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我到来时,没人知道岛的名字。 我向大家询问,得到了13个“我也不知道”的回答,39个类似“我不想告诉你,走远点!”这样的回答,最多的是“我从没想过”这样意义的答案。 一个在沙滩上散步的老人回答了我。 当时我正散步,这地方可真大。 “不,小极了”,他对我说道。 “你好,”我正要自我介绍,他阻止了我。我的手僵在空中。 他看出了我的窘态,“斯特莱耶”,他告诉我:“你不必向每个人都介绍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很好奇,问他:“从第几个开始不用?” 他向我伸出手,“这不重要”,然后把左脚往外迈开一些,以邀请的神态面对我 “我是马可” “你好,马可”。 夕阳正散发着迷人的红晕,从遥不可及的地方洒落到脚下 不远处,沙丘上盛放着黯淡的蔷薇,我嗅到深褐色的海潮递来淡淡的腥味 我接过他的右手,从其上感受到一股令人舒心的温暖,分明与他脸上得体的笑容相互交融,并与我的掌心汇合 沙滩上,脚边传来的细腻和潮湿感,瞬间使我从遥远的城市堡垒回到这座陌生的小岛之上 马可的步伐不急不缓。松开他的手,我一直沿着他影子的步伐前行,好长一段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也静默无言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我一时将他的声音当做别的什么,我手中的笔记在风中不停地翻动,钢笔也从手上滑落 “呃...”,他再次转身,我发现他的声音与风声融合在一起。小而清晰 “这座岛的名字” “呃,对!是这样的,我正在做一项调查”,我说,我在风中尽量提高音量,俯下身拾起笔 “调查?” “是的”,我问他:“你知道这座岛的名字吗?” “嗯,这个...我知道一些”,他回答道 “真的吗?” 他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问过年轻的木匠,也问过哺乳期的母亲,还问过少年老成的学生,他们有时看向树,有时看向云,唯独没有一刻向我看来 “当然!” 这真是太好了,我想。 马可告诉我,我们得先去个地方。 “现在就去吗?” 我告诉他自己并不着急,他问我会不会有些饿了,我坦诚的告知确实有些饿,并且还有些累,如果只是问几个问题,倒不至于 “是吗,”他对我说,“在这等等”。然后自顾自地望前面的树荫走过去 现在,他离我有些远了 在远处看着,他的小臂和裸露的脚踝展现出了与他花白的头发以及皱纹不相符的状态。他可能比看上去更年轻些,我想 这片矮树丛像是与他融为一体。叫不出树名的枝干上顶着硕大的墨绿色叶片,有的娇嫩如新,有的则在边缘生出长期因强光照射呈现出暗黄色的镶边。它们都谦逊地向马可低下脑袋,杂草为他开辟出一条顺畅的道路,我甚至看见一只野兔向他窜来,撞上了他手中削的很锋利的树枝。 这样的事就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随后他的手中多出一具毛茸茸的尸体,并被扔到了我脚下。他的大意是要我简单的处理一下,然后再次走向了别处 这是一具温热的尸体 我向来对这种事心怀抗拒。 我的意思是,这具身体刚才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现在也还大没有“枯竭”。它鼓着血红色的眼睛安静的等待我的行动 它一定是在笑我,一定是在嘲笑我:“你瞧,你不敢的吧”,我想 但是过会就好了,我每次都这样想。看呢,还冒着热气。终究只是时间的问题,无论什么 我等了一会,马可还没有回来。还是不情愿的拎过兔子,笨拙地挤掉血水,并用自带的清水清洗了一下 刚好从头到尾洗了两遍,马可回来了,他看着我的水壶,问我“你随身带着这个?” “够我喝一天”,我回答,答非所问 他似乎略带些厌恶的把兔肉拾起,抖落掉水滴,麻利地剥掉皮毛,掏出内脏,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细长的枝干,从柔嫩的部位叉了上去 “拿着”,他对我说 我接过来,他便走到一旁的沙地中,半蹲着身子,开始刨挖起来 他的动作很有张力,像是在地上铺开一幅画 未等到我开口,他向我解释 “这里能找到干净的水,你可以相信我” “好吧”。 起初我很疑惑,他的动作多少有些像是在朝圣,特别是余晖中他低垂的头颅和展开的手掌,竟让人有种肃穆之感 他持续这个动作,一遍又一遍 第六十张画卷展开,一些浑浊的液体从其间渗出 沙粒顺着他指尖坠向脚下密密麻麻的沙子的缝隙。不知不觉中间,不待被夜幕的潮水淹没,便在平地建筑起了“高墙” 我用力把树枝叉在沙地里,手握着钢笔,在“高墙”旁等待 到第一百多张画卷被铺平时,我听见他喉中发出惊喜的呼喊声: “唔...,好!” 就是了。 一些比先前清澈,纯洁的多的液体从画卷中央喷涌而出 他转身告诉我,像是个兴奋的孩子 “就是这个!” 我也点头,并露出了该有的欣喜表情 马可站起身,先是把手脚上的沙粒大致冲洗了一下,然后拿过我手中的兔肉,又一次冲洗起来 火堆也很快搭起,似乎没有耗费太多工夫,这时,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四方的白色纸盒,我猜那多半是火柴。本以为他会钻木取火,像原始人那样 他显得很有经验,原本微弱的火苗在他的搭建的城堡下慢慢向上窜动,途中他只拾得几根细柴传火,又当做新的火柴使,火势很快凶猛起来。换我肯定不成,我想 这些木柴干枯的刚刚好,我四下看了看,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现在天色渐晚,人群就从昏暗的纱幕中悄然退去,只余下细碎的沙沙声混杂着不可闻的低语,少顷,又如雪融般消失,沉入大地的呼吸之中 这时,星星点点的光亮从远处升起,与降临大地的昏暗交合在一起。 光与暗相互注视着彼此,流动的空气从其间穿行而过,它们从我的瞳中穿行,直抵脑海中静谧之处 海潮润湿了我的眼眶。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安静,在我的城市。那里没有这样的黑夜 远处的灯光与目前的火光,通过我的双眼紧紧连接在一起,我将手掌展开,借着火堆驱赶海滩夜晚独有的寒冷。透过这点温暖,想象着那里的温暖 海潮退去,一只面包蟹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像是潜行中的武士。它的盔甲泛着微光,从此借道,径直爬过火堆,稍微调整了一点方向,消失在冰冷的石块间 世界像是沉入了迷濛的金色气泡酒里,从底部升起的气泡在空荡荡的心间升腾,涌入无垠的虚空,又在半空中破裂 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觉,倏忽了依旧在跃动的火苗,倏忽了风中摆动的大片树叶,倏忽了月色与虫鸣。自不待言,生肉不停在火中翻转,逐渐变得焦黄,冒出油珠,汁水淌落 香气让我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火苗在海风中飞舞的世界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向马可打听起住所 这个男人坐在沙地上,膝盖朝上,把臂弯呈在两腿上,搓着手掌 这下,我仔细瞧得他的样貌 他的脸很瘦,花白的头发能有一指长,鼻梁不高也不低,鼻子和嘴都带着非这般年纪的精致,只有眼窝深陷,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当中埋藏着深邃的琥珀色瞳孔。他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我想 他侧过身去。尽管只有背影,我分明感受到,这个人敏锐的视力洞穿了夜色,直达灯火包围中某个静悄悄的黑暗的屋舍 我问他:“你说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或许有些远。这很重要吗?”。他回答,深邃的瞳孔直视我的眼睛,似乎他能直窥我心的动静。 一会,香气已经弥漫四周了,他递过来一只兔腿 我接过来。油滴顺着肉块的边缘往下滑动,阵阵诱人的气息钻进鼻孔,食物的气息,带着脂肪焦香的熟肉的气息 我不自觉地咽口水,最本能的反应 这一刻,我深深体会到本能在我这具身体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它一直潜藏在我的内部,不论藏匿的有多好,它都一直在此 我的确饿坏了,向他表示感谢后便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一股感动便油然升起,从口齿传达到大脑深处。我感受到舌根处的油脂顺着吞咽中的喉咙滑入身体内部,一种温暖的力量浸润了我的脾胃和心肺。 这与我在城市的餐桌就餐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这是最无私的给予,是最廉价且最充实的爱。我不由得为之叹息:自然的馈赠! “没错,自然的馈赠” 他一定也很饿了,我们都自顾自的享用着自然的馈赠,不再多言。 …… 一颗心脏坠落在此 寂静,幽暗,深不见底 孤独的怪兽不需要心。所以扔掉。扔掉,尔后遗忘 “呼!。 “呼!。 “呼!。 海水愈发冷咯,被环绕的礁石隔绝了任何生机,绝对的寒冷,一丝烟雾也没有 小岛伫立在黑暗的中央,时不时有响动传来。那是金石相击 在下方 巨大的眸子映照着天光。每一次敲击,便在表面泛起涟漪。水面突然翻涌,它把身体裸露在月光下,皎白得像另一个月亮 不规则的,扭曲的,这样一个月亮 嘟。嘟。 金石相击 高大的“月亮”发出古怪的声响。这是一种低沉的声波,低沉得甚至没有勇气穿过礁石 只有小岛在回应 嘟。金石相击 “丢喽,没喽,没喽” 岛上有人说 噗通。一声坠下去的,他看见了 一颗冰冷的心脏,一颗天蓝色的心脏 …… 我们一见如故,享用完晚餐,不约而同躺倒在沙地上 马可双手枕在脑袋后,安静地看天空。我合上棕色笔记本,学着他的样子,不一会,也真的认真看起天空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观察夜晚的星空。那里,除了月亮,没有一个我叫得上名字的东西。究竟为何让人不由得沉迷,我也曾在城市的楼顶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思考,便不由得再沉入其中。我想,这就和星空本身一样 我们就这样休憩,直到夜风呼啸,风由微凉转而为沁骨的冷,冷到打破了各自的宁静,便又不约而同坐起身 他向我请教外面的世界。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让我随便讲讲,我就讲建筑,从高的讲到矮的,里面的讲到外面的,从白天讲到夜晚,他不时在旁点点头。我又讲音乐,讲灯光,讲电影 讲到汽车时,我觉得有些累了,便停下来 我向他打听岛上的情况,他说自己不是原住民,这我看得出来。我说我知道,只想问问现在如何。 “你也看见咯”,他回答,随手把一捧沙洒向海边 “来了有多久?” 他想了一会,回答我:“大概有8年吧。或许有9年” '父亲离开的时候' “有考虑离开吗?”我问他 “我没想过这个”。好一会他说,“以前从没想过” 我抬起手腕,用曾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查看时间。Blanvpain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天色有些暗,月光又不够明亮,我便侧过身,借助不远处暂未完全熄灭的火光 8:45。 现在能去什么地方呢,我想 若论时间,自是不早,但也没真让人发自内心认为“挺晚了”,却是会不由得想着“不早了”。大概是身体被约束于光亮的一角的缘故 马可也仍没有动身的打算 “过去呢?过去怎么样。你不是来了有好几年,”我摸出本子,笔头杵在上边,好像顺理成章的问他:“我是来做调查的,好歹得做一些简单的了解,比如食物来源怎样呢,电力有吗,什么的,能讲讲?” “外面对这里也不了解嘛。我说,”马可突然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对着虚空吐气,然后沉默,过了一会,又向我递了一只烟,我告诉他不抽烟,摆手拒绝,等着他继续讲。 “外面有外面的生活方式,这里有这里的,我们也不全是自给自足” “有别人来吗?”我问他 他回答:“没有,好些年没有”,又指向我,“你是第一个。好些年来的”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摸了摸下巴。“若说人的话” “什么意思?” “有一艘船,白色的,客船。大家的东西都是那上面的,电器呀,罐头什么的” “客船?这么说,上面没人?” “没人” “那可真是件怪事” “是啊,头一天靠岸,第二天清早就消失了” 真是匪夷所思,幽灵船不成 他又站起身,向我指了远处一角,礁石最密集的一角,告诉我:“就停靠在那里,偶尔会来一艘” 我闭上眼,在脑海里勾勒清晨的海岸,勾勒那里的礁石,勾勒白色的客船,随着海面轻轻摇晃着 泰坦尼克。 这样的字眼突然出现在我脑海,全然不知它与这样一艘“幽灵船”有何种明显的关联之处,或者说强行想象那样一艘巨大的客船若是没有沉没,若是漂流到这座小岛,若是刚好停靠在那片礁石,尽管只有想象,那也应是不成立的。 这里的,应是一艘小小的,毫不气派的船,像是你我经常可以乘坐,却又未能乘坐的这样一艘小轮船 正是这样,才显得怪异 若是有别种深奥的联系,我不知道 虫鸣断断续续的传来,它们在交谈,像我们一样,但不曾停下,更不会这样长久的沉默 我问他是否知道原住民。 “没有。我们中没有那样一个人,一个也没有”,马可很干脆地回答 “不想做原住民?很反感吗?”,我打趣道 他收敛起严肃的光,转而替换为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意,他说:“不会的,哪有什么原住民,不论是这里,还是外面,现在不会是,将来也不会的。没有人会是原住民,我们不属于这里。来这里,大家各有缘由” “或许吧” 只是时间的问题,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东西 再次低头看了看Blanvpain 9:00整。 马可向我说起邻居 “他们中有些相当有趣的家伙”他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独特的品质,这是我在城市中从未观察到的。 与我相较,他更在意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我是指,戴着天蓝色外框眼镜,一头卷卷的短发的年轻人身上的东西。虽然马可表示自己并不认同他的idea,但却称那是值得一提的,大胆的idea “人偶尔也需要那样大胆的想法” 他的名字叫做幸运 我知道他 幸运从没有一天不研究他那番了不起的“计划”。就描述看来,他是想在海中建立起一条通道,需要用到一种能超级延长的材料,具体有多长呢,上千公里怕是有的,那样的东西不好找,我在笔记里又记下一些,建起通道能做什么呢,“这个不知道,总有人会考虑这个的”,“科学家”这样回答我,嗯。总有人会考虑这些 确实大胆。何止大胆,简直荒唐。 “每一个大胆的创举,最初都是荒唐的”。马可说 “进展怎么样呢?”我继续问他 “构想阶段算是结束了,现在是方案拟定阶段” “什么样的方案?” “选材” “这可真是令人头疼” “是啊” “这座岛上可有?” 马可没有回答 “总能找到的,你说是吧” 他在对谁说话呢?噢。是幸运 我可不是幸运 什么材料能有这样的属性呢,延展出上千公里,真的有,或许是合成材料,那在岛上可没有,我想 他否绝了99种材料,马可告诉我 “这可了不得” “是啊” 我是指,能找到99种材料 总能找到的,马可说。 我突然没了兴趣,又一次看起了手表 “走吧”,他从沙地中坐起,手中握着一截树杈 月色和黑暗终于算是完全苏醒了,我看到光线明显更亮,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指针的角度了 这下,我们成了夜行的武士,只是缺了盔甲 风中潜藏着几只十几只游荡的幽魂,有两只在我的耳畔诉说。我把衣服裹得紧了,不明白它们在讲述何种的故事。 低头,抬手。不看前面我也知道路。我们继续走,两个人,和两个影子 有一会,影子消失了,我感到耳畔的幽灵也消失了,然后就把手放下,马可递给我一截树枝 “像这样使” 好。我说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了,我感觉脚下的沙地变硬了一些,回头望了一眼。明亮的黑夜中有一些泛着幽光的白色絮状物在空气中漂浮,几只“幽灵”很快就与这东西一起舞动了起来,它们对我站立的地方丝毫生不起兴趣 到这里,幽灵的陪伴结束了,月光的指引也结束了 一些火焰就在马可的手指中跃动起来,很快又在空气中壮大了 火焰往前飘过,我追逐而去,从这个黑暗的缺口摸进了广袤的幽林 安静的,嘈杂的,广袤的幽林 …… 蝴蝶哟,透明的蝴蝶 在叶子上采集月亮 萤火虫为它指路 一些种子在后面追随 它划下了一道优美的光符,在空气中 然后从翅膀渗出水滴,在月空的倒影前停驻,轻轻的挥动了一下,一些细微的东西就随着气流浮动向高空,去往天际。只有水珠在翅膀的边缘驻留,随着挥动一点点聚集,越来越大,像一个精致的星球,里面的月亮就快要盈溢出来 它的身体在低吟,翅膀越来越暗淡,黯淡的就快要消失在空气里。小型星球脱离了几乎消失的什么地方 平整的水面上就有一轮圆从中间扩散出去,很远 透明的蝴蝶哟,在空气中用翅膀传达出最后的哀鸣。 世界翻转了过来,月亮就变成了星星,黑暗中浮现出光明的巨兽,它的眼睛大大的,亮的出奇。那里面有一湾清水,从角落里慢慢淌出,然后溢出来,最后像泉水一样喷涌,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悲伤的巨兽哦,裹挟着一颗颗星球,沉没下去 寂静,幽暗,深不见底 深不见底的幽暗中,有人在静静地凝望 ...... 远村!!!—— 他在呼唤声中抬头望向天际,竖耳倾听 迷宫般的树林中传来了响动 “呼——” 远村长呼一口气,顺便吹走刻刀上的粉末 “这样,这样就好了” 呼—— …… 我现在向左转,一会又向右,跟随着前方的火苗,像溪水在小路上流淌 马可不曾停下,时不时挥舞着树杈开辟道路。我有样学样 现在继续往右 这里面可一点不安静。树林里庞大的生态系统在回应我们的到来,树蛙是主力军,其次是螽斯,还有一些别的昆虫。它们的情报网从那头扩散到这头,所过之处,充斥我耳中的全是热闹非凡的交谈声 不光这些 我偶尔能听见从左侧或右侧树林深处传来粗重的动物喘息声,有几只蝙蝠时不时向这边传来讥笑 此刻,又是森林乐团的交响乐 不光这些,我看到一些光。 不对,是一些色彩。当我左右张望时,它们就在树林的深处向我招手。 在这个过程中,时间被什么东西从我身边抽离了 有一些柠檬黄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告别了我,随后这些光被浅绿色和粉红色替代。 进入树林的道路起初还算顺畅,走十步我会挥动一次树枝,每当前方被马可开辟出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时,他都会停下脚步,我在后方观望。我们像是两个勇敢的探险家,停驻一会,又再次往前走,我们现在正深入树林的心脏。没有 我发觉越深入隐蔽的所在,才发现,世界是如此广袤,越这样想,眼前晃动的色彩越多,世界越是广袤 在湿滑的地面上,我看到一些紫色的光焰在黑暗中跳动,些微红光在更远处引诱着我的视线,是那种深沉的暗红,向我展露一种在我深处经常被压抑,以至于我都忽视的欲望。它们映射在树枝上,树枝就开始挥动,上方还缠绕着两只黑白相间的小蛇,慢悠悠的吐着蛇信子,眼神迫切却又极度克制的望着我。 我被马可抓住了。 他翻过手掌用拇指向我表示,前方不远的地方,就快到了。看来我们的冒险家之旅即将告一段落 我再次望向树林深处。红光不见了踪影,我感觉时间重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朝后挥了挥手。 前方的树林果然变稀疏了,抬头仰望,一些幽幽的蓝光从树影的缝隙中透过,被黑暗裹挟其间。过了一会,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月光又一次从头顶上方洒落下来,行走间,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前方的黑暗被撕破,天空转为冰冷的暗灰,只在深处隐隐透着蓝。 交响乐队似乎正离我远去,且越往前走,越安静。逐渐,只听得我们的脚步声…… 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前方等待我的是树林的心脏?(亦或是小岛的心脏?) 是这样吗。好冰冷的心脏。 我的呼吸声被吞噬在空气中。 马可手中的火把此刻不再疯狂跳动,火苗安静地端立其上。 一阵风从我身后的树林中吹来,吹过我的身侧,吹过马可的身侧,吹过火把,火焰向前方摆动,像是怕冷的老人裹紧大衣。风继续往前方吹过 我的耳朵此刻重新找到了自己。在树林中,在交响乐的隐蔽下,一条带着暗黄色光点的长蛇在我身侧蜿蜒前行,它就在我身旁一道岩石缝隙中紧紧跟随。这条缝隙一直从小路上的某条岔路口延伸至我现在立身的脚下,就离我的右脚不过几尺远。途中路过几个急转弯时它或许引起了我的些许注意,还有就是刚才,我听见它在岩石缝隙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它细长的身躯在灵活的往前游动 我绕到马可跟前,为前方沉寂的黑暗而惊诧 那里像另一个冰冷的幻想世界,我怀疑没有任何的生命能在眼前的黑暗中存留,这冰冷直扑面而来,我仔细望了望前方盛下深邃黑暗的巨大镜面,那条小蛇从旁边进入到黑暗之中,镜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在那中央,仿佛耸立着一座冷冰冰的高塔,它将镜面下方的黑暗延伸至空气中 马可说就是那里,他搓了搓手掌,并呼了一口气。我也这样做,的确是有些冷 那我们怎么去呢?我问他。马可左右望了望,又把火把举高 他转过头,朝我一笑。 …… 我们在黑暗中漂浮 马可让我选择时,我选了一艘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小船,木制的。那边上还有个新色的皮艇,但我不喜欢那个 现在,是风把我们推向前方。不需要浆,倒也省事 马可突然从船上站起身 “听见了吗?”好像在问我,声音小极了 “什么?” 我现在在想些别的。 见他没有回应我,就不忍心再出声,好像害怕犯什么错 这里太安静了。我忍不住担心风稍大一些把镜面打碎,那样,水下的我也会和镜片一起七零八落 我们如同行驶在时空静止的世界,空气那么安静,水面也那么安静 不一会,我就像脱离了自身,与水面上的男人相互注视着彼此。男人像月色一样皎白无暇,宁静,沉稳 此刻,他洁白的手掌伸了过来,手指上看不到一丝纹理,简直像是浓缩的月光一般,很快就要触碰到我的指尖,马上就快碰到了! 我止住了。水下的月光收敛,很快就被深邃的黑暗包裹,那黑暗来自水下的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我没来过这里,却觉得熟悉极了。下面那些残留的亮光透着点点温暖,触动着我。 我坐过船,坐过很大的船,也有不那么大的,能在船身上如此近距离看见水面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没有水波,我无从判断船的移速,风只告诉了我方向,但它始终很微弱,我看见马可脚下的船桨似乎蠢蠢欲动。 到底飘到什么时候呢?我有些犯困,不免怀疑是停留在水面而并未前进。 马可的身影清晰地洒落在船身上,他的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棵树就生长在船头 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成长,逐渐向黑暗中的冰冷蔓延去,向安静的水面。终于某一刻,我找不到了它们的分隔线,俨然融为一体。 那些黑暗也长成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我感觉它们将小船簇拥在中间,像是簇拥烛火的黑暗 我抬头望船头的男人,他比月亮要低一个头。在月光下,如雕塑一般安静 这一刻,时间又悄然藏匿。 我竟无从察觉,无从察觉这一刻。只是瞬时,还是永远;是现实,亦或是梦境呢 我又开始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些幻想来自很远的地方,很远的现实世界中。 最先想起来的,是一间屋子 屋子很昏暗。俨然我昏暗的记忆 我抬头看天时,太阳便被不高的窗沿挡住,光线勉强从墙壁和破烂的窗帘的缝隙中穿过。 有一米飞过我头顶的空气。我伸手触摸,有一些温度,但说不上温暖。 这时,屋外有一些声响,记不得那是什么了。它姑且能透过厚重的记忆迷雾,传来几缕几近遗忘的余韵 但我记得很清楚,这时门开了。父亲推门走进来 我的父亲总是自说自话,但他看向我时,是对我说话,不论我是否注意到他 这个时候,他又看向我,笑着问我: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在阴影中,他的眼睛透出有神的光,它们时时都像现在这样有神。 这样的眼神是何时被我注意到的呢? 水面泛起涟漪。是风! 马可转过头,向我伸过结实的右手 我意识到。这是靠岸了 与那边湿软的沙地不同,这边是坚硬的岩石。我听到船身靠在石块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我们下了船,四周的黑暗让我有些不适应。马可在一旁划着火柴盒边缘,尝试好几次后,火把重新燃起来。我四下张望,发现比对岸看来宽敞了许多。不过... 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而且全是棱角分明的那种,我摸了一下,看起来质地偏软 “你对石头也有研究?”马可过转头看向我。在这里行走时,空气中的阻力似乎变大了,像是有一层薄膜,像是水雾,但又看不见任何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暗自埋怨自己衣服单薄,冷空气浅浅地穿透皮肤,浸入血肉 “不,不,一窍不通”,我略微沉吟“这里的石头很特别” 他向我露出一个颇具神秘感的微笑。“说的没错”,他说 我们很快就临近了小岛的中央,像塔尖一样的高大石山耸立在前方。 在火光的照耀下,这里的石头似乎多了一些生气,很快,我发现了它们的不同之处,这些石块上多了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再往前走,雕琢的痕迹越发明显,有的像是未完工的艺术品 或是某个雕刻作品的草稿。 在石山下方,另一簇较微弱的光从幽暗的地下传来,摇晃,闪烁着。马可熄灭了火把,我从石雕中收回了视线,发现他的身影被光线渐渐吞并,下沉,最终消失在视野里。我踩着石块快步走向发出微光的地方,周围安静极了,冰冷的空气中发出哒哒的响声…… 看起来,像是人工开凿的地下室之类的东西。真是了不起,我想。一个石梯从光线那头延伸上来,好像有什么什么呼唤声—从石梯深处—像脉动一般传来。我向下走去。 借着光线,隐隐能看出岩壁上雕琢的痕迹,我仔细凝望,那似乎是些不完整的人脸,特点是全都没有眼睛,从入口那边一直刻过来,我看得很认真,尽量不遗漏每一张脸。岩壁上没有一双眼睛,好像有无数种人生被冻结在某一刻,他们有的张着嘴,有的似乎在望向何处。只一会儿,我脑中却出现了无数的眼睛,一一与岩壁上的人脸重合,以许多不同的角度,出现在不同的石刻上。它们都有与众不同的灵气,在我脑中眨动,望向我,望向别处,我一路向前走去,一路的壁刻似乎都活过来了,同我无形的交流—与我脑中的双眼,直到一丝冷冽的光穿透过来。那似乎是——头顶的窄缝中渗出的光线,我抬头,那束光幽幽地照在我的胸膛。 石梯里的火光被阻断,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的火把在这里出现空缺,后面的火光黯淡了,前面的光又未及。我移开身体,光洒落在一堵与众不同的石雕上,石雕是独立的,有完整的身形,但这家伙是个背影,一个男人的背影,是否有脸,我无法看清,头部嵌在岩石里,自不待言眼睛或表情。真是堵奇怪的雕刻,全然不知意义所在。 我继续往前走,前方隐隐约约传来马可的脚步声,新的火光在石壁上跳动起来,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宛如巨大生物的呼吸,沉稳而舒适。 很快,我的脚步声与马可的脚步声交融,他的背影在光线中清晰起来,同时,四周的岩壁抬高,空间宽敞起来。马可并未向我说明他是来带我见一个男人的,这个男人坐在一个矮小的石墩上。我走近,马可向我介绍:“这是远村” “你好”,我朝男人轻点头颅。 马可绕到我身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褐色的烟盒,上面印着或是阿拉伯语或是波斯语的字样,他从里面摸出两杆烟。 我看着他,他就耸耸肩收回了一只,并且用眼神与对面的男人打招呼。烟点燃后,他深吸一口,将手搭在我右肩上。 我望了一眼男人,这个和尚,他是个和尚 马可告诉我:“你有什么尽可以问。现在,有什么想记录的也可以写个够”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转念想,但这是个和尚。怎么开口呢? 马可再次深吸一口,又吐气。转身时,烟不断从头顶倾泻出来,犹如瀑布,在空气里流动,飘散,化为乌有。对我而言,那样子更像一列没有终点的火车 我望着他被烟雾填满,缓慢步入黑暗。我也像是短暂的一同陷入黑暗,脚步声久久地传来,遁入无形的空间…… 曾几何时,我望向一列火车,望着它飞驰而来,驶入浓厚的雾霭。是被晨雾吞噬,亦或是逃离这座被雾霭吞并的城市,现在想来,或许两方都是。那时的火车头也不回的驶入我所不了解的世界,我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清晰的听见它的声音,像是一些种子在我心头骚动,这些种子扎根在铁轨下方,时刻等待被我想起。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拉扯着我沉入深处的灵魂,它们现在就在这里晃荡:哐当,哐当,当! 那声音来自十几个世纪以前,那时候还足够嘈杂,大家都追寻更实际的东西,而为了挽留那个没有意义的世界,我们失去了太多,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总之,我能来这里,还得从火车说起。在我们那个时代,没有火车。 火车,对了,火车。作为颇受欢迎的纪念品,火车日日夜夜在云里雾间穿梭,带走了十几个世纪前的烟火气,我们的顾客都乐于在产品中见到。顺带一提,父亲有一所科研公司,那段时间,我们大卖特卖,至于为什么,父亲的团队对此也做了研究,从设计初期就开始,至今看来,得出的结论似是而非。总之,无论如何,他说他的公司需要这些独特的东西。这个世界也需要。 有一天。他第一次向我展示公司的产品,在他引以为傲的实验室,我大为震撼。那时候,“火车”这样的东西第一次在新一批产品被采用,流程不复杂,甚至可以说,一切要简单的多。无论从哪个节点突然上车。车站,酒店大门,山顶,天空,甚至厕所,一切就被立刻关在外面,这才是顾客们想要的,为了做一个真正的“过客”,好多顾客特意强调这一点,好像需要我们的客舱足够安静,只有睁开眼才能联系外界,这也不然,眼睛里也不过是被程序设定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可能性之一,离开光脑,冰冷和笔直的另一个世界就扑面而来,没人能逃避的。 地球,公元3437年。 离开实验室,我独自步行回家,倒头大睡。 半数的顾客要求将“雾气”这样的渲染物添加到有火车的产品,剩下的大部分也要求别的类似烟雾的替代品。有一个极其刁钻的顾客,他是这么要求的,凌晨一点的火车,下面要很朴实的铁轨,周围雾气要浓淡相间,地面上是青黄的杂草,踩上去勉强能看见脚印,他特意要求火车的汽笛声,并发给我们一个样本,我在工作间外听到,那声音单调极了,哐当,哐当,什么东西,一头雾水。好歹是用了,父亲当时在做试用的准备,我来过一次,之前只是看了看最常规的那些,这次他让我跟着看看,毕竟是个特别的产品,他的团队也挺期待的。 那天他戴着一顶帽子,牛仔帽,我看了觉得眼熟,想起来,城市生产区有个消费场所是一座1300米高的大厦,听说外层材料能阻断所有信号传递,进去后发现自成空间,24小时都是白色淡光,像是个独立的世界。某一楼有个纪念品商店,我们的一部分产品在这里的展台陈列,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柜台,上面依次是皮带,墨镜,一些手链,最上面,是一顶蓝色牛仔帽。这里的智能管理者总喜欢推销一些稀奇古怪的产品,当然,不全是,我家的产品就广受欢迎,不少人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纪念品,父亲的公司“”做的很成功,他们研究这些所谓的“纪念品”已经有一段可观的历史。不得不说,提出这个概念的那位(我并不了解那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真可惜生在这样的时代,我想。我的耳边传来新的播报:“...神经加速剂,维斯的团队即将在未来两年内推出这项新的研究成果,还在使用生物躯体不愿更换的顾客们值得一试,据团队成员李舟介绍,使用者的神经递质传递将被提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他们做了很多工作,躯体负担几乎为零,这项提升不仅能让使用者做到以往无法完成的事,最值得一提的是,思维的速度也会得到同程度的提升,想象一下,一分钟之内想完以前整年的事...” 挺有意思的,这样的感觉一晃而过。但我不需要。 有什么是需要的呢,我想了一会。首先,我们没有疾病,物质生活,一切免费,既不为能源发愁,又不为肉体的痛苦担忧(如果足够豁达,大可以替换所有器官,尽管还做不到让生物躯体保持长盛不衰,但机械义躯要便捷的多),不需要工作,不需要被交通困扰,更不用担心罪犯(如果自杀不是犯罪的话),甚至不必担心有谁过的比我好。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呢,还有什么值得关注呢。对了,思想的消亡已成定局,是的,我是说人类的消亡已成终局。 一些事实显示,没有“思想”的世界秩序井然,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不需要为了担心“意外”为所有项目准备一套紧急预案和一套备用方案,既节省能源也节约资源,当然,背后一切自然不需要人来运行,不若说,人类早已不具备那个能力。驳杂的思维会干扰程序运行的,这个就是事实。但这并不是起初被人期待的,当然。 启世的时间绘本是这么描绘的。最开始,一些人在极度恶劣的条件下活了下来,他们在北极的地窖中有一段不见天日的黑暗历史,花了上百年去适应包括辐射在内的极端环境,然后回到广袤的大地上,又花了上百年时间,“幸存者”们像是初来乍到的智慧生命,使用他们继承来的知识,越过了一些看似必要的社会阶段。他们统一,和谐,智慧超群,很快搭建起了一个不断更新,自主完善的超级系统,直至现在,也还在更新迭代,世界的模型从此初步构建。 传闻,这些人后来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们将过去人类的几乎所有的东西从世间抹除了,像是要开启一个真正的新纪元。这个纪元将由此一发不可收拾,科技将满足一切。 1000年后,他们从物理意义上客服了“死亡”。 最初的阶段,他们激烈的狂欢,在一些难得的空旷地带举办奢侈的宴会,连天狂醉,或是尝试无数的宗教活动,虔诚地攀爬山峰,远渡重洋,而不借助任何便利,或者没日没夜的消耗激情,拼命的做爱,拼命享受美食,给予味蕾强烈的刺激。 但一切无济于事,所有的“思想”被围困于城市的一角,即便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都触手可及,但这个世界突然间就黯然失色,现实的事物都好像毫无意义了,他们像是面临着一种旷日持久的审判。他们的敌人无影无形,时刻诱惑着所有人,一不留神就走向死亡。 他们的欲望在此间迷了航,尽管在短短几十年,几个月,甚至一周,就体味了丰富的世间万物,但这种奇妙只在短暂的持续时间过后就被更加沉重的虚无所淹没,被这东西包裹,被抽走了身上所有的欲望,自杀派在这时就占据了上风。 3411年,虚拟世界的方案在某次科学研讨会上被认可。最初,一位游戏哲学方向的心理学家提出,他的团队发现,在超现实的虚拟世界里,人们可以追求无限深度的感觉刺激,对现在的人类状况具有巨大的研究意义,他说的UVR(终极虚拟现实技术)是一种被遗忘了四五个世纪的技术,在那时,“人类社会”这个名词对世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为了对抗虚无,当时,主流研究的重心被放置在了“过去”,未来已经难以观测甚至不可观,这种时候,怀旧情绪开始在学术圈蔓延,在社会里发酵。说的是“过去”,谁还记得过去呢,什么时候。这些“过去”经历的人不多,是啊,挺过那样的战争,不。准确的说,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战争,就惨烈程度而言,我小时候能够参考的文献就有近乎调侃的形容,说“那是有史以来的一次地表生物圈的革新”,史称“大革新”,听说15000枚左右的核弹头在世界范围内一同引爆,大革新一点不为过,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末日。 对了,我去看过一次曾曾曾祖父的上千年前的长辈,他是一位“意识保留”术的受用者,两年前从休眠舱中被“请”了出来,祖父按照他“古老的”意愿,让他在这个时代“苏醒”了过来,我在心中暗想:这就是位“过去的人”。见面时我很拘谨,像是走进博物馆参观古代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近古代”:公元2300年左右至今),我是和父亲一起去的。这地方空旷的很,上下左右全是洁白的发亮的瓷砖,这种建筑材料现在很少见,朝大厅内部走,往左拐,没走几步,父亲在一堵门停下来,门上标有“A102”字样,白漆的,半敞着,有自然风从内部轻柔的推开,我一眼看到白色的窗帘摆动,然后丝滑的在一张陌生脸庞上拂过,这张脸庞是米黄色的,和我印象中的老人可谓一模一样,银发随意的混在黑发里,眼角皱纹条条分明,眼袋很明显,不过全然看不出与祖父,甚至照片中的曾曾曾祖父有何相似之处,直到这张脸的主人把目光投过来,半张着嘴唇,他那副呆滞的神情才让我的内心某处有所触动。这样的标准的老人的面孔现在不多见了。由于语言不通,我们的交流需要借助一个旧款的“思维置换器”,这东西曾经还能派上用场,功能很全面,居家影院,室内游泳,智能快递员,甚至笑话大王,种种能想到的一应俱全,现在几乎没人再使用了,看着它的样子让人怀念又忍不住发笑。现在,它只是一个语言置换装置。父亲与老人简单聊了两句,他们的话题难以展开,似乎隔山望云,然后父亲转过头,告诉我:“看起来,他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总的说来情绪还算稳定,你可以聊上几句?”,我说好。 走上前,我的目光落在红色和银色相间的“思维置换器”上,右手轻触机身,然后难以察觉的轻微电流在皮肤上转瞬即逝,我与父亲一样,都想了解一下那个时代的语言,在意识流间做出选择,片刻后,所有声音都被屏蔽掉,直到对面床上的老人张开嘴唇,(他向我点头):“古洛·D·斯特莱耶?” “我是。您是风渝舟祖父。”(他对我微笑),我继续开口“感觉怎么样?现在” (微笑道):“还不错,这是3430年,是吧”,(盯着窗外,短暂的沉默),我点头 “你看着很年轻,比大多数都要,”,(转过头对我说) 我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又摇头。 (枕头下摸出一个半颗拳头大小,椭圆的合金体,大概是新式的“思维置换器”):“不是吗,比这个要年长吗,”(然后指向自己未被仿生皮肤覆盖的金属手臂)“还有这个”。 “怎么会,”我继续问:“3430年怎么样?” (抬起小臂,手指揉搓仿生皮肤),“你是指这个?或者这个”(把头”转向“思维置换器),“真了不起,难以置信。我一把年纪,倒像个新生儿,你们的世界真了不起”(轻轻叹气)。 我心中有种感觉,与这位长辈相比,现在的人普遍缺乏独属于社会时代的一些情感,像是与生俱来的,怎么描述呢,在这里让我厌恶,我没有深想,问他是否适应了身体,他有些疑惑看了我一眼,我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但我词语匮乏,他大概看出我是想描述他的心理状况,“奇怪的感觉?”,用奇怪来形容很贴切,我注意避免可能的“考古者”的语境或语态,可还是没能拉近我与他的空间或是时间距离,(他的眼睛有一段时间失焦,像是喃喃默念):“好多东西少了,一时间想不起来。对了,好多的大厦,现在全是矮房子,就像仓库,是些什么呢,汽车也没了。着实奇怪...”,我忍不住尝试去理解这位老人,他失去了曾经的一切,失去了历史,他的“奇怪”是什么呢,我那时想,他真是可怜。 走之前,我向他询问,虽然难以开口,终究迫于好奇:“能问您个问题吗?” “你不应该这么生分,严格说来,我也是你的长辈”,他顿了一会:“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曾祖父”。 我仍旧犹豫着,最终才鼓起勇气开口:“这张脸是您本人的吗?我想问的是这个,我是指...这是您以前的面容?”。 他的表情起初很奇怪,但很快又释然了,我看见他第一次露出敞亮而舒心的笑容,在他的黄色面庞荡漾,皱纹间扩散开来。好像短暂从自己的失落中走出来。 他笑得真灿烂:“对啊。如假包换。” 回公司的路上,父亲告诉我,这位“长辈”完成手术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很惊讶。随后,他问我:“那个啊?特别吗?”他指向身后的建筑,“那个叫医院,”“哦,那就是医院。真是宽敞,那么大一栋建筑,就他一个人。” “是啊,就他一人。” 接下来几个月,公司的研究团队加入了好几名新的成员,他们和近来名声高涨的虚拟游戏公司略有瓜葛,这些人都是行业内的顶尖人物,公司后来的转型,他们功不可没。 游戏公司在那时候开始大火,虚拟世界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听说这玩意曾经在世界广泛流行,就在600年前,它的发展进入了其巅峰期,经过后来几波自杀潮流的冲击,逐渐没落下去,直至无人提及。现在,虽然要说靠这个来“拯救社会”什么的太过乐观,但人群普遍对此抱有期待,甚至可以说不乏有些人,以期待“救命稻草”般的执念来看待我们这样的新型公司。这些人已经迷失了太长时间,随时会在虚无面前败下阵来,了此余生。 说到底,我们最终都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只是时间的问题。有时饥渴得急需在现实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壤,用以挖掘无穷的意义,到头来,只是为了这一样东西。最终明白,世界一向如此,只是在这个时代更加的显著。 我突然明白了曾祖父长辈的笑,那根本就是嘲讽。这个世界多么的与他格格不入,再也没有几个人经历过他那样的时代,人类怎么能想象那样的时代,想象疾病还能夺去生命,更无法想象“健全的人”是指身体由100%的生物组织构成,而安装了合金材料的替代器官被定义为残疾。当然,也没办法想象对核能那样原始,野蛮的利用,微观粒子还能带有哲学性的面纱,这是最不可理喻的。但他们迷恋那样一个世界,不像这样的,这样一个一出生就被满世界的科技包围,除此之外再缺乏任何想象了。“大革新”后,历史从此断代,过去被称作“近古代”,那之前,残留下来的东西少之又少。相传,遥远的过去,幸存者经历了持续半个世纪的严冬,带着他们的知识想要重振旗鼓,他们做到了——一半,科技的光辉永存,相反,社会就此没落。究其原因,社会这样的东西,没有情感是无法维系的,在绝对科技的时代,情感是多余的。现在,我们的社会就要被“火车”营救了,真是奇妙。我没见过真实的火车,那是曾祖父长辈那个时代的产物,顶多在少数被称作“电影”的影像资料有存留,这些东西好不容易被还原,那种毁天灭地的灾难之后还能再现,让活下来的人更加坚信真理:只有数据才能永存。 说起来,火车这样东西,起初并没有给我留下值得一提的印象,我喜欢的“电影”叫做《泰坦尼克号》,反复看了上百余次,我想,我需要的某部分意义能在此间找寻到踪迹,究其原因,实在晦涩难明。所谓情感正是这样的东西,你大可以通过脑内激素分泌量、电流量的监测,结合外部输入(所见所闻)得出一套不完整的结论,却没法深究内部机理,有些机理源自本能,与现实因素又是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得不说,真真正正的人工智能的研究走向失败也属必然,顶多只能借用生物本源来还原或构造,没人能信口开河说:我亲手创造了它,至于如此创造,能不能靠漫长的细胞研究走向成功还属未可知。“再追究下去,是对人类的蔑视,对生物的蔑视。所以,不需要再研究什么'为什么喜欢火车',事实如此,这就够了”父亲如此的说道。 他同我一样充满好奇,快速将脑机接口接入神经,短暂的麻痹状态后,我们的两双眼睛聚焦到了一片至清至澈的湖泊,我感受着四周,很快适应了。世界如此清晰明澈,四只耳朵听见风顺着水面吹来的声音,树叶在身后窸窣作响,虫鸣声传来,此起彼伏,光线刚好快到刺眼的程度。无论多少次,类似的新鲜感还没有让我厌倦,我暗自庆幸。 走近湖面,父亲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两套黑色胶衣,递给我其中一套,是潜水用具。他的动作很利索,我也两三下穿戴完毕,从包装袋里摸出增氧装置,含在口中。父亲则不同,他给自己打了一剂供氧素,足以维持全身细胞短时间内的氧气需求。 很快,世界在我的眼中逐渐沉没,浮动的气泡带着迷人的光影升起,我的身体轻轻翻转,搅动起更多的气泡,在我的眼里,瞬息间,无数的气泡下沉,消失,这一刻,声音一同消失,一切被安静淹没。父亲在下方挥舞小臂,示意我跟上。我从水下仰望天空,像是看到浮动的幻影,还会有什么跟着一同泯灭呢,我想。 下潜的深度和压力一样,清晰明了。即便跟着父亲,我的内心也未免生出一些异样,一种恐惧随着光线的消失悄然浮现,说来奇怪,竟像是柔软的羽毛轻拂胸口,寂静无声,尽管微弱,却像深渊中外露的一缕黑暗。 越往下潜,我越发感到一股微弱的凉意 '它在我的心中扎根了,这是恐惧吗,还是说,恐惧只是它的一部分。我们在水下潜行,是否在几千年前,万年前某只灵长类动物以同样的姿势如此这番,它会是在寻找什么呢?我想,我们同处黑暗中,同样迷茫,不知所向。' 继续下潜,水压包围着我,冰凉沁人,但丝毫不影响我灵活的四肢,下潜,继续,像是要彻底沉入水中似的 我想起沉没的泰坦尼克。它的命运从沉没的那一刻永远定格,而如果没有沉没呢,它的故事还有人知晓?它沉没的意义如何?在此之前是否就不具备某种意义呢,这种意义究竟属于谁。如果都形同虚无,那么无论是某地突然下起冰雹,或是某艘游艇正在沉没,亦或是宇宙大爆炸,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前方传来沉闷的声响,大概与此同时,扑闪的光亮从下面冒出来,我看见一些圆滚滚的东西,看样子,是有什么东西被一团团气泡围在下面,气泡晃动,我几乎以为是发光的海葵或是珊瑚在摇动身子,一些气泡从下方往上浮动,朝我们的方向飘来。近看发现超乎想象的大,每个都泛着自然的荧光,在眼旁,一个里面包裹着超大颗球状的水珠,说是水珠,更像是水银,在水中看着像水银,是为了让谁看见,会是什么呢?海岩之泪?有的内部空空如也,用手触碰,立刻就分裂为无数小气泡,这些气泡四散开来,很快隐匿于黑暗中。最下方的气泡源源不断,像是起泡酒底部的二氧化碳泡泡,我故意绕开它们,向下游去,从侧面观看,好几处玄武岩上都发出强于萤石的光亮。父亲和我一同“着陆”,他似乎很熟练,故意在一旁等我细细观察,我低下头,慢慢蹲下,用手指触摸被沙砾半掩盖的岩石,触感冰凉,并无任何异样,然后站起身,向父亲耸耸肩。 我们在水下前行了一会,四周黑暗无声,只有潜水服上绿色的呼吸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走到某个地方时,父亲停下了。 我的恐惧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看着呼吸灯一闪一灭,那个遥远未知被黑暗包裹的世界了无影踪。现状如此,这是个虚拟世界,一名开发者以及一名体验者正在为这款游戏的上线亲历考察,就目前看来,这个世界很稳定,真实性无可挑剔,但要消费者一些细节买单仍需继续观察,例如刚才那样持续的孤寂,如果是为了后续做铺垫,是我多心,若不是,那么明显有待优化。为了体验的真实性,作为体验者的我事先不曾对这款游戏有任何深入了解,接下来将如何开展,一头雾水。我在一旁静待,作为开发成员之一的父亲(他参与游戏世界大体框架的设计,背景的设计,对世界的协调性也做出指导意见)的手腕上方的空间兀然出现熟悉的倒三角形态的公司的光标,那是游戏开发者操作界面,父亲不顾团队反对将开发人员借口保留了下来,好像对我们所处的位置进行标记,一番操作,界面从上下兀的收拢作一条线,关掉。父亲左右挪动位置,用脚踩踏下方的岩石,然后继续更换位置,突然一声奇异的响动从他脚下某个位置传来,明显不像是水底会存在的声音,我看见一丝丝明亮的光线从一道缝隙泻出,缝隙狭窄而笔直,像是精密仪器即将合拢的两个金属面,这条缝略作停顿后慢慢打开。与我想的一样,内部洁白的光线涌出,开口大敞,赫然一个方正的空腔。 进去之前,我看见平整的合金外壁上刻着一个椭圆形的生物俯视图,看着像是一种罕见的名为鼠妇的古代昆虫,不过比我见过的鼠妇标本要大的多,外壳形状也大不相同。 下面的空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内部充满新鲜的空气,我和他把潜水服脱在一边,稍作歇息后,一同往洁白的通道走去。 岩壁上人影幢幢,我和远村相对坐。光线轻微摇动,他的身材瘦小,手臂上青筋却很明显,肌肉纹理分明,不像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从背包摸索出笔记和钢笔,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的嘴唇很薄,唇角隐没于两端的黑暗,眼睛微闭,像是也不动声色注视着我。他是个智者。 这样的人为什么来这座岛。 “你好”,我说 他回答我,声音像一根柔和的线:“你好” 我向他说明此行的目的 “是的,我知道”,他补充道:“马可讲过了” 我轻轻拔下笔盖,做出记者的样子,接下来顺序进展,就像我预设的那样,一切如期而至,我问了一些东西,大致还是他来此的目的,靠什么生活,'就像采访一样',我甚至忘了,这就是场临时采访,需要问些什么,我还没有想好。但四周什么都静下来了,我等他回答时,却丢失了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拨动着什么,让我的形体从内而外静止下来,就像水滴到水面的倒放,由外而内的水波从这里进展,倒序行进着,正是这样一股力量。我的心开始慌乱,意识到了什么,但一切丝毫没有改变。我的精神在惊疑,四处张望,直到发现肉体无所作为,才停止了对环境的探视和怀疑,开始审视自身,然后慢慢,不自觉的,开始回溯我的过去。 我是一名普通的杂志社职员,自兼编辑和销售,偶尔也撰稿,过去的三十年就像坐火车一样,我从不曾怀疑它们存在过,它们连续不断,使我不曾往“窗外”瞥过一眼,我出生在普通的中产家庭,童年再普通不过,父亲在某一天离开,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那之后,两度从高中转学,努力学习,考上了远近闻名的大学,学校远在千万里之外,我一年回一次家,在途中遇上了一个女孩,我们很快坠入爱河,在婚礼中,我的人生找到了归宿,大学遥远的钟声被很快掩埋了,我有了孩子,工作稳定下来,在一家小杂志工作,并成为了二把手。在大学时,我学的是金融管理,这个我一清二楚,等等。就是这!问题来了,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难道这个时代投资盛行?金融行业大火,或许我能靠这个大赚一笔?如果这一系列是事实,我对时下的世界形势一定有所了解,怎么样呢。但哪里一片空白。 我能听到一些回响,但与这些无关,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呢,我竟一无所知,甚至,当我再次回顾人生,一切细节被隐去,我乘坐的火车外云雾缭绕,无法看清,越是凝望,一切越是虚无缥缈。在此之前,一切顺理成章,顺滑的就像外科手术刀切开装满棉絮的塑料袋,然而切开就化作了烟雾,有一种力量在挤压我的人生,并且,像是宿命一般,我必将寻到这样一次对话,或是一种其他任何形式的会面,无论何种人生,何种境地下出现,这是触发条件,也是外部的力,是外科手术刀。它将我的世界切开,内部世界漫出,浮现,远去,了无痕迹,让我不安的正是这样一种虚无,这样一种在时间下定型的产物,是抹杀一切的裂缝,我的内容杳然远去,只剩空壳,唯余空壳。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改变自我,我不再是漏气的空壳,而是那些被释放的东西,那些才是真正的自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月华柔美,海风微凉,火光在石壁上抖动,远村头顶泛着黄光,嘴唇张合的速度我难以想象,我就坐在对面,就读商学院的我,作为丈夫的我,身为杂志社记者的我,勿须怀疑的我(还会有什么一同泯灭呢?)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抱歉,刚才走神了” 远村回应我,耐心十足地:“我是说病毒,一切为了逃避病毒” “病毒?很厉害的病毒吗?”我问 “非常厉害,恐怕再难找到更厉害的” “人类史上的” “没有比这更棘手的病毒,总有一天,它会毁掉一切的” “真有这么厉害,外面的世界还好好的”我表示怀疑,“而且,也没报道过什么厉害的病毒” 他的眼神露出一些异常,好像我的身上正有可能携带着他所说的病毒 “或许还在潜伏期”,我无意打趣 远村摇头:“它会融入你们,早晚不分彼此” 病毒什么的,其实并不在意,我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素材。他的嘴唇张合,喉结带着一定节奏的跳动,反倒让我可怜起病毒,它们的目的单纯,绝不浪费任何能量给无意义,牺牲掉多维的生命,只为繁衍,反观人类,浪费了太多的能源。远村的眼睛微眯,嘴角隐没于黑暗,他显然没有忘记我的问话,我看见他的嘴再次张合了几下,但已经不能听清那是什么。 在梦里,我好像看到一些水波,不知道往哪里去。总之,从脚下开始了。 皎白的月光,从某处传达至视神经,随着水波轻微晃动。晃动的光在空气中发散,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雪白色雾。 瞳孔长大。这梦境让人隐隐不安。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或是很久,水波安静下来,白光以安静甚至冷清的圆呈现在眼前,它在水面以递减的形式扩散出迷蒙的白。我立身其中,月光幽幽照在水面上,不止我一人。另一道身影伫立在白光中央,比白光更白,甚至可以用圣洁来形容,她的动作与月光重合在一起,朦胧的不真切,像是遥不可及,让人下意识想靠近,但我没有,我想象着自己融入她那个世界,与她相拥。我胆怯,成为不了那样的我。 我停下来,陷入另一个梦,梦里我已经存在了很久。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好像并不希望我打扰他,他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好几次我尝试靠近,但最终还是停下脚步。终于,有一次我走近,做出很礼貌的表情向他搭话。“你是在考虑些什么嘛?”我问。他起初沉默不语,等了有一会,他不变的表情终于泛起了一丁点波浪,不过也仅仅一会,他看着我,并没有被打扰的样子,“我在想一个问题”,他回答,像是睡梦中惊醒的乌鸦,然后再次陷入沉思。我忍不住再次唤醒他,他的温和给了我一些勇气,“什么问题呢?”我再一次问。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有点久,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足以再次“惊醒”他,等了一会,我又一次开口:“是什么问题呢?”。他终于再次转向我,和刚才一样,只是他的嘴抿向一旁,多少是有些不耐烦,他告诉我:“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呢。”,然后给了我一个不再被打扰的表情。我暗自点头,转身离开。 我走了很远,不曾注意到脚下,我是个孤独的观察者,但我的内心不甘,不甘于看着一切,我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有某个宿命的事件将要发生,有某项再重要不过的决定在等待我做出。我又走回到城市里,我梦到了远村说的病毒。它们从最繁华的地方开始爆发,很快扩散到整座城市,无一幸免,要比他形容的更加可怕,更加阴险恶毒,更深入骨髓,无声无息的腐蚀一切。最后,城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脚下全是废墟,我也只是行尸走肉。学校没了,医院消失了,甚至连政府大楼也全都灰飞烟灭,杂志社自然也没了。我蹲在地上哭,连眼泪里也饱含病毒,让我刺痛,我抬起手,血肉全然不见,只剩骨架,整个被病毒消耗殆净。我想起以前的城市,听见慢悠悠的悦耳的音乐,鸟鸣,后来,高速运转的城市发出阵阵轰鸣。现在寂静无声,它连叹息也发不出来了。 这个过程无法阻止,病毒诞生就意味着毁灭。 最后,一阵风,废墟也不复存在。 这次是过了很久,至少在梦里很久,我被虫鸣唤醒,身上搭着单薄的棉麻,我快速爬起身,简单检查了下背包,沿着石梯向上走去。 还未走出洞口,冷冽的空气就已经使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外面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有小鸟轻鸣,还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我向声音的源头走去,发现是远村。 他的右手拿着一把木柄铁锤,正坐在一块四十公分高的平底鹅卵石上,一下一下地,凿着面前的石块,似乎是新作品的粗胚。我并不想打扰他,但已经被他发现了,远村停下手中的伙计,用嘴向凿子吹气,细小的粉末在空中飘洒,又用铁锤轻轻敲了下,声音很清脆。 他背后的石雕比昨天夜里注意到的更多,从人像到动物,植物,有名人,有浮雕,巨型雕刻,高达三四米,很难想象花了多少时间创作。我告诉他刻得很很好,惟妙惟肖,如果肯到外面去,一定技惊四座。 “那之后呢?” “你会很有名,可以大赚一笔,除了这个,还有数不尽的好处” “你知道我不需要这个” “这可不一定”我说。 “吃东西吗?”他问我。 “嗯?” “喏” 我朝那边望去,另一块石头上,放着烤土豆、红薯、两颗苹果。这大概是他的早餐吧。 “谢谢,我想不用了” “我已经吃过了,不必客气” “…”,我跟着他来到一堆乱石旁,我们坐上了一块平整的石墩,远村把铁锤和石凿靠在石墩下。 “我们聊点别的” “好啊,聊什么?” “聊聊我自己” 我心想该补墨水了,但立刻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我们的期刊不应该载入这样的故事。 “我来这里有些年头了,”他开始说下去:“说是病毒,你可不要当真了。我来的时候,岛上什么也没有,起初的时候,要生活下去可得费好大力气,也有想过要放弃,但来的时候已经断了后路。要是没有下定决心,何苦来这种地方” “这倒也是”,我打心里这么认为,于是不免好奇道:“那是为什么?” “为了逃避制裁,免受牢狱之灾而已”。 我很惊讶,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向我展示起他的作品,像是卖弄才华,我点头附和,他说:“我真的很喜欢雕刻”,这个一目了然,他又说:“这是来这里过后的事,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天赋异禀的雕塑怪才,满脑子创作,其它一概不过问,总之,怪人,孤岛,很般配是吧?”,我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都表示出截然不同的情况,也许他为曾被误会成这样的怪人而痛苦,甚至痛恨过或至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人一旦不再被任何渠道所了解,就和死掉一样”,他看着我盯着他,“我可不是说自己,说起热爱,我有个弟弟比我可算对雕刻热爱至极了,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他那样的人,要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可真是可怜,比死还难受,“我不一样,我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老实讲,我靠这个发家。工作的缘故,满世界跑,从哥伦比亚到中国,后来娶了老婆,但我们没有要孩子,我那时还年轻,还没有那样的责任感,准确的说,我一个人习惯了,不愿意为第二个人的一生操心,说是要我承担什么,就感觉受到束缚,慌得不行,因为我还年轻嘛,”“什么样的生意?”我问他。“赝品交易”“赝品?”“就是艺术品仿品,赝品是赝品,我们的产量稳定,质量也算上层,有的和原作分毫不差,几乎算是完美的仿品了。我们有几个固定的产源,其中也包括我弟弟,他天赋卓绝,除了绘画、雕刻,对酒也很有研究,但他不喜欢出风头,我也一样,倒不是因为什么性格洁癖,我只是怕麻烦上身,他给我们做那样的勾当,就更加小心了,”“可惜还是出岔子了?”“是啊。说到底是我的错,我太过自信,运送、对接都考虑的不差,干这个我经验很足,不过嘛,人总有掉以轻心的时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远村说着,也看了我一眼。“我有个徒弟,一次送货途中,还是露了马脚,他太过害怕,特别是面对警察。那天是在火车上,我们的'东西'装在行李箱里,恰巧有两个警察坐在后排,他们当然不是执勤警察,穿的也是便装,但我那个徒弟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仅凭气质就断定别人的身份,而且深信不疑,甚至到了心理暗示的地步,“如果只是害怕也就罢了,放行李的时候,他毛手毛脚的,结果箱子摔下来”“赝品’掉出来了?”“是啊”“被识破了?”“怎么会。每次送货前我都亲自检查,我敢保证,那两个便衣一定以为是家用的壁画。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坏在自己人手里,你一定猜不到我的徒弟当时有多害怕”,远村说,即使是那么久以前的事,好像也让他想起什么,“既然警察也没法识破,怎么会有意外?况且,赝品而已,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还能自己招了?”“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好像在说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我难以置信,真有这样的人吗。 水汽弥漫,雾色更浓了一些,我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事,问他:“马可呢?” “他已经先走一步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自然。 “你不必着急,再说,现在的天气也不适合动身”,远村说。 “真的?”,我看见四周云雾环绕,便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现在还不行。要我看,至少得半小时,那时候走刚好。”又说:“现在有点冷了” 所以,他带我往洞穴里走,生起火,一边讲述起故事的结局。 远村被通缉了,徒弟和他分道扬镳,说是可能投靠他弟弟,也可能下落不明,总之,不会再回去做老本行了。 “这样也好,至少他明白了自己不是这个料,不是光凭冲动就能干一辈子的东西,我早就知道” “你呢,你喜欢干这个?” 远村只说是为了钱,但肯定不仅仅为了钱,我猜可能也为了他弟弟,因为一些原因,看到那样的天赋被埋没,总会于心不忍。他说他弟弟不是喜欢创作,而是喜欢仿造,就和那些真心热爱创作的人一般,他全心投入这个,在这个领域,几乎难有人出其右。 “靠弟弟的本事发财,很无耻对吧”,远村说,摸着他的光头,随后低沉叹息。 “其实,除了弟弟,我更愧疚的是对我那个徒弟,那个时候,找份像样的工作不容易,我看出他干不了,应该早些挑明。他应该去做个摄影师,他真正喜欢的是这个。”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你不介意?孤岛的’鲁滨孙’其实是通缉犯,这绝对是卖座新闻”,我说:“你要知道,我是在杂志社工作” “我能说这些,当然不害怕这个,我能看出来,你做不来这样的事。对吧,这个倒是和我一样,你也不喜欢麻烦上身”,他的眼中带着暧昧之色。 “我只是不喜欢给别人麻烦。而且,不喜欢惹麻烦上身,这点想必人尽如此吧” “的确如此” “是吧” “我是说第二点。” 我没有回击,我想我更倾向于后者。 “你这个人,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吧” “欸?” “你喜欢采访吗?” “不算喜欢,但胜过厌恶吧,工作原因,杂志社人手又不足的关系,不做也得做” “勉强自己?” “看你怎么想,工作是工作,喜欢是喜欢” “我要是真正喜欢上一件事,就不会有什么杂念,管他什么…”,他停下,又说:“扯远了,说正事” “我是有求于你,就当是采访的代价” “但说无妨”,我回答,我早猜到。 远村向我递来一封信,大概像是新写好,连折痕也是新的,让我交给他弟弟。 他提醒我地址在信封上,我略微翻看后找到了夹在边缘缝隙中的纸扉,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名。 远村向我表达谢意,说他很想念自己的弟弟,愿他跟以前一样。 我想我该动身离开了,临走前,我突然想请他帮我刻一样东西,远村爽快的答应了。 “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一艘船,可以吗?” “当然,什么样的?” 我尽量在纸上画出想象中的一艘船。 “这个。挺大气,就是完整度不够。我想要花点时间,你如果不着急,我可以派人送给你” 我点头答应,留下了住址。 “雾越来越浓了,你最好赶快” 远村说再拖下去可不妙。 我心里不妙起来,的确,雾好浓啊。 环顾四周,白色穿插在万千丛叶间,石雕中,在整个孤岛停留,窸窣的树叶晃动似留下残响,就让雾更加朦胧,掩盖了万物,只有远村的手臂使我稍微心安。 他还送了我一只指南针,球状的,玻璃球大小,中央指南的红色细线清晰可见。 我沉入白雾中,逐渐遗忘身后,冷风让我哆嗦。 '一种不安潜藏在我心底,就像在小船上看到身后浓雾中向自己招手的柔美树枝,或是看到冬季玻璃窗外的正在认真梳理毛发的精美的山雀,这是一种不安的隐喻' 一层又一层,白色又是白色,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喘气,向身后呼喊,只感觉声音被水面吸收了,又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抓起浆,往前滑动,划,划,停下,有东西在我眼前晃动,指南针!红线,这又有什么用?船自己动起来,奇怪,水面!“怪了!怎么会有漩涡?”,就他妈离谱。 “喂!我…”,刚说完这两个字,我就搅拌其中了,水泡,浪花,木头断裂,水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公元3441年11月7日这天,我记得,有三件重要的事。第一,这天是我的生日,除了我,没人会把生日当做重要的事吧,奇怪的是,父亲也记得我的生日,真是奇怪。第二件事,这个阶段以来,公司最重要的产品问世,媒体平台声势浩大,兴师动众来访,与官方合作同期举行,围的水泄不通,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场嘈杂,混乱,漫长的事件,从此确立了公司的地位,人类保护协会抛出橄榄枝,协议在钟声中敲定。 媒体的机器人在空中疯狂闪动,全方位的,记录下相关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与贵司的协定即日起正式生效,合同约定时间暂定三年,项目试行时间半年,试行期内没有异议将启动正式合同,世界科学院驻司人员将陆续抵达,最晚时限为11月30日,今天的会议,未到场人员均于线上会面,现在请贵司项目负责人正式启动项目…” 我在这时看见了楼。 起初只是人群中的一个眼神。它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 为什么呢?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它没有在人群里搜寻,也没有聚焦到彼时的主体上,反而停留在与事件几乎毫不相干的地方,我说我,我站在这里,除了身份,找不到与事件的任何联系。 不过,罕见的会有一些细若游丝的镜头闪光略过我的脸庞,然后从黑乎乎的群体里溢出一个瘦弱的影子,“走”向我,“他”的金属外壳朝向我,露出拟人的微笑,看着十分蹩脚,我确信,“他”已从虹膜找到了我与事件唯一的联系,身份的联系。 '又是这些家伙!',我是指记者机器人 它向我刺探父亲的事,我潦草应付。 应付的间隙,我的耳边传来远处的“…合作愉快!…” ,随后,大展宏图、拯救社会之辞接踵而至。 人群喧闹起来,振奋起来,欢腾起来。脱离这个场景的我很快就看到了楼,我们的视线隔着稠密的人群,就像这样,不需要寻找,相互打探着对方。 他的嘴动了一下,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他在说什么?没有,或许是我眼花了。 但是我看见刚才那个记者机器人,它的“表情”那么清晰,“声音”同时准确无误的传入我的脑中,是电波,大抵意思是:“记者会结束,请稍等片刻”,它又露出蹩脚的“笑”,我点头应付它,等它转身。我便立刻向一个方向走过去,那里并没有“电波”传来,但我知道有个声音正在空气里传播,它的目标是我,似乎特意绕开了其它人的耳膜,我听见楼在说:“找到你了!”而我循着只有我能听到的声波,穿过稠密的人群,看见楼杵在那等我。 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露出几颗白亮的牙齿,我们相隔两步之遥,他转过身,然后侧过半张脸,像是熟人般对我说:“看什么呢。这边!”我回头望了一眼,缺少了我的发布会没有半点异样,便跟着他往前走,他走的很快,我几乎要小跑起来。 我们穿过人流,走过被透明材料罩住的城市花园,走过多座研究所以及人影稀疏的科技广场,走过门庭紧闭的消遣中心,最后是一些小巷子,白色日光避开楼栋,使我目眩。我在一道路口停下,这才发觉不对劲。他好像注意到我,也停下来,但没有说什么,我先开口问他:“你认识我吗?”,他瘪嘴一笑,说道:“清楚,清楚得很。” 我很纳闷。这表情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走过来,围着我转了一圈,伸出手扯着我的衣袖。 “是本人!总算见到了”,他说。 我在等他给我解释,但他却自说自话起来,摸着下巴上下打量。 “想不到还挺高,本人比影像看着年轻呢,”,然后目光朝向我的眼睛,“你多大?” “21”,我不自觉的回答出来。 “和我一样呀”,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拉着我似乎是想继续往前走。 “喂!等等。”,我收回手,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莫名其妙” 他的力气没我大,被我扯开后几乎往前栽倒。真是弱不禁风的家伙,我想。 我们僵持了几秒,他开始默不作声,然后扶了扶帽子,嘴巴动了动,是在说什么。 “我不擅长解释,不过,你还是跟我来一趟的好” 突然他神色一变,慌张的拉扯着我走向一个隐蔽的小巷,这次我没有抵抗。我们没入小巷中。 “怎么回事?”我问他。 “天上那家伙” 我注意到,他是说人类保护协会的那些机器人。 “最近这些家伙好像活动频繁,怪事”我盯着他的脸,说道。 楼咬着下嘴唇,默不作声。 “你不会是个'黑户头'吧?”,不然谁会怕这些东西。 他恢复常态,但很难不认为是在与我的追问做抵抗。这些机器人每隔一段时间飞过,俯瞰建筑之外的日常,即便侦查行动不是首要任务,但要发现一些地底世界的老鼠却完全不在话下。 “黑户头?如果是说被你们这些合法公民排斥的下水道老鼠,那你说中了。” 我没有说话。 “怎么?要逃走?我可有的是办法留住你”,他说。 “所以你不打算解释一下?”,我回答,我并不害怕。 “我也说了,我不擅长做这个” 小巷空无一人,机器人们从头顶掠过,没有做停留继续往前飞去。 我望向它们飞走的地方,问他去哪。 “当然是'老鼠窝',又脏又乱的地方,还有一大窝老鼠” “我是说它们”,我向他示意天上的家伙。 楼奇怪的撇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 我看向他时他又收回目光。 “我想你是知道的,别看我在公司无事可做,新闻还是会看的。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他被我问懵了,或者只是假装的。但我不在意。 “你说的'老鼠窝'最近是不是有几只老鼠偷偷跑出来,你最好别是其中一个” “什么?” “新闻啊,新闻,A区居民楼有位老先生家里搜出来一个东西,那东西你们那的黑市才会有的,报道说是有'非法'人员利用某种手段混进了居民区,那里可是A区的中心地带,有密布的'天网',但这些人做了很好的信号屏蔽,现在人已经无影无踪了,是你的同伙吧?” 楼的脸上露出短暂的不耐,片刻又装作不在意的搭过我的肩膀。 “然后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人类保护协会为这个事加强了戒备,每天在A区巡逻的机器人就有好几十个…” 我止住了,因为我发现楼的瞳孔突然长大,褐色的眼珠中映照着我的样子,但它们并没有朝向我。我感到一股似有似无的电磁信号从远方袭来,速度非常快,直到楼的手掌再次用力抓住我,我才确信,这并非是幻想中的数字的奔流,而是现实。 “来不及了!” 他拉着我,往黑暗中奔逃 “那是什么?”,我一边吸气,一边向他打探。 “追兵,协会那边的”,楼说话时不忘时刻转换方向,转了多少次,我已经毫无印象了,我们已经走入了巷道的迷宫,“老鼠们”偶尔出没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你的屏蔽失效了?它们怎么会发现你?”我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我也正纳闷呢” “现在怎么办?” “嘘——”,他做出噤声的动作 我看见他身侧的墙在空气中晃动了一下,就像水面的倒影。 我们没入其中。 从外面看,我们像是没入了墙面,不仅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连我们的信号一同淹没其中,我已经感觉断开了与“天网”的联系。我想,这就是连接地底世界的缝隙了。 内部世界与外侧截然不同,略偏阴暗的光线似乎想要衬托这个地下的世界。 楼背靠在一堵墙上喘着气,然后他脱下帽子,露出清爽的短发,顺着墙体慢慢蹲下。 我便大致扫了一眼四周。这是个狭窄的过道,与外面的巷道风格一致,地面也无脏乱之感,但随处可见的小面积积水的阴暗与外界的通透日光分明。想到这之间的差别,我回头触摸身后的空气,又或是一旁墙壁,丝毫没有异常,真的将“合法”的公民社会与“老鼠”们的世界连接起来了,这种藏匿的技术确实妙不可言,连出口也被隐匿的无影无踪。 “别费力气了,出口可不是固定的,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楼站起身来,径自往巷道那边走去,没有向我看过一眼。 我叹气,那只是对疑惑的概括,以及,心中那隐隐的兴奋。 我现在别无选择,但丝毫不认为自己“卷入了”什么,反而,我以为长期压抑的心得以释放,我从固定的生活模式中摆脱,并没有任何“负罪感”。是的,我并没有将人类保护协会视作“与社会脱离”的群体同视作危险的东西,虽然他们经常被报导带给我们危险。 望着楼瘦小的身影,我在想着与危险截然不同的东西。 从小,我便察觉到,某种终局就潜伏在社会中。我的群体,同胞们一点点流失的东西,它们最终会被未来彻底耗尽,这些东西就像某种情感,或者说,它就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东西,我认为,一部分中,那是对群体的依赖性。 最终,我们完全是个体的。 父亲在我人生的初始阶段—如果说15年对于无限来说是开端的话—就展现出与外人不同的状态,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还很隐晦,我以为是由于自己的身份—我得知自己是很“年轻”的人,就人类而言,无限的寿命让繁衍的原则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决定,所以我是“他们”中少见的新生命—使得他抱有“守旧”的责任感,我们的交流在工作和享乐外还包含了让我心底隐隐发热的关怀。 我被带领到工作的岗位,是他发觉我已经稍微“长大”的时候,我开始对社会的现状有了基本的认知。 我了解到,95%以上的人类个体的唯一职责是享乐,还有一部分是像父亲这样的。我还了解到,父亲不想让我成为那95%中的一个,但他从来不明说。 他在家几乎不谈工作,即使是我已经长大,在他的公司已经干了一阵子。 初入公司,我被安置在检验科,工作内容当然是代替市民体验我们的产品。这是很合理的安置,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公司的产品供社会享乐,推出的产品广受好评,更多的,则是接受公民的定制服务。父亲是设计团队的领导,我听说他的工作非常出色。 一如公司理念所述,只要市民还存在欲望,我们的工作就是社会所必须的,没有身体机能阻碍,欲望就能被无限拓展,从中挖掘出新的情感。曾经未曾被涉足的精神领域,将带给社会新的自由。 起初的产品还较为简单(当然,这是远早于我入职之前的时间),随着公司名声越盛,市民提出的服务条款越来越详细,要求越来越严格,公司的高层领导说:“他们已经挖掘到更深的地方了” 父亲回答道:“是的” 会议后,有了一个新的方案。 他们说火车是感情权重的分配机器,就像神说要有光。实际情况是:一个人上了火车,他的情感会驾驭火车,掌控方向,四周的一切都随着乘客的心绪变化,到达了某种情感阈值,他可以选择就地停留,或者他还能去更“深”的地方。当然可以再次上车,他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想体验这种“新鲜感”,既然“未来”再也无法吸引他,就得从“现在”出发,需要补齐内心的空缺,还是要驶入“过去”,这就是他为什么会选择“火车”这种古老的象征之由。 火车的工作就是让他们抛弃冰冷的现实,在一些过去的社会节点中寻找重为人的纽带。 当然,这也是“娱乐”项目,毕竟他生活在仅需娱乐的世界中,只要他的精神还能坚持下去,任何精神需求都是应允的,就像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毒品。 毕竟,他不能自杀,不能终结“永生”带来的唯一副作用。就目前看来,除了“记忆阉割”外还没有任何办法能根治虚无,就作用形式而言,还不清楚“火车”是疏导了,还是对抗了这种虚无,但就结果而言,是令人满意的。在被孤立的“人类社会怪圈”中是令人满意的。 这种满足的形式最终被固定下来。这种由火车完成的满足源自于梦境的启示,就像我们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就像后来的一位长辈的描述,庄周之梦与蝴蝶,或蝶梦于庄周,难辨,虚与实皆空,唯心是真。 我和楼一同往“老鼠世界”的巷子深处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稀疏的人影,与外界相比他们好像瘦了一些,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先去酒吧”,楼说。 我点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巷道不阴暗,天空似乎不随时间而变化,总之我们走了大概有一刻钟,我感到一股明显的啤酒气息扑面而来,右前方是外界少见的纯木制建筑,啤酒店的招牌是世界语:“老朋友酒吧”,楼拉开酒吧的木门,一股小型旋风在门的一角打转,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与我想象中的喧闹不同,里面的人大都低头喝着酒,偶尔低声交谈。楼左右扫了扫,然后停在一个角落,那个方向有个毛发杂乱的酒鬼,慢悠悠喝着酒,眼睛看着倒是锐利无比。 是楼的“接头人”吗? 我一言不发。 我跟着他的步伐直接走到那人跟前,楼坐下来,我也坐下。 两人像是老相识一样交谈。 “怎么样?” 那人摇头,“不太妙,走丢了一个博士”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 楼顿了一下。又问他:“他知道芯片的事?” “不好说,我感觉十有八九吧” “不好办” “你怀疑他是协会的间谍?” “这倒不是” 他俩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博士?” “忘了,听说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 “对,听说他的研究总是出岔子,浪费了'收留所'好多材料” “'收留所'会找到他的吧” “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关键的就是时间,要是计划暴露…” “好了。这不是我们操心的问题,不是要赶时间吗,所以要抓紧了。”说完这句,楼看向我,多毛酒鬼也看向我。 突然的停顿,让我有些局促。 酒鬼先开口了:“你好,我是金玉成” 他笑着向我伸出右手。 “我认识你父亲,我们还是老同事,算一算大概有几十年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这事情太突然,希望你能节哀” “他可能还不知情…”楼打断他。 对了。我要说说第三件事。 父亲死了。 这件事该从何说起呢。对了,还是讲讲“收留所”吧。 最早一批反对“娱乐永生社会”模式的人类脱离了城市,他们中的技术份子搭建了自己的“生态系统”,可以避开几乎覆盖整个地球的天网,他们组织起来,时不时给人类保护协会搞点“小麻烦”,从那个时候起,老鼠世界的人就称自己的组织为“收留所”,而外面的人依旧叫他们老鼠。我猜他们当初能幸存下来,大概是被协会轻视了,毕竟这个大的“社会系统”已经维持了如此之久,几只老鼠想要在牢不可催的铜墙铁壁上钻几个孔,这在现今存留的人类历史里是数不胜数的事情吧。 某一天,人类协会中有个重要的技术骨干偷偷潜入了“收留所”,这件事情如此密不透风,甚至在当时连“收留所”知道的人也不超过5个人。 可以说是“蓄谋已久”吧,他可能洞悉了和我一样彻底绝望的未来,所以想留给最终反抗的人们一点希望,他带来了一个计划。 根据他的统计,社会中60%以上的群体对现在的娱乐项目已经难以维持欲望,他们中不小部分对所有的娱乐难以提起激情,人类协会试图开发出前所未有的系统,让剩余群体的激情维持在稳定水平,这是一个契机,“偷渡者”说。 “你认识维斯吗?”他问道。 “维斯?好像听过,一个生物科学家?” “一个商人” “我想应该认识,说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我和他有过合作…” 他们商讨了两个小时,这次秘密的对话成了一个新的动力,这次,“老鼠们”可不仅仅想制造一些小麻烦了。 在远古时期有句话: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起初只是被个别人怀疑,他很快密信了协会那边。协会高层准备将计就计,这个“偷渡”的骨干确实有些本事,他的智商超群,组织能力也是顶尖的,再者,临近新项目启动,就更加忌讳再生事端了。 “你对那个知道多少?”楼问我。 “什么?” “现在正热火朝天呢!火车,火车项目。” “嗯,了解一些吧” “你爸爸真了不起,他有告诉你多少?关于项目的事” 我讲了讲自己的理解。 “这样啊”楼说。 他突然一转话题:“你知道外面的人有多想进来” “啊?” “你觉得'那些家伙'还算是人?”这是金玉成说的,他对楼这么说。 “是啊,我要是他们,也巴不得早点解脱,说什么'人类保护协会',真是个蠢才起的名字” “进来做什么?”我很好奇。 “逃避天网啊,你现在还能感应到那东西?” 我摇了摇头。 “这东西真是无孔不入啊,还好这边技高一筹”,金玉成说。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知道'自杀派'吧?说什么欲望可以无线拓展,真是够疯狂的,协会那些人脑子没一个正常的,这个社会啊。早就没救了” “这里可以屏蔽掉天网,那些人进来做什么?因为在外面不能做一些事呗” “他们真的想…想要死,死…” “难以理解是吧,你要是跟他们一样,活上个几百上千年,难免不这么想咯” “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楼叫来了服务员,点了两瓶啤酒,还有一瓶看不出类型的淡红色饮品。 “这项计划,你可是核心点哦”,楼又补了一句:“这是你父亲交代的” 金玉成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东西,对我说:“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 “信?” 大概只有老鼠的巢穴能见到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时代的名词呢?我知道它的意义,但是第一次见过。 信我看完了。 啤酒下肚,我感觉像是什么也没有喝。 楼站起来,金玉成跟着他向酒吧门口走去。 “走吧,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跟着站起来。 “一个熟人,是真的老熟人哦。”金玉成笑着说道。 海风里带着盐分,混着海藻和贝类的腥味,但温软的沙床伴着漫漫而来的潮水,让人想长眠再此。 我觉得有圣洁的白光漫入世界,只是一瞬间便清醒过来。睁开眼,阳光像褪色的什么东西射入我的瞳孔,我摇晃着站起来,头疼、眩晕以及反胃感一并袭来,我缓了一阵子,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木船不见了踪影,想来被潮水冲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最重要得知道现在在哪' 沙床的两侧都是海岩,我顺着前方走去,走了一截,我听到一些喧闹声,走近发现是几个孩子在沙滩上踢着足球。他们只是瞧了我一眼,并没有理会我。 “你们认识我吗?”我突然问道。 “不认识” “不认识” 有一个小孩说:“我知道你,斯…斯特…” “斯特莱耶”,我问他:“我们见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 “我老爸说的,他说起过你的事” “带我去见见他,谢谢你” 这孩子的父亲在海边经营一家铁板烧,这算是“经营”吧?我记得他,他的眼神给人一种孤独的忧郁感,像是难以接近,但为人很和善。 “在这种地方,人还有这样的需求,很奇怪吧?”,他当然是说他的小摊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你这人真有意思。对了,你还没打算离开吗?” 我苦笑,哪里是没打算。左右望了望,我还是叹了口气。 “那你是怎么来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哪有这么怪的事” “就是不记得了,我也很奇怪”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没事吧?” 我沉思了一会。 猛然掐住自己的大腿。糟了!记事本! 我跑出门,循着隐约可见的足迹回到来时的沙滩。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该不会漂到海里了吧,我纳闷。 我又走了一截,在靠海的沙粒中摸索,突然捏到一个硬物,圆珠状的。啊,是这个。远村给我的指南针。 这东西有什么用?我坐在沙堆上,海水浸湿了我的裤子。 '要是单数就扔掉,双数就留住它'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孩跑的很快,他已经追到了我的身后,远远看见这孩子的父亲也追了出来。 我问他:“今天是周几来着?” 他一脸疑惑:“这谁知道啊?你知道吗?” 也是,我再次苦笑。 等等。我感觉到自己肩上突然松了一些,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脸埋在海水中,带了一脸的沙子。 “真是蠢”,我骂了一句。 背包还老老实实挂在我双肩,记事本,钢笔,水壶静静呆在里边,看来我是真的被自己搞糊涂了。 这时那孩子父亲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慢悠悠往回走,我向他打听马可的住所,他说了大概的位置,并邀请我吃晚饭。 “谢谢” 我拒绝了他,独自向某处走去,转身看到两人在原地挥手。 好像这就是永别一样。 马可的屋子很简易,像是椰木和布匹再加上些树叶随意拼接起来。 这里静悄悄的,马可并不在,我早有预料。 我感觉有些累了,就着月光找到一个开关,这里的建筑陈设大都是这样,原始的灯泡足够照亮整个小屋子。 听说他们的电力来源除了“幽灵船”上的电瓶,还有太阳能板,全是幸运的功劳,我想起返程的事,看来明天得去找找他。 我关上灯,黑暗里辗转难眠,明明才侥幸逃脱一次溺亡,却一点没有余恐。我想起水下的经历,大大小小的气泡不断上浮,像是似曾相识,水下的雾就像梦境的入口,然后就是黑暗,我害怕水,更怕黑暗。 第二天潮水比鸟鸣更早让我醒来,我丝毫不觉得饿,起身后在屋子外围转悠,不觉天就完全亮了起来。 海风的咸味很独特,一只海鸟在其后追赶,它脱离了队伍,之身在天空翱翔,随后离开海面,朝着沿海的树丛方向坠落。 我向那边张望,白色的影子很快又从树梢跃起,在低空施展了几个诡异的起落,然后一头向某个方向扎去。 我在心底疑惑,循着它的轨迹走了过去。一路上高低错落的屋舍隐没在我的视角,然后出现新的屋舍,虽然仅仅几个呼吸,我觉得甚是漫长。一抬头,白影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