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命运之轮 第二节(2)

终末(1)
“真是太好了……”
黑影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身体战栗,还是因为痛觉一直刺激着大脑。它的目光并没有落到宫羽兰的身上,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池谕佳,不知为何,它的眼神当中出现了一丝落寞。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能够活下来就被称作‘好’的话,那也太糟糕了。”
宫羽兰依然在认真地保持着她的倔强。两人之间还隔着些距离,但黑影已经再也走不动了,就在伸出手就能互相触碰到对方的距离上,它体力不支地跪倒在了雪地上。
“你这蠢货,明明这样做就会死,为什么还要这样逞强啊?”
她艰难地挪到黑影身边,支撑起那接近支离破碎的身体。
“要说逞强,恐怕是你们两位逞强在先吧?不过你们没事,我就安心了。”
“你听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轻易原谅你。”
黑影摇了摇头:
“请别这样,我可不想最后的时刻还被你怀恨在心。我知道的,你就算在那样的困境当中,也能想出办法,绝处逢生。但是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办法袖手旁观,我欠了你一个无论如何也还不起的人情。”
“所以你并不是觉得我们活了下来,才觉得‘太好了’?”
它苦涩地摇了摇头。牧知清对宫羽兰有着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用自己的行为去暗示这其中暗含的思绪,无比冷静地做出决断,冷静地走向甘夏布置好的天罗地网,然后冷静地迎来结局。虽然从始至终,他都异常冷静地面对着这一切,但驱使自己冷静的,却是无法平息的愤怒。
“所以,你做这些,是为了还上那个人情?”
“也许吧,或许又不只是人情而已。这些日子,都是你照顾着我,而我似乎总是给你添麻烦,所以总有些过意不去。这次能够帮上你和谕佳,我很开心,至少在想起工业园里你救下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不会那么愧疚了。”
宫羽兰有些愕然,她在很早以前就不再认为牧知清是在给自己的生活添麻烦,却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那种消极的态度给眼前的这个人带来了持续数月的困扰。更让她心痛的是,当她真正想要帮助他的时候,他却将这种善意当作是还不清的人情,成为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从现在到事情解决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尽力保障你的安全。”
她好不容易从记忆当中想起了这具听上去还挺庄严的宣告,似乎到昨天为止,她都一直很好地履行着当初的承诺。
“其实你不必这样愧疚的,我做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
面对宫羽兰的喃喃低语,黑影点了点头:
“是啊,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还你的人情。而是……既然你保护了我,那我也要保护你才是啊。我一直都想这么做的,只可惜之前我的力量太过弱小。”
她的眼神也变得苦涩了起来。搞不懂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为了这种不值一提的事情而苦恼,为了保护一个明显不需要他保护的人而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宫羽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回应他。不过相比之下,另一件事情更让她担心,但她害怕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会得到那个残酷的答案。
“这样一来,我应该能够还清这个人情了吧……如果能再次见到你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对你心怀愧疚了。”
脑海中的声音似乎装作轻松的样子,和她开起了玩笑。大概双方都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知肚明,于是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坦诚了起来,宫羽兰也从这样的话语当中,感受到了他的沉静与温柔——“明明从前的他就是如此,到现在我却才发觉到这一点……”
“显然现在成了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这下倒成了我没办法还清了。”
她的语气当中带着些许不甘心,于是黑影向着她的方向挪动过来:
“没关系的,已经……不用还了……我先被他们杀死,然后又用亡灵法术进行了改造。现在的我,只是一具将灵魂束缚在肉体上的行尸走肉了。”
“怎么会这样……谕佳!知清这种情况还有没有获救的可能?”
宫羽兰转向一旁的池谕佳,焦急地喊着。但她却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的大脑已经被摘掉了垂体,还有其他一些部位,基本不能复原了。就连灵魂都是依靠着甘夏提供的魔力才得以保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的灵魂与肉体分离了。”
“那他本人怎么办?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后不就死了么?”
“准确来说,牧先生已经死了。他能够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只是因为亡灵法术的作用,这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甚至灵魂本身都有可能被毁坏。”
听了池谕佳的话之后,她惊愕地转过头去,但黑影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就把这个当作还掉人情的方式吧——麻烦你了……请你亲手把我……”
“不要再说了……知清,我知道了……”
她双手扶着黑影的肩膀,下定决心般地点了点头,然后抽出了腰间的银匕首:
“谕佳,你的灵魂陷阱能够使用么?”
“姑且能够一试,灵魂石还有一颗。”
池谕佳从披肩里拿出一颗紫水晶,送到宫羽兰伸过来的手心当中。宫羽兰就这样看着黑影的眼睛,慢慢举起了匕首。如黑珍珠般地眼睛与她对视着,没有任何的恐惧,流露出的只有四成沉郁,三成温柔,两成坦然,再加上一成即将解脱的欣慰。匕首的尖头抵住了心脏部位,它的眼神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羽兰,与你度过的这些时光……对我来说,就是最绚烂的回忆了……谢谢你,再见了。”
她避开那双澄澈的目光,却发现它的颈部用吊坠吊着一枚戒指——那正是她从前送给他的镶嵌着月长石的银戒。她轻轻地将戒指取了下来,握在手心,然后闭上眼,决绝地将匕首刺进了它的胸膛。黑珍珠的光泽慢慢消失,眼神变得空洞起来,身体仿佛沉重了数倍,沉重到宫羽兰已经无法支撑。
暗红色的花,悄悄绽放在洁白的雪地之上,一朵,又一朵,簇拥成绚烂的花团,顺着积雪的痕迹流淌。红色的曼珠沙华,仿佛在这片雪原的某个角落绽放,它们肆无忌惮地盛开着,从圣洁的大地上延伸,缠绕着宫羽兰的手指,攀爬到她的外套上,如流水一般簇拥着靠在她手中的那个黑色身影。那个瞬间,他们成为了山石,而那些曼珠沙华,将这个冬夜点缀得无比华美。
一只蝴蝶轻轻地扑扇着翅膀,从他们的身旁悄然飞过,轻盈而又沉静,温柔地舞蹈。它见证了无数个日夜交替,时间已是虚无,但此时此刻,它承载着灵魂的重量卷土重来。在这寂静的时刻,它循着白驹的蛛丝马迹,仔细地聆听着往日的归处,直到这份宁静,被雪花落在地面上的声响侵蚀。
最终,曾经叫做牧知清的那具躯体平静地倒在了雪地上。似乎有一阵清脆的铃铛在耳边响起,宫羽兰手中的紫水晶微微震动,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羽兰,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是时候该撤退了。”
然而宫羽兰却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下,看着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男人,轻轻呼唤着曾经属于他的名字:
“牧……知清?”
黑色的血液从胸前的伤口流淌而出,看上去就如这寒冬一般冰冷彻骨——原来死亡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宫羽兰如此想着。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她在极度的窒息之下,感受不到一丝现实感,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感受不到悲伤,也没有任何不舍,自己的情感似乎在受到了巨大冲击之后变得麻木,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
“啊,这样啊,原来他已经死了……”
唯一让她觉得欣慰的,大概就是被束缚的灵魂终于得到了救赎,从早已死亡的肉体当中解脱吧,这一刻,她极度厌恶着已经丧失了表达悲痛能力的自己。而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该如何处置才能抚平她那无处安放的悲伤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被愤怒占据了全身,就这样罢手,恐怕她会会带着对自己的憎恶度过余生。但是,这样的愤怒是否真的能够支持自己对抗不远处那个看起来依然强大的对手呢?
或者说,在愤怒驱使之下,发动那样的奇迹,真的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