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云烟(上)
一、烟痨病
上午十点,合肥市第一人民医院。
厚重的屏蔽门被推开,护士走出放射科,手拿一张X光片,一路小跑,来到呼吸内科办公室。
“快看看这个!”护士推开门,将X光片递给主任医生。
医生接过,戴上眼镜仔细查看,随即皱起眉头扫视着:“潘……松子儿,这名儿起的。”
“潘松予,是“给予”的“予”,早上在这体检的。”护士回,“刚整理片子的时候发现的,拿来给你看看。”
“现在人呢?”医生推推眼镜,“这么严重,症状应该很明显了啊。”
“早上太忙了,没注意是哪个,现在人应该已经走了。”护士回,“不过体检的时候看着都挺正常的,没发现谁有严重的呼吸问题。”
X光片中,是一个人的肺部影像。在两侧的肺叶上,有着两大块阴影,几乎遮盖了大半个肺部。阴影的边缘极不规整,如同是作画之人打翻墨水,晕染了一大片宣纸。
“不会是肺癌吧?”护士问道。
“应该不是,这么大面积的话,人都该凉透了,还能来体检。”医生摇着头,开始嘀咕起来,“真奇了怪了啊,该不是机器坏了吧?”
“应该不是,其他的片子都很正常。”护士赶忙解释。
医生沉吟着,观摩许久后才说道,“先通知复查吧,希望他没事。”
高铁在飞驰,驶入云雾缭绕的群山。
松予靠在座位里,只是小憩片刻的功夫,却又来到了梦里。
梦中的他尚且年幼,正走在熊熊烈焰之中,他无助地哭泣着、挣扎着,想要逃出那无尽火海,一个身影出现在前方,似乎是他的母亲,正当二人奋力靠近之时,滚烫的热浪就已经淹没了一切。
松予已经被梦魇困扰多年,最初的根源,是一场山林大火。
它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松予刚满七岁。在火灾中幸存后,松予的整个人生,都对火焰充满着恐惧。即便到了今天,他仍想不起当时是如何侥幸存活,只依稀记得,在那个夜晚,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欢笑声在耳边响起,将松予从噩梦中拉回。睁开双眼,就见对面坐着一对母子,儿子约摸十岁左右,正对着平板电脑,听母亲讲述屏幕上的通话故事,画面无比温馨。
松予一时间看得入了神,眼前却突然一黑,是火车进入了隧道。一瞬间车厢内变得昏暗,显得提示屏上的红光愈发刺眼,正在滚动着“前方到达山阳站”的字样,
山阳站处于黄杭高铁中段,建在半山腰,是一座高架站,进入隧道意味着正在进站。从合肥乘坐高铁到山阳镇,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由于数月前才通车,这是松予第一次乘高铁回乡,乘坐时间比预想的要更短,此刻车厢抖动着,减速停靠在站台前。
深秋季节,又逢空山新雨之后,到处透着泥土混合松脂的香味,车站外的山坡上,是一片松树林,林间则雾气缭绕,颇具一番异景。
松予无心欣赏,匆匆出站。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出站口翘首以盼,天气寒凉,他穿着一身厚棉袄,大半年未见,他的额头似乎又多出了许多皱纹,却依旧精神矍铄。
松予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大爸。”
山阳镇的方言中,祖父称“大爷”,伯父称“大爸”,伯母称“大姆”,母亲则是“阿姆”。由于大爸夫妻俩膝下无儿,一直对松予视如己出,比对其堂姐也更为疼爱。每次松予回乡,大爸都会提早前来接站,风雨无阻。
“都说了没事的,你还专门跑一趟。”大爸笑着应答,伸手拍拍松予的肩膀,“怎么穿这么少,天凉了,可要多穿点,别等以后年纪大了……”
似乎是印证自己的说法,他立即抬手捂着嘴,不断咳嗽起来。
松予忙伸手抚向大爸后背,助其减轻痛苦。
“你现在年轻,不知道保重身体,老了可就跟我一样了。”大爸连续咳嗽着,语重心长地说,“这烟痨病可不是什么小毛病,治不好的。”
他口中的“烟痨病”,是方言中的说法,统称所有肺部和呼吸道疾病,也是松予家族祖传的毛病。
大爸是镇上的墨匠,是全镇现存唯一古法制墨的传人。家族从宋代起,就已精通制墨技术。如今虽是工业化时代,早已无需研墨写字,但依旧有人在使用古法墨,也就使墨匠这个职业得以留存。
徽墨名扬海内外,却很少有人了解具体制作过程。
松予自幼常见大爸制墨,其中一道重要工序叫做炼烟,也就是将松树枝进行不完全燃烧,提取其产生的黑色烟灰。烧制期间,难免烟熏火燎,常呛得人咳嗽连连。时日一长,人也就容易生出肺病。
自幼习惯了大爸的咳嗽声,大爷去的世原因也是肺病恶化,过去也常听人说,制墨虽是个好手艺,却是伤眼又伤肺。所以松予一直认为,家族肺病就是源于此。
直到进入大学进修后,松予才得知,许多疾病都是由基因决定的。自己家族遗传的肺病,可能是体内的第七条染色体,或者第二十三条染色体,其中某个碱基出现点突变所导致。
这个突变在人类群体中并不鲜见,目前虽有相关研究,却仍处于前沿领域,所以并无确切答案。唯一能确定的是,此类人群更容易罹患肺部疾病。而自家祖先偏巧是这特殊行业,肺病自是难免了。
学到这个知识后,松予就常劝说大爸放弃这门手艺,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拒绝。
想来对大爸而言,制墨已不是单纯的谋生手段,而是倾注毕生心血的一门艺术,即便将来死了,也要带着制墨工具一起下葬,让它们永远陪伴自己。
想通这点,松予也就没再劝过。只是常叮嘱他保重身体,又带去看过几次中医,所幸医生诊断咳嗽只是因为肺火过旺,并无大碍,只需吃些润肺的中药,平日多注意就好。
于是自那之后,松予定期将中药寄回来,但大爸总嫌弃煎药麻烦,只好改成了免煎药丸,虽是方便了,他却又时常忘记服用。此时见他咳嗽不断,松予以为是他又忘了,于是打算质问,却被先反将了一军。
“你不是说单位组织体检了吗?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大爸连续问道。
“嗨,肯定好啦。”松予用力拍着胸脯回,“各项指标正常,我身体多棒啊。”
“那就好。”大爸笑道,“我就知道没事的,全家人就属你身体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咳嗽挺严重的,后来叫你妈治好了……”
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慌忙闭口。
由于家庭情况特殊,松予自幼没少被村里同龄人歧视。甚至有人会当面辱骂,说他爸爸是痴子,还是个没妈的孩子。“痴子”在山阳方言里,指智力低下或神志不清之人,用以称呼别人,多少有些侮辱性质。
为此他没少和人打架,每次都是大爸替松予出头。为了照顾松予的内心感受,他也就很少会在松予面前提及其母。
见大爸面露尴尬,松予忙岔开话题:“我爸呢?”
清晨时,松予正在医院,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却接到大姆电话,说他父亲已经失踪数日,让他有空回来看看。
二十年前,父亲在火灾中被浓烟熏倒,由于长时间缺氧,导致大脑出现了损伤,开始变得神志不清。但总体并不严重,生活尚能自理,平时常去火灾旧址转悠,行踪有些飘忽不定,但总体不会离开林场附近。
如今听大姆说父亲失踪,想来是病情加重了,所以体检完毕后,松予并没有回单位上班,而是直奔高铁站,急忙赶回来找人。
“没有失踪,就是几天没见人,躲在松岗呢。”大爸说道,“你大姆打完电话不久,他就被林场的人领回来了。”
松岗村是林场所在的村子,那场大火的发生地,也是松予原本的家所在之地。只是最近二十年间,他很少再回松岗村,对于这个地名,心中已是十分陌生。
见松予不言语,大爸忙道:“回家再说吧,你大姆做了猪肘炖笋干给你吃。”
皖南盛产竹笋,是松予自幼最爱吃的食物之一,而大姆做的竹笋菜,是松予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松予闻言欣喜,跟在大爸身后朝家走。高铁站离家尚不及一公里距离,由于早上走得急,也没带行李,二人就空手走着,速度倒也不慢。一路上,大爸询问了一些近况,二人聊着就到了家。
进入新世纪后,村里就很少有人继续在传统古宅中居住。大爸家也不例外,早早盖了楼房,只在他平时制墨时才去老宅。
楼房有小院,院内有走廊,分别连接厨房和客厅。进院时就见大姆正在忙碌,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见二人回来了,忙招呼松予坐下。
“都说没事,非要把孩子叫回来,耽误他工作。”大爸责怪道。
“我就是想他了。”大姆赶忙解释。
“没事,最近也不忙,刚好回来看看你们。”松予打圆场,同时问,“我爸呢?”
“刚出去了吧,我也没注意。”大姆回。
大爸上楼找了一圈,回来说道:“不见了,想是又回松岗去了。”
“那怎么办?”松予忙问,“去带他回来吗?”
“先吃饭吧。”大姆却阻拦,“吃过饭再去也不迟。”
说着端上压轴大菜,笋干炖肘子出锅,顿时香气四溢。
皖南的笋干很有讲究,并非直接采摘晒制。而是精挑细选最嫩的笋尖,以盐水煮熟暴晒而成,这种工艺既可以防虫,利于存放,又能形成独特口感,更添风味。食用时可用热水泡开,洗掉咸味再做菜,也可直接用于调味,尤其是用来炖肉,不仅风味独特,而且解腻效果极佳。
“吃过饭再去吧。”大爸也说道,“来回一趟小半天,可不能饿着肚子去。”
于是三人在饭桌前坐下。大爸拿出白酒,开始自斟自饮。大姆将肉汤盛出,挑肉多的一碗递过来。松予先尝了一口汤,顿觉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正大快朵颐间,松予感觉口袋中手机在响,掏出看了一眼,是同事发来的信息:“体检报告出来了,你的我给你拍了照片,发给你看看。”
松予心中一紧,按理说体检报告不是什么重要资料,单位统一拿到之后,难免有出差和请假的同事,正常情况下,等人回去自行领取就好。此时同事却急忙发来,想来是报告有了异常。
松予点开图片放大,依次看了各项指标,大多在正常区间,即便个别数值略有超标,都不算离谱,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直到看到胸片时,惊得差点端不住饭碗。
虽不是临床医生,但毕竟从事医药行业,他能够看懂,无论片子里的大块阴影是什么毛病导致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松予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尽量保持平静,他不想让大爸和大姆看出任何端倪,以免他们为自己担忧。只是停下筷子,开始回忆最近发生的一切,检索自己身体的异常症状。
前几日突然降温,引起了他的咳嗽。往年深秋,他都或多或少会咳,但症状都很轻微,今年也不例外,只持续了半天就消失了。其他一切都很正常,想来可能只是肺炎。
松予安慰着自己,但X光片上的阴影历历在目,无论是大小和形状都太过怪异,普通的肺炎顶多厘米大小,而眼前的阴影大得出奇,让他不得不多想。
正沉思间,同事有发来信息:“这片子挺古怪的,你抽时间去医院复查一下吧,是机器出故障了也没准。”
听对方如此一说,他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因为这满含安慰的口气,像极了与绝症患者的对话。他回忆上一次体检时的情景,那是三年前在公司的入职体检,一切都很正常,三年过去,肺部多出如此大片阴影,实在令人恐惧。
思忖片刻后,点开好友马志德的头像,将照片转发过去,想征询意见,对方没有立即回复,想必正在忙碌,也不好打扰,便没再继续发信。
“别玩手机了,快吃饭。”大姆嗔怪道。
松予放下饭碗,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感觉。
自家的肺病,多年前的火灾,母亲的失踪,这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过去多年时间里,出于内心的恐惧和逃避,他从未探究过那场火灾的详情。而大爸和大姆为了保护他,也决口不提过往之事。
在他的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是缺失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早已埋藏进记忆最深处,父亲的形象则很刻板,自从火灾之后,他就痴痴呆呆,平日很少回镇上,只在松岗村附近游荡,不时回到火灾废墟上,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起初,村里的护林员会尝试劝阻,但终归拗不过他,也就放任了。彼时松予已是入学的年龄,父亲却对其不管不顾,乃至耽误了小学入学。大爸实在看不下去,才将他接到镇上生活。
多年来,他很少与父亲交流,当然,双方也几乎无法交流,感情也就日渐疏远。在外人看来,他和大爸、大姆才是一家人。
一切的元凶,是二十年前的那场火灾。松予虽是亲历者,却对大火中的细节毫无记忆。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觉得,那场大火并非简单的天灾,其中似乎包含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想到这里,松予终于忍耐不住,向大爸提出了问题。
“我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松予问道,“那场火灾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大爸闻言,与大姆对视一眼后,重重放下酒杯。
由于烟痨病的原因,松予的祖辈大多不长寿。
明末清初时,家族定下规矩,要求以后的每一代人中,只用一人传承制墨技术,其余人可务农、可经商、可读书取仕,总之不能参与制墨,并远离烟雾,以避免烟痨病将家族一网打尽。
到了松予的父辈,由大爸接过衣钵。按照组训,他只单独在祖宅里制墨,以保证烟雾远离家人。但怪异的是,父亲极少接触烟雾,却依旧生了烟痨病。
自幼年起,父亲身体就十分瘦弱,到了十多岁时,烟痨病的症状就显现了,平日里咳嗽不断,与人说话沟通都难以实现,乃至被村人起了个“肺痨鬼”的诨号。
直至二十岁那年,父亲已是病入膏肓。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村的医疗条件极差,父亲只能每天喝点中药,权当是安慰剂,作为姑息疗法使用。
最终,大爷想到了松岗村曾经的神医,也许能救父亲一命,于是忙和大爸抬着父亲出门,前去松岗求医。
据村人说,神医是代代相传的医术,却并非传统中医,准确来说,应该叫巫医更为合适。因为神医治病的过程十分诡异,不论什么病症,药物都是腐烂的松针。使用前,将松针碾碎,置于火盆上炙烤,口中不断对其念念有词,说一种外人全然不懂的语言,整个过程仿佛某种神秘仪式。
仪式过后,根据病人的病症进行外敷或者内服。至于是否能够治愈,全看病人造化。但据早年接受过治疗的病人说,这套疗法确实有效。过去农村毫无医疗建设科研,这类魔法般的怪异医术,反倒经常成为病人的救星。
只是在建国以后,农村经历了土地改革,同时也进行了反封建运动。这家人虽有些医术,但密不外宣,且传女不传男。外人不知其中奥妙,想探听却也不得而知,又见治病过程着实诡异,于是很快将之打成了牛鬼蛇神,直至批倒批臭。
再到后来,地方开始普及现代医疗体系,这家神医也就完全退隐了,很少出现在镇民视野中了。
大爷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求证传言真伪。和大爸抬着父亲,一路不停,走了近二十里山路,赶到松岗村。
找到神医家,叩开大门时,才发现对方竟是一位妙龄少女,与心中神医形象相差甚远。
大爷慌忙说明来意。对方却说,如今自家已不替人看病,要将大爷拒之门外。大爷哪里肯依,腆着老脸,在对方门口苦苦哀求。终于对方再次开门,却并未答应救治,只说先看看再说。
父亲被抬进院内,已是奄奄一息。由于肺部功能丧失,导致身体缺氧,全身皮肤已是一片青紫。如此严重的症状,神医看得连连摇头,最终在大爷和大爸苦苦哀求之下,神医开口了。
“再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想救命只有一个办法了。”神医说道,“只怕你们不肯答应。”
“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我们全都答应!”大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说道,“只要能救他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
神医犹豫了片刻,一张俏脸突然泛起红晕,踌躇再三后,指着父亲说道:“你让他给我家做上门女婿。”
大爷和大爸闻言顿时愣在当场。父亲虽是瘦弱,但确实长相清秀英俊,能被同龄女子看上也实属正常,只是此刻人命关天,神医却提出这等怪异要求,却不知是何目的。
“你们不要误会。”神医见状解释,“并非我有意要挟你们。而是我家祖传的医术十分特别,若要救他,需留他在家过夜,但我一个姑娘家……”
神医说着便摇头,似乎十分为难。
“行!”大爷当即点头,“只要能救他,一切都听你的。”
“既然如此,你们先回吧,我即刻为其治疗,明日你们再来探望便好。”神医起身便要送客。
大爷虽然心中狐疑,但救命要紧,此时也无他法,便带大爸先回了家。焦急等了一晚,次日再去松岗村时,果然见父亲已经好转,虽依旧虚弱,气色却好了许多,咳嗽更是减轻不少。
大爷和大爸见状大喜,与父亲交流入赘之事,得知他并不反对,于是立即行动,为二人张罗了婚礼,成全了这门亲事,而这位神医,也就是松予的母亲。
婚后的时间里,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只是那时候的农村,观念还十分落后,倒插门自是被人瞧不起,村人也尝尝说些闲言碎语。闲话越传越邪乎,传到十里八乡之外,最后竟成了另一套版本,说松岗有个巫医,住在松林里,终年不见天日,迷惑了镇上的英俊青年,勾去了山里了。
闲话传到大爷耳中,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毕竟他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了如此谣言,面上实在难过。于是便想劝说夫妻二人,让他们搬来镇上住,届时村人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不好再传闲话了。
却不料,松予母亲竟然拒绝了。
“要他回镇上可以,先等我生个女儿继承衣钵。”松予母亲说,“到时他要走的话,我绝不拦着。”
大爷无奈,转而劝说父亲,怎料他也无意返回镇上生活,大爷只好悻悻而归。之后又让大爸去劝了数次,也都无功而返。
期间大爸好奇,问了父亲肺病是如何治疗的,原本兄弟二人是无话不谈的,此时,父亲却对此话题讳莫如深。大爸便以为涉及闺房之事,也不好再问。
镇上到松岗虽算不上远,但都是山路,不方便日日走动,双方见面次数渐渐减少,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一聚。夫妻二人就在松岗村,自顾过起小日子,倒也幸福和睦。
见二人这般,大爷和大爸也再未提及搬家之事。
次年松予出生,生活也更为甜蜜。只是与父亲一样,松予自幼体弱多病,也有烟痨病的趋势。但此时大爷已不再担心,父亲那般严重都能救了,想必将来松予不会有任何危险。
平淡的生活又过了几年,松予七岁时,一场特大山林火灾突如其来。松岗村险被烧成一片白地。村人忙于自救时,镇上也组织人手前去救援。那场大火蔓延十多个山头,最终镇上付出死伤近两百人的代价才将火情控制住。
松予母子在大火中失踪,全家人找了许久,最终在一片灰烬中找到了二人。母亲已被烧成一堆白骨,而松予却毫发无损,躺在那堆白骨之上。
虽说松予安然无事,却受了惊吓,送到医院后一直发烧,不断说胡话,喊着“阿姆”。父亲则在救火途中昏迷,后经救治醒来,却因缺氧伤了脑子。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其他后遗症,仅仅是脑子坏了,成了个痴子。
自父亲痴了,只能勉强自理生活,无法再照顾松予,整日就在火灾废墟中游荡,口中总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大爷和大爸无奈,只好将松予接来镇上。
由于过度惊吓,松予忘记了曾经历过的一切。不过倒也好,反少了几分痛苦,不比父亲那般,整日在山间游荡,成了远近闻名的痴人。
后来县里来人调查火灾原因,断定是有人纵火,因为山中一向严格禁止明火,又有护林员监控,且当日并未打雷。火情来得蹊跷又急促,必定是有人蓄意纵火。于是有人怀疑松予父母,只是他们一个死亡,一个残疾,也就无法再追究了。
只是事情过于蹊跷,村人便都议论,很快又传起了闲言碎语。加之松予的家庭组成本就奇特,他便成了别人眼里的怪胎。为了保护其不受伤害,大爷和大爸决口不提火灾之事,也不时与闲话的村人争竞。
数次大打出手后,村人也不敢当面再提了。
只是在学校时,松予常遭受排挤,于是从初中时起,大爷干脆将他送去县里的中学,才有了清静的学习环境。之后在县里读了高中,又考去了安徽医科大学就读,毕业后留在合肥工作,平时也不常回来,如此一来,他对父母的过去更是知之甚少。
一晃已是二十年后,对于自己幼年的经历,松予早已记不清了。如今听大爸提起,才隐约有些印象。只是听大爸一番讲述,非但没能解惑,倒是心中又添了许多疑团。
大爸叹着气,举起酒杯又抿了一口。一家人正沉默间,就听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什么好日子啊,都炖上猪肘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大门外就闻到香味了。”
瘦削的身影迈入院门。松予看得面熟,却说不出名字,只知道对方在林场工作,按辈分该喊一声四叔。
“原来是大侄儿回来了。”四叔走近前来笑道。
大姆递过来酒杯和碗筷:“一起吃点吧。”
四叔也不客气,在饭桌前坐下,倒上酒和大爸碰了一杯,之后才说:“三哥又回松岗了?”
他口中的“三哥”,就是松予的父亲,因为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同辈都如此称呼。
“是啊,我也拦不住他。”大爸摇头叹道。
“哥啊,不是我说。”四叔夹起一块竹笋,点着盘子说,“你也知道啊,现在森林防火抓得紧。三哥这个状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万一哪天不小心带个火种进了林子……”
“知道的,知道的。”大爸点头道,“吃完饭我就去松岗,带回来就不让他出去了。”
四叔闻言,连连点头,与大爸又碰了两杯,闲聊片刻才离去。
山阳镇下辖有十多个自然村,分布在周围的山中,距离各不相同。
因为是在山区,地貌颇为险峻,村子之间极难沟通,都是各自为政,只由镇子伸出的条条山路相连。若是从高空中俯瞰,山中那远近不同、大小各异的村落,就如同一个个卫星,环绕在镇子周围。
松岗村就是其中最小的那一颗。在明末清初时,就有了最早的村落,它处于一片山林之中,全村总共也只有十多户人家。
松岗距离虽是不近,路却并不难走。
早在六十年代,镇上公社就在这里设立林场,为运送木材方便,就特意修了一条大路,虽只是供拖拉机通行,但对于普通行人而言,已经算是十分宽阔了。
大爸骑着摩托车,快速驶过林间山路。
此路就像一条长蛇,在林间蜿蜒前行,一侧山坡陡峭,另一侧悬崖高耸。路面是直接用挖开山体的泥土铺就,依据山势延伸,只靠过往车辆碾压夯实,也就使得它无比崎岖颠簸。
松予坐在摩托车后座,两侧面颊感受都阵阵疾风,浓烈的松香味钻进鼻孔,说明他已经进入林场的范围。
大爸常走这条路,所以驾车速度极快。不多时来到村口,前方有大小两条路,小路进村,大路去林场。大爸在岔路口边的空地停车,松予从后座上跳下,刚尝试活动一下酸麻的身体,就听见大爸开口和人打招呼。
“老五,修碑呢。”大爸朝着村中方向说着,快步走过去。
松予跟过去,看见了前方一人,正在村口的纪念碑下忙碌。初秋的寒风中,他穿得有些单薄,正佝偻着身体,用工具和着面前的水泥。
“哎,村里没人了,我去镇上反应了几次,要了点材料回来。”被称作老五的人直起身,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瞧你这烟痨病,比我都严重了。”大爸开玩笑道,“最近降温了,注意保暖啊,会好点。”
对方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无比急促嘶哑,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内脏咳出体外。他连连摆手,半天才缓过来道:“我这毛病算是没救了,穿多少衣服都没用。”
大爸见状,扭头对松予说道:“喊人呐,叫五叔。他可是救火英雄。”
“五叔好!”松予忙走上前打招呼,看清对方脸上,有烫伤留下的疤痕,随即认出是本家堂叔。
对方身后,是一块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水泥建筑,上面刻满文字。许是因施工质量不佳,建筑表面已经出现斑驳,底座上甚至出现了大块的缺口。
五叔点头算作打招呼,随后继续忙碌。大爸也没再打扰,领着松予进了村。松予有些好奇,便问:“他怎么也有烟痨病?”
大爸叹口气,解释道:“村里有不少呢,都是救火被熏的。那时候人都实诚,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一句口号就冲上去了。”
松予闻言,立即反应过来,那块纪念碑上的文字,是一个个人名,显然他们就是火灾中的英雄,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早年条件太落后,灭火全靠人力和柴刀,伤者也得不到及时救治,被烟熏伤了肺,落下严重的烟痨病,以至痛苦永远伴随,直至呼吸停止。
大爸似乎对那段往事颇有感触,边走边说:“你五叔他们冲在最前面,硬是靠身体把火势控制住了,给我们砍伐隔离带争取了时间,要不然别说这村子,搞不好连镇子都得全被烧了。”
“后来呢?”松予问道,他很想知道救火英雄们的结局。
“牺牲的村民,每人发了五百块钱抚恤金。”
“才五百?这么少吗?”松予惊道,他从未想过,一条人命仅仅值五百人民币。
“九十年代末的五百,已经不算少了。”大爸摇头道,“咱们这是农村,条件有限,镇政府财政困难,没有钱啊。”
松予闻言点头,却听大爸又说,“县里拨了一万块钱,镇上又凑了点,但是根本不够用。村集体商量了几天,最后决定,给牺牲的村民每人发五百。然后建了这块纪念碑,把所有人的名字刻上去。本以为要永远流传下去呢,可惜当年条件不行,建的碑质量不好,现在有些破旧了,所以你五叔才在那修补呢。”
在皖南地区,自古有为有功之人立牌坊的传统。有功名牌楼、贞洁牌楼之类,品类数不胜数,算是一种精神上的奖励。建国后移风易俗,纪念碑取代了牌坊。火灾之后,为救火英雄们立碑纪念也是理所应当。
松予心中思忖,突然问道:“不是说死伤一两百人吗,我看纪念碑上没刻那么多名字啊。”
“当时村里的决定,受伤的人在领二百块钱抚恤金和纪念碑刻名字之间二选一。”大爸解释,“大多数人都选了钱,也不是他们不想要名誉,但是养病吃药都得花钱,虽然事后县里提供了医疗救助,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得了烟痨病,要一直吃药。身体也都不好了,很多四五十岁就死了。你五叔还不到五十岁呢,干不了重活,只能在林场值个班,整天咳得说话都不利索,也许哪天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说着,大爸开始叹气,“他们的烟痨病,可比我严重多了。”
说话间,二人进了村子。整个村中只有这一条石板小路,路北侧一排十多间青砖老屋,朝南依次排列。此时几乎所有院门都挂着锁,显得门庭十分冷落,外墙上则都刷着红漆,全是防火标语,有“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严禁明火进山”等等字样。
松予依稀还记得,二十年前时,每当到了饭点,炊烟就会在每一个小院内升起,燃烧的松枝发出“噼啵”的炸裂声,推举着炊烟飘荡在松林之间。若是遇到雨雾天,柴禾都被打湿了,燃烧时就会形成浓浓的黑烟。和山间的云雾氤氲一处,晕染成一幅水墨般的画面。
只是到如今,已再也难见此种画面了。
由于社会快速发展,年轻人都去了外地工作。山阳镇周围的自然村,无不有着人口外流的现象。
尤其松岗这样的小村子,原本人就不多,年轻人走出了大山,见了外面的世界,也就不再回来了。起初尚有老人和孩童留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也都被接去外地,或者搬到了镇上生活,随之带走了村里最后的烟火气。
此时的松岗村,除却两名林场工人,就只有松予的父亲还在此生活。
二人走到石板路的尽头,来到一座小院前,这是松予最初的家。
院门并未落锁,只是虚掩着。推门而入,院内空空荡荡,正对院门的是堂屋,屋内两侧是卧室,院门侧方的小屋则是厨房,房内冰锅冷灶,也不知父亲吃过午饭没有。
“不在家,应该是去林子里了。”大爸探头查看室内,转身朝外走。
松予立即跟上,二人出了院子,几步路外便是石板路的尽头。
前方一侧是大路,通往林场大门,远远能看见,简易的木质结构上,写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此时并非伐木的季节,林场里冷冷清清。
另一侧,则是一条小路,可以直接走进林子。
松岗村以松树闻名,周围全是密集的松林。虽说曾被大火烧掉十几个山头,但二十年间,镇上一直在持续种植,早已将植被恢复。只有部分裸露岩石的地方,能隐约看出曾经被大火炙烤出的斑驳。
过去农村做饭,多以烧柴为主。镇民常会前来松岗村,收集松针回去作引火之用。但随着时代发展,更为方便的煤炉和液化气日渐普及,也就很少有人再远道前来。
只数年时间,林中又积累了厚厚一层松针,如同一张暗红色地毯,铺满整个山林。松予跟在大爸身后,踩着柔软的地毯前进,山坡愈发陡峭,二人高一脚第一脚,速度也渐渐减缓。
一路边走边寻,许久过后,才见前方山坳内,松林最茂密之处,似乎有人影闪动。
松予快步上前,看清果然是父亲。他正跪在松树下,双手不断挖掘,将脚下的松针掏出了一个大窟窿口,同时对着窟窿念念有词,似乎在其中寻找着什么。
松予走到跟前,他却似乎并未察觉,依旧对着窟窿呢喃着。林中光线阴暗,显得眼前的一切更为诡异。松予壮着胆子走近,侧耳听了片刻,感觉那似乎是一种独特的语言,语气节奏与山阳方言很接近,并非毫无意义的空口念叨,只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其中所表达的意思。
“老三!”大爸走到松树下,大喊了一声。
父亲抬起头,看向二人,似乎很不满自己被打扰。瞪了二人一眼,又继续附身查看面前的窟窿。
“松予回来了。”大爸继续大声说着,“你儿子回来了,你看看他啊。”
父亲却依旧面朝窟窿,同时深呼吸着,似乎正在汲取某种东西。
松予凑近查看,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松针腐败后散发出的气息,略带酸味,却并不难闻。同时他隐约察觉,窟窿中有淡淡的烟雾升起,想来是松针中的细菌发酵所形成,于是退后一步避开。
也许是闻到了腐败的气息,大爸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随即抬起头,对着大爸说道:“大夫……火!”
大爸却朝后退了一步,对松予说道:“他还这样,每次都是这句。”
“爸,咱们回去吧。”松予对父亲说道。
“火、火!”父亲指着脚下的窟窿说道。
林间阴暗,却也能看清父亲容貌。多年过去,他依旧是这副光景,只是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和皱纹。松予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而是继续劝道:“妈在家呢,她在等你。”
“在这里!”父亲突然起身,不住左右环顾,指着林子说道,“就在这里。”
“妈已经回家啦,让我来喊你回家吃饭。”松予伸手拉住父亲的胳膊,“走,咱们回去吧。”
父亲虽是痴了,但能听懂他人说话。每次松予都以母亲在家等候为由,将在外游荡的父亲带回家中。
父亲不再坚持,被松予领着,开始往回走。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林子,沿着来时的路出村。行至村口时,见五叔仍在纪念碑前忙活。
此时他已经不是在修补,而是拿着锤子和凿子,正在碑面上刻字,虽说工作量不大,却也累得不断喘息,不时停下手中动作,捂住嘴巴咳嗽。
大爸上前打招呼。五叔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回应,又继续雕刻。
此时松予才注意到,碑面上的所有文字,被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部分的数十个名字都刻在小方框之中,并用颜料涂成了红色,描绘的颜色有些暗淡,显然是早已有之。
而下部分的名字,只有部分加了方框,描红的的颜色也十分鲜艳,看来是新近所为。此时就见五叔拿着凿子,在下方末尾加上一个名字,并将之框起,随后拿起脚边的毛笔,蘸上颜料准备描绘。
“卫东走了?”大爸看着名字,惊讶问道。
“昨晚……”五叔摆摆手,“前几年害了肺癌,早晚的事,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五叔伸手捂住嘴,缓过来后,用手扶着纪念碑道,“应该给他留个名字。”
此时松予发现,五叔的手上有血,印红了那个新刻的名字,显然是咳血了,于是忙问:“五叔咳嗽这么严重,去医院看了吗?”
五叔又摆手:“吃了许多药了,没什么用。”
松予闻言沉默。大爸和五叔聊了句,随后告辞离开。三人乘上摩托车,大爸叹口气道:“该治的时候没条件,现在医疗水平是高,国家给买的医疗保险也可以报,却又没得治了。”
说罢摇摇头,发动车子驶下山路。
二、孤儿受体
回到镇子时,口袋里响起连续数次提示音。松予急忙查看,果然见马志德的头像正在不断跳动。
“我也没见过这种状况,有其他症状吗?”
“你最好立即去医院,详细复查一下。”
“怎么不回我,在忙吗?”
“别担心,也可能是误诊。”
一连数条信息,可以看出对方十分担忧。
由于二人关系一直很铁,平时交流也就毫无距离感。此时见马志德信息,语气似乎十分严肃,让松予很不习惯,心中十分忐忑,想打个电话回去,又怕身旁的大爸听见。
于是耐着性子先回到家,安顿好父亲后,才独自走到院外,给马志德打去一个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镜头中,就见他满面倦怠之色,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样,双目布满红血丝,显然是熬夜所致,头上稀疏的短发泛着油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
见此状况,松予有些担心对方,于是急忙询问:“才多久没见,你小子怎么成这鬼样子了?嫂子把你甩了吗?”
镜头中,马志德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显得十分疲惫,伸手摘下眼镜,用手背揉着眼睛说:“最近太忙了。”
在其身后,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靠墙一侧,数台巨大的电脑主机并排而立,正急促地闪着指示灯,显然正忙于某种运算。
“看你憔悴的,注意休息啊。”松予关切道,“项目是老板的,命可是自己的。”
“一会就去睡。”马志德放下眼镜,凑近屏幕,皱起眉头说道,“你那个片子是挺怪的,有别的症状吗?”
“没有啊,浑身得劲,中午还吃了一大碗炖蹄髈呢。”松予回。
“那就好,应该是机器问题。如果真的是什么病变,那么大的阴影,这会我该给你主持追悼会了。”马志德戏谑道。
“你死了我都没死。”松予立即回敬,“瞅你这熊样,还不赶紧去休息,别一口气没上来猝死了,就是我给你主持追悼会了。”
马志德闻言,眼神中掠过一丝异样,随后苦笑道:“不会的啦。你这是在哪呢?不像是在合肥啊。”
“今天家里有点事,回来看看。”松予举起手机,来回照着周围。
他一直很喜欢向朋友们推广自己的家乡,此时算是逮住了机会,指着路边的标牌说道,,“你看,文化历史名镇,黄山市百佳摄影点,跟你说过的,有空一定过来玩玩,请你吃笋干炖肉和毛豆腐。”
说话间,他发现马志德似乎在走神,同时用手指不停敲打着办公桌。他知道,那是马志德的一个习惯,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敲击身边的物体。顿时感觉不妙,于是调转话头询问,“你怎么了?”
“没事,太累了。”马志德挤出一个微笑,摇头道,“我睡会去。有空再聊。哦,对了!我有个学长在省立医院呼吸科,一会把他名片推给你,你去他那复查,我放心点。”
说罢就关闭了连线。
二人是校友,早年在学校球场认识,打过几次球后也就熟悉了。
马志德比松予大三岁,是个硕博连读的高材生。性格开朗,为人热情,松予在学习中遇到难题请教时,他也会耐心解答,这让松予对他颇有好感。
由于二人性格投缘,很快成了好友,即便离开学校后,关系也一直维系。松予即将毕业时,自知成绩平庸,备考研究生不过是浪费时间,于是干脆一头扎进了求职大军。
此时马志德已经获得分子生物学的博士学位,在一家医药研究所就职。他通过自己的关系,将松予介绍去了一个合作单位。由于工作地点离得近,时不时二人就能见面,工作之余一起打球运动,或者去网吧打打游戏,再约上几个球友和同学喝上几杯,生活倒也惬意。
只是到了最近两三年,二人见面的次数愈发减少,大多是通过网络交流。主要原因是马志德结婚了,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了兼顾工作和家庭,只能放弃原本的社交时间。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松予是打心底为其高兴的,只是嘴上不饶人,常戏称对方“娶了媳妇忘了爹”。
虽说交流渐少,感情却没有变淡。在通话中也可以看出,马志德对自己也依旧关心。
“算你小子有良心。”松予嘟囔一句,点击手机,将马志德推送过来的名片添加为了好友。
一系列繁琐的检查过后,松予回到呼吸内科诊室。
父亲被接回镇后,松予就买了高铁票赶回合肥,出站直接前往省立医院南区。由于距离并不远,到达医院时,时间也才刚过下午五点。
呼吸科医生姓林,长相斯文白净,说话轻声细语。本来他是早班,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见松予来了,主动加了个班,为他做了详细检查。
趁着等待检测结果的时间,二人交流起来。林医生极有耐心,反复询问了诸多问题,又点开电脑,查看各项体检数据,最后打开手机,指着马志德发来的照片说道:“这片子指定有点毛病,搞不好是扫描的时候机器出了什么问题。”
说话间,护士送来了CT照片。由于是工作日,就诊的病人不算太多,又是晚饭时间,所以CT室并不忙,出结果也就很快。
林医生接过只看了一眼,就递给松予:“你看,我就说吧。”
断层扫描照片中,肺脏影像清晰可见。松予仔细查看,发现两侧肺部各有指甲盖大小的阴影,与早晨的X光片相比,阴影几乎可以小到忽略不计。
本来如同泼墨的画面,此时已经缩小成了两个灰色圆点,仿佛浸染宣纸的墨水已经剥落,支只留下最后两小块痕迹。
“这就是轻微的肺部感染,你前几天的咳嗽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林医生用手指点点阴影位置,“炎症细胞位于肺泡腔内,典型的细菌性感染。”
“这不会有误差吧。”松予小心询问道。两次检查的结果相去甚远,让他拿不定主义。
“怎么,不相信我。”林医生一挑眉毛,原本轻细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没有,没有,我就这么一问。”松予挠着头讪笑。
“各项检查都很正常,看你的状态也挺得劲的,肯定没事啦。”林医生拿过病例开始书写,“咱们现在的用药指导你也知道的,尽量少用抗生素,所以我就不给你开药了,回去多喝水多休息,过几天就好了。”
此时打印机打出了书面的检查结果,他将CT照片和几张检测报告摞在一起,连同病例一起递过来,“反正你也不是外行,三四天以后要是还咳嗽,就自己去药房买点药吃。”
见松予仍盯着CT照片发呆,林医生笑着伸出手指,做了个切的动作:“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再给你做个活检,都是熟人,我保证给你做得仔仔细细!”
“哎!不用,不用!”松予连连摆手,看着对方白皙而细长的手指,顿感心中一寒。
肺部活检有几种常见方法,用支气管纤维内镜从气管伸进肺部,用长长的针筒从胸口扎进肺部,或者直接手术开胸,提取病灶处的肺部细胞。无论哪种方法,都会带来肉体上的痛苦。
松予虽是没有亲自尝试过,但也早有见闻,心中不由森然,立即起身告辞道谢,收起病例出门,在林医生的笑声中抱头鼠窜。
出了呼吸科,下楼梯出门的功夫,他又看了一遍病例和报告,自知无事,心中的石头落地。顿时感觉腹中饥饿,正寻思去哪解决晚饭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见马志德走进对面大楼,朝着住院部走去。
“这小子不是工作忙吗,往医院跑什么。”松予心中嘀咕道,“别是勾引哪个小护士。”
于是快步走过去,马志德身后不远处跟随,很快见他进了一间特护病房。随即明白过来,该不是他有家属在这里住院,于是紧走几步,也来到病房外探头查看。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马志德正和妻子苏眉坐在床前。二人相顾无言,病床上躺着的,是他们不到三周岁的女儿,此时正戴着呼吸机,双目紧闭。
“志德。”松予小声喊道。
马志德抬起头,见是松予,眼神中透出意外,随即起身走出病房问道:“这么快回来了。”
说着伸手拿过松予手中的病例和报告查看。
“家里没事就回来了。”松予探头看了一眼病房内部,问道,“小粽子怎么了?”
由于出生在端午节,所以用粽子作了小名。松予之前见过她几次,一直都很健康,此时却突然住进了特护病房,让他不免担忧。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马志德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啊!”松予闻言一惊。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是一种基因缺陷疾病,以目前人类的医疗水准,没有任何治愈可能。由于是罕见病,全世界仅有十万例左右,对于医药公司来说,研发的投入和产出比极低,也就没有任何企业会为之研发药物,所以一旦得病,唯有等死。
更为可怕的是,整个死亡过程会非常痛苦。
由于指导肺部发育的基因发生了变异,导致肺泡无法正常摄入氧气。随着病情进展,病人缺氧的症状会愈发严重,直至最终窒息而死,整个过程持续数月到数年。但总体而言,大多数病人只能活到六七岁。
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医院也只能采取姑息疗法,眼睁睁看着小生命缓缓窒息而亡。对于父母而言,这是一种极致的折磨,病魔举着钝刀,在他们的身体和内心不断撕扯,却又无法反抗,最终任由对方割下一块血肉,然后扬长而去。
“现在……有办法治疗吗?”松予犹豫着询问,他也不愿意相信,可爱的小粽子已是绝症晚期,又会以那种方式告别世界。
“有的!”马志德咬牙道,“一定会有的。”
松予没再出言,因为他知道,此时一切安慰都是徒劳。只能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
良久过后,马志德打破沉默:“你没事吧?”
说着将病例递回去。
“有点轻微肺炎。”松予收起病例,随后调转话头,“你吃饭了吗?一起出去吃点?”
“不了,我吃过了。”马志德回道,“一会还得回实验室。”
“行,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替我跟嫂子问好。”松予点头,“你也注意休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
“放心吧,不会见外的。”马志德伸手推了一把,“滚去吃你饭去吧。”
松予闻言,又叮嘱了几句,随后离开医院。
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马志德转身想返回病房。却见妻子苏眉正握着女儿的小手,将头伏在病床上,已经进入梦乡。紧闭的双目下,隐约能看出泪痕。
在女儿住院后,虽说有护士随时照顾,但苏眉却仍不放心,辞了工作,每日在病床前陪伴。
妻子整日待在病房,马志德也从不阻拦,因为他知道,她只是想再失去女儿前多看她几眼,再多陪伴一刻。
病房内静悄悄,只有呼吸机发出缓慢的声响。马志德不愿打扰,于是掩上房门,转头离开了住院部。
电脑屏幕被唤醒,上面依旧显示着“运算中”的字样。虽说对这种结果早有预见,但马志德依旧不死心,点开历史数据查询。
他四年前来到这家药企,当时公司规模并不大,主要业务是制造非专利药品。
医药技术研发投入巨大,只有大型企业才有能力进行,研发出的药品也相对昂贵。但专利保护也有期限,等过了期限不再受法律保护,小企业便可进行仿制,并以低廉的价格抢占市场。
马志德到来后,与同事合作,成功开发了两款专利药品,这也使他在公司的地位水涨船高。若非如此,公司也不可能让他占用这一组算力最大的电脑。
这是目前国内最强大的工业用电脑之一。此时已连续进行了数月时间的高通量运算。即通过AI筛选,寻找一种化合物,用以弥补女儿缺损的肺功能,是目前最可行的救命之法。
正常人的健康基因,会通过指导蛋白质合成,发育成正常的细胞,以完成人体的各项功能。一旦基因出现异常,也就无法合成原本的蛋白质,导致细胞异常。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直接的方法是修改基因,但这种方法远超人类目前最高的医疗水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修补错误的细胞。
细胞表面有一些蛋白质,被称为“受体”,它们有着特殊的结构,只要找到与其有着相匹配结构的化合物,即被称作“配体”,使之成功匹配,就能修复细胞,恢复其功能。
人体内的蛋白质多种多样,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构型,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医学上还未掌握其受体功能,以及与之结合的配体。此类蛋白质,医学上被称作“孤儿受体”。
而能够修复小粽子体内肺部细胞的受体,就是一个孤儿受体,即G蛋白耦合受体。该受体是一条细长的蛋白质,包含七个α螺旋组成的跨膜结构域,由于构型过于复杂,想要找到合适的配体几乎毫无可能。
即便如此,马志德依然没有放弃希望。他想尽办法,找来了目前最先进的AI算法,然后用实验室的电脑进行运算,在无数化合物中一一挑选。
这是个接近于穷举法的笨招,却是目前最切实可行的方法。
电脑通过AI挑选可能成功的配体,然后一个个尝试。即便AI算法已经非常先进,即便电脑算力已经到达顶峰,但在海量的数据面前,它的努力如同枪手在黑暗中射击,一开始击中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不断开枪碰运气,整个过程也许得花费数十年,才能击中一次标靶。
但留给马志德的时间不多了,也许一两年,也许几个月甚至更短。小粽子现在的病情极不稳定,随时可能恶化。为此,马志德拼了命地努力,只盼着能尽早抓住那渺茫的几率。
后台的历史数据告诉他,在他离开的时间中,筛选没有取得任何成果。电脑依旧在燃烧算力,继续寻找着。
重重叹了一口气,马志德坐进办公椅,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敲打办工作。急促的声音响起,他的双目变得茫然,看着屏幕上不断被排除的数据,它们就像女儿的生命,正在快速消散。
敲门声响起,不等马志德回应,一个身影进入办公室。
“小马啊,忙着呢。”沙哑的声音响起。
“胡总。”马志德忙起身。
来人年约五十,中等身材,生得慈眉善目,一双小眼睛透着睿智,乃是领导胡向阳。
他是公司创始人之一,也是医学前辈,不过并不参与研发,而是负责管理。公司有如今的成就,他的决策功不可没。
也许是由于商海沉浮得罪了太多人,外界对其评价并不好,多认为他口蜜腹剑,唯利是图,为了赚钱可以抛弃道德底线。
但他却颇有识人之能,是马志德的伯乐。在后者尚未获得博士学位时,就进行了高薪引进。当然,马志德也没有让他失望,做出了相应的成绩作为回报。
胡向阳双眼看向电脑屏幕,语气淡定地说道:“小马啊,下个月有新项目上马,到时候……”
“我知道。”马志德连连点头,“我不会影响新项目进展的。”
“那就好。”胡向阳点着头,看了看墙边的电脑主机,“公司里的设备,你尽管用,别人不会说什么的,上面要有压力我替你兜着。”
“谢谢胡总。”马志德心中感激不已。
“你在公司能做出成果,我也有面子。不过……”胡向阳沉吟片刻,“现在这个研究确实希望不大,你要好好考虑考虑。无论如何,有些事儿是没办法的,你还年轻,别钻牛角尖。”
“我知道的。”马志德点点头。
“要不你试试别的办法?”
“有吗?”马志德闻言,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声音也提高了几度,“有什么办法?”
“你先坐下。”胡向阳拍了拍马志德肩膀,示意其坐好,随后说道,“是这么回事,早年我在体制内的时候,大概八九十年代吧,那会刚开始推进卫生事业现代化,农村里把原本的赤脚医生组织起来,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培训。我有个同事,去了皖南支援,在那见过儿童的严重肺病被治好的案例。”
“真的吗?具体怎么回事?”马志德忙问。
“当然了,我也不清楚那儿童具体是什么病。”胡向阳说道,“但是从描述来看,应该跟你家闺女是一个疾病。是当地的传统医生,用的草药。我想可能是草药里刚好含有匹配孤儿受体的东西。”
“胡总!你怎么不早说啊!”马志德激动起身,“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别激动。”胡向阳道,“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拿不准,所以之前没敢提。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特地又去打听了一下,是在歙县山阳镇,在那边的山里。这样吧,不如给你放几天假,你去找找看。”
马志德闻言一愣,随即想起,好友松予好像就是山阳镇的,于是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对方号码。
合肥的美食街起名偏爱生僻字,诸如“簠街”、“黉街”、“簋街”之类。松予走出罍街体育公园,来到相邻的美食街,在一家熟识的小店内坐下。
安徽地处江淮,纵跨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线,既有江河流域,又兼具山区与平原地形,所以省会合肥的餐饮,自然也是囊括南北美食。
一有空时,松予就会来到罍街这家小吃店,品尝来自家乡的味道。先点了毛豆腐和梅干菜肉饼,未等上菜,手机却先响起。
“你在哪呢?”对面传来马志德急促的声音。
“在罍街吃毛豆腐呢。”松予回道,“过来吗?老地方。”
“等我,马上来!”
“咋滴啦?”松予刚开口询问,却听一阵忙音传来,只好放下手机等待。
罍街距离母校很近,又建有球场,过去二人经常来此。马志德曾戏谑地说过:“这地方好啊,运动完饿了,刚好出来吃饭,吃胖了需要减肥,又回去打球,商业闭环!”
今天松予又实践了一次“商业闭环”,在啃完两个梅干菜肉饼后,马志德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松予低头看看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按平时的速度,马志德从实验室赶过来,至少得半个多小时,于是询问:“怎么这么快?你不是闯红灯了吧?”
“你别管了。”马志德伸手拿过松予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坐下问道,“我记得你老家叫山阳镇对吧?”
“是啊,怎么了?”松予心中疑惑。
“你们那有没有什么有名的老中医之类的?”
“好像……”松予皱眉思索,“没有!九十年代就建了医院了,都是西医。”
马志德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后,将从胡向阳口中得知的信息复述了一遍,随后说道:“那可能是某种中药,里面有提供配体的成分,如果能找到,小粽子就有救了!”
这回轮到松予皱眉了,他斟酌了片刻后才开口:“你说的这个被治好的儿童,有可能就是我。”
“什么?”马志德突然站起身,凑到松予面前仔细打量,“是真的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松予回,“我自己不记得了,但按照我家里人的说法,和你领导的描述是相符合的。”
“那你快告诉我,是谁把你治好的!”马志德激动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松予的肩膀,“快告诉我!”
“是我妈,她的娘家有一种祖传的医术……”
“那太好了!”马志德已经欣喜若狂,“快带我去见她!”
松予摇摇头道:“她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医术也后继无人……”
“啊!”马志德闻言,如遭五雷轰顶,跌坐在凳子上。
见他如此反应,松予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安慰道:“我带你去看看吧,也许还能找到些线索。”
“对、对、对!”马志德又起身,急促道,“她以前用的什么草药?只要能找到,我拿会实验室分析,一样可以用的。”
“那我们明早就回去。”松予看看时间,将近夜晚九点,此时已没有高铁可供乘坐。
“不,现在就走!我车就在外面。”马志德拉住松予的胳膊就朝外走去。
“哎、哎!还没给钱。”松予伸出胳膊,用手机扫码支付,随后便被拖出了小吃店。
由于附近停车位紧张,马志德来得也着急,直接将车停在了路边,此时已经被贴上罚单,他也顾不得那些,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松予坐上副驾驶,扣好安全带道:“慢点,安全第一,不差这一会了。”
马志德点点头,驱车直奔绕城高速,随后转上合铜黄高速,直奔目的地而去。
一路上,松予不时瞟一眼车速表,确保马志德不会超速。同时也建议,可以轮流开车,避免出现疲劳驾驶。
“没事的,我下午睡过一觉了。”马志德说道,“快跟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见其一副迫不及待之状,松予便先大概讲述了自家的肺病,以及父亲的经历,同时有些担心地问道:“我们家族的基因缺陷,和引发小粽子肺病的基因,这俩是一个位点吗?”
“我不知道。”马志德摇头,“也许不一样。不过中医这个东西很难说,有很多用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但却很管用。”
“也不能说是中医。”松予回道,“听长辈的说法,她治病已经超出中医的范畴了,我觉得可能更像巫医,挺诡异的。”
“怎么个诡异法?”
“她治病的材料很简单,就是把松针一类的东西用火烤,然后入药,我感觉可能是夹杂在里面的某种物质有治病的效果。”松予回忆着大爸的讲述,“但是很奇怪的是,它并非只针对某一类疾病,头疼脑热什么的都能治。这就很不科学。”
“中医本来就不包含在现代科学里。”马志德道,“只要能救命,我管他科学还是神学呢。”
松予点头,他看出马志德已是病急乱投医,也能够理解其心情,于是继续说道:“据说每次治病的时候,她都会用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一堆话。我一直在想这是否是治疗的一部分,或者也有可能,只是一种故弄玄虚。因为真正起到疗效的东西,也许非常简单,且极容易被掌握。她们得靠这种手段增加神秘色彩,以显示自己的深不可测,进而让人敬重拜服。”
“对,过去的巫医确实喜欢用这种手段。”马志德点头应和,“只要拨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就能找到具体的答案。”
二人一路聊着,交流了一些医学知识,一晃三个多小时过去,带有“山阳”字样和指示箭头的路标出现在前方,马志德一打方向盘,开下了高速公路。
黄山市以旅游业闻名,古徽州府所在地歙县作为历史名城,同样驰名中外。山阳则是其下辖的文化古镇,基建上也因此获得了诸多便利,交通十分发达。
镇上既有高铁站,也有高速公路道口连通。自驾前来倒也方便,只是到达时已是凌晨。夜半的古镇无比静谧,只有主干道的路灯还在坚守岗位。在松予的指引下,马志德将车停在一处空地,随后二人步行回家。
大爸和大姆本已睡下,听见有人敲门,询问时发现竟是松予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个陌生人,顿时有些惊讶。
皖南农村一向好客,虽是疑惑,却也立即开门将二人迎进。大姆更是直接进了厨房,要给二人准备夜宵接风。
“婶子,不用麻烦了!”马志德连忙劝阻,“我来有急事,想见见松予的父亲。”
二老闻言更为疑惑。松予忙将前因后果解释一遍,随后说道:“志德家闺女现在病情严重,得尽快找到我妈当年用来治病的草药。”
“跟我来。”大爸为人豪爽,此时也不废话,带着二人上楼。
来到父亲的卧室前,大爸取出钥匙拧开门锁,同时解释,“怕他出去乱跑,所以关家里了。”
屋内没有开灯,借着门外的光线,能看见室内陈设简单,只有床和大衣柜。父亲并没有入睡,而是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场面显得有些惊悚。
松予摸到墙边的开关,室内瞬间变得明亮,父亲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做出其他反应。
“叔,你好。”马志德走过,附身说道,“我是松予的同学。”
父亲用无神的双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叔,能听懂我说话吗?”马志德以为对方听不懂普通话,又问了一句。
“哎,松予娘走了以后,他就痴掉了。”大爸摇头叹道,“时好时坏的,白天还能说句话,现在又痴了。”
许多年来,村人早忘了父亲的名字,而是称其为痴老三,松予小时候被人欺负,也没少被人讥讽为小痴儿。
“那能不能带我去现场松岗看看?”马志德急切地问道。
“可以的。”大爸说,“不过还是要等明天。”
“现在不行吗?”
“现在已经太晚了,山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大爸笑道,“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
“对的,大半夜能找着什么啊。”松予也附和,他见马志德一晚上的精神都很紧张,于是劝道,“先好好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早去就是了。”
“好吧。”马志德无奈接受。
此时大姆已经收拾出了客房,一家人各自睡下,一夜无话。直至清晨,松予正在睡梦中,却被马志德的催促声吵醒:“快,起来了。”
二人随即起床洗漱。
下楼时松予闻见一股香味,就见大姆端上来两个瓷碗,碗内的食物黄底白边,正散发着酒香。
“志德第一次来,尝尝我们这的鸡蛋酒。”大姆热情道。
所谓的“鸡蛋酒”,就是用酒酿煮的煎蛋饼,是皖南地区的常见饮食。通常是自家种的糯米,洗净蒸熟后和入酒曲发酵制成酒酿备用,食用时将土鸡蛋打散煎成鸡蛋饼,加入酒酿烧开即可。
由于制作简单,常用于早餐食用,其精髓在于煎蛋要使用菜籽油,油香与酒香混合,浓郁却不醉人,一碗热酒下肚,又有暖胃之功效,是秋冬季节早餐的不二直选。
“不吃了,我还要开车呢。”马志德着急出门,找理由推辞。
“尝尝嘛,可好吃了。”松予端起一碗,大口喝起来。
“不会酒驾的。”大爸也劝道,“这个是煮过的,闻着酒味重,其实没什么酒精含量。”
“不行、不行!”马志德执意拒绝,“我开车一点酒精都不敢沾的。”
“那就吃几个米饺吧。”大姆转身从厨房端来一个盘子,盘中放着几个巴掌大的米饺,已经煎得焦黄。
皖南山地多而农田少,自古就种植油菜籽。产油多了,传统小吃也自然以煎炸为主。米饺包的是豆腐笋干馅儿,上笼蒸熟后,用菜籽油煎至金黄,食之外酥里嫩,焦香怡人。
马志德终是架不住大姆热情,且盘中米饺确实香气四溢,只好接过盘子,用手拈起便吃,果然美味无比,于是一阵狼吞虎咽,将一盘饺子吃了个干净。
“吃饱了吗,锅里还有呢。”大姆笑道,转头指指走廊那头,厨房的锅中传来阵阵“滋啦”声。
马志德连连摆手,点头称谢间,松予也喝完了鸡蛋酒。大爸看出二人着急出门,于是放下饭碗道:“走吧。”
三人出了门,来到停车的位置。上车后,马志德发动汽车,在大爸的指引下开出镇子,朝松岗镇驶去。
“这路窄,开慢点。”大爸提醒道。
通往松岗的山路,行驶摩托车确实宽阔,但让汽车通过,却是有些勉强。幸好一路无车,也就不存在避让问题。
马志德从未开过这种地形,一路双目圆睁,小心翼翼地驾驶,生怕一个不慎导致万劫不复。
紧张的行驶很快过去,汽车停在村口空地上。还未下车。松予就看见不远处的异常,于是说道:“大爸,你看!”
就见不远处,有人佝偻着身体,蹲坐在纪念碑前。
“可能是你五叔。”大爸说道。
三人下车,走到纪念碑前。见五叔双目紧闭,身体依靠在碑面上,凿子和锤子被丢在脚边,下垂的手中,紧握着一只毛笔,笔尖似乎刚刚划过碑面,在纪念碑上划出了一道刺目而粗重的红线。
“五叔。”松予靠近前,小声问了一句,见对方没有回应,立即伸手探了下鼻息,随后又摸向对方脖颈试探脉搏。
“他走了。”大爸突然说道,同时指了指纪念碑,“他刻了自己的名字。”
在大爸手指的位置,是那根红线的源头,那里多出了一个名字,被加了方框并且描成了显眼的红色。
(未完 待续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