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钱可以向穷人开放,但是权利不会

《金钱即权力——浅论资本主义与威权统治》
我一向很尊重罗翔老师,但不可否认虽然他在法律领域是当之无愧的内行,可一旦涉足其他社科领域,也会讲出很幼稚的观点。他极力赞同哈耶克的观点:“金钱对穷人开放,而权力不会。”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马斯克:“剥削来源于权力而非资本”。这些说法并非全无道理,但我们要先明晰的一点是:金钱≠资本,权力≠威权。前者人人都有,而后者才是少数人的特权。
一个人再穷,只要还能够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就说明他或多或少还拥有一定的生活资料,不可能真的“身无分文”,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金钱对穷人开放”。但作为广义上的社会稀缺资源——资本,显然是不对穷人开放的,我想没有哪个无产者会把自己一个月几千块钱的薪水称之为“资本”。真正的资本只被资产阶级所持有,它与金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权力的发生机制就更简单了,哪怕只有两个人,他们之间都会存在权力关系。老师与学生,家长与子女,老板与员工……权力甚至是一种比金钱更加广泛的存在,一切社会关系当中都有权力关系。真正对穷人不开放的是具有社会治理职能的威权,而非广义上的权力。
比起这些因概念定义不准确导致的逻辑漏洞,罗翔老师等人还犯了一个更深层也是更不易觉察的错误,那就是他们把资本和威权视作对立的存在,而事实上两者不仅互不矛盾,甚至是高度统一的。
正如齐泽克所说:“二十世纪左派反对现代文明的两个基本发展倾向:一是带有激烈市场竞争的资本主义统治,二是专制的官僚政府权力。今天的塞里斯是这两个特征的极端结合,而某组织既是最好的资本主义经理人,也是压制劳动者反抗的最好保护伞。”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它与民主政治之间早就不是单纯的伴生关系了,恰恰相反,有时专制统治才是资本主义最好的朋友。强有力的官僚政府不仅可以对市场采取必要的调控措施,更为其发展创造了必要的秩序和稳定,甚至为资本扩张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保障。 纵观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强权一直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无论是殖民扩张初期英国政府的鼎力支持,还是29年经济大危机时罗斯福新政的力挽狂澜,强大的官僚政府一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威权一旦缺位,市场旋即崩溃,纯粹自由的市场竞争从来就不存在。更何况作为资本和威权的人格化具象——资本家和官僚,他们之间的利益媾合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明白了资本和威权的共生性,马斯克抛出的问题“剥削究竟来源于金钱还是权力”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两者本来就是同源的——剥削来源于不平等,无论这种不平等是以何种形式存在。但鉴于“资本主义是否真的造成了不平等和剥削”仍存在一定争议,我们需要就这一点继续展开讨论。
让我们先假设一个资本主义的理想社会状态:不考虑家境、资源、教育等后天因素的影响,每个人只要努力奋斗发挥自己的禀赋,就可以获得与他创造的劳动价值相符的报酬,即实现了充分的按劳分配。即便如此,因为每个人的劳动能力天生就有差别,不平等依然会由此滋生。正如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提出的资产阶级法权理论了:“这种平等的权利,对不同等的劳动来说是不平等的权利。它不承认任何阶级差别,因为每个人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劳动者;但是它默认,劳动者的不同等的个人天赋,从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权。”这种特权一旦得到足够的积累,就会形成对其他人的支配权,支配权持有者就可以无偿或者低成本获取生产资料、真正有用的知识、家族亲故关系这些相对稀缺资源,而劳动能力、年轻、努力的意志这些相对不稀缺资源的持有者就更加难以改变自身处境,不平等现象就会演化为阶级的分异,进一步固化这种不平等。
而这种不平等是否会导致剥削呢?至少在生产领域的确如此。假设有一个生产fufu玩偶的工厂,一个fufu的成本包括原料生产资料的维护和工人工资是m。每一个fufu我要Δm的利润,因此价格M=m+Δm。fufu卖不出去就一文不值,因为资本家让fufu卖出去了(进入了流通领域),所以资本家应当享有这Δm的所有权。事实果真如此吗?为什么资本家能获得比fufu原有价值更高的价值?是因为卖者的特权还是买者的卑微?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单独只是卖者或者买者,人活着就得消费,消费就需要生产,人同时是卖者和买者,人在作为卖(买)者的特权(卑微)会因为这种二象性而抵消,因此不产生任何价值。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既然价值不在流通中产生,那该从哪里产生呢?答:从工人的劳动中产生。工人将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卖给资本家以获取工资,我只需要每天工作t小时就能为工厂主生产工资量利益的商品,但是我每天实际工作的时间是T(T>t) ,我因为生产资料的不对等,无偿为工厂主工作了ΔT的时间。在这里,马克思将ΔT称为剩余劳动时间,因为这段时间是无偿的,因此生产的剩余价值都归工厂主所得。
即便这样,仍有人会认为“资本的剥削起码要比官僚的剥削更好一些,极权主义对自由的破坏要远甚于资本主义”。但正如齐泽克所指出的那样:“极权主义的真正形式不是"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去做就是了",而是"我比你更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前者看似严厉,你却拥有反抗的选择,后者看似宽容,实则剥夺了你拒绝的自由。换言之,“你应该做”比“你必须做”更能起到控制作用,当代各种温和的意识形态规训和消费主义话术正是这种极权主义的完美体现。你不仅必须这样做,你还必须喜欢这样做:你要爱上枯燥乏味的工作,从中寻找到所谓的“生活的意义”;你要追求豪车大别墅、名牌服装首饰、美貌多金的伴侣,因为这些消费符号是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你要为下一代的教育倾尽所有的精力和资源,因为爱孩子的家长必须帮助他们赢得更美好的未来……总有人说市场经济可以最大程度满足人们的需求,但需求本身也分为需要和欲求,市场经济在极大发展了生产力满足了生活需要的同时,也制造了巨量的永不餍足的欲求,我们的痛苦正来源于此。
在这个意义上,自由市场才是一种高压统治,专制极权反而让人倍感轻松。在东欧的许多前socialism国家都流传着这种笑话:“今天的雨下得特别大,一定是因为Communist Party又搞砸了。”人经常有这种思想惰性,因为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所以只要把权力全部让渡给威权,一切社会弊病和个人困境都不再需要你去负责,所有问题都可以怪当权者的腐朽无能。与之相对的是作为西方民主政治典范的西欧,即使拥有了全球最好的社会福利,抑郁率和自杀率也不低——充分的自由和民主反而成为了压力的来源。
说了这么多,我希望读者不要产生误会以为我是在为专制极权辩护,历史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痛,不需要我多做赘述。我只是想呼吁不要用比烂的态度为资本主义开脱,因为如今我们面对的现实是如此令人沮丧:二十世纪所有革命性质的社会实验均已全面失败,欧美式的民主政治也因无力克服自身的危机日趋衰微和畸形,而专制威权庇护下的市场竞争却开始大杀四方。如果资本主义会说话,当我们问它“Authority or Market?”,它只会回答:“Yes please.”
小孩子才会选择,它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