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羡三 第五章 “下次”和“以后”
第五章 “下次”和“以后”
魏婴今天的心情更好了。
在被唐三投喂了好多块桂花糕以后，他终于是真的吃不下了。眼瞧着少年把厚厚的一沓书册都垒起来挪到了一旁，那人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帕子给他擦着嘴角，还温声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是裁剪衣裳的。魏婴觉得自己对夷陵城街巷这么熟悉实在是太好了，在这人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魏婴有小小的满足感充盈在心上，迫不及待地从唐三怀里跳下地，拉起他的手腕积极地就要往门外带路。
唐三摇摇头失笑，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还不忘在身后连声叮嘱前头过分兴奋的孩子跑慢点。
唐三现在知道了，这座名为夷陵的小城，地处这个世界所谓仙门四大世家之一，云梦江氏的辖地边缘。因此处毗邻远近闻名的凶恶之地——乱葬岗，所以并无什么大的仙门家族敢在此驻守，仙门修士更是对此能避则避，夜猎时也极少会有主动选择这里的，云梦对此处也一直采取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似乎也是还拿不定要将这座城和这块阴诡之地如何的样子。
仙门修士极少踏足，与阴诡之地为邻，但在唐三看来，此处也自有一番普通人铸就的繁华烟火。有时候普通人其实能够有个安身之地便很满足了，哪里管得了这里是否与阴诡毗邻呢，大不了就不去踏足乱葬岗边境便是了。
望着这里条条繁闹的街市，处处都是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唐三自觉自己还是不喜欢现下他过分受人瞩目的存在感，但他也并不排斥去再度走近这些人间烟火，他总不能一直都逃避人的目光而活，也不能总拽着那两年的人间至恶而去逃避人间更多的良善。
也许姑姑说的对——是他的心一直在害怕。
但不论经历了什么，唐三仍旧不希望自己丢掉父母亲和老师们的教导；
他也始终愿意再次相信，温柔会换来幸运和馈赠。
比如刚才的那两碟桂花糕；
再比如，现下自己掌心里握住的这小小手掌。
“阿婴你跑慢点，别着急！”唐三眼看着皮孩子有些兴奋得刹不住车，怕他在行人间磕碰到右臂的伤口，赶忙顺势扯住魏婴，将小团子拉近身边展臂护住，“你还带着伤呢，昨天还发烧了，你忘了？”
在和小团子说话的唐三自己都没察觉，他唯有在这个时刻，才总是忘却自己身处人群中心的不自在。
“嘿嘿......三哥，我没事了的！昨晚就不热了，三哥的药很管用！”魏婴跑的一身热，明媚的小脸双颊微红，一头闪亮亮的汗水，却还是很有朝气，“再过去两条街就到裁缝铺了，那里总是很多客人，咱们得快点！”
俊朗少年却恍若未闻，他朝四周瞥了眼，似乎也是意识到了站在街道中央有些傻，便牵住小团子往街边清净点的角落走，“我们没必要那么着急。我的药虽然起作用了，但你还小，伤口有点深，不能胡闹。”唐三边牵着人朝前走，边回头垂首正色道，“小家伙，听话。”
魏婴写满朝气的黑眼睛里亮亮的，闻言似是有些不太服气地扁了扁嘴，但身体却很听话地紧跟那人。
热闹巷道的街边一隅，唐三矮身蹲下，用自己宽阔的后背遮住与自己齐眉高的小家伙，拉起魏婴的右臂掀开衣衫碰了碰，绷带上并无渗出什么血色，包扎的绳结也固定的很好，但唐三还是覆上自己的右掌。魏婴滴溜溜的黑眼珠紧瞧着，分明看到了难以觉察的莹蓝光芒渗入自己的伤口。
魏婴还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知道那光芒闪过后，自己伤口那一阵隔着一阵的小小痛楚就被无限地弱化了，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就好像是这人掌心处涌出了清泉洗涤掉了疼痛似的。
魏婴不明白，但唐三自知，蓝银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命力最是旺盛鲜活，而蓝银皇作为其中绝对的至高位，更是将这一特点内化到了极致——不只是他自己自愈力现今超乎常人，同样的生命气息作用于他人，也是绝对的疗伤良药。
此番再给魏婴灌输一遍蓝银皇的魂力，仅凭魂力里的生命力，便已足够促进这孩子伤口的愈合了，现在即便拆开绷带，可能伤痕都已经结痂了，最多再小心几日伤口结痂处别被撕裂，应该就能痊愈无虞了。
虽然心知如此，但唐三却并未动作，毕竟有些匪夷所思，自己在异世之地身负双生武魂，大概也算是异类一个，在魏婴这孩子面前时自可以不做什么隐瞒，但现在大庭广众的，总得注意点其他人。
“三哥，我的伤口痒痒的，是不是快好了？”魏婴歪歪小脑袋，“三哥的药好神奇，我以前被狗咬都要好久好久才好的，这次才一个晚上呢！”
唐三的瞳孔微缩，一直暖融融的瑞凤眸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他垂下眼睫，掩住眼底淡淡的凶煞，抬眸又是温和的少年了。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径直问：“阿婴总是被狗咬吗？”
小团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是想起了不太愿意回想的事情，情绪还不懂得掩饰的他被人这么问了，特别是此人还是唐三，便选择诚实地点头回答：“就.....偶尔遇到太饿了的时候......一和它们对上，就容易被咬。”小家伙说起这事，似是有些委屈地耸耸鼻子。
魏婴颇为怨念地抱怨了一句，抬眸看向身前人，俊朗的少年在有外人在的时刻一贯的面容平静无波，现下也依旧是如此，但魏婴被那人极好看的凤眸这么望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唐三挪开了视线，看向街上来往的行人，以至于魏婴并没有看到，这人一瞬间冷硬至极的神色。
“下.....以后遇到狗的时候，三哥护着你。”唐三微垂眼睫，嘴边的话一顿，换了个说辞。
阿婴年纪还小，“下次”和“以后”的区别......自是不会注意到的吧——唐三这么想
只有唐三自己知道，他适才这句话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魏婴只看见小哥哥转回脸来，朝他浅笑时唇线真切上挑了些，眼尾微扬的模样似是更温和了。
这人自是怎么看都好看的，但惯是喜欢唐三笑容的魏婴，此时听着这人这句话，却反应更大。
魏婴眼睛有些热，使劲眨了眨才没又红了眼眶，小孩瘪瘪嘴突然鼻酸。
顾着还在大街上，魏婴只猛地扑进了身前人怀里扣住自己，手环住少年的脖颈不撒手。他的眼眶还是酸酸的，这下怕自己又不争气忍不住泪，干脆也将整张脸都藏进唐三的衣襟里。
唐三感觉软软的小团子埋住脸后在怀里拱了拱自己，一声闷闷的“嗯”顿了顿才传进他的耳中。
少年眉眼柔和，伸手圈住小小的人，心里软软的，也酸酸的。
唐三其实自己注意到了，这次魏婴突然的拥抱，他的身体没有下意识的抗拒了。
没有再像月轩时那样，一旦有人突然靠近自己......
他自己也很奇怪，这才两天的时间呀，却做到了他在月轩里六个月都没办到的事情——少年反手揉了揉怀里人乌蓬蓬的发，颔首忍不住笑意加深。
“走吧，咱们还得去看看裁衣服的地方呢！”起身拉住小孩儿，装作没看见爱面子的小朋友微红的眼尾，唐三沉了沉眼底的笑意，主动走进人群里。
魏婴吸了吸鼻子，摸摸脸蛋确认了自己这次可争气没哭了，才傻笑着跟上去。
唐三最喜欢魏婴的眼睛了。
明媚鲜活的黑色眼眸，灵动而朝气蓬勃的样子，干净得毫无尘埃，能像照镜子一般映照出他人最真实的模样，也能最真切的反映出这眼睛的主人或狡黠、或难过、或愉悦的情绪——最是诚实，也最是难得。
但看到换上新衣服以后的魏婴，唐三又觉得，魏婴其实哪哪儿都好看的。
唐三问裁缝铺热心的老板娘要了个量身的小角落，他出手大方，老板娘自是不会拒绝他的一点小小请求。给他腾了个僻静点隐蔽的角落，避开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能更清净点地量身裁衣。
他其实是会做衣服的，小时候父亲和自己的衣服破了旧了，家里没那个条件换新衣服，缝缝补补修改尺寸什么的，他都是做得好的。但现下想着要给一身破旧衣衫的小家伙换件干净舒适的衣裳，他还是保险地量了身，请了老板娘拿了同尺码的过来给他的小团子换上看看效果。
大概蒙尘的明珠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唐三想
两年的流浪让小团子身上几乎没什么肉，瘦的颇为惊人。但小孩儿的骨架很匀称，更是永远一脸朝气蓬勃、明媚耀眼的模样，现下收拾一番换上一身素净保暖的玄色衣服，精致的五官立马就突现了出来，只是简单的没有什么花样的样板棉衣，魏婴穿着都让人看了心下欢喜。
笑靥明亮又长得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团子，谁看了不心下一软呢？
“阿婴真好看，穿起来好看极了！”唐三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瞳眸里的情绪不再深沉地隐在眼底，暖暖的笑意浮上来些许，少年真切了几分的笑靥像是把这个小角落都点亮了。
魏婴紧抓着衣襟的下摆，有些局促，他微红着脸抬眸看唐三，眼睛却很亮：“真的吗？我穿起来真的可以吗？”
唐三眉宇蹙了蹙，被小团子无措的语气刺疼了心尖，“当然啦。”他矮身蹲在魏婴面前，捏了捏小孩儿软软的脸蛋，笑得愈发温和，“阿婴穿起来很好看很合适，这就是给阿婴买的呀。”
“阿婴喜欢吗？要不要换个别的样式的？够不够暖和？”
小团子怔了怔，一下子笑开了。听见唐三的问话，精致好看的小人却只是咬住下唇重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却并不答话。他松开了一直死死拽住新衣服下摆的手，转而珍惜地摸了摸，不住抬眸望向少年，眼底的欢喜像是满的要溢出来淹没了唐三似的。
唐三有些想抱抱这个孩子——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魏婴被人突然抱进怀里，是一个这两日非常熟悉、非常温暖，又非常让人安心的怀抱，也似乎是这个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主动抱他。
只认识了两天的这个人不知为何似乎在不可查地轻颤，他把自己圈进胸膛，魏婴靠着他的脖颈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好像有点难过，却又好像不是难过。这个人的大手也很温暖，扣住自己的后脑抚了抚，抱得很紧。
魏婴有些奇怪，但这个怀抱很让他安心，很像他失去了很久的那些人们的感觉，他虽然奇怪，但也并不舍得离开。魏婴觉得这个人可能需要点安慰，小脑袋想了想，也努力伸长小胳膊绕过脖颈去摸了摸小哥哥的头。
他想着，摸摸头，就不难过了。
很巧，唐三也在想——摸摸头，抱一抱，就不难过了。
“呵——”俊朗的少年拥着他似乎笑出了声，他抬身对上自己，浅笑起来的模样仿佛天光都亮了，“既然阿婴喜欢，那就多买几件，天气有些凉了，小家伙要多穿些。”
“三哥，不用......”
“我也挑了两身新衣服，我去换上，阿婴帮三哥看看合不合适，好不好？”
魏婴抿了抿唇，被那人温和坚定、却又认真至极的目光震了震，呐呐着收住了嘴。
小团子衣袖里的手指攥紧了，重重点头：“好。”
魏婴越来越觉得，小哥哥其实真的挺奇怪的。
比如刚才在裁缝铺买了那么多衣裳，其中还有好几件厚厚的棉衣，但当两人走出店铺绕进没人的小巷子里后，眨眼间，他手上大包小包的衣裳包裹就都不见了。
魏婴吓了一跳，绕着唐三转了好几圈，小孩儿着急地有些红了眼看他，却见少年瑞凤眸里蓄着戏谑又温和的情绪，那人捏了捏自己的脸，含着笑意的声音清越又磁性：“傻阿婴，衣裳还在呢，三哥给藏起来了。”
“不信你看，我给你变出来。”魏婴怔怔地眨眨眼，一瞬又看到消失了的包裹出现在那人手上。
小团子只轻微发了会儿愣，转眼黑黝黝的眼睛就闪起了惊奇的光，“三哥是会变戏法吗？！会吗会吗？！”
“呵——”唐三觉得魏婴真的是个宝藏，自己能够如现在般越发自然地笑，大概真的都得归功于这个小团子。
他颔首煞有其事地点头，瑞凤眸眼尾的弧线都愉悦了起来，“只是个小戏法，以后说不定可以教给阿婴哦！”
唐三愈发的觉得，魏小团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这孩子其实非常知足，也很容易就满足了。
就比如现下，自己这样一个他才认识了两天的人，自己说的这么一个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兑现的小小承诺，粉雕玉琢的小人却愿意因着自己给予过的小小温暖，对自己付诸于信任和毫不吝啬的灿烂笑靥，毫无阴霾，拥有能够穿云破日的力量。
唐三还想去这个世界的铁匠铺看看，于是，收起了包裹一身轻的两人便重新走上了夷陵的街市。
换上一身耐脏的玄色棉衣，焕然一新的小魏婴兴奋极了，像是一身新衣服就让这几条他走烂了的街道都变得新奇好玩了似的。唐三只好紧随着他，在身后依旧注意着会不会有人撞到了魏婴未痊愈的右臂。
现下大概也就唐三还记得魏婴的伤势了，因为蓝银皇的魂力促进了愈合，魏婴自觉伤口完全不疼，大概也早就忘记自己还带着伤了。但到底绷带未拆，对于年纪尚幼的魏婴，唐三一贯都是谨慎小心的。
前头人头攒动，似是有人在聚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三总算牵住了自家的皮孩子，见到前方人群如此聚集，正有些不适，想要带着小团子绕开，却隐约听到了一些令他在意的事情。
“似乎是乱葬岗附近最后的几块地在往外卖呢....”
“那地块谁敢接手啊，这不是注定赔本嘛！”
“那地契白给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当年那乱葬岗的怨气也没扩散得那么远啊...”
【乱葬岗附近？地契？售卖？】
几个关键词抓住了唐三的注意力，俊朗的少年挑了挑眉，隐起眼底的不适，再看时这人的凤眸里已经是波澜不惊的冷静和深切思虑了。
唐三眯了眯眼，暗沉的瞳眸看不见底的深邃，他略微思忖了一下，牵住魏婴走到街巷的清净角落。
摸了摸小团子撒欢以后红彤彤的小脸，唐三眉眼都软了几分，“阿婴，前边似乎有些事情，三哥有些在意，打算过去看看。”他轻轻捉住魏婴的右臂，手指在绷带的位置摩挲了一下，“你的伤虽然不疼了，但毕竟才两天，还没好全，人太多了会碰到你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魏婴摸着自己右臂的绷带，扁嘴有些不情愿：“我真的已经不疼了，三哥你不用这么小心的！”
“小家伙听话呀，三哥不会耽误很多时间的，马上就回来。”眉眼如画的少年温声地哄人，嗓音低沉好听得让人耳根痒痒的，“回来了再给阿婴做一只小兔子当补偿好不好？”
魏婴想起了昨晚那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莹草，还有现下自己怀里藏紧了的草兔子，清澈的瞳眸霎时就放起了光。
“还能见到会动会发光的小草吗？”小团子拽住自己的衣袖，眼神闪亮又期待地凑近问自己。
谁能拒绝这个孩子呢？——唐三自觉自己做不到，若不是地点不合宜，他甚至想现在就把蓝银皇唤出来。
唐三闭眼冷静了一下，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不被动摇，“当然可以，以后阿婴能常常见到小草的，所以现在听话在这里乖乖等三哥，知道吗？”
“好，阿婴听话！”小团子顺从地松开他的衣袖，乖巧站好。
唐三望着人群，本还有几分不适和犹豫，可一想到魏婴还在等自己，便也抛开了这些情绪，只专心撇开人流向前。
人群聚集的中心，是一面夷陵城张贴公告的告示板，木质的简易告示板上贴着两张大大的转售文书，内容确实就是唐三听说的那样——
夷陵城外临近乱葬岗的地块都是无人敢靠近、无人敢接手的烫手山芋。早些年乱葬岗的怨气尚且只盘踞在山岗之上，还不至于扩散至这些地方，所以大部分地皮都已经被转手了出去。但年份逾久，日积月累下来的怨气蔓延出来，再加上仙门中人无故消失、怨鬼缠身等的重重传闻，这些地方自是再不会有人愿意踏足了。
眼下正在挂告示转售的这块，似乎就是乱葬岗附近地段最后的一小块树林地，与乱葬岗的坟地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中间的小树林还算是个天然的屏障，但也是人迹罕至，无人问津的所在。
唐三耳中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的碎语，瑞凤眸里有隐晦的紫光惊掠而过。他收敛起自己的存在感，像是从未来过一般自人群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离去。
可是，回到人群外的街巷角落处时，却没有见到魏婴的身影！
俊美少年暖融的眼神霎时便冷硬了下去——
小家伙很乖巧很听话，小小年纪却也很有分寸，绝不会在答应了自己以后贸然离开这里。
所以......
面无表情的人深邃的瞳眸愈发的幽暗，仔细看还能觉察到眼底真切翻涌着的猩红血色，唐三的表情冷静到几乎毫无起伏，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有多冷静。
他阖眼将自己的魂力触感伸展出去，丝毫不畏惧会不会碰撞到仙门中人，仗着自己是异世唯一的魂师这一点，魂力的波动毫不掩饰，波涛般肉眼不可见的蓝银皇魂力发散出去，直到在两条街外的巷尾寻到了与自己的蓝银皇相同的气息。
找到了……
——唐三睁眼，眼底的血色愈发猩暗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