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杯”征文大赛初评过审作品1号 | 《团聚》黄凯楠
2119年中秋前夕。
“您是否已经仔细阅读该合同的一切注意事项？”
“是的。”李济臻很平静。
“您是否愿意签署该合同？”
“是的。”李济臻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中秋，他没办法想象出母亲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喘着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他拿起笔，坚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中秋，应该是团聚的日子。
2119年中秋。
“报告指挥员，曲率已调至允许传送状态；发动机状态稳定；建设所需人员及物品调动完毕。请求点火。”
“点火。”
“是！五、四、三、二、一。点火！”
“报告指挥员，点火成功，发射状态良好。”
“很好。继续观察目标。”
“是！”
“报告指挥员，点火四十秒后曲率突然改变，高至7.2，可能改变目标穿梭终点。”
“不用报告了。”通讯器中突然出现一个苍老的声音，嗓音嘶哑，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挣扎了三天走出绝境的人，“任务顺利完成，李济臻请求回乡！”
当巨大的震动在月球上传播，一阵强光出现，遮掩了一切，转瞬又变成漆黑不可见的黑色。那长达三十米的基地车突然消失。
它依旧在月球上，只不过时间不再是公元2119，而是公元前六百年。计划中回到过去二十年的基地车，回到了二千七百年前。当李济臻和他的团队用望远镜看到地球上的人还在举行着令人诧异的祭天仪式时、当他们找不到一处现代化建筑时，一股远比离家少年的思乡之情更加浓厚的感情瞬间涌了出来，像雪崩中狂奔的登山者，他们逃不开，避不掉。他们离开了地球，离开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地球，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永远离开了。
月球上的景色似是万年不变，从未来到过去、从过去到未来，好像都一模一样。漆黑的天空和满天星，亮得刺眼的地面和数不尽的坑坑洼洼。
但是任务依旧需要进行，李济臻很清楚，月球上没有空气的环境足够让已经建设好的军事基地顺利存活超过一万年。按照指定地区，他们开始建设基地。这是为了抵御2119年将所遭遇的外星人所建设的。月球作为离地球最近的港湾，军事意义极其重大，但地球人却来不及布置任何设备，在联合国激烈的商讨之下，敲定由李济臻带队回到二十年前开始建造军事基地。
建设任务的确困难重重，但这并不能难倒有着科技辅助且经过严格训练团队队员们。但思乡，却真的能击倒他们。尽管心理辅导员在尽力地丰富队员们的生活，她每半个月办一次活动来放松大家。但是哀莫大于心死，第一起事故的发生是一位负责后厨的上尉。事故前几天，李济臻常常看见上尉拿着他和妻子孩子的合影发呆，经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想家里人了？”李济臻走过去。
“能不想吗。”上尉回答。
“想咱也得把这二十年的工作先做好了。”李济臻的话依旧那么坚定，让人听了就像在坠落时抓住了把手，有了依靠。
“可二十年后呢。”可是上尉依旧一脸茫然。
确实，二十年后，他们将面临的，是永远的寂寞，他们将绝对的被隔离在月球，直至老去。基地里有冬眠装置，可那只有一台。即使使用了那台装置，也只能存活一人，而那人，也将承受长久时孤独。
几天后，上尉擅自驾驶一辆飞船驶出了基地。
“下令吧，首长。”副手一脸焦急，站在李济臻一旁说。
李济臻静静地站在那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几秒钟后，他终于下令：“开火。”
导弹在低重力高真空的环境下瞬间加速至超音速。几十秒后，导弹毫无悬念的击中了飞船。像在看无声电影，绚丽的烟花震撼了所有人，直到真正的震动传来。人们意识到，这座基地第一次攻击的对象竟然是它的建设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地球需要我们。”李济臻环顾四周，“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他没再多说，自行走开了。
“A组成员五分钟后收拾残骸，不要留下任何遗迹。”副手下命令。
李济臻回到自己的办公处所，看着那张上尉一家人的合影，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他也有着自己的那个她，只不过她死的早，在穿越过来前五年就死了。得病死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病魔夺走了她的生命；上尉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李济臻夺走了他的生命。
与此同时，地球上。一个正对着满月神游的诗人，正幻想月亮上的坑坑洼洼是一座座城堡，突然看见了一丝细微的亮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是一位神在施法，却遇见了不可成就之事。他于次日在《山海经》中写下了吴刚砍桂树的神迹。
二十年匆匆过去，李济臻第一次参加了心理辅导员举办的活动。这次，是竣工庆功派对。
“为了祝贺军事基地昨日顺利竣工，今天举办的这次派对，我将拿出四年前我自制珍藏的酒。”心理辅导员在大伙面前高兴的说。
“好！”大伙都很高兴，至少表面上来说是这样。二十年是一个很紧张的时间，心理辅导员给每个人在每一天都安排了大量的工作，既是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也是用来麻木人们的心理，毕竟，现在完全没有二十年的限制了。
“上帝，这个时候有酒怎么能没有烟呢。”副官在一旁摇头叹气。
“得了吧，二十年没喝过酒，我看你早馋出虫了。”一人调侃他。
“哈哈哈，谁不清楚你个酒鬼。”众人起哄。
“来，为了喝酒干杯！”副官彻底放纵了自己。
“干杯，为了任务顺利完成！”
这一天，没有人去想以后的日子怎么办，也没有人去想曾经与未来。连李济臻也醉倒了。
这一梦，好似穿越千古，令人消沉；又好似一杯忘情水，让人消却一切烦恼。
李济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冬眠仓里。他动了动手指头，觉得浑身无力。突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眼前。
“你醒了。”老人坐在一旁。
李济臻皱起眉头，他有些发蒙，他只记得昨日大家都在喝酒。他不记得有这么一位老人。
“首长，这都是心理辅导员的主意，你可千万别怪在我身上。”老人微笑着说。
李济臻看出来了，这位老人是他的副官。时间好像一直在戏弄他，一会儿将他送到公元前，一会儿又将他的生死好友变成老头。
“我们都知道你参加这个任务的目的。”老人继续说，“我们看着你那二十年来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地工作，我们都知道，你比谁承受的都多。”
李济臻想坐起来，可他暂时办不到。
“像你这样真正优秀的天才，本不应该被派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心理辅导员告诉我们，你是主动要来的，而且，你是研发出‘时光机器’的关键人物。你本应该在研制成功之后功成名就，享受生活。可你依旧想她，尤其是当你找到时间真正奥秘的时候，你完全陷入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奇妙境地。你不可能忘了她。”
李济臻将头侧向窗口，那儿的星光与地面依旧像几十年前或几千年后一样。
“你想再见她一面，陪她走一走最后一段路。你不希望那个独自将你抚养成人的母亲孤独死去。尤其是在你拿着她从十八岁到四十八岁的所有积蓄在校园挥霍的时候死去。那时候你觉得自己不配为人子。你花的钱都是你母亲的青春，你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自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浪费着你自己和你母亲的青春。但这一切你当初都不明白。”
李济臻将头摆正，他怕眼泪会落下来。
“直到那年中秋噩耗传来，你才潘然醒悟。你开始努力研究课题，终于攻克世界难题，来到这个任务团队中，成为人人尊敬的首长。你觉得你已经触碰到了梦想的边缘，可实验时的意外又将你的梦想打碎，好像夏日里的泡泡，一触即碎。其实我们三十号人里，谁没有一个想念的人在‘未来’等我们呢？但冬眠仓只有一台，而且心理辅导员明确告诉我们，那台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是人类的栋梁，而我们其他人，最多算精英。至于这台冬眠仓的归属，我们心服口服，那二十年里，轮功劳最大的当属你。但心理辅导员知道你，你不会要求自己享受别人享受不到的待遇。所以，在‘昨夜’你醉倒时，就将你放入了冬眠仓里。帮你做出了‘独自一人孤独’的选择。其他人，则是一起‘孤独’。”
“多……多久了。”李济臻问。
“又是一个二十年。”副官说，“单次一百年是最长的使用时间，主要是为了身体考虑。每冬眠一次都至少需要三个月来恢复身体。但即使这样，想要回到2119年，你也需要清醒地度过六年多，而你的身体，却要老去至少50年。”
李济臻再次醒来时，他的身边是心理辅导员。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神。他们随意聊着。
“你说上面为啥要组建一支全部男性的队伍。”
“可能是为了防止咱们繁殖下一代，下一代又繁殖下一代，甚至出现一个新的文明吧。”
李济臻又一次醒来，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妈，我就快回来了。”李济臻躺在冬眠仓里喃喃自语。
在几年的寂寞之中，李济臻也曾乘坐飞船回到地球。他曾在中秋与唐玄宗与道士鸿漫游月宫，给他们放了一曲“未来流行歌曲”，结果唐玄宗日后自己编撰了《霓裳羽衣曲》。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李济臻看着他们，总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在冬眠仓里度过无数日夜，在健身房里挥洒无数汗水，在月球独自面对了无数次危机。月球，终于迎来了第一批人类使者。李济臻小心翼翼的规避着一切不必要的相遇，也被迫击打着无可奈何的入侵者。他看着地球上的流言，说月球背面疑似有外星人，竟然会发笑。
又是一次沉睡，醒后他拿出通讯器，输入那个熟悉的频道，设置好时间，2119年中秋下午6时0分42秒。“不用报告了，任务顺利完成，李济臻请求回乡！”几个月不曾说话的嗓子一度发不出声音，但他等不及了。他驾驶着飞船，回到了地球。
李济臻白发苍苍，年龄超过母亲，但他真正再次看到母亲时，双目依旧泛泪。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五年的课题研究；生死一线的时间穿梭；两千多年的漫长等候。一切都值得了，回来见一面母亲，已然成为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走到母亲面前喊一声“妈”，但他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下跪，磕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和母亲团聚了。
中秋，应该是团聚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