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同学的故事：他并没有就此停止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去年差不多这时候，他死了，还差1个月满29周岁。

他的棺椁停放在客厅的一角，玻璃罩上盖着一条被子，所以我并没有见到他最后的模样，但他就躺在那里。他的父亲脆弱地佝坐在门前的廊柱旁，双目怔怔无神，久未眨动。我进门后，他的母亲被搀扶着缓缓移来，有人说这段时间需要有人一直陪伴着她，我注意到她和我妈一样矮小。她看着我，她的手握住了我右手的虎口，手掌滚热，她念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她。

小学前4年级我们都在隔壁村里的小学上学，学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到处玩。周末他总会因为没做完作业被他妈死死按着，他妈妈在家里车手套，他父亲在地里干活，他慢吞吞地翻着词典抄组词，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最羡慕他的时刻，但当时我只是羡慕他有这么好用的词典，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那时我经常留在他家吃饭，他总会把咸鸭蛋的蛋黄拨到我碗里，自己吃蛋白。饭桌上我一直都有点怕他的父亲，脸喝得血红，模样和说话的腔调都很暴戾，只消一个眼神我同学就会乖乖地给他盛饭。他父亲是个种田大户，承包了百亩土地，经常叫村里人去他家拿菜，或者路过的时候扔在别人家门口。我同学从小就帮他父亲干农活，夏天可以看到他踩着三轮车拉丝瓜，那时候的丝瓜摘下后都泡在河里腐烂，捞出来散发恶臭，一路滴溜着绿水。

后来大家都聚拢到镇里新盖的中心小学上学，一个年段有十来个班，由于分在了不同班级，来往就渐渐少了，只是偶尔会在路上碰到。初中也是在不同的班级。再后来我只能从我妈嘴里断断续续听到他的一些事情。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四年前的婚宴上，当时新娘子还没有到，他一个人在宴席上转悠着，蓝色的西服非常合身。他家人缘极好，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吃酒。农村里自办的婚宴没有复杂的仪式，到点了就开吃，吃饱了就走。我很想看看新娘子，可惜没有等到。

新娘子是我们四年的小学班长。早先我听我妈说起同学的对象老早就住在他的家里，名字叫做芳芳，是他的小学同学，家就住在隔壁村，家里条件很差，父母从不管她，只知道搓麻将。我当时就意识到她应该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于是我努力回想着名字里带芳的都有谁，只想到了她，虽然我已忘掉了大部分名字，虽然去了镇里之后他们也是在不同班级，初中她是在全校倾力打造的尖子班，他们之间似乎不太会有什么交集，但我冥冥中又十分确信就是她。气拱门上他们的名字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是一次在公交车上（大概是高一的时候），她大声地吵嚷着电话，用着矫揉造作的夹子腔调，片刻不停地聊着她混社会的大龄男朋友，言语中仿佛是她把对方捏得死死的样子。当时我还是严格的外貌主义，心想混混不都是专挑美女下手的么，这也要？不过我没想到她玩成这样，后来还能考上计量大学（前缀中国的大学应该不会差吧），我同学大概只能读得上最差的职高（我们念的是乡镇初中，一个班只有10个能上普高，很多人职高上个一两年就会中途退学）。她大学是我同学供着读完的，学费加上生活费，对于刚进社会的他而言，这笔钱大概不太好挣。

她还有几桩奇葩事迹广为流传（不知被添了多少油醋）。譬如，一天到晚捧着电脑网购，快递买了一大堆，盒子扔得遍地都是，有些甚至压根没拆；车子爆胎后硬是吭哧吭哧开了回来，轮毂直接报废；结婚后甚至更糟，同学父母搬回了老房子住，没人做饭，饿了就吃点零食，衣服泡在盆里发臭了也不洗；野猫跑进了屋子，滚得床上满是跳蚤，睡觉浑身发痒，就跑去外面住酒店。

结婚前我同学妈妈就看出了端倪，很多人都劝她最好放弃这门亲事。可是都已经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年了，都差不多是把她当女儿养了，结婚时她娘家不管不问，还是我同学家给置办了一些嫁妆撑撑场面，彩礼送过去倒是有去无回。结婚后她一直不想要生孩子，最后迫于离婚的压力才勉强同意，我同学去世时家里正准备给女儿办一周岁生日。

我同学鉴定出来的死因好像是心肌梗塞，据说他当时全身黑紫，吓得洗浴中心的小妹不知所措。那天晚上他原本好端端地在村里的小店打牌，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然后半夜一点钟噩耗传来。几年前他和表哥合办了一家电器厂，专门做贴牌小家电，前两年行情好终于有了点进账，不仅还清了装修和结婚的欠债，还贷款买了辆5系，日子刚开始好过起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也许他少吃点就好了，他什么都爱吃，和我一样的身高，体重却逼近了200斤。

葬礼之后，他们就决定，芳芳继续留下来，等过几年再招一个上门的。不留在这，她又能去哪呢，她的人生或许从来没有愉快的选择。在旁人看来，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姑娘，却靠一个初中毕业的养活，好吃懒做也就罢了，日子都没法正常过下去。但其实挺理解她的，又不是什么顶尖大学，学的还可能是英语之类的天坑专业，女生就业本身就比较弱势，她能改变什么呢？就算表面上摆脱了原生家庭，但能克服被此塑造的自己吗？在被彻底侵染之前，她曾是三条杠的好孩子。也许她太过聪明，所以已然看到了绝望的尽头，有时候只有傻子才能承受残酷的命运。

实际上芳芳也不是无所作为，同学的厂子能赚钱有一部分是她网店销售的功劳。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次是我同学自食恶果，但作为他的父母，总会想着，如果当初听了别人的劝告，坚决一点，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结局。近来听说同学的父母正试着撮合芳芳和村里的一个刚离婚的小伙子，希望能把这尊菩萨请出去。

或许这结局冥冥中就避无可避，命运早就尝试过改变一次，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在小学四年级之后就彻底分道扬镳，但我同学并没有就此停止。他大概很早开始就喜欢我们的小学班长了。

同学一向比我来得早熟，有一回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可惜我们的妈都太矮了，当时我还不具备任何生物学常识，只关心要尽快赶回家看动画片，而他当时或许正苦恼自己没有喜欢的女生高吧。

还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学突然毫无征兆地欺负起另一名同学L，刚开始是言语挑衅，接着捡石子丢他，再然后走两步就要上去锤他一下，尽管没有打的很重，但一点不像平时玩闹的程度，神情上也露出凶狠的模样，矮半头的他，在气势上压得同学L丝毫不敢反抗。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吵闹了一路，直到很多年后我妈提起同学对象的名字是芳芳时，脑海中就涌现出这一幕场景，似乎有点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同学L和芳芳是同桌，那天下午两人在学校里好像发生过什么事。另外，上文中提到的小伙子正是同学L，生命中总是存在猝不及防的巧合。

这两件莫名其妙的小事一直坚持留存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一切的真相，也许更符合常理的情况是他们仅仅只是在后来偶然遇见，然后就玩到了一起。

故事至此，就差不多结束了，我原本想写一个漂亮的结尾，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很抱歉未经本人许可就私自写下了这些事情。

他的生命戛然而止。阿梦说，他好蠢，命都没了。

2023.4.9

后记

我一直记得还欠你一个故事没有讲，我当时说下次再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因为当时没有整理过思绪，一下子讲不清楚。这几天断断续续地把这个故事写完了，发现要把心中所想的事物准确简洁的表达出来，非常困难，就这么啰啰嗦嗦的写了一大堆，故事的核心就只是下面这句话：

或许这结局冥冥中就避无可避，命运早就尝试过改变一次，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在小学四年级之后就彻底分道扬镳，但我同学并没有就此停止。他大概很早开始就喜欢我们的小学班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