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最后的格拉基启示录——拉姆齐·坎贝尔(上)


原名:The Last Revelation Of Gla’aki
译者:骑拜亚基的飞天水螅,古尔薇格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正文:
最有名的维多利亚时期珍品或许是一张邮票——黑便士[注1]——但它相较最稀少的维多利亚时期书籍要常见许多倍。如今世界上可能已不存在任何一册《格拉基启示录》。
其唯一的印刷版本出版于1865年,共九卷,由伦敦的“高门的马特洪出版社(the Matterhorn Press of Highgate)”出版。与之毫无联系的是一个伪造的“利物浦版本”,其中包括由现代玩家编造以用于角色扮演游戏的内容。马特洪的系列则专为赞助者出版,人数猜测少于两百名,其中大多数被认为是邪教或秘社的成员。它似乎是马特洪出版社出版的唯一作品。出版社的创立者可能与于1862年伦敦复兴的,剑桥大学鬼魂俱乐部[注2]存在联系。
[注1]:The Penny Black,世界上第一张通用带背胶邮票,1840年5月1日在英国首次发行。
[注2]:the Ghost Club,前身为1855年于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成立的,讨论灵体与鬼魂现象的团体,自1862年正式建立后延续至今。
这九卷书被称作是“由帕西·斯迈尔彼姆(Percy Smallbeam)修订,编排及勘误”。这名字几乎肯定是笔名。其内容则据称以发源于毗邻布瑞切斯特的格洛斯特郡的深瀑之水(Deepfall Water)的,隐秘邪教的成员所著的十一卷书籍为底本,后者的编写时间已不可考。纵有传言说原始文本是预料之中的杂乱,尚无从确定马特洪版本中有多少内容是彻底重写而非简单地重新编排。譬如神秘学作家约翰·斯琼(John Strong)宣称斯迈尔彼姆为方便阅读,去掉了名字“格‘拉基”中的撇号。
原始文本似乎是由一名格’拉基教团的叛逃者提供,尽管某些来源坚称那人已因传播该文本而被指控。他找过鬼魂俱乐部寻求出版方面的帮助,但被社群中的宗教成员迅速拒绝。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E.W.本森,后来成为了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和几名诸如E.E.和A.C.本森[注3]的超自然故事作家的父亲。在《生活》中有关他父亲的部分,A.C.评论道他“对精神现象比他愿意承认的更感兴趣(原话),但不愿意与邪教秘辛的传播扯上任何关系。一个找上他并希望他帮助出版魔法书或者类似东西的骗子会被立刻拒之门外。”部分人将这段话作为对布瑞切斯特的邪教徒的指代。
马特洪版本在当时并未引起广泛的讨论。1920年代前它都不为大众所知,直到由《约翰·布尔》[注4]与《周日快报》发起的反对阿莱斯特·克劳利[注5](“世上最邪恶的人”)的运动走向高潮。一套启示录在克劳利的藏书中被发现,克劳利将其描述成“一种灵感,诸多秘密真相的源头。”《约翰·布尔》随后攻击它是“有史以来出版的最邪恶的书”,《快报》则怂恿其读者烧毁所有他们能找到的副本。一方面攻击声势浩大却几乎全然投机乱撞,表现得对书籍的内容一无所知,一方面记者们仍然能对其中两卷的标题,《夜之目的》(被辱骂为体现了任何与这些书关联之人的阴祟之处)以及《死者之用途》,尤其是后者,口诛笔伐。
[注3]:E. W. Benson,1883-1896年间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曾于1851年在圣三一学院创立The Cambridge Ghost Society。
A. C. Benson,诗人,评论家,著有《Basil Netherby》等恐怖作品。
[注4]:John Bull,自1820年起发行的周刊杂志,立场偏向传统保守主义。
[注5]:Aleister Crowley,英国神秘学家,宗教体系“泰勒玛”创始人,在世时因战争立场,性向和毒品问题而颇受争议。
作为运动的结果,该版次的书大多数被毁。仍在世的赞助者毫无疑问会担心迫害或遭波及,原始主人的后代也鲜少愿意和这些书有牵扯。自那之后没有任何副本被公开,而上世纪末的一场不相干的事故则导致收藏在布瑞切斯特大学的书册被一名学生毁坏。是最邪恶的书,还是神秘学文献的一处失落?如同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藏书般,它或许已归于传说。
莱昂纳德·费尔曼(Leonard Fairman)
档案员,布瑞切斯特大学
(特邀专栏嘉宾,
每月猎书(Bookhunter Monthly),2012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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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沿海公路将古尔肖(Gulshaw)带入他的视线,费尔曼觉得这便是作家的感触:你永远不知道你写下的文字将领你去何方。构成小镇的硕大的灰色砖块,仿佛九月的天色坠入泥土再密实地长出。越过一座有着高瘦的拱窗和低矮的塔楼的宽广教堂,一行石质酒店俯瞰着半公里长的蜿蜒海滩。于它们后方密布的房屋铺上山坡,直至一片两端向下几乎延伸到海岸的树林。步道的近端,镇子的标语被高木桩撑在融入人行道的巨大贝壳群的上方。欢迎来到古尔肖——海,还有更多!确实如此,费尔曼想道,至少对他而言。
眼前的镇子看起来昏昏欲睡。几家人铺着毛毯躺在海滩上,仿佛他们指望如此能唤出太阳。老人们坐着轮椅在步道上漂荡,家长们推着婴儿车里的孩子,步伐与慵懒的波浪相应和。几处人行横道的尽头,交通指示柱朝彼此慵懒地闪烁。有人占着高尔夫球场,但球员们不比正凝目注视海面,却仿佛用眼眸投下的阴影打量他们的雕像更有活力。眺望酒店后方,费尔曼看到多彩灯光闪烁的游乐场,戴着成串帽子的纪念品商店,双鳍拿着菜单的一人高的站立的鱼。靠近树林远端的地方一列车厢匍匐在过山车的斜坡上,大轮子滞缓地旋转数秒后回归静止。
费尔曼在经过“原初圣言教堂”(Church of the First Word)时放慢了速度。哪怕他未曾加速,他的感觉却告诉他并非如此,且无论如何他得找到他的酒店。“长居”(Staymore),“雅阁”(Toprooms),“海滨之梦”(Seaside Dreams),“昆伯克”(Kumbak)…终于他看到“怀留”(Wyleave),一栋笨重的三层彩绘玻璃窗建筑,立在整行中央。路对侧的涂鸦试图把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休憩所改造出现代气息。费尔曼绕过怀留找到被六七辆车占据了近半空间的停车场,扛起过夜用的背包进入酒店。
他怀疑通向接待处的前廊两侧铺的墙纸年岁更长于他。上面绘着抽象化的鱼从海浪中跃出的图案,作用无疑是令人想起海滨。图案涌入大堂,一名银色卷发,颀长的面部被严重晒黑的女人坐在深色的大型木质台桌后。有一瞬间她看起来昏昏欲睡,而后她从桌后站起身,珍珠项链在刺绣白衬衫上晃动,咔嗒作响。“费尔曼先生?”她说,笑容逐渐绽开。“我是伯利夫人(Mrs Berry)。叫我简妮(Janine)就好。欢迎光临怀留。”
她伸出手,触感柔软潮湿近乎易碎,使得费尔曼不敢握住太久。“我给你留了海景房,”她说。“可以提供一下个人信息吗?”
他对登记表所需要的信息量感到惊讶:除了他的姓名,地址,驾照号,还有生日,职业,甚至还有亲属和亲属联系方式——他父亲的名字和养老院的电话号码。“写这么多,只住一天太可惜了,”简妮说。“不给我们多点机会吗?”
“我也想,可是我的假期已经有安排了。”
“那是什么促使你光顾这里的呢?”
“书。”
“当然。”她说道,仿佛先前的话比起疑问更像个玩笑。
“我们图书管理员也有其他的兴趣爱好,你明白的。”
“但愿如此,”她眨眨眼说道,似乎有些困惑,而后拨了拨柜台上的铃铛。“汤姆(Tom),带费尔曼先生去六号房。”
行李工是个矮胖的青年,黄褐的肤色令费尔曼想起炸鱼上的面糊,那很可能是汤姆的主食。他拎着他的行李走上一段被无所不在的墙纸包围的楼梯,费尔曼尝试着问道“很久没晒太阳了吗?”
“不是,”汤姆头也不回地说。
话语中暗藏的是愤恨吗?黄褐色可能由人为导致。汤姆在他打开一间一楼的房间的门锁前都保持沉默。“我们到了。”
刚打开房门,费尔曼便能一眼望见水光弥漫的地平线。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被与大开窗的镶边同样材质的绑带扎起。一把淡紫色软椅被摆在上方嵌有大型椭圆镜子的梳妆台边,两侧簇拥着与接待处相同材质的深色木头大衣柜。双人床罩和鼓起的床头板继承了紫色的外观。至少墙纸是淡蓝色,装点着没有鱼的抽象的海浪。费尔曼能忍受这种住宿环境,但他发现没有浴室时还是吃了一惊。行李工也许捕捉到了他对着角落的水池皱眉的表情,于是他指向走廊里标记有“洗手间”和“浴室”的两扇门。“你不会和其他人共用太久的,”他说。
汤姆刚把行李卸到床脚,费尔曼便把一英镑摁到他手里。对方湿冷的手掌深深下陷,令他反思自己是否太用力,但行李工毫无反应。“需要我们请打电话,”他咕哝着退回走廊。
费尔曼坐到床上,床嘎吱一声,一股薰衣草的香味随之而散。拿出手机时,他听到仿佛宏大绵长而倦怠之呼吸的海浪声。那呼吸停滞的一瞬,对方的电话铃声在古尔肖的某处响起,而后一个悦耳的男声说道“古尔肖剧团之家。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请问隆特(Lunt)先生在吗?”
“我就是,并且我猜您是费尔曼先生。”
“是的,”费尔曼说,思考他的口音是否比想象中更明显。“我到镇里了。什么时候方便来找你?”
“现在再好不过。准备好了就慢慢过来吧。随便哪个人都能告诉你我们的地址。”
费尔曼相当希望对方面对面时不会表现得更热情。他走出房间,在身上摸索着能装下系着钥匙的黄铜棒的口袋,因此在台阶上磨蹭了片刻。“没必要揣着它出门,”伯利夫人出声阻拦道。“我们一直在。需要的时候叫醒我们就好。”
“可以告诉我去‘肖剧院’(Shaw Theatre)的路吗?”
“它是这里唯一的剧院。向前,然后在‘良夜’(Goodnight)旁边转弯。啊,你开始工作了。”费尔曼感谢她的时候她说“你也会到处看看的,不是吗?还有更多等待着你。”
她是开了个关于镇子标语的玩笑吗,抑或仅仅随口一说?费尔曼还未走到车旁便将之抛诸脑后。他不记得经过了什么“良夜”,却在整行酒店远端的尽头,与游乐园分界的街道的角落找到了它。剧院横在半山腰,街道在其两侧分岔。费尔曼把车停在它下方,此时一对夫妻牵着孩子缓步上山朝他走来。男孩和女孩睁开朦胧的睡眼,盯着他往机器里投币,等机器在一阵惯常的咔嗒声后吐出一张俗艳图案的票券。他们甚至认为他把票插进挡风玻璃的场面也值得一看,故他相当乐意于朝肖走去并将他们抛在身后。
倦沉的霓虹灯标记着这座低矮的灰色建筑,但显示的并非它的本名。残留的字母轮廓表明它原本叫“古尔肖”(Gulshaw)。
玻璃门的两侧贴有写着“内有古尔肖剧团待你一睹为海”(THE GULSHAW PLAYERS IN FOR YOU TO SEA)的海报,费尔曼对此不以为然。他试图打开最近的门时,一名女子穿过门厅走向他,步伐逐渐加快。“费尔曼先生?”她的微笑在她黝黑丰满的脸上挤出数道皱纹。“隆特先生准备好了。前面直走。”
售票处后方是一条装饰着年纪比费尔曼还大的海报的走廊。他眯起眼努力看清——海报框内吝啬的光照和蒙雾的玻璃模糊了面孔的轮廓——此时走廊尽头的门向内旋开。“费尔曼先生,”经理洪亮的声音响起。“弗兰克·隆特。欢迎来到肖。”
他是位顶着光亮黑发的小个子男人。他身着休闲西装和一件白色衬衫,后者在他隆起的腹部绷得太紧,以至于黑色的毛发从不止一处纽扣间隙漏出。他的领结和他整齐的胡子是同样的黑色,而胡子的光泽似乎流溢到了他圆形的面部上。握手环节以费尔曼的标准来看有些过长,因他的手潮湿且柔软。“进来吧,”他催促道。“想喝一杯庆祝吗?”
“我要开车,还是算了。站在这里对我已是莫大的庆祝。”
“不只是对你,先生。”隆特沉入他宽大矮桌后的古董皮椅,费尔曼则坐到一把矮凳上。“能和了解我们的书的全部的人见面真好,”隆特说。
“我不敢说全部。我只知道你读过的那些。”经理的表情像是礼节性的不相信,故费尔曼补充道:“介意我问问你是如何得到书的吗?”
“父亲给我的。”
回答的唐突程度几乎可以视作警告,与对方性格不搭的话风更加剧了这点。或许费尔曼触碰到了一桩家族秘密,总之他不该继续窥探。“我毫不怀疑他相信你的决定完全正确,”他说。
“相同的话送给你。”
费尔曼心想他该感到被信任的踏实,但嘴上却说“你需要查看身份证明吗?”
“没必要。”隆特的口气仿佛被冒犯。“没人怀疑你的身份。”
“好,那么可以让我看看你保管多年的…?”
“我的荣幸。”隆特站起身,动作好似休憩后伸展身体,并抬手示意费尔曼坐在原位。“它在这里等你,”他说。
费尔曼预想中他会被带到别处。隆特所转向的在他桌子后方的保险箱看起来不太能装下九本书,哪怕情况如费尔曼在一本十九世纪的拍卖名册上读到的那样,书其实是小巧的四开本。经理操作着键盘,最后一下的按键力气大到令他的大拇指看起来变肿变扁,而后他退后,门摇摇晃晃的半开。
以费尔曼的视角看来,保险箱里塞满纸页,除此别无他物。他得控制自己不在隆特拉开门伸手进去的时候探出头,以寻找更好的视角观察。比费尔曼的吸气略长的瞬息间,他古怪地觉得男人的胳臂伸展的距离相当之长。那口气悬着直到他看到隆特把一卷黑色的小书从箱内取出来。“都是你的了,费尔曼先生,”他说。
费尔曼以半蹲的姿势起身接过隆特双手递过来的书,端详它的角度仿佛正弯腰对它顶礼膜拜。书的外封是柔软的黑色皮革,一个类似出版商标志的图案镀在前封皮。费尔曼第一眼把它看作一只握着球状卵的蜘蛛,然后他发现那其实是世界被有许多趾的利爪,如果不是某个盘踞在地球对侧的生物的触肢的话,托举着。他在脑中将这卷书归类——的确是小四开本,尺寸大约七英寸余乘三——尽管他竭力保持专业,脉搏却逐渐加快。书脊上没写任何标题,再把书转回正面时那图案似乎是从它本身的黑暗中升出。“谢谢,隆特先生,”他说。“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只是把它交到正确的人手里,费尔曼先生。这样就够了。”
一阵霉味在费尔曼翻开书时朝他扑面而来,令他想起陈腐的死水。呼吸间它归于消散,熟悉的老旧纸张气息占据鼻腔,书页却鲜少泛黄。他似乎在阅读标题页时的绵长呼吸中同时闻到了这两种气味。
作为巢穴之世界
格拉基启示录之第三卷
由帕西·斯迈尔彼姆修订,编排及勘误
当他翻开第一页时,他的双手变得些微潮湿,仿佛同样湿润的,还有书皮给他的触感。
世上存在的秘密是何其之多!有些匿于水底,是故格‘拉基可能在祂传递的梦中为少数人所知…
费尔曼意识到仍在世的读过这些文字的人寥寥无几。他想象得出自己头也不抬一口气读到尾的样子,但他不能假定隆特会慷慨款待他那么久。些许专业素养重回他的脑海,令他注意到虽然没有赞助者的署名或编号,但这卷书属于六十一套中的一本。他合上书,看到隆特关上保险柜门。“我能看看剩下的吗?”
“剩下的,”隆特盯着他说。
“所有剩下的。”费尔曼干笑了一声以盖过语义上的误会。“其他的,我的意思是,”他说。“其他的那些书。”
“我告诉你我有的东西已经在你手上了,费尔曼先生。”
一瞬间费尔曼似乎和对方脸上的表情一样不知所措,而后才设法挂回笑容。“我不是说别的。请原谅,我询问的是这套书里其余的几本。”
“我们明白。”
“你的意思是,”费尔曼的语气比他能控制住的更尖锐,“只有这本了?”
“希望你不会因此觉得来这里一趟不值得。”
“请别认为我对此并不感激,”无奈接受事实的费尔曼说道。“我们无比欢迎这件收藏。你的名字会被列在捐赠者处。”
“没必要专门把我列出来,费尔曼先生。”
“都依你,隆特先生。”对方并未回应,费尔曼继续说:“那么,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剩下那些书的命运了。”
“你会的。”
费尔曼得先吸口气才能开口问道:“我如何会呢?”
“去找斯托达特(Stoddart)医生。他和我一样有想给你的东西。”
“你指的不是剩下的书吧。”
隆特缓慢地咧开嘴,令费尔曼觉得他似乎成了某个无聊笑话的取笑对象。如果不只是隆特个人的独特幽默感,或许这是某种当地的特色,费尔曼也不能说它有恶意。一系列疑问涌入脑海,但他只问道“可以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
“只有诊所的,不过晚上关门了。”
“我还是想打过去确认。”
“随你。”隆特向他诵读号码并补充:“告诉他你在弗兰克这儿。”
接起电话的是位接线员,尽管声音是由如海浪般嘶嘶作响的录音带传出。念完接诊时间后她提供了一个紧急号码。费尔曼不觉得有理由使用它,尤其在它联络到的人不一定是他所寻找的人的时候。“斯托达特医生,我是布瑞切斯特大学档案室的莱昂纳德·费尔曼,”他说。“隆特先生方才向我展示了他珍贵的收藏并告诉我你能将之补全。容我留下我的号码,倘若你能打过来我将非常感激。”
他抬头得时恰好错过隆特脸上消逝的表情。倘若如此短暂的接触后便以弗兰克称呼他,费尔曼会觉得有些冒昧。“再次感谢你慷慨的馈赠,”他边说边站起身。
“我们还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隆特说,从桌上递给他一张纸片。
是张周四晚上古尔肖剧团的演出票。“我心领你的好意,隆特先生,”费尔曼说,“但我不觉得那时我还在这里。”
“你可不能从我们这里逃开,莱昂纳德。还有更多等待着你。”
费尔曼不知道哪点更招惹到他——唐突的熟稔还是对标语的挪用。经理替他开门的时候他再度表示了感谢。年轻女子仍在门厅,向费尔曼的战利品投去的目光近乎于崇敬。想必隆特对他的下属提起过这本书。走出剧院后费尔曼有种每个朝他的方向缓步上山的人都注意到它的幻觉。无疑只是他自己太关切它暴露在露天环境之中的脆弱,故他匆匆赶回了车边。
他提前买了九个装满木刨花的大纸箱。当他摆弄着其中一个,给书腾出空间并将其盖住时,不少路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至少一名行人放慢脚步观察,呼吸间低哼着某首古老的曲调。是费尔曼的举止泄露了书的珍贵程度吗?他迅速把纸箱塞入后备箱,锁上门开车回酒店。
简妮·伯利的目光越过前台的长桌,扫过他手中唯一的物件。“希望你不认为古尔肖会让你失望,费尔曼先生。”
“不用担心。”他肯定告诉过她他来此的目标不止一本书。“回家之前我还有其他东西要找,”他说。
他打开房间里藏在衣柜左侧的保险柜。空间不足以装下九个纸箱,好在他也不需要;一旦他拿到剩下的书他便会驱车返回布瑞切斯特。他把纸箱放入保险柜,在键盘上输入5475,他的生日。确认保险柜安全之后他出门解决晚饭。
他不想吃太多。他渴望着与那本书共度时光。他沿着步道行走,超过时而出现的婴儿车。太阳已经落下,纵使融汇地平线与海洋的灰蒙暮霭,令他无法判断准确的方向。走过酒店群后他撞入游乐场的喧嚣:水果机器的电流叮呤声,儿童项目反复的短调,电子游戏的机械音。两座游乐园间,一条巨大的鱼尾巴立在由“渔而为你”(Fishing For You)窗边的绿色灯管发出的苔绿色光线笼罩的池塘里。费尔曼走进这家炸鱼薯条店时,穿着类似护士服的白色制服的店主,一位出乎意料的瘦削的女人,说道:“话要说出来了哦。”
“对不起,我没跟上你。”
她投来的神情甚至能令他联想到怀疑。“对最好吃的炸鱼晚餐的赞美,”她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想必费尔曼的口音再度背叛了他。“所有人的最爱,”她说着,把一条裹了炸面糊的鱼盛到垫有防油纸的一摞薯片上方。“看看你会不会成为回头客。”
他没必要告诉她他不会在古尔肖久待。她把食物用一页《古尔肖鸬鹚》(Gulshaw Gannet)包好又拿毛巾擦了擦油光发亮的手,才把零钱找给费尔曼。他接过发热的包装,穿过马路坐到一张俯瞰海滩的长椅上。真的还有人在海里游泳吗?他得眯着眼凝视合拢的暮色才能确定那翻滚不休的形体其实是巨大的水母。风在他拆开晚餐时吹动报纸;昏暗的光线令食物里的鱼仿佛正竭力表现为某种生命。面糊皮很脆,鱼或许对他而言韧性有余,但其口感令他忆起儿时鳕鱼的滋味。他吃掉了大部分鱼和几乎全部的薯片,将残渣塞到一个似乎有段时间没清理的混凝土垃圾桶里。他准备掉头回怀留时,一道老式的电话震颤声响起。
尽管在街上见到一座复古电话亭并不会使他惊讶,声音却是从他的口袋发出。他盼望着斯托达特医生给他回电,但电话上显示的是桑德拉(Sandra)的名字。“抱歉,”他说。“我早该跟你打电话的。”
“你到那里了,我明白。”
他听到话下隐藏的爱意,但他不确定换个人是否也会如此。“我到了有一会了,”他说。“不知为何,体感时间更长些。”
“如此不严谨可不像你,莱昂纳德。”
“我确定那是因为我在和你分开。”他想象着她摆出惯常的受到恭维时的表情——过于刻意的不悦以至于盖不住欢喜——但她没有回话,于是他说:“这里让我想到不属于我童年的那种假日。”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那样的。”
“并不是。我在找适合我们的度假地点。依我看来艺术展和教堂都不错。”
“所以你拿到你的奖赏了吗?”
“我刚刚开始。”
“要么拿到了要么没拿到,莱昂纳德。”
“我以为给我写邮件的家伙有全部九卷书。你也看到了他的说辞。”她用沉默给他进一步解释的时间,于是费尔曼告诉她“事实上他只有一卷。”
“那么我猜你会在早餐后启程。”
“没这么快。我正在等有其他的书的人回话。”
“到底为什么他们要拆分它?”
“实话实说,我没有问。我不觉得和我见面的家伙很乐意聊它的历史。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和我们一样关心书,不是吗?不过它尚存于世我也够开心了。”
“别让他们占你便宜,莱昂纳德。”
“哪有人想干那种事?我甚至没有被索要钱款。如此慷慨,我们该心存感激。”
“除非他们想见证它绝迹于世不然都该把书给你。也许给你书的人不想在家里放太多类似的东西,才只留了一卷。”
“书不在他家,在他的办公室保险箱。”
“那不就合理咯。”
她也会恰如其分地变得不严谨,费尔曼想着,嘴上反驳道:“他怎么想无所谓,对吧?保管这类书是我们档案员的天职。”
“这也不意味着我们要去推崇书背后的观念。”
“没人推崇什么观念。我甚至还没开始读它。”
“你真的需要读吗,莱昂纳德?”
“不了解我的库存的话,我和普通的图书管理员也没什么区别。”
“你要真落到那种境地,我最好放你专注工作。”
“如果你希望的话准备回程时我会电话告诉你。”她默许后他说:“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我会有的。”当他以为通话结束时她补充:“也希望你有。”
她紧张的日常容不下昵称或其他的亲密表达,故他学会了从她的声线中寻找爱意。谈话间他已走到怀留对面的休憩所。露天的房间内四张长椅摆成十字形。面朝海的长椅上名字“梅勒妮”(MELANIE)和“塞斯”(SETH)以桃心相连,其相当不熟练的粉刷技法使其看起来畸形扭曲。另一个座位上歪曲的人像被卡通画家的热情糅合成一团,而覆盖面朝酒店的长椅的大写字母彼此紧挨着足以组成单词,很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潦草字迹更印证了这点。费尔曼横跨步道进入酒店时,发现自己试图在脑海里拼读这坨胡言乱语,希望证明那涂鸦不是词句。
他踏入大堂时伯利夫人正从桌后起身。他隐约猜测她是在等他。她把他的钥匙从收纳柜里取出来,它随之发出空洞的脆响。“费尔曼先生准备睡了?”
“我得先读会书。”
“当然,”她的语气仿佛他巩固了她关于典型图书管理员的印象。他走向楼梯时她喃喃道:“做个好梦。”
“我其实不怎么做梦。”
“我们都做梦,莱昂纳德。”她抬手摸她的前额,额头被触碰的部分和指尖都呈现转瞬的苍白。“如果你不做梦,”她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梦里有什么。”
那是桑德拉最没耐心的话题了,他走上台阶时想。她从未让他讲完他关于深瀑之水的见闻,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哪点值得他写进他那篇最终线上发表的文章。
是否真有教团曾将据点安在人迹罕至的湖边?1960年代,随着托马斯·卡特莱特[注6],一名专精幻想与神秘主题的二流艺术家,搬进一座湖畔小屋后遭遇袭击身亡,此类观念因此复兴。警方的调查不足以概括事件全貌,一个据猜测在卡特莱特到来之前遗弃了小屋的家族接管了它,之后了无踪迹。没有可识别的迹象表明屋子曾在某个年代被用作私人坟场,尽管有传闻暗示石质坟墓被彻底粉碎故无从分辨。《我们从眼前掠过》,一本由当地作者罗兰德·富兰克林[注7]写的神秘书籍,甚至声称它们已被警方摧毁。
[注6]:Thomas Cartwright,《湖中栖物》的主人公。
[注7]:Roland Franklyn,《富兰克林段落》中的人物,神秘失踪的恐怖小说作家。
费尔曼考虑过如上内容不适合写进《每月猎书》,桑德拉则再不愿意听他提起。她对他其它的轶闻好感更低——小男生干的傻事,他想象她如此评价。故事始于他还在布瑞切斯特高中的时候,卡特莱特事件过后四分之一个世纪。湖成为了一个相约朋友夜间探险的去处,费尔曼认为他的同伴们是从电影里学到的这个主意,尽管最初想到拿它作试胆挑战的人住在离湖最近的布瑞切斯特边缘。冒险前去的人带回各种极度夸张的故事:湖像巨型心脏一样搏动,一列身形僵硬如骨的人影活动在水域远端的密林间,或是湖中央的杆状物上长出的球形凸起始终跟随一队年轻人旋转,而后者意识到那是只眼睛。晚上怎么能看到这些东西?当时的费尔曼对冒险者们后来噩梦缠身并不感到惊奇,而湖畔探险的事传到校长耳中后他立刻禁止了它。他狂怒的模样令人生畏,足以使湖回退到流言之中。自那之后,据费尔曼所知,连尼斯湖底都想扎进去的人成为了湖的主要访客,他们的发现也缺乏任何超自然的痕迹。
他可能永远不会告诉桑德拉他去过深瀑之水。彼时他希望他的文章更逼真,或许还想证明他不是个他同学眼中的内向书呆子。他没理由夜间前往,且哪怕是在二月的午后那地方也显得格外黑,原因无疑是低俯着挤在自主路分叉的人迹罕至的野径两侧,环绕湖泊的树木。三层房屋排在水边一条鹅卵石路旁,被树影笼罩。六座屋顶尽数塌陷,有几层的地板已经腐烂,承受不住废墟的重量而崩毁。阳台中央的一座房屋内大块的发黑墙纸从墙上剥落,费尔曼不禁思考它是否是最近——接近半个世纪前——有人居住过的那座。所有的窗户上都没有任何一片玻璃碎片残留,他怀疑他的老同学对此至少该负部分责任。房屋大张着嘴与广袤的水域相对,模样仿佛成排的凸显出毫无个体特征的面具。朝湖边走去时,他感到如此想法怪异地扰乱心神。
晦暗的湖水往前延伸约半里,与他的同学声称看到过不似在行走的队列的密林交汇。鉴于树木密集的程度,他猜测有手电筒也不一定看得清。湖的深度则更加难以分辨。水陆交界处长满巨大的蕨类,但他的目光沿着茎杆只能往水面下深入数尺,太过浑浊的水体令他想象污泥是由湖中的某些活动搅起的可能性。然而湖水是彻底的死寂,他卖力窥视的样子仿佛他在强迫症般寻找某些造访深瀑之水的理由。他脑中涌现古怪的念想,仿佛湖畔的每棵树木都探头模仿他的动作,给湖水覆上一层幽晦的虹膜,进而缩小头顶的天空。和他的细察可能唤醒湖深处的某些存在的想法相同,毋庸置疑,那不过是他聚精会神的副作用;事实上,一道慵懒的涟漪正从湖中央传出,紧接着又一道,又一道。它们传播得如此迟缓,以至于其中倦怠似乎侵袭了他;他幻想他的脑电波频率已被放慢到与催眠的波纹一致。如此念头刺激他重回清醒,注意到明显异常的过早弥漫的夜色。涟漪声逐渐大到足以听见,他掉头返回他的车里。成功启动引擎时水花溅到鹅卵石路上的声响传来。涟漪的起因显然是风,毕竟环湖的树木尽数朝水面倾斜。
除去这些印象,他似乎还带了别的东西回家。类似将不做梦作为夸耀她的理性和自控的资本之一的桑德拉,他也不做梦或者至少醒来时完全不记得做过梦,但造访深瀑之水后的数个夜里,他开始被令人失眠的念头所困扰。每当精神漂至入睡边缘,他都会发现自己思考着曾试图搜寻湖泊的调查人员。随之而来的是抽象化的声响,勾勒出令人不安的生动图景,巨大的形体深埋入湖床,扬起厚稠的泥云将此地的居民掩埋。显然这透露出他的心神被那本罕见程度绝无仅有的书所占据,但那画面一晚上袭扰他数次,直到连入睡的念头都令他畏惧。倘若梦境是这般模样,他避而不及。
待到他完成文章时那图景也离开了他,多少表明两者存在联系。他没告诉桑德拉这件事,并觉得他该感激他们一直在分居。也许情况很快会随着他在古尔肖的收获以及她对此的看法而改善。见到世上最稀有的书籍之一,不可能有档案员毫不动容。
他锁上房门快步往保险柜走去。输入他的生日密码时,保险柜并不会打开的恐慌念头袭击了他,仿佛书本太过珍贵不应见光。好在黑色的柜门打开了,他朝暗影中伸手环住纸箱,将它挪到床上再将书从纸质巢穴里拿起。皮革封皮摸起来出乎意料的冰冷,触感令他想起爬行动物的皮。他坐到唯一的椅子上,像照顾婴儿般小心地翻开书。“世上存在的秘密…”
是从布瑞切斯特到北部临海小镇的长途驾驶使他身心俱疲吗?也许旅途劳顿不是影响他注意力的唯一因素。不管这咒语般的文风想达到的是何种目的,于他都不甚明晰。珀西·斯迈尔彼姆的重编相较原文改变了多少?行文风格读起来显然出自一人之手。费尔曼感觉仿佛与其说是他在解读文本,不如说是他正等待它于脑海中成形,那体验与梦境不必要的相似,而他翻过硬化的书页,搜寻能锚定他的思路的参照。比如说,格‘拉基究竟是什么?或许对它的解释在前几卷,不过他在手头这卷的中部找到一则对布瑞切斯特的阐释。
其理论宣称世界上的某些地区是异界或神秘势力的焦点——对这两者书未作区别。尚不清楚这究竟是数个世纪来于该地举行魔法仪式的结果,抑或是此类地区生来就吸引仪式实践。环绕阿卡姆镇的曼彻斯特便是其中之一,美国境内类似的地区还有塞斯古亚谷和缅因州的城堡石镇[注8]。在英国它提到了靠近马斯克的约克郡沼泽(Yorkshire moors),以及卡利恩与利物浦,在书出版的时期当地贫民窟长时间的拥塞“令远古的住民藉由向他们索求肉欲的人的庇护,悄无声息地蓬勃壮大。”至于布瑞切斯特,书上暗示其周边的塞文河谷乃是秘教活动的据点,以及较人类古老万分的生物的巢穴。据猜测这些生物有部分居于可洛顿村[注9],一个在地图上消失之处,的地底,“那里它们痴愚地模仿着盲目的水流灌入地下深渊的声音。”其他的传说提到将某处古代遗址基督教化的尝试最终为被吸引至地下金库的忘却之物提供养料的坦普希尔(Temphill),和罗马时代曾作为对被罗马人称为地母神的非人存在的崇拜场地的羊木镇(Goatswood)。在一片名为好汉林(Goodmanswood)的密林里你可能会遇到由昆虫组成的男人并被他钻入大脑[注10]。最后,出现了有关格‘拉基的描述,尽管是以珀西·斯迈尔彼姆一贯的文风。“何等浓郁的魔力浸泡着河谷,令它成为格‘拉基领其石茧穿深空巨渊而至之港口。”
[注8]:Sesqua Valley, 由W. H. Pugmire创造的类似阿卡姆与塞文河谷的虚构地区。
Castle Rock,由史蒂芬金创造的虚构小镇。
[注9]:the village of Clotton,《The Horror From the Bridge》中的地点,在那篇故事中村子于1931年被毁。
[注10]:这些传说均为RC其他有关塞文河谷的作品中的地点与情节,如坦普希尔的传说可能对应《The Church in High Street》,羊木镇的设定则可能对应《The Moon Lens》以及莎布-尼古拉斯。
费尔曼从未意识到他家乡周围的区域孕育了如此多的传说。也许它们不过是写下原文本的教派的种种幻觉,也许它们被珀西·斯迈尔彼姆润色过;谁知道呢?尽管如此费尔曼有种古怪而难以捉摸的感觉,他似乎已了解过其中一部分。这感觉仿佛与他想象中回忆梦境的感触重合,他的目光凝入自己镜中困惑的双眼,直至电话响起。看到未注明的号码时他几乎是被惊醒。“你好?”
“莱昂纳德·费尔曼?我猜你想找我。”
“我得先知道你是谁。”
“我是丹尼斯·斯托达特,莱昂纳德。你给我留了言。”
“斯托达特医生。”费尔曼不太能迅速习惯对方的熟识,他希望他的回复使用的称谓传达出他并不欢迎如此言语。“感谢你的回电。隆特先生说——”
“我打赌他讲了一大堆,至少一半值得听。这就是我们的弗兰克,我们都喜欢他。”医生咯咯短笑道,“不过如果他告诉你哪里能找到你的圣物,那是真话。”
纵使费尔曼可能会对神圣性有所异议,假设桑德拉在场更是如此,他仍继续说道:“什么时候我能——”
“明早任何你方便的时候。睡个好觉,”医生说——语气几乎像在下达医嘱——然后挂断。
伯利夫人想必会替费尔曼指去诊所的路。他放在梳妆台上的书封皮朝上抖动,仿佛与其镜中倒影一同向他招手。他感到没必要醒着保持专注,于是把书放回纸箱,纸箱锁进保险柜。他往手臂上挂了条毛巾,朝走廊进发。
酒店过于彻底的寂静有些不合他口味。自儿时起他便对使用公共厕所感到羞赧。使用马桶前他先冲了厕所,寄希望于水箱的冲水声能掩盖或至少使他不受控制的断断续续的如厕声难以分辨。他等待声音结束,而后才拉动门链,后者连着的把手裹着的护套是淡紫色,与马桶盖的毛绒套子和小窗户的窗帘相衬。终于他得以钻去隔壁的浴室。
被水雾攀附而愈加模糊的磨砂玻璃后方有光透出,显然前一个使用者没关灯。费尔曼推开门,而后仓促地退回,甚至顾不上抓紧把手。“抱歉,”他喘息道。
“是我的错。”女人的声音传来,尽管直到她开口前他都无法确定性别。“忘记闩上门了,”她说。“只是想在过夜前保持形体。”
“你继续。不用急。我不用浴室也可以。”
除了镜中她蒸汽氤氲下的模糊轮廓,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浴室有股古怪的陈腐气味;可能因为她在浴室逗留太久。门关上时费尔曼正退出房间,然而镜面粗略勾勒的人影看上去并未移动。无疑她是用脚关的门,虽然那样得伸好一段距离。门可能仍然未锁,如此想法催快他回房的脚步。他在水槽洗漱,透过它上方的一面小镜子看到他拱得比梳妆台高的后背。他可以做点什么保持身材;也许该去健身房,和桑德拉一样。
窗外的街灯将步道漂白,也使休憩所涂鸦的漆黑愈发浓郁。惨白的光晕只将海滩照亮了狭窄的一条,令他无从确定退潮的海洋中是否还有水母。他解开窗绑带将其拉起,但那也没能帮他从海浪的涌动中分辨出翻滚不休的模糊形体。他靠上窗框,此时一阵风带给他海的气味——至少是古尔肖海滩的气味。先前他没意识到这地方的气味不同于寻常海滨;浴室内陈腐味的记忆溯回。哪怕相信打开卧室窗户睡觉更健康,他还是一把拉紧了绑带。
陈腐的气味似乎在黑暗中徘徊。它伙同书中的观点阻止他入睡。石茧的描述攀附着他的思绪,他发现自己正想象一块椭圆形的庞然巨石悬垂在外太空的场景,其外形类似怪物之卵,或从原本的世界脱离而在群星间漂游的岛屿。它垂直坠入一颗熟悉的星体时,他感觉到它从内部被抓握,加固,以对抗足以耗尽一颗小型陨石的摩擦。究竟怎样的存在能给物质施加这等控制力?图景如同他探访深瀑之水后经历的那般烦扰着他,唤起他先前阅读时的感触——他正触及属于他他却不曾觉察的记忆。茧的图像不再延续令他欣慰,并使他最终沉入了睡眠。
唤醒他的是洒落的日光,以及脑中浮现的想法。哪怕只是奢望,他也该检查是否有每卷的索引。他打开保险柜和纸箱,把书翻到末尾。“我的神哪,”他下意识地说道。
没有索引。紧接着文本的空白页被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覆盖。这份潦草涂写的手稿几乎不可读,可能出自年老者之手或写于某种影响之下。费尔曼不认为它是隆特所写,不过其圆珠笔迹必然相对现代。勿要全盘相信此处一切,它说。有些图景的布设存有瑕疵,有些自源头便已缺损。有些被用以传达它们的头脑歪曲,另一些则被编者错误解读。圣经与古兰经都不及它需要恢复。
费尔曼读到这里时,他不再认为涂写令书受损。评注的存在只不过令这份副本更加稀有,可怎么会有人知道原文本的内容呢?这套书的解读将交给有能力的专家,而费尔曼当它的守护者便心满意足。他更加小心地合上书,送它回保险柜内的巢穴后走出房门。
走廊里飘来早餐的气味,他听到楼下模糊的交谈声。冲完马桶并如厕时,肥厚的马桶盖贴上他的下背。浴室的陈腐味已经消散,他洗的澡也没有令之返回,虽然冷凝作用使镜子变成了一整块雾。穿戴完毕后他再度确认保险柜锁好,下楼前往早餐厅。
两名身穿灰色运动服的少女正打算出门,他们的家长对另一家人说着“明年见。”现在早餐厅里只剩一群人。他们是敦实的一家子,男孩身形矮胖,女孩和家长的相似程度令费尔曼想起俄罗斯套娃。他坐到窗边,窗外发白的薄雾如帘幕般将海与海滩隔开,此时那家人中的母亲转过上半身面向他。“第一次?”
“原谅我,我不太确定你的意思。”
她的丈夫扭过身盯向他。“我们之前没见过你,”他以不亚于他妻子的兰开夏郡口音说道,“她的意思。”
“只来这里过个夜,”费尔曼说。
男人发出可称作某种笑声的咕哝。“在古尔肖这么干的人可不多。”
伯利夫人在费尔曼思索着是否需要回话时冲进房间,虽然速度并不快。“早上好,”她喊道。“做梦了吗?”
男孩女孩同时开口,而费尔曼抢先回答:“没做算得上梦的。”
“那算得上什么呢?”
问题出自敦实的男人之口并因此显得更不友好。“只是夜里的想法,”必须解释令费尔曼不悦。
现在轮到母亲说话了。“它们能带来梦,毫无疑问。”
“先别管那些,好吗?”简妮·伯利说。“准备好享用我们丰盛的早餐了吗,莱昂纳德?”
“它们会给任何人注入一整天的活力,”敦实的男人宣称。
“谢谢你,伯利夫人,”费尔曼说。“这次我会纵情享受的。”
伯利夫人离开房间时那对家长也转回去背对他,但孩子们仍然以仿佛他是某种标本的眼神盯着他,直到他们被叫去吃东西。待他们擦干净沾满油光的嘴唇,这家人便起身离席。“尽可能享受你的时光,”男人建议他,他的妻子补充道:“还有更多等待着你。”
是每个人都拿它开玩笑,如果这称得上玩笑的话,还是根本没人看得懂标语?那家人在费尔曼想出合适的回应前已缓步离去。他望着人们踩上沙滩,隐入被日光染得愈发不透明的晨雾,直到伯利夫人端给他满满一盘餐品。“献给你的古尔肖早餐,”她说。
它具有鲜明的当地特色。一对煎蛋的蛋黄呈现不寻常的大和白,外形亦是怪异的不规则。香肠与白布丁切片的颜色近乎相同,而所有的食物,包括蘑菇或培根,都浸有斑点状的紫。倘若伯利夫人没有逗留注视他,费尔曼或许会犹豫是否要品尝这份早餐。所幸味道与通常的没有区别,故他也能以热情的笑容回应她的目光,然后他想到说:“我需要见这里的斯托达特医生。”
“现在吗?”伯利夫人边说边抹嘴,仿佛要拭去词句——力度之大使她嘴唇周围的皮肤呈现淤青。“哦,你的意思是——”
“他有东西要给我。”
“当然。我会猜是本书。”
“我还不知道我这么容易预判。”
“没人在嘲笑你,费尔曼先生。对你我们除了欢迎别无他想。”
她看起来仿佛在生气的边缘。她转过身去时他说“不知你是否有能让我查找他的信息的名册。”
“我当然能告诉你他在哪。快吃吧,”她以母亲般的语气说道,“吃完我会把地址指给你。”
出乎费尔曼意料,他大口咽下的食物反过来愈发加剧他的饥饿。步道上缓步闲逛的人们将目光投向他,多半正在寻找“有空位”的标志。伯利夫人回来时他刚放下刀叉。“你要的都在这里,”她说。
是一张古尔肖的地图,其上方的空隙被镇口标牌上的标语占据。背面刊登着当地景点的广告:肖剧院,林畔动物园(Bywood Zoo),临街舞厅(Promenade Ballroom),“密林闲游(Woody Ramble)”森林步道,“莱德姆(Ridem)”游乐场。“他的诊所在这儿,”伯利夫人说,一根手指按到森林的示意图旁。“途径娱乐场所再沿‘林畔路(Bywood Road)’上行。”
“我猜他可能会把要给我的东西放在家里。”
“他的住所也在那,莱昂纳德,”伯利夫人的脸上挂着纵容的微笑。“他总是在那。我们得过去找他。丹尼斯会为你尽他所能,从不烦躁。”
“我最好尽快去找他免得错过退房时间,耽误你的热情款待。”
“延迟退房的事,你不妨再考虑一会,”伯利夫人说。
林畔路位于步道的另一端,与教堂相对。驱车经过莱德姆游乐场时费尔曼观察到沿海岸蔓延的雾气是如何联合树林将镇子包围。他在舞厅处转弯上山,掠过一串背靠树林的大房子。医生房前的门柱上挂着名牌,上面是医生的名字和不计其数的难以发音的成团字母,令费尔曼想起休憩所里的涂鸦。他把车停在街边,走进灰色的石廊。
推开反射着如同大理石般白光的巨大前门,宽敞的大厅内一名接待员坐在桌后,其两侧一扇紧闭的门与一扇敞开的门相对。她身上宽松的碎花裙几乎将她彻底包裹,却没能掩饰她的头和双手不成比例的娇小。尖刺状的银色短发环绕着她的面部,它们在变长并塌下去之前或许更加精致。“费尔曼先生,”她熟悉的声音比她的外表年轻得多——无疑是他在留言机里听到过的声音。“那么,你到了。”
被认出来令他困惑,也令他的回答更加尖锐。“医生说我可以在任何方便的时候来。”
“他的意思是接诊时间之前。现在他有病人了。”
费尔曼感觉他仿佛在与对方自他进门后丝毫未变的职业化呆板表情拉锯。“我现在该做什么?我的时间不多。”
“我确信你的时间比我们的某些病人多,费尔曼先生。”在他指出她的错误之前,如果她真有错误的话,接待员继续说:“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等候。”
“我能问问医生这样是他想要的吗?”
一名男子步伐踉跄地自她身后的医生办公室走出,而她依然保持着呆板的表情。那人块状发紫的脸和他令人不安的绵软步态暗示他的毛病很可能和酒精有关。费尔曼在男人摸索着打开前门时问接待员:“现在你不能去问他吗?”
尽管表情仍毫无波动,她按下了老式对讲机上的按钮,这动作将她的袖口上拉并在她苍白肿胀的手臂上引发一阵颤动。刺耳的嗡鸣过后,费尔曼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同时在门的两侧响起。“恐怕费尔曼先生得排到病人后面,朵丽丝(Doris)。”
“医生说——”
“我听得懂,”费尔曼告诉她,尽可能表现他的不满,随后穿过大厅进入等候室。
一阵尖锐的金属咔嗒声宣告他的到来,每个坐在靠墙的直椅上的人都望向他。门楣上方的蜂鸣器呼叫着下一位病人,是位年轻女子,抱着在她的怀中活力蓬勃地扑腾而使她的连衣裙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孩。婴儿以困倦的眨眼向费尔曼表达钟爱,动作会被他错以为它认得他,好在他还没愚蠢到将其当真,而当他挤出开朗的笑容回应,母亲把精力旺盛的负担抱出了房间。
一张散落着数份《古尔肖鸬鹚》的桌子孤零零地立在暗褐色地毯中央。费尔曼拿了一份坐到椅子上,发现内容实在平平无奇——海滨休憩所的涂鸦占据了刊登着“居民谴责蓄意破坏”的头条下方的首页——仿佛报纸将确保游客古尔肖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作为发行目的。等到蜂鸣器呼叫下一位病人,一位面色苍白的每步路都按扁手抵着墙走的男人,此时他已经读完全部十六页并几乎忘记了每一则新闻。等候室只剩下九名病人,费尔曼发现其中一些令他难以忽略——腿上长着形似真菌的灰色肿块的女人,每次明显地不受控制地点头时下巴几乎和他海绵状的喉咙融为一体的男人,每口过长的呼吸都仿佛一次复苏的女人。如果所有人都按顺序落座她会排在最后,费尔曼不觉得他能忍受她的声音那么久——可能得忍一个小时。他把报纸扔回桌上走去大厅。“我离你们的动物园不远,对吗?”他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我会去那儿打发时间。”
接待员没理由介意,她无懈可击的表情可能也暗示了费尔曼这点。“可以等医生有时间了通知我吗?”他说。“我会把电话号码给你。”
“我们有,费尔曼先生。”
走出前廊时费尔曼发现动物园位于山顶。他或许不会愿意住得离它如此之近,不过附近的人把去动物园玩当成度假休闲的一部分也有可能。抑或他们决意忽略它,因他经过的每扇窗户都拉紧窗帘,仿佛家里有人去世或者住着正补觉的夜班工人。
动物园的招牌散落在成堆的青苔中,写着名称的那块字已变为“象征”(Byword)。立在金属丝栅栏中的小门后方,一名男子坐在地衣斑驳的木质售票亭内。他长而尖锐的下巴被戴手套的双手撑着,头上一顶几乎不成形的软帽暗示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如何令它切合他的颅骨。看到费尔曼时他抬起头,头似乎随着动作伸长,双眼缓慢睁开,帽子垂落露出后方“意料之外的古尔肖”(GULSHAW BY GUM)的标语。费尔曼探向口袋搜寻标在售票亭上的入场费时,男人朝他猛力挥手,他的手指仿佛在翻滚扭动——手套的缘故,毫无疑问。“怎么了?”费尔曼问道。
“拿着钱。”男人自唇间探出灰色的舌头,好似正随着发音重新发现他的嘴部,喃喃道:“记在镇子账上。”
多半这是他们为旅游季尾声做出的让步。没过多久费尔曼觉得他要是付了钱肯定会生气。园区没有指引标识,故他无从知晓在蜿蜒的青苔小径旁的笼子和水泥坑内他本应看到什么。坑内圈养的是熊或者大型猫科动物吗?二者皆无踪影,路旁树木遮蔽了过多迷蒙的日光,令他除了蓄积在坑内地堡中的黑暗外什么都看不见。如果笼子里养的是猴子或猿类,围栏为什么没装屋顶?费尔曼想象得出其中居民从树梢跃入森林逃之夭夭的场景。甚至无窗的水族馆和爬行类小屋里也没多少能看;双眼适应黑暗后他无奈地发现大多数玻璃箱现已弃用,除非住民隐藏在内部的石头之后。数块玻璃上印着巨大的灰色指纹,更可能是某种其他的记号,因它们没有螺纹且出现在玻璃的另一侧。当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将其苍白的手指自水下石块后向他伸出时他不禁吓得后退,可那肯定只是条鱿鱼或章鱼,哪怕他在那条如模仿他的后撤般迅速缩回的触手上看不到任何吸盘。石质建筑的峭寒令他颤抖,催他走去室外。
这里比先前更加幽深。雾气匍匐接近,熄灭灰色的太阳。难怪各处的动物们都躲了起来。他全然放弃了寻找它们的念头,开始考虑返回诊所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座笼子里的动静。一只猿猴藏在树后,握着树的巨大灰色手掌唤起水族馆的水箱里仿佛在朝他比划的生物的不安记忆。他靠近细看,但它的手指蠕动着沿树干缩回。他注视着等待它重新出现,直到潮湿陈腐的空气里的寒意渗入身体,促他向出口进发。没走几步路,他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呢喃声。“还有更多等待着你,”它说。
小径上没有其他人。笼子里的树干上的反光痕迹究竟是指印还是真菌?他不关心,而当他显著加快前往大门的脚步时一个声音在前方某处呼唤。“费尔曼先生。”
“嗯?”
“莱昂纳德·费尔曼。”
“来了,”费尔曼喊道,加快速度直到能看见售票亭。戴着塌帽子的男人正将上半身探出柜台,身体扭过的角度必定会引起疼痛,但他仍沿着售票亭的边缘环顾。“你在这啊,”他说。“医生准备好见你了。”
费尔曼只能设想接待员认为打电话给动物园比打给他更便宜。“谢谢你,”他说,男人的上半身以一个柔韧盘曲的动作缩入了售票亭。“很遗憾我没看到多少,”
“他们很害羞,其中一部分。你恐怕也不想以那种形态被看见。”见费尔曼对此皱眉男人又说:“他们要么在恢复要么状态不怎么好。”
费尔曼没时间问下去。他匆匆经过酣睡的房屋回到医生处。向接待员道谢时她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只能认为她要么在掩饰困惑要么在宣示对他的挖苦,尽管在他看来两者都缺乏缘由。她把她矮小的头倾向对讲机。“医生——”
“没事的,朵丽丝。把我们的访客送进来吧。”
黄铜门把手上的湿气令费尔曼想起动物园内的环境。门后,一把椅子和侧面带屏幕的简易床在宽敞的白色房间内与诊疗桌相对。桌后的男人从电脑显示器上抬起目光,向费尔曼伸出手。他的秃顶在面颊轮廓的衬托下与鸡蛋颇为相似,双肩异常的宽令费尔曼觉得它们向外塌陷。他黄褐色的肤色多半源于国外或工作室的经历。“很高兴见到你本人,莱昂纳德,”他说。“在动物园感觉如何?”
他的握手坚定平稳,但比费尔曼预想的更加潮湿。“我没看到多少,”费尔曼回答并旋即感到不合常理;毕竟医生没理由关心动物园。“别告诉我,”他说,“还有更多等待着。”
医生抬起几乎全秃的眉,沉重的眼皮于他苍白突出的眼球旁缩回。“还有更多,不只是海。”
“我知道它本来是这个意思。”
“我们先别管这个。”斯托达特医生皱起他的宽鼻子,他的厚嘴唇随之抽搐。“你想我开哪种处方?”
无疑是某种玩笑。“只是书,”费尔曼说。“我因它们来此。”
“没人忘记这事,莱昂纳德。你不知道我们多么感谢你。”
尴尬使费尔曼换了个话题。“能告诉我它们的故事吗?”
“它们一直在等待像你这样的人。”
费尔曼原本想问书的来源,但此等情景下似乎不问也罢。“那么,我能接过它们吗?”
“都是你的,”医生说,手伸向左边的抽屉。一阵绵长而空洞的咿呀声过后抽屉伴随着桌子的震颤被拉开,他取出一本似是费尔曼手头那本的孪生兄弟的书。黑色的封皮上雕着一只扭曲地摆出秘教手势的手的图像,其第二和第四根手指向内弯曲,同时其它手指仿若无骨地朝后拱起,大拇指自掌心突出。费尔曼打开书发现它是第一卷,《论术法》。“人类的唇舌将世界凝聚为词句…”他在于书页间逗留的诱惑浮现前关上书看向医生,后者的手正靠在打开的抽屉上。“原谅我的急躁,”费尔曼说。“你能给我看看其他几卷吗?”
医生关上抽屉,投向他的目光怪异的幽邃。“它就是我能捐献的部分,莱昂纳德。”
费尔曼尽力不感到失望;毕竟,档案室多了两件珍奇的藏品。“你的意思是这里只有两卷。”
“只有那本。我从来都只有它。”
费尔曼懒得澄清误会。他双手拿着书站起身。“它来自你的家族吗?”
走去开门的斯托达特医生说;“父亲给我的。”
他背对着费尔曼,后者猜测医生的说法多半是从别人那借来。也许这表明他是如何的土生土长,正如费尔曼的口音透露他异乡的身份。“你现在熟悉镇上的路了吗?”斯托达特医生说。
“我无意粗鲁,但为何我需要熟悉?”
“因为如今你该想见多恩·罗斯米尔(Don Rothermere)。”
费尔曼等待已经打开门的医生转身面对他。“为了什么?”
“和你见我相同的原因。”
“另一卷书?”费尔曼的语调中热情消退而不安滋生。“又只有一本?”
“事情会是那样,莱昂纳德。”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得这样到处跑?”
他的爆发失了专业风度,对此他在斯托达特医生和接待员幽邃的目光投过来时开始后悔。“不是在针对你,莱昂纳德,”接待员说。
费尔曼预想中她或许会因太过自来熟而遭斥责。他猜她肯定认为她在维护她的雇主。“所以谁是这个罗斯米尔先生?”他问道。“我该去哪找他?”
“车站路上的‘合意书屋’(Suit Your Book),”医生说。“随便问个人——”
“我有地图。我猜他是个书商。”
“我们唯一一个,”斯托达特医生说,接待员补充道:“你的同类,莱昂纳德。”
费尔曼希望如此。大部分的书商现在肯定已经集齐整套书并卖了个好价钱。把第一卷妥善放入后备箱后他查阅地图朝山顶开去。他在动物园下方的“观林台”(Tree View)处转弯,这地名令他觉得他的前进遵循某种图案。一个倾斜的路口过后,两排矮小得看上去仿佛被压扁而灰胖的房屋,在车站路旁汇集。商店屋顶的铁棚边缘装点着悬垂的彩色玻璃,行至半途时路边由无处不在的石块搭起的火车站进入视野。三三两两的人拖着行李穿过前院,加快脚步赶去火车,滚轮发出沉重的轰鸣。合意书屋几乎就在车站对面,毗邻的门户前草蔓林立,蛛网密布,上方悬挂着塑料水桶。一条小径上“有空位“的标志沿山一路向下没入若隐若现的步道,费尔曼在旁边停下车迈入书店。
橱窗里的陈列并未鼓舞他。所有的书——大小不一的精装和四处散落的平装——均无疑被太阳暴晒了数年,几乎与海上的雾霭一般发白。费尔曼踏入书店时铃铛在他头顶晃响,一名男人匆忙向他迎来。“莱昂纳德·费尔曼?”他说,仿佛真的在发问。“我是多恩·罗斯米尔。相似的灵魂,嗯?”
想必医生提前电话通知过。书商是个瘦高的男人,行动与挂在他身上的灰色套装一样懒散。他的面部似被喉头的垂肉拽得愈加狭长,其顶部爆发的毛发则多半吸取了皮肤的色泽以保持棕红。夸张的眼镜放大他眨巴的双眼,泛白的双唇则抽动着挤出微笑。“我希望如此,”费尔曼说。
罗斯米尔唐突伸出一只颀长的手以潮湿的抓握与费尔曼的相触,同时扭头示意书架上的展品——全新或至少未翻阅的书册沿墙摆放并堆在地板中央,二手书则列在后方。“在古尔肖我们不怎么读书,”他说。
“那这儿可不是你的理想住处。”
“我想读的都有了。”迅速意识到费尔曼并非此意,书商补充道:“去邮局也没几步路。”
考虑到他的库存的状态,费尔曼怀疑罗斯米尔其实并不怎么会去邮局。“来这里后你读了多少书?”书商问道。
“只看了新的收获。”
“当然。”罗斯米尔的双眼睁大,撑满镜片。“它对你的影响如何?”他问。
“我不觉得有影响。”
“我们不应否认,莱昂纳德。”
费尔曼不安地意识到他正面对某种相信者。镜片后的双眼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张得更开,但他有种它们离接触镜片其实没多远的糟糕幻觉。“你读了你的那本吗?”他不得不问道。
“我怎么会没读呢?它改变了一切。”
费尔曼含着厌恶询问:“那我能接过它吗?”
“它是你的了,”书商说着走入书店后方。
他的办公处位于二手书架之间。大多数的书都没有书套,费尔曼曾会将如此状态称作“只剩衬衫袖子”,直到获得桑德拉面无表情的回应。虽然没开灯,他依然设法摸索到成堆的书中的庞大书桌。罗斯米尔从桌上拿起一卷书,甚至不用开灯找。“你的,“他再次说。
费尔曼留在书架围成的走廊里以将对方引出晦暗。双手捧书的罗斯米尔看上去实在太像某个仪式的施法者。他走上前时费尔曼不难遐想有部分黑暗攀附在了书上。出版商标志是一只提灯笼的手,黑色的光芒从灯中流溢而出。“这是哪一本?”费尔曼问。
“《夜之目的》”罗斯米尔虔敬地回答。
费尔曼出于不愿逗留检查书籍而提问,但他不禁又追问道:“你从未想过弄清它能让你得到什么吗?”
“它需要的我都已经得到了,莱昂纳德。”
“我的意思是,”费尔曼的语气更加尖锐,“你没有兴趣探究它能带来什么吗?”
“我们探究过了。”在费尔曼想到任何他或许会说出的答案之前,书商说:“如果你是问我为何不把它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这想法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你介意透露原因吗?”
“书说它的存在是为了我们。”
费尔曼在罗斯米尔仿佛渴望重新拿回书籍般伸出双手时说道:“没关系,我稍后会读的。”
“我可以告诉你它说了什么。”书商的目光似乎向内回落,抑或飘向全然不同的某处。“让无缘阅读者亦永无缘参透,”他如牧师讲道般咏叹道。“让诸伟大秘密就近保存,以免经由未受洗者不成形之思维而模糊。”
“你认为珀西·斯迈尔彼姆是这么说的?”
“藉由书而言语的心智始终独一。”很难分辨书商是否仍在引用,他继续说:“当书完成其使命,世界将会知晓。”
“那会是怎样的使命?”费尔曼问。
“你会知道的,莱昂纳德。可以承诺一件事吗?”
“依是什么而定。”
“永远别把它上传到线上,好吗?你已听闻它的言语。”
“我没有扫描它的打算,”费尔曼回复道,急着离去以至于差点忘记询问:“可以告诉我下一位该见谁吗?”
“黑蒂·邓斯库姆(Heidi Dunscombe)。她是我们镇子的代表。”
“哪种代表?”
“我以为如今你已逐渐了解我们。她是旅游接待处的主管。”
“哪里能找到她?算了,不用告诉我。”费尔曼见罗斯米尔将他的话当作他已知晓,感到有义务补充说:“我得回去了。”
罗斯米尔的真诚仿佛化作水雾笼罩他的镜片。“你可不能离开我们,莱昂纳德。”
“我是指回酒店,他们会带路。感谢你妥善保管书。”走到门前的费尔曼,难以自抑地补充道,“你还没告诉我还有更多等待着我。”
“没有必要。”现在镜片比起蒙雾更像沾了脏污。“你已启程,”书商说。
费尔曼把他的话抛到脑后。踏出书店并再度惊扰铃铛时,他往回瞥去。书商已缩回他的办公处,正在调整脸上的眼镜,镜片无疑已擦拭干净。费尔曼很难看到他裸露的双眼,但它们对他闪烁微光,占据了过多的面部,令他足以想象那镜片不过是寻常的玻璃。他联想到一个自其巢穴的深壑中凝视他的生物的不悦图景。而后罗斯米尔自暗影中冒出,隔着镜片朝灯光眨眼,费尔曼则反复告诉他自己是过少的睡眠导致了幻觉。那不是他匆匆回到车上的原因。
当他踏上怀留通往大堂的走廊时,伯利夫人喊道:“别太费神,费尔曼先生。没必要急急忙忙。”
她在前台等候着他。“我们会再让你住一天,”她说。”我们知道你无法马上离开我们。”
“我没有待更久的想法。”
“我们会知道的,不是吗?”伯利夫人说道并缓慢地朝着他怀中的纸箱点头。“又一本我们的收藏?”
话语里的自来熟虽然形式不同,但同样令他感到友善表面后的居高临下,不过他只说道:“可以告诉我旅游接待处在哪里吗?”
“山上的广场,”伯利夫人说着,摊开一张地图。他猜她最近涂过指甲,因她用以指示的手指如湖面般熠熠反光。“黑蒂会接待你,”她说。“她会给你你需要的。”
费尔曼希望如此而不是依然只有一本书。他快步上楼,恰好看见一名清洁工离开他的房间。她推着手推车进入隔壁房间与回房的他擦肩而过,他则发现她太急着干完活忘了关上衣柜门一英尺的小缝——容纳保险柜的衣柜。眼前的情况与他而言比无人打扫更糟,哪怕不合常理,他仍感到仿佛已扎根他心中的信任被辜负。他把纸箱放到床上,衣柜门拉开到底。
保险柜依然锁着,但输入密码时他看到键盘旁黑色金属上的印记——一双潮湿的手的拓痕。他只能认为是清洁工留下的,尽管它们比他所看到的她的双手要大,好似它们曾热切地贴上柜门,猛力按下直至摊开至原本的二倍大小。也可能放大印记的是随着他的细察逐渐黯淡消弭的,湿滑的水痕。他思索是否该去质问那女孩并通知伯利夫人,可他该说什么呢?无疑重要的只有书是否仍待在保险柜里。
它们在,他拆开包装终于确认。三只纸箱将阴影洇满保险柜内部,浓稠的暗色几乎令费尔曼怀疑空间是否足以容纳九个纸箱。他不需要——明天他就会回家。关上保险柜时他觉得他听到了隐秘的窣动声,仿佛书本正在它们的巢穴安家。他按下密码,准备踏出房间时记起来他还有个电话要打。不管他的搜寻之旅有多重要,他都不该让它占据太多的精力。
如首席档案员对待任何问题那般,长途电话花了些时间才被接起。“内森·布里豪斯(Nathan Brighouse)。”对方终于开口。
“内森,我是莱昂纳德·费尔曼。我觉得我有必要上报。”
“真好不过,莱昂纳德。书都到手了吗?”
“有进展,准确来说。”
“那就是没有,不是吗?哪里遇到了阻碍?”
“我接手了几卷。但整套书目前看来似乎散落各处。”
“嗯,桑德拉·拜尔斯也如此告诉我。我得说,确是古怪的情况。所以你现在还没能集齐整套。”
“我确定明天能集齐。”
“那样最好。虽然图书馆的档案多离开你一天也没什么,但拖更久的话你的外出就得计入年假了。你知道在如今经费困窘的境况下我不得不严格些。”
“我向你保证我已尽所能,”费尔曼说道,怒意却比他此刻本应积攒的低上太多,随后他匆匆下楼并把钥匙留在伯利夫人正等候着的接待处。“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哦,”她在他身后喊道。
驱车上街时费尔曼发现雾气已退回海中,景象犹如地平线朝着镇子迫近。行至剧院旁前他向山坡上转弯来到市镇厅,那是幢庞大的灰色建筑,与两侧矗立的名人雕像一般臃肿。镇子可能没有足够的资金保养它们,因雕像石质的面部均覆上了厚厚的青苔而显得肥扁。他把车停到前院一座附属建筑的门口,后者通向旅游接待处的自动门随着一阵轻微而尖锐的玻璃划动声向他缓慢敞开。
墙上贴着有些年头的海报,描绘的海滨景色与如今别无二致。“全身心浸入古尔肖”和“呼吸古尔肖的空气”的标语捕捉了费尔曼的目光,但只有“还有更多等待着你”的标语激起他一声苦笑。所以镇里人终究是没有弄错,他也该更加留意他们。当他向房间远处的柜台走去时,一名女子开口道:“现在你来了,费尔曼先生。”
她站在柜台末端旁的一道门外,正以仿佛试图将她的双颊挤得更小的力道化妆或补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全数被包裹在松垮的衬衫与宽大的罩袍内,与双颊一同漫无章法地四下伸展。赤褐色的发卷肆意围绕住她大半个圆脸,后者在她摇晃着缓步走向柜台并伸出一只手时,仍流连于昏沉欲眠的欢愉中。“黑蒂·邓斯库姆,”她开口,“假使你不知道的话。”
她的手掌湿滑,无疑是化妆的缘故。“现在你对我们的小镇了解了多少,莱昂纳德?”她问道。
“我想那该是你的工作。”
她熟识的称呼来得太快,令他的回复比习惯的更尖锐,而她只是说:“什么工作呢?”
“大略地介绍你们镇子。”
“我们很乐意听到你的意见。”
她是否认为他表现得太不友好?尽管她的面容仍是那般和蔼愉悦仿若沉湎梦境,费尔曼还是说“原谅我。我度过了相当古怪的一天。”
“随之而至的还有夜晚。”
他或许指望如此话语出自书商,而非她之口。“可以交给我你的那本书吗?”“当然。”
有一瞬费尔曼觉得她在自我重复,并不是他会面过的某个人使用了同样的词语回答。她摇着步子走到办公室内桌后一个嵌在墙上的保险箱旁,边慵懒地晃动身体边问道:“你觉得哪里古怪?”
他正被从不仅是房间对侧而是无可料及的遥远距离投来的目光注视,如此不安的感觉在费尔曼的心头掠过。“某个我见的人,”他说。
“你会习惯我们的,莱昂纳德,”黑蒂·邓斯库姆说,挪动转身去转保险柜上的密码齿轮。“他有什么古怪之处?”
“他表现得仿佛信仰他保有的那本书。我不觉得你会信。”
柜门缓缓打开,现出幽深黑暗,而黑蒂·邓斯库姆则带出其中一块。她把它环在胸前,关上金属门拧转齿轮。她在朝柜台迈步时开口:“是信仰让我们成为如今模样,莱昂纳德。”
纵然她的神情平静未变,他仍将这句话视作责难。递给他书时她的胸脯隆起,似在进行一次极深的呼吸。这卷书的封面印有陌生的星图,想必是以某种方式描绘标题,《星辰之秘》。“谢谢,”费尔曼说,犹豫片刻后补充:“可以问问你怎么得到它的吗?”
“和所有人一样。从我们的父亲处。”
回答伙同她目光中的疏离,激起费尔曼的焦躁。“能告诉我现在该去见谁吗?”他说。
“当然。”她的停顿带着确定性的暗示意味,仿佛他也该知道那人是谁。“罗达·比卡斯塔夫(Rhoda Bickerstaff),”她说。“她负责照料镇上的老人。”
“肯定不是全部的。”
“只是情况最糟的那些,莱昂纳德。”她的表情透露她把他令人困惑的评论当成了玩笑。“我们自认为我们的镇子是个健康的地方,”她说。
接着她重重地点头,不只是为了强调她的话。费尔曼看向她指示的方向,一对慢跑者正沿步道向下移动。他设想她谈论的是他们而不是蹒跚着上山的人,尽管哪怕慢跑者也未表现得格外充满活力。“你会在‘郁叶之荫’(Leafy Shade)见到罗达,”黑蒂·邓斯库姆说。
“不知你是否恰巧知道她的号码?我应该告知她我即将拜访。”
“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黑蒂·邓斯库姆说道并告诉了他号码。
按下电话按键的时候他感受到她越过沉睡在柜台上的书投来的目光。她的凝视一如在他耳边响起并持续了相当久的铃声,旷远而幽邃。他做好了先给机器留言的准备,此时终于一个女声响起:“郁叶之荫。”
她的语气不比受到骚扰时弱。“请问罗达·比卡斯塔夫在吗?”费尔曼说。
“你哪位?”
“你不知道吗?”费尔曼近乎反驳地说道,每个人都预先知道他的想法已半踏入他的脑海。“我来自布瑞切斯特大学档案室,”他说。“请问您是比卡斯塔夫小姐吗?”
“你想要什么,费尔曼先生?”
所以她确实知道他是谁,进而她也没有如此提问的必要。“我相信你有本书能给我,”费尔曼说。
“我现在没法聊这个。”
她的声音愈发激动,急促的呼吸濒临追不上言语的边缘。“没必要现在聊,”费尔曼说。“告诉我何时能过来取就好。倘若你能尽快腾出时间我将非常感激。”
“我说了,不是现在。”
吵架会浪费时间,哪怕他不觉得她本意如此。“请原谅我在你处理要事途中打扰,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方便吗?”
“我不知道。不是今天。”
“不会需要太久。”对方没有回复,费尔曼继续说“你能不能把它转交给其他人让我去取,这样我也不用麻烦你?”
“给谁?”这声听起来如同喘息,不过她攒够气息后补充道:“不能,你得等我。”
他猜测这桩占据她全部精力的难题也牵涉到她的职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等待的时间里我还能去找谁?”
“不能,你得等着。你有足够的东西打发思绪。”
“你的意思是你——”费尔曼说,电话那边却只有死气沉沉的忙音。
黑蒂·邓斯库姆的目光甚至未从他身上移开。“她没准备好吗?”
“显然没有,”费尔曼说,掩饰不住挫败。“她既不安排会面时间也不告诉我还能去见谁。你能告诉我吗?”
“她是下一个,莱昂纳德。”
“没错,但等她的时候我可以去拿其他几卷。你知道谁有吗?”
“我不能告诉你。”
他的怒火被点燃,不仅因为她的话,更因为她幽邃的目光与仿佛孑然无关的欢愉神情。“不能还是不会?”他脱口而出。
“你很快会更加了解我们,莱昂纳德。”
他升腾的怒气足以令他对这句话还以其应得的回击。玻璃门在他咕哝着“我希望永远不需要了解”时尖声关闭。或许是他沉默的爆发导致他返回车里时行人纷纷朝他注目。他沿着步道行驶,试图寻找黑蒂·邓斯库姆希望他留意的健康的征兆,但所获寥寥。一名男人以相当歪斜的姿势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慵懒地垂在车轮旁好似在催促它转快些。几名行人正遛着脸几乎要蹭上地面的狗,模样是数一数二的闲散。街上有慢跑者,但其中没有一名看上去能超过行人或轮椅。途径他的酒店时他们的活力似乎愈发减弱。
与钥匙相连的长棒的敲击声在接待处向他致以问候。“再住一晚吗?”简妮·伯利说,指尖将额头抵得苍白。
“你喜欢的话可以这么想,”费尔曼说,尽管他认为除她外还有人能提供住宿——比如说弗兰克·隆特,或者书商。回房间的路上晃动的钥匙打在纸箱上吱嘎作响,仿佛渴盼着解开其中秘密。衣柜和内部的保险柜都严丝合缝,金属门上也看不到印痕。保险柜的空间只够再塞一个纸箱不过无所谓;他下定决心明天要带着整套书返回档案室。他把四卷书从纸箱内拿出排列在梳妆台上,如此举动令它们似给房间染上了过多的暗色——无疑是镜子将其复制的缘故。想必这便是人们口中的白日梦,他也该开始检查书,在他打完电话后。
等待桑德拉接电话的时间长到令他开始怀疑她是否关掉了手机。“你现在是刚开始收集吗?”她说。
“内森没通知你进度吗?我听说你们谈论过我。”
“这是图书馆的公事,莱昂纳德。你不该反对我们聊。”
“完全不反对。尽可能让他知道进展。不过他早知道我今天回不来了。”
“意思是你通知了他但没告诉我。”
“我正在告诉你,桑德拉。”费尔曼不想谈话被引向他应当承认自己不在理的地步。“而且他可能已经把这消息传给了你,”他说。
她短暂的停顿等同于某种训斥。“那什么让你迟迟不走?”
“除了书还能有什么?”他转身面向窗户,却隐约感觉到它们积聚的昏黑潜伏在他身后,夺走他阅读的耐心。“我还得亲手检查其中几本,”他说。“我明天会回来。”
“我不理解。你目前还剩多少本?”
“差不多一半。好吧,正好超过一半。”费尔曼说道,烦躁逐渐郁积。“我告诉过你它们被一群人分开保存。下一个我要见的人今天没空。”
“我完全不明白。你等待的工夫为什么不能去搞定其他人?”
“因为它完全不能这么解决。别问我为什么。”他觉得如此描述太笼统于是紧接着说道:“如果你和内森聊你可能会得知他认为我在这里的时间不得不占用年假。”
“可你今年没有假了,莱昂纳德。只剩我们共同度假的日子了。”
“不需要你告诉我,”意识到他突兀的话语并企图弥补,费尔曼又说“你或许能试试施点诡计令他转变心意。”
“我实在不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
“那么为我们双方着想你最好编个诡计出来。”当她以另一段沉默给他解释的机会时费尔曼说道:“明天我办妥这里的事后马上打电话给你。”
“在此期间你会好好享受你心目中的那种假期,不是吗?”
“不是,”费尔曼说,不明白他为何处在被指责的立场。“我会完成我的工作。”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直到通话结束。几名老镇民背靠街边休憩所的涂鸦,遮住丛生的无从辨识的字母。数十个人或坐或卧在沙滩上,此外甚至还有无视笼罩海面的灰霭下水游泳的人。雾霭令更远处的存在轮廓难以分辨,但于浪涛中形体最为变幻莫测的必然是水母。无论如何,他该把注意力移到书上了。
从第一卷开始读理所当然,他却发现自己的思绪在出版商标志上徘徊。他距离相信那非人地扭曲的手确能在他脑海中召唤出某些想法仅有咫尺之遥,这或许正是设计者之目的,毕竟这卷书叫《论术法》。“人类的唇舌将世界凝聚为词句…”是想说明手势的用途另归他处吗?那样的话,这卷书的内容全是文字又意义何在?显然他不该对书的合理自洽抱太多奢望。啊,书页下方还写着某种启示。“愿永无灵智与魂魄未踏上隐秘之路故未准备妥当者放言秘密之辞,若非如此则世界将于斯之处汲取养分,塑造斯以迎合祂们的喜好…”
“没那种可能,”费尔曼说道并庆幸桑德拉听不到他自言自语。他的目光沉入他镜中的倒影仿佛要对它负责,倒影的目光则穿过手中倒映的书卷回落他身上。他的余光瞥到它低下头阅读“多数人类凭依的信仰乃是启示的敌人”,想象它阅读的每个单词乃至每个字母都左右颠倒。“先知们的长篇大论连绵数个世纪而喋喋不休却未触及塑造世界的真相分毫。宗教的花里胡哨更是无法挑战比我们所知的宇宙更古老的力量。在对阿尔兹哈拉德荒谬拙劣的基督教改编中,约翰·迪伊[注11]谈到出现在巫师集会上空以与召唤之力量抗衡的发光十字架。不如说巫师集会仅仅是对古老仪式的幼稚模仿,毕竟浸没在主流犹太传统中过久连圣经式的滑稽徽章都能被误理解成护身符…”
[注11]:John Dee,英国占星术士,神秘学家,炼金学家。他希望修复罗马天主教和新教教会间的裂痕并重回古代的纯粹神学,写有《Monas Hieroglyphica》等著作。
费尔曼花了些时间考虑迪伊的典故。它暗指着这位炼金术士未出版的《死灵之书》英文版释义,如今仅剩残页与一份原书十五世纪的拉丁译本共同收藏在大英博物馆,而费尔曼无从理清其中是什么让他觉得自身诡异的脆弱。再次低下头埋入书中时他的倒影朝他顿首,神情饱含阴谋意味。
“至于在某些人口中,可抵御那些年岁与造物之亘古不相上下的实体之威胁的星形符号,又该从何谈起?旧日的真相在未启蒙者的印象中是何等模糊?除了对宇宙形成的阶段之一的不完美的阐释之外,这些符号又有何意义?若非无知者则不会寻求朝它们灌注力量,亦只有最愚痴的古老存在会将它们误认成敌对的符咒,于它们之下畏缩片刻。星形符号应永不与月之子的秘密手势混淆,后者的真实本质为诸多传说所掩藏。相较于可能被年幼的次级实体当成回归原初混沌的威吓,以及或许能在巧合之下短暂干扰我们世界的沉眠之主的空茫讯息的星形符号,月之子的手势唤起被圣经以捏造的犹太圣父的故事否认的,天堂般的流曳之态。即便这些故事也向受洗者背叛了它们未能完美隐藏的秘密,因花园中的蛇正是流动性的象征,作为一个暴发户般新兴的种族与信仰不可彻底束缚世界之潜能的隐秘许诺…”
封面的图片描绘的是这个手势吗?僭越理性的想法诞生于费尔曼的脑海,令他觉得它不过是人类躯体限制下的近似;或许书意图植入读者脑海的正是这种东西。他举起左手却只能对着他模仿手势的可悲尝试讪笑。倒影的表现不比他好,但至少它的手指不会刺痛。它盯着他直到他们双双屈身低头阅读。
他读得越多,能抓住的内容越少,而他感觉距理解咫尺之遥,仿佛咒语般的行文在为他指引方向。这当然不是原始的文本,而是经由帕西·斯迈尔彼姆写下的。可这有多重要?又为何会对他重要呢?他想象自己几乎是在梦见文本,任由它们于脑海里成形。读到末尾时他对花了多长时间失去概念,却渴望着继续阅读,寄希望于下一卷能促进他的理解。他关上书,看到暗影聚拢在他身后。
夜色攀上了窗户。照手表的时间来看,夜已降临至少一小时之久。他不记得打开过身旁的落地灯,然而图书工作者又为何要对全神贯注在一本书中感到困扰呢?至少他得吃晚饭,故他没把书装回纸箱直接放回保险柜。手抵在金属门上确认它已锁好后,他走出房间。
他来到大堂时简妮·伯利正在前台等候。“你要享用我们的晚餐吗?”她说。
“原谅我出去用快餐迅速解决晚饭以尽快回去工作,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你在这里的工作。”
“检查我的收获。”以防万一不够清晰,费尔曼补充道“是的。”
“那我们没什么可原谅的。”接过系着他的房门钥匙的金属棒时她的指甲闪着光,在他看来同样闪光的还有周围的皮肤;她肯定又涂了遍指甲。“不会有太多区别,”她说。“都是我们当地的产品。”
街灯的强光漂白步道又把停在酒店外的车辆衬得愈黑,但建筑物仍保持与退回海中的雾气同样的灰色。此刻面前的海滨无人逗留,费尔曼却听到一阵或许出自过山车未停运的车厢或商店橱窗的窗板的金属嘎吱声,也可能是出自笼子的围栏。他经过“渔而为你”走到喧哗不眠的娱乐设施中的另一间类似店铺。“今晚来尝尝咱们家吗?”坐镇“起钓”(Fish It Up)柜台的油腻男人说道,拿餐巾纸揉搓他额头上沧桑泛白的沟壑。“这里它是唯一的食物。”
“你的意思是海鲜?我想没错。给我来份炸鱼薯条。”
男人没在他眼皮底下碰食物,而是用类似幼儿沙滩玩具的铲子从油炸锅里舀薯条并用钳子把它们摆到鱼周围,令他安心许多。起初他认为男人带着塑料手套,因他不成形的指甲几乎难以从粗短的手指上区分。付钱时他小心翼翼避免接触男人的手——他依然清晰记得给搬运工付小费时硬币仿若沉入那湿滑手掌的模样——而后从满是蒸汽的金属柜台取走食物袋。
他横穿步道朝一把长凳走去,惊讶于这个点沙滩上还有许多人,旋即想到他的行为与他们并非全然不同。其中大多数坐着,令他们看上去如同从鹅卵石般的沙砾中探出身体,还有少数躺着。吃晚饭过程中他没看到任何一个人移动哪怕分毫;惨白的光照下他几乎要把他们视作在蜡像馆外流浪的假人。餐品与昨晚的颇为相似,鱼肉的质感同样古怪,他却感觉似乎不太能捕捉其中熟悉的味道。也许他太急于回去看书,但尽管如此他仍被海滩上一个仰卧着突然挺腰起身如若自梦中苏醒的人影吸引了注意。那人的脸被一顶软帽覆盖,后者沿头部滑落太远令费尔曼轻易联想到它夺走了面部;秃而反光的头骨下面积大得不合常理的暗灰前额显而易见。他以不被噎到的最快速度吃完晚饭,期间那人影始终保持半直立,帽子悬垂在看不见的脸上,随后他半跑着赶回酒店。
回到酒店时一队合唱团在对面的休憩所朝他道晚安。他们的声音虚乏得合为一个人的声音也不为过,成员也只有几位老镇民——显然不是早些时候他见到的那几位——坐在面朝怀留的方向。有那么荒诞的一瞬他思索着他们是否会用名字称呼他。“晚安,”他喊道,隐约感觉峭寒的雾气爬过海滨将他追逐。
金属长棒碰撞前台的声音令他想起拍卖师的木槌。“现在这里如何?”伯利夫人说道。
“准备进房间过夜,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挺好的。”费尔曼接过钥匙时她说:“你知道有需求的时候该找谁。”
或许是过度理解,但他径直问道:“伯利先生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们不离开古尔肖,莱昂纳德。我以为你在动物园见到过他。”
费尔曼被他自己的问题弄得尴尬不已,只能抗议:“我没在那边看见多少动物。”
“今年的旺季结束了。”伯利夫人以安抚沮丧的小孩的口吻说,“我们保证你不会错过它们的。”
“我很感谢你丈夫的帮助,”费尔曼说着以摆脱他濒临暴躁的情绪。“请替我转达谢意。”
出乎意料,回应他的是幽邃得甚至不能称作表情的凝望。“那么,做个好梦,”他走开时她说。“试着迷失自己。”
他思索动物园售票亭的男人的状态能否成为她去别处寻找慰藉的借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指望费尔曼。检查保险柜后他迅速赶往浴室。酒店里没有一丝声响,寂静蠢蠢欲动,令他原本想通过冲厕所掩盖的声音在意识中愈发清晰。刚解决完他便如罪魁祸首般逃回了房间。
他把第一卷留在保险柜内的黑暗中其他的则排列镜前,之后打开第二卷,《夜之目的》。“白日价值几何,除却蛮野造物的同谋,与盲目孽长的始祖?愿黑夜作为世界真正的所有者之友歆享欢庆。愿其力量得以唤起,揭示甚至潜藏人类之中的玄瞑真理。”
指的是梦境吗?在脑中孕育梦境前他有不止读一本书的时间,然而阅读途中他的确感觉夜色不仅在滋长更恍若朝实体迫近——雾气的缘故,毫无疑问。书没能成功说服他夜晚包孕秘密,且充斥着关于最好隔绝人前的诸多生物的描述,不过读到最后时他依然颇为愉悦。昨晚他读完了第三卷——尽管能忆起的内容寥寥,他却感觉其主题在他头脑某处觅得了居所——于是他翻开《星辰之秘》,第四本书。“大声讲出古代星辰的尊名…”
不论太阳的光芒何等竭力刺破天际,夜幕永远悬于苍穹之外。无垠幽玄之存在比时间更古老,而星辰不过是其化身捏造的玩物,散落而成的图案象征着宇宙归途的终末。费尔曼对此充分理解;至少他明白词句的含义,然而愈往后读他愈觉得书的内容是某种妄语梦呓,隔绝于清醒头脑的理解之外。读到末尾时他几近入眠,而三卷书在镜中的倒影令他觉得仿佛它们也坠入了相伴相生的梦境。他把书放回它们在保险柜里的居所,缓步走往窗前。
休憩所的老镇民在他拉开窗帘时抬头望来。海滩依旧被人群占据。其中大多数仰躺着,费尔曼的目光捕捉到一名起身沿海浪边缘离去的女子,把先前使用的橡胶坐垫落在了沙滩上。那圆形的物体闪烁微光,因被卷入浪潮而虚渺无力地移动着。入侵房间的陈腐味吞噬了费尔曼的兴致,关上窗户准备转身之际,他看见一名提着巨大塑料篮的男子自斜坡走向海滩。
费尔曼躺上床,希望通过揣摩书的内容保持清醒,但脑海中的图景等待他躺入黑暗已久,抢先一步汹涌而至。石茧的形象再次缠上了他,这次他想象的是它漂游之途的终点。他看见它垂直坠入一片森林深处,眩光烁烁如同巨煤,炸出其尺寸数倍的巨坑,在周围林木上燃起熊熊火焰。他不受控制地注视它冷却并裂开的,令他轻易联想到蛋的孵化的奇景。透过裂缝他瞥见白色的海绵状肿块,那必定是某种脸因眼球从其中伸出,自陨石的裂缝窥视四面八方——两只眼睛然后更多。他竭力避免想象其大小,直到陨石散落为巨大的碎块以让包裹之物爬出。它卵形的身躯如大教堂般宏伟,遍布笨重躯体的突出脊刺唤起了两者间的相似性。它用脊刺朝地底挖掘时费尔曼仿佛正目睹一座大教堂将自身掩埋,且他不安地觉得此等想法是他的大脑对这图景调整处理后产生的反应,至于图景本身则必是由某本他读过的书诱发。至少它沉入地底途中他不必见到脸的更多部分;其他的景象已足够糟糕——眼球如蜗牛触角般于森林大火的强光前缩回。之后便只剩大片凌乱的土地与环绕的燎原烈火,等待的惶怖感充满了每一丝空气。最终沉入泥土的念想与坠入酣眠的前景交融,构成了他意识的全部。
捶击声将他唤醒。声音逐渐清晰,在他挣扎着起床期间变得不再那么响也不再那么紧迫。有人站在门外。“谁?”费尔曼喊道,试图控制他倦怠的声线。“有什么事吗?”
“我是简妮,费尔曼先生。只想问问你还吃不吃早饭。”
费尔曼伸手摸来床头柜上的手表。渗入房间的灰光令他感觉天色刚逾破晓,故他眨了眨眼睛才敢相信现在已将近十一点。“天哪,我睡过头了,”他叫道。“我本想几小时前起床。”
“一点都不需要担心。早饭随时准备好。”
他还有时间吃早饭吗?惊慌消退后他发现为集齐整套书再多待一晚几乎是必然。哪怕他按时起床也很可能需要如此。这么想着他感到几近困倦的平静,想必是他还未完全睡醒的缘故。
浴室和洗手间都没有人,走廊也空荡荡,不过他似乎能忆起昨晚专心看书时听到过不少人上楼梯的声音。今日他们定然远比他早起离开房间,除非他们的脚步声亦是他的幻想,那他昨晚又是否真切看到过躺卧或以其他方式占据海滩的人呢?早餐厅里没人,视线所及处只有一对夫妻在前台办理退房。“明年见,”男人对费尔曼说,同样丰腴的女人也附和道。
费尔曼模糊地咕哝几句,挑了张窗边的桌子享用早餐。稠厚的雾帘于离步道约半里的海中游曳着下摆,令他看不见太阳。如今的海看上去与湖一般宽。他发现浓雾将老镇民驱离休憩所时,伯利夫人端来一整盘与昨日相差无几的餐食。“你的最爱,”她说。
他向她道谢并说道:“恐怕我还需要今晚的房间。”
“当然可以,完全无需担心。”
她闭上嘴又将双唇抿成圆形的动作,暗示她意识到还有更多话要说。倘若她想再次提起梦境,费尔曼并非全然乐意讨论这个话题。“容我打断一下吗?”他说着掏出手机。“我得打几个电话。”
“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莱昂纳德。”
铃声在他耳边嗡鸣,震响不息。终于一个声音不情愿地说道“你好,费尔曼先生。”
“早上好,比卡斯塔夫小姐。今天事务有进展吗?”
“有些有有些没有。事情在这里总是如此。”
“好吧,听到有进展我很高兴。我该什么时候来找你呢?”
“我依然无法安排。”
“可是你刚说情况有——”
“这里无事变化。”
“我很遗憾。十分抱歉,可是我确实需要——”
“别想霸凌我,费尔曼先生。我们这里有人尝试过,但这招对我没用。”
“我向你保证我毫无此意,比卡斯塔夫小姐,但我希望你知晓我路途迢迢来到此处,且明白这些书在我手里能物尽其用。”
“弗兰克不是这么说的,对吗?他只在信里提到过他的书。”
“由此我被引导至相信我的其他人处。”费尔曼感觉争论的步调渐缓仿佛试图在梦里延续。“我尽快接手书,”他说,“你也能尽快卸下一份责任。”
“我不会推卸任何一份责任,费尔曼先生。”
“我没说你会。我只是试着——”
“没时间和你聊了。正如你所说,我有自己的责任。”罗达·比卡斯塔夫说,旋即挂断电话。
简妮·伯利走进房间时,费尔曼正听着他几乎能错认作大海悠长的呼吸的忙音嘶嘶声。“没胃口了吗?”她的语气如同责备的母亲,回应他皱起的眉头:“别总惦记着工作。在古尔肖没人这样做。”
“我在联系一个不像其他人那样随时有空的人。”
“那可不行。我们不该有任何人给你添麻烦。”
“是罗达·比卡斯塔夫。她负责管理你们的‘郁叶之荫之家’。”
“我知道的。”伯利夫人说道,太过幽邃的眼神令她的脸与面具无异。“别让她以此作为借口。你直接去那里,不接受任何否定的回答。”
“但我猜依她的说法,她的确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那么依你的说法,你拿走你的东西后她会少一件事。”在费尔曼抗议偷听行为之前,伯利夫人恢复了母性的模样。“你只管吃就好,”她说,“然后我会告诉你去哪。”
费尔曼边吃边凝望窗外的雾气,他在品尝它的怪诞念头于脑海中浮现。纵使质地足够坚实,含水的口感依然蕴含于每一口食物中。他抓起大衣带着镇上地图去接待处时余味酝酿得愈发变幻不定。“你直接去那,”伯利夫人怂恿道,却在他启程往停车场走时叫他回来。“你会认为我们先前不相信你,”她说着把钥匙自金属棒上的接环拧下,用力之猛令她的指甲与周围皮肉融为一体。“但现在你可以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自如来去了。”
费尔曼走向他的车,把钥匙放进兜。步道上陈旧灰郁的光线仿佛渗入每一张脸,令他乐于驶离那里,而人行道近乎空荡。他驶上夹在“昆伯克”与“望海楼”间的车道,穿过购物街来到林侧路(Edgewood Row),路边几幢大屋子撤去围墙,构成“郁叶之荫”。人行道旁的公共花园有人打理,背靠林地朦胧木柱的那面墙则有些年久失修;其上不止一条裂口宽度足以让居民自由来去。费尔曼停下车时注意到周围停泊的车辆中有一辆警车。
想来这场风波严重程度不亚于罗达·比卡斯塔夫声称的那般。哪怕他感到十分挫败,他也无法对她的境况釜底抽薪;无疑连内森·布里豪斯也不能指望他那么做。他重新发动引擎,此时一名女人从郁叶之荫复式建筑的中央楼栋中匆忙跑出。“费尔曼先生,”她喊道。“莱昂纳德·费尔曼。”
她重心摇晃的跑姿凸显出她身形的颀长。硕大得不成比例的头部与偏小的嘴唇和玲珑的双颊相配。填绒的大衣罩在蓬松的黑裙外,露出比他期望中更厚的脚踝与尺码过大故优雅尽失的黑色鞋子。费尔曼从车边走来时她打开高高的铁门。“比卡斯塔夫小姐,”他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没必要道歉。我不是罗达·比卡斯塔夫。”
“即便如此,我也很抱歉我添了更多的麻烦。”
“你完全没有。”这话听上去比起保证更像指责,她以同样的腔调继续说道:“我是尤尼斯·斯普吉(Eunice Spriggs)。”
她的目光继承那腔调,但在下一瞬软化——准确地说,消退。“我是院长,”她说。
伴随她的头衔的是假发吗?隆起的额头遮蔽她尺寸可观的双眼,其上的发际线异常的整齐,而自她脸颊旁直直垂落的黑发则如透过浓雾之天花板的灰光般了无生气。她向费尔曼伸出小到令他不安的手并说道:“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我只是在做我应做的。”
“真希望我们这的其他人也像你一样。请接受我为镇上你遭遇的阻碍道歉。”赶在他告诉她没必要前院长说“请随我来接手它。”
费尔曼抑制住擦手的欲望直到她沿着碎石路转弯。“你要去见什么人吗?”
“很遗憾我不得不去,”她说道,以闲散但目的明确的步伐大步接近中央建筑。“罗达·比卡斯塔夫。”
越过宽敞的大厅,一对楼梯如钳子般,围住被坐轮椅的老人占满的房间入口。晦暗的日光透过法式窗户,为饱经沧桑的躯体尽数染上颜色。一名老人把嘴大张成圆形露出他灰质的牙床,他的数名同伴也加入,仿佛在较量谁的嘴张得最圆。一名老妇人将双臂沿轮椅两侧垂下去摸地毯,模样令费尔曼注意到她的手相较手臂或许长得不合比例。窗外一群明显无人照看的住院者正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其中数位聚在一起,透过墙上的缝隙凝视幽深莫测的树林。费尔曼不想分散任何一位照料老人的人的注意力,而尤尼斯·斯普吉领他至楼梯左侧的一间房前。她走进去,没敲门。
一名矮胖的女人身穿不比她的面部和头发更灰的西装,坐在办公室远端的桌后。她左脸的肌肉似乎出了大问题,除非她是在做鬼脸。她的唇角朝脸上提,眼睛半闭着,脸颊上驻留着紫色的淡痕。她被一名警察与一名穿着同样制服的女人于两侧远处包围。费尔曼几乎把他们认作双胞胎,他们脸上茫然而坚定的神情更加固了他的想法。“他总算来了,”尤尼斯·斯普吉说道。“我想有人手上有你的东西,莱昂纳德。”
她望向桌后的女人,警察们也跟着望去。费尔曼觉得他该插手此刻无人打破的寂静。“谢谢你为我腾出时间,比卡斯塔夫小姐。”
女人倾身向前,环抱的双臂砸到桌子上发出闷响。声音似乎在房间内回荡,经久不息且愈是反复愈是响亮。费尔曼感觉地板仿佛逐渐失去稳定,哪怕他意识到她正在桌下敲着鞋跟,这感觉依然逗留。“罗达,”院长开口道。
罗达·比卡斯塔夫抬起头,手指没入她的上臂。“我得说我很抱歉,费尔曼先生。”
“我当然能理解。”她以否定的目光回应,费尔曼便问道:“你为何要道歉?”
“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匆匆把书交给你。”
“我不认为有人做了那种事。”
“那你对我们镇子还不够了解。”
费尔曼差点还嘴说他知道还有更多等待着他;所有如此告诉他的声音仿佛在他脑中汇作合唱。这次打破寂静的是院长。“保险箱,罗达,”她说。“保险箱。”费尔曼觉得她的话是某种命令,尽管她可能仅仅是让他安心。罗达·比卡斯塔夫敲鞋跟的声音似乎透过地板消散,但她保持着挑衅的眼神,回退的目光也未从他身上抽离。她倏地起身,西装随着她突兀的动作堆积在腹部周围,费尔曼能想象出同样堆积的还有她的皮肉。当她朝桌后的保险箱走去时地板再度摇晃。她旋转密码锁并大拉开门,但箱内仍保持黑暗,故直到她把书握到胸前费尔曼都无法看见书。转身时她的脸愈发朝左侧扭曲,她张嘴说话似乎也显得困难。“希望你准备好了,莱昂纳德,”她含糊地说道。“这是你的下一步。”
他不得不伸出双手——以近乎接过婴儿的动作——在她松手前拿到书。他拿稳它时她长呼一口气,声音听上去仿佛抽空了她整个身体,同时他看到院长神情放松。书是第六卷,《寒月所见之物》,出版商标志描绘着盈满的玉轮与如同眼中瞳孔的月之海。“谢谢你,”费尔曼略作勉强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尽快平息事端。”
罗达·比卡斯塔夫的脸于过度的抽搐中向左扭曲,模样几乎将她灰卷发的发际线也拽得歪斜。“你真的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莱昂纳德?”
“书是唯一的事端,”尤尼斯·斯普吉告诉他。“罗达有些太习惯于保管它了,仅此而已。”
“那这一切有必要吗?”费尔曼盯着警察说。“请别认为我不够专业,再怎么说,它只不过是一本书。”
“你是我最不想听到说出这种话的人,莱昂纳德。”
他隐隐不安,不仅因为开口的是罗达·比卡斯塔夫,更因他莫名觉得房间里其他人也可能对他说出同样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会照料好它,”他压抑着怨气说道。“寻人名单上下一个是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