很简单的。”我说。 “现在泡的是什么茶?”她右手托腮,样子有些慵懒的看着我。 “普洱茶——熟普,这款茶喝起来浓厚,有一股药香味。试试看。”我说。 茶重新泡好,朋友和一女孩进来。女孩年龄和朋友相仿,都大我几岁,我也认识。也是这个店的经营者之一。 两人到茶桌旁坐下,同客人打了招呼。“喝喝安弟泡的茶,”朋友对女孩说。 “嗳,帅哥泡的茶就是比你泡的好喝。”女孩抿了口茶,然后朝朋友说。 “啥意思?我不也是帅哥?”朋友说。 “你是帅哥?你要笑死我。” 两人刚坐下就互相怼了起来,活跃了在场氛围。 我心里暗自庆幸朋友回来得快,再不回来我实在不知道该和客人如何聊天了。肯定会冷场,让场面尴尬。 我那时候糟糕的状态,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主动与别人交流都变得困难。 客人说“羡慕我们这些人年轻”。朋友说她们看上去也年轻。客人则笑道她们已经是40岁的年纪了。 “但看上去真不觉得有40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这孩子的姐姐,”朋友对中间的客人说。 “谢谢这么说,”客人笑道。 晚上十点,客人得知我们要去酒吧。 中间的客人说要带女儿回房休息,打扰了我们这么久,很不好意思。女儿却十分不情愿要她上楼睡觉,对我们去酒吧一事感到兴奋,撒娇着要同我们去。 “你年纪尚小,不适合去酒吧,别缠着哥哥姐姐们了。”客人有些尴尬地对自己女儿说。女儿则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不想被处处管着。 见此,朋友表示孩子要去的话会帮忙看着,晚点给安全送回来。 而我左边的那位客人——王睿则提议大家一块去,她请我们喝酒。 女孩的妈妈表示太累了想休息,但不想扫了女儿兴致的她还是让女儿跟着我们去,并嘱咐闺蜜帮忙照看好。 夜晚的古城流光溢彩,酒吧门前潺潺的流水上烟雾缭绕。我们从小木桥上径直走进酒吧。 我们要了风花雪月啤酒附带些干果、水果。酒的名字取自大理景观四绝“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我给王睿解释她问到的这酒名字。“我不怎么喝酒,就这款啤酒来说,我会觉得比大多数啤酒好喝一些。” 此时酒吧驻唱歌手唱着任素汐《我要你》。我和朋友并排而坐,她们几个坐对面,王睿与我相对。她有些拘束,大概这种拘束来自她与我们的年龄差距。好在我的朋友们比较能活跃气氛,她也能很快融入这个环境。我是很少去酒吧的人,进入这种环境我通常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如果让我主导大家游戏,很容易就冷场。不过我的朋友们对在酒吧如何游戏,和人打交道十分熟练。也难怪他们能经营民宿,经营民宿势必要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他们有着我不具备的交流能力,尽管我之前的导游工作也得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但我不具备我朋友们的这种交流能力。 一会儿,酒吧歌手已经停止演唱,放起了周杰伦的歌——《不能说的秘密》。我们大家都已经喝了不少酒。 此时王睿说她摇骰子老是输,不会玩。她闺蜜的女儿说她骰子点数叫得太大了,点数得叫小点。 “确实,你这骰子老这么叫,我不得不开你,不开你我就得喝,开了大概率你输。”我不忘再补上一句,“这孩子都比你会玩。” 她闺蜜的女儿对我表示不满:“你年龄和我都差不了几岁,还老叫我孩子。” 她嫣然一笑,脸上早已经泛起红晕,目光直视我说:“那你不开我的时候还手下留情了?” 看着她的样子,我心里顿时触动了一下,她的样子显得柔和妩媚。直视她的目光,好像藏有什么在吸引着我。 “你是客人,我让着你点是应该的。”我说。 我朋友哈哈大笑:“安弟,就你这水平还有放水的空间昂?” 另一个朋友则说我“一本正经的不要脸”。 她说“嗳,听起来你也不太会玩嘛,还说让着我。” 片刻。酒吧里放的周杰伦的歌《不能说的秘密》切换成了《搁浅》。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像是寻觅什么。我也看着她,思索那目光有什么含义。就这样与之对视着,她脸更加通红,随即低头躲避。 我恍然读出了那目光的含义——她对我有意思——她在我身上渴望着什么。我笑了笑。 像是为了打破刚才不正常的氛围,她随口问道:“狮子山为什么叫狮子山?” “大研古城这的狮子山?” “是的。” “因为狮子山有狮子。”我故意胡说。 她扑哧一笑:“骗人,这里哪会有狮子。” “你已经问了我不少问题了,从茶叶到酒到狮子。” “我没问狮子,是问狮子山。”她打断道。 “都一样,你问了这么多,你叫我声师傅我就和你说。”我戏谑道。 “不太……好吧,”她显得难为情的说,“我岁数都大你一倍,你咋好意思说的。” 她闺蜜的女儿扫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的把戏对我感到些许厌恶。 我开始一本正经解释狮子山为什么叫狮子山。 “听说从狮子山上面可以尽览大研古城夜景。很好看。”她说。 “是的。”我说。 停顿片刻,她说:“能带我去看?” “可以的。”我回应。 随后我们又喝了些酒。时而静静听着酒吧里放着的音乐,直到音乐声不再响起,酒吧里渐渐有客人离去。我们带着倦意和酒意回去。我没再回朋友的民宿,而是直接走到古城口打车返回出租屋。 一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王睿她对我有意思,即使隔着年龄的差距。或许正是这种年龄上的差距让我有她所渴望的东西。但与我年龄的相仿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她看上的是我,不是我的朋友或来到这里遇到的其他人。总不至于是我的长相吸引到她,因为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这我肯定。 而我又是看上她什么才会在酒吧对她做出那样的回应?她身上的成熟韵味?她柔情绰态的样子?肯定还不止这些。直觉告诉我,她过得并不快乐,她身上存在着某种问题,这种问题与我身上存在的问题有着共同之处。或许我可以通过她慰藉我如今这般百无聊赖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寻求新的什么打破自身糟糕的状况。 次日晚。我带她到古城狮子山上——未到万古楼处,不过已经是观景的好地方,能看到整个古城的夜景。她说累了不再往上走。我和她倚靠在汉白玉栏杆前俯看这古城的夜景。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她说,“可以的话真想在这里待上几个月。” “你不是教师吗?可以等假期结束再回去,待上一个月应该可以吧?”我说。 她笑了笑:“那有那么容易,我很快就要回到原来那样的生活去的,由不得我。 “什么样的生活?”我说。 “如一滩死水的生活,毫无生机的生活。”她说。 “我想我能理解。”我说。 “理解什么?”她说 “理解你那失去一切可能性的生活。你被困在笼子里,你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但你很快就得回去的。那笼子是你的现实世界,你的人生在那里,所以你得回去。”我接着又说,“我估计你很难再有勇气摆脱那。” 她说:“难怪从见到你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能与你交流深入些。嗐!有种被人看到内心深处的样子。” “我也有种感觉,感觉能与你产生某种联系。”说着,微风吹过,拂动她的发梢。我向她靠近。我说,“总觉得今晚夜色撩人。” 她忍不住扑哧的笑:“你以前也这样撩人吗?” “哈哈。”我也跟着笑。 “嗳。我现在42岁的年龄,你能看上我?”她眼睛直直看着我。 “你还年轻的,模样看起来也好看。如果你想,你可以以任何自己想的方式生活。”我说。 “你知道吗?我女儿都和你一般大了。” “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有她之后就再不愿再要孩子了。” “她应该和你一样漂亮。”我说。 她微微一笑没说话。 我接着开玩笑说:“要不,你把你女儿介绍给我?” “你就别祸害我女儿了。”她说。 “那我只能祸害你了。”我说。 “你!”她佯装生气,停顿了下又恢复平静说,“你虽然看着年龄小,但你好像有着这个年龄不具备的成熟和思想。你的想法与大部分人不一样,我对你有这样的感觉。除此之外,我觉得你身上有充满生命力且积极理想的东西,这种东西有着不可控的野性,可能还带有一定程度的破坏——我被此吸引。 至此,我得以更加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王睿。 我伸手搂住她的腰,那触感十分柔软,让我心跳不已。她并没有抗拒,任由我那么做,甚至没看我一眼,眼睛只顾看着栏杆外的夜景,那眼睛似乎含有某种悲伤。 顷刻。我问她:“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会怎么样?” “会很不一样,很特别。不过我应该会有负罪感。” “所以不是我祸害你,而是你祸害我了?”我戏谑道。 王睿没有回应我的话。她开始很认真的说道:“你知道吗?至今为止我的生活都好像是被安排好的。我被世俗的道德和价值给规范着走。我糊里糊涂的度过我的二十岁,继而稀里糊涂的结了婚,稀里糊涂的生了孩子,又稀里糊涂的度过二十年。丈夫也说不上不好,女儿也乖巧可爱。但我就是没办法按我真正的内心去生活,我从没真正意义去追求过自己的理想,我从未真正意义去探寻自己的感情,我从未真正意义去探索自己人生的可能性。现在我的人生毫无可能性可言!我内心那些灵动的、活泼的、浪漫的都已经死去。我扮演着一个别人眼中的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好老师、好女人,但我从未演好属于——我自己的生命。 她看上去好像想要哭,但还是忍住。我跃上白玉石栏杆上坐着,将她拉入怀中拥抱住。 她接着又说:“我内心的田地早已经荒芜枯竭,倘若我和你在一起,直觉告诉我你能给我带来新鲜的空气,改变我那样的生活。可是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接近我——就像龙卷风携带着大量的雨水进入我内心田地,虽然能很快止住干涸带来生机。但如果长久驻留,必然会将我整个内心摧毁殆尽,到时候恐怕连同我整个人的存在都将消失。” “你说的对。你没办法和我在一起,我不能在你那长久驻留。”我说,“如果和我长久在一起,你势必要抛弃很多,甚至与你原来生活的一切决裂。如果能这样重新生活,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可你已经四十二岁,虽然你现在看上去还年轻,但你老去的速度将远远大过我,那个时候我有可能嫌弃你老而抛弃你,即使你不会老去,也不确定我能永远不变心。可一旦我抛弃了你,你将没有去处,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走向毁灭。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 这个夜晚,我们并没有再往前进一步。到了该回去休息的时间,她陪同我到了古城口。 她说她明晚的机票,将要离开这里。我说很快自己也要离开这里,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这里从来也不属于自己。以前在家乡的时候说这儿没有归属感,就要到远方。结果到了远方还是没有归属感。她安慰我说相信我能找到归属感的地方。 她看着我打车回去。我们相互道别。我想此后应该不会相见了。 不料,次日晚,王睿来到我的住处。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误机,原因你不要问。总之,我误机了。”她说,“误机之后我本可以在机场附近住下,方便明日登机。但我想啊——要是还能再见你一次就好了——想得不行。感谢你收留我这晚,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我也很欣喜见到你,你不嫌弃我这个地方就好。” “不嫌弃。”她抱住我,看着我说。 子时。我和她睡在一起。我们用尽耐心彼此感受对方身体的温度,像完成某种仪式后,我如狂风暴雨般冲击着她的身心,想要借此将自己生活中的那些忧郁、失意、缺憾一一发泄在她身上。她用力抓住我,好像要不这样就将沉入一片死寂的海底。 事后。她整个人蜷缩起来止不住的哭,泪水与汗珠交织在一起侵湿了凌乱的发梢。我起身靠在床头默不作声,任由她那样哭泣下去。 我想我理解她。她不想再回到那一潭死水的生活,那个不断重复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她已经度过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人生的可能性或已全部丧失。因为我的关系,她得以短暂的逃离那里,得以片刻的释放自己,仅此而已了。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的,那里才是她的现实世界。我们大部分的人不都是活在那样的世界吗?回去压抑好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扮演好现实世界安排好的角色。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迟早内心的渴望也会消失,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对她来说。 而我呢?我人生的可能性也在变得越来越有限,我逐渐离理想中的自己越来越远。寻寻觅觅,我所寻求的总是失多得少,甚至得到的也会离去,可能到最后我所追求的什么也找不到,何处也到达不了。我不断感到无助、不断感到不甘、不断感到困顿,持续性的陷入这种痛苦中。王睿那样的现实世界我不想去,我的理想世界又苦寻无果。最后我既到不了理想世界又到不了现实世界,只能在两个世界的中间地带徘徊,孤独的活在那里。想到这里,我心痛不已。 我救不了自己,但当下我或许能安抚下旁边的这个女人,安慰她的情绪。于是,我再次抱住她。床上弥漫着她湿热的气息,我朝湿热的气息深处吻去……之后如氤氲旖旎般缠绵缱绻。 清晨醒来。她已经不在,我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她就像柔软的风,在向我经过给我带来片刻的温存后离去。 她离开后,我也将很快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我将继续寻求理想的自己去新的地方,呼吸新的空气,然后理想破灭,再去新的地方。如此反复。或许什么时候会释然,接受人生的不如意,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的缺憾,接受不断变得有限的可能性,接受失去的林林总总。也有可能将一直深陷在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中间地带,那里或许是无边无际的苦海,直到有人将我带出来或自我走向毁灭。 ——武安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