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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四章

2023-06-16 18:17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40年 易从民

 

从民听着小孟护士的话,眉头就没放下过。

 

“这种事儿,你让我一个男同志怎么说?”从民从怀里掏出个铁盒,抽出张泛黄的白纸,从铁盒里取了一小柳儿烟丝。

“那我们几个都还是。。。。。。我们都还小呢。”小孟低头坐在他侧前方,不敢正视从民,手里的头巾被攒皱了:“连长,我们可都和李护士提醒过的,她就是不改!难不成这事还让我们和她点破嘛?那多害臊啊。”她又抬头怯生生说道:“是您说的,组织上生活上的事都可以和您说。何况,她照顾的也都是您的兵。”

“啧!”从民瞪了小孟一眼,又别过头继续卷起烟,这也不能说人家。自己队里出了这么丢人的事,男女之间,一个巴掌也拍不响,总不能全推女同志身上。

 

“知道了。”从民叹气:“我会去和李同志说道的。”

他将卷好的烟放到嘴边,想想又舍不得抽,放回盒子里。

 

平日里打仗的事已经够烦了,好不容易队伍开始正规些,配了个医疗队,来了群女护士,军队的这帮男人们就不省心了?正经处个对象也好说,偏偏暗地里搞这些。

 

他能理解士兵们的心思,每天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彼此间各种混话胡话都说。本身过的,就是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日子。战场上,能不能熬下来,就一口气的事情。这口气一旦泄了,人就软了,活不成。

 

把日本鬼子打完,回家种地娶老婆。

这就是他们的那口气。

 

 

“我和你们说,这娘们,啧,连汗都比男人香!你们别笑,真的香!身子又软又暖,摸起来老舒服了!尤其那对奶子,诶哟!”老刘用他仅剩的右手捏了下空气:“不中用咯,这下回去后只能摸到老婆的一个奶!”他甩了甩自己空荡荡的左手袖管:“不得劲,不得劲哟!”

 

老刘是队伍里的老兵,在老家已经娶了老婆,就是他总爱在那群还是雏儿的男兵面前吹牛,说荤段子引得他们心痒。这下好了,出事了!

从民有些后悔,没想到会有来这么批女护士。当时就该拦着些。

但从民也不好再批评老刘,他前几天又受伤了,这会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从民想在操练结束后去医疗队里看望老刘时,和李护士把事儿给说开,队伍里得整整男女风纪。

 

练完兵后,从民吃了口囫囵饭,就往医疗队的屋子里去。天黑的早,医疗队里已经点起了火,烛火照得房间橙黄一片,显得暖洋洋的,从民在门口缝隙里正看到李护士在给伤兵们喂饭,老刘就在最外排,紧闭着嘴。

他的右手也没了,干瘪的躯干就像一根火柴横在担架上,肩膀绷带上有一滩刺目的红。

 

“今天队里从村子里换了只鸡,专门给你们补身体的。你不吃,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心意。”李护士将一块鸡胸肉撕成一丝丝,上手要往老刘嘴里硬塞。老刘执拗地躲避,用力一甩头撞着李护士的胸口:“诶哟!”李护士叫唤道。

 

“都说了,我不要活了!别浪费东西在我身上!还是这么口好东西。。。你给那些有用的人吃不行吗?。。。”老刘顶了下背,转过身。他右肩的血渗出更多,一条红道子透出绷带,划过他摇晃的背。

病床间挂着的薄帘,隔不住影子,隔不住声音,也许只能隔住老刘最后那一点尊严。整个房间都安静了,只听到老刘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你就给我一剂爽快,我知道,你们有那玩意儿。求你们了,真的。”

 

“我们学的只有救人,不是杀人。”李护士把鸡肉放回碗里,擦了擦手,从药箱里拿出一卷新绷带。

“可我没用了,我这样,连拿个炸药包跑进鬼子堆里都做不了。我,我已经完全废了。”

“你还能回家,后面会安排送你回家,你可以回家和你老婆过好日子了。”李护士坐到床边,轻拍着老刘的背,慢慢扒拉他的身躯,抹去他脸上的眼泪。

“我不能回去。你们不懂,我回去也只是累赘,我干不了活儿了。我就是个没用的了。”老刘平静下来:“我现在死了,还是个英雄。李护士,帮帮我吧。求你了,真的。”他眼里一片死寂:“给我个体面吧。”

 

从民往后退了两步。他怕自己的喘息声太响。他走到院子里,看到红色的晚霞连成一片,刚刚生火热饭的炊烟慢慢熄灭,剩下最后一缕烟悠悠地撺到天空上的云朵里。

 

当他再到门口时,已看到老刘躺在了李护士的怀里。

“刘水根,新四军六团三营二连,一二年生于浙江江阴长江村,三八年入伍。”李护士念着他的名牌,翻过布条反面,那是当年从民逼着所有他连里的士兵为自己写句话,每个人都要说上一句,他帮忙用钢笔一字字,端端正正地在他们的名条背面写上:“我儿子得叫刘抗日,他老子是个大英雄。”

老刘今年二十七,家里穷,二十五岁才娶上老婆,离村的时候,老婆还怀着孕,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从未见过,也不知男女。

 

老刘在李护士的怀里,像个不能自理的被包得严实暖和的婴儿。他的头还在微微晃动,往她怀里蹭去。

李护士解开了自己的衣领,从民赶忙背过身去。

 

从民想起,他也曾这样在容与的怀里,他捏紧容与的胸部,让自己的头深陷其中,使劲闻里面的味道。他那时还年少,并不知道,只觉得那味道好好闻,现在才懂得,原来那是生的味道,是活的味道,好好闻,真的,好好闻。一点都不像战场里,土灰里搅着血肉,铁锈味混着血腥,这是死的味道。

在离开她这八年多的时间里,他又何尝不是,时不时想起那些日子。他颤颤巍巍地掏出那根卷好的烟,点起来。这根烟,在这寒冷的起风的日子里,他用手小心地护着,一小口一小口,尽可能抽慢点,再慢点。

 

“连长?”背后传来李护士的声音:“我,我。。。”

从民转过身,抽回她手里老刘的名条,只说了句:“谢谢。”

 



1921年 易从文

 

我叫易从文,今年十八岁,明天我就要出发去广东大学了。我原名是叫易小满,是小姐给我改名的,是为了显得和文逊先生亲近;我原来也不可能去广州上大学的,是小姐给我写的推荐信,我成了她去世母亲家的远方表弟,一个比她小9岁的表弟。我原来也不可能躺在这,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她,骑在我的身上。

 

我们之间的肉体关系已经持续了快一年。每次结束后,她会让我抱她。她让我在床上微曲双腿,她侧坐在我双腿上,贴着我的胸膛,手捧着自己的脸,让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是我家乡年纪还小的女娃,第一次看到田里的蛇时,害怕地蜷缩在大人怀里大哭撒娇的样子。

不同的是,她不会哭出声,身体轻微地颤抖,但我的胸膛却能感受到她每一滴湿润的眼泪,每一次呼出的温热,甚至是她偶尔咬紧嘴唇时下巴的微微抖动,都那么清楚。每次都要抱那么久,抱到我的大腿手臂都麻了,直到我和她两人赤裸的身子全都冰凉了,她才会觉得哭累了,钻进被子里,背过我,侧身睡去。

 

今天,在又一次结束后,她倒在我怀里时。我在想明天的启程,我在军校面前该怎样第一次亮相。我要不要带几本时髦的英文杂志,或是在去车站路上买几瓶上海最新的发油?

 

“从文?”小姐在我怀里,突然说话。

“嗯,小姐。”

“叫我容与吧,要记住以后对外都叫我名字。”

“哦,容,与。”

“嗯,多叫我几声吧。”

“容与,容与,容与......”我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叫唤她的名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我娘抱在怀里哄着入睡的样子:“宝宝。”

一不小心,我说出一句。

我顿时停下了:“对不起,小姐。哦,容与。”我赶忙又拍起她的背。

 

“从文,你是知道我身世的吧?”

“嗯,知道一些。”

 

她是林家老爷年轻时和肖家独女在外私生的,两人没结婚。肖家也是个名门望族,觉得这是桩丑事,所以她出生后,就跟着肖家小姐在国外养着,一直到她成年了,肖家小姐在国外死后,肖家也没人继承,这才被接回了上海,又和林家人认亲。

林家正妻生了三个女儿,妾室又生了一个儿子,按年龄她应该排第三,但我们都不喊她做三小姐,只叫她容与小姐。

 

“我母亲年轻时很美。她是被林清松骗的,他要我母亲给他生个儿子,生完后就离婚娶她。但他从来只惦记的是肖家的钱。我母亲生下我后,坐月子时知道来了他外面还养了个情人,那情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只比我小了半个月。我母亲,气性重,带着我离开这宅子,这座他当时送来给我妈用来定情的茵宅。我和她一直住在英国,印象里她总是呆在书房里写字,很少出来。”

“那您母亲在写什么?”

“不知道,她在死前全都烧掉了,也没给我留点念想。我记得有一次,大概五六岁?我偷看了一点,她就来打我,打得好狠啊。打到一半,她捏起我的脸,盯着我看,说我长得好丑。她一直都说我长得丑。”

“小姐你不丑。”我马上补一句,我知道她有多在乎别人对她容貌的评价。

 

她轻笑,但又马上不笑了:“可我妈说我丑,说我脏,说我长得像那个男人,她说我身上流了他一半的血。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该活的,如果我没出生,如果我是个儿子,如果我早早死了,我母亲都不会过成这样。她可是肖家的独女啊,怎么样,都不该活成那个样子。”

“她对我说过,她之前很多次,都想掐死我,或是直接翻个身,当作不小心,就可以把我压死了。可是她终究没下得了手,也没让家里人下手。真是个,蠢女人。”

 

“一直到后来,有一次,我生了场大病,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只记得半夜里一直流鼻血,怎么都止不住。我妈就抱起我坐车,带着我奔去医院。她当时就像你现在这样,在车里后座上抱着我,紧紧抱着我。我当时已经晕过去了,我只记得,我当时在想,挺好的,这下我可以死掉了,再不会拖累我妈妈了。

但她却哭得很大声,拍着我的背,拼命摇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宝宝,你不能死,我现在只有你了。’ ”

“然后我就睁开眼睛,我清楚地记得,她留着眼泪看我:原来妈妈是爱我的啊。我终于得以确认,她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得她更紧。但在我看来,她是如此幸运。我家有十一个孩子,我娘生我后没几年就死了,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我从小就被我爹卖到别人家里做工。放牛的时候,我搬起石头垫脚,看村子里有钱人家的私塾,偷偷看他们学的东西。我想的是:如果我是他们家的孩子就好了,有书读,有饭吃。所以我无法理解她的悲伤。

 

“林清松再没来找过我母亲,却把那对母子接回家,还立了那孩子做长子,让我认林子钦为兄。我恨林家。他们如今认我,也不过惦记我继承的肖家这些家产,和当时的林清松一个德行。他们盼我不婚无后,好把我这些家业都堂而皇之地拿去。安颂姐姐曾和我说,不要用你,你不是个安分的人。可我也不想做个安分的人。总有一天,我要混出头,都给他们看看。”

她起身握紧我的手:“你没钱,而我却只有钱。我如今把所有赌注都压你身上。你在广州,要好好的。”

 

她这是,威胁?嘱咐?还是作戏?但她演的又那么真,那么动情,把我抱得那么紧,好像我真的是她唯一的希望。

 

我们就这样相拥,在我出发前的最后一晚,直到缠绕的身体终在夜里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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