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九)
赤地之春(九)
李仲听得耳朵嗡嗡的,杨九郎说的那些理由他一点没听进去,他在意的是他竟然要他回安定营去,回他哥哥那里去!他杨九郎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少了他,他怎么在这个陌生的军营中生活下去!万一……万一……
“只是……”杨九郎拍拍李仲的肩,“这一路上,你或许有性命之忧……”他不想走这一步,最稳妥的办法是自己回安定营与将军他们商定接应事宜,但……以目前的形势,他走不出玉柳营,也走不出……镇国公府的责任!
“李仲,给我尽量多准备些抑制的丸药,药性重一点儿没关系,关键有效!”杨九郎深幽的眸子望着帐外黑黢黢的夜色,眉头深锁。
李仲心头一冷,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你不要命了!这东西怎么可以乱来……伤……”伤身体……
可是,于他杨九郎来说,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伤了……又如何!
李仲也知道多说无益,立刻闭了嘴。
侍卫长,不,前侍卫长陈芳也紧紧皱着他一双飞云入鬓的眉头一脸严肃地跪在坚硬的地上:“王爷,一个军医而已,属下派人护送即可……您若是实在爱才,属下也甘愿让贤,但……您怎可让属下离了您……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战在即,恕属下……违令、不从!”
张云雷懒洋洋地躺在矮榻上,一手握着书,一手端着正想送往嘴边的茶,微微撩了撩他两扇浓密纤长的翅睫,又缓缓把手中的茶放下:“你的位置,回了京城会往上再升一升,但,李仲和他身上的信要丝毫无缺地送到安定营。”
“……”陈芳被堵了一口冷气,眉头又紧了紧:“王爷,您知道属下不是在意位份!属下跟王爷近十年,何时在意过这些!您……您怎么能……”
张云雷眉峰微微一聚,扔下手中的书——陈芳什么都好,武力、头脑……就是盯自己太牢,不容许他犯一丝一毫的险:“你知道我一直想要杨九郎……”
“是!”陈芳坚毅地点了点头:“但这与属下待在王爷身边并不冲突!”
张云雷听着这不容置喙的语调,略略有些头痛:“陈芳,你难道一辈子只想着待在本王身边?你难道没有一点点热血沙场、封疆拓土的愿望?!”
“王爷……”陈芳愣怔着抬头看向自己这个跟了多年的主子——没想到……没想到他还给他铺了这样的路……
是了!是了!
他护着李仲去安定营,一是传令,二……若是找机会能够控制安定营……不,即便不能控制,略略牵制便好——泄露布防的事一出来,京城的那几位不管是谁都逃不了干系,反而身在“囹圄”的淏王脱得最干净!而安定营大多是前镇国公的部下,正直正义,最见不得这些窃国窃民的自私行为……自己再从旁……
“属下……明白了……”他的这位主子,算无遗策的本事真令人心颤!他已经不止一次暗自庆幸自己站对了人……
“只是,希望王爷可不要任性……杨九郎……确实是个可靠的人!定国公府的人,从来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这许是每个想要顶天立地的男儿的向往,大多却在自己的一时怯懦下坠入另一个深渊!陈芳叹了口气:“性命关头,王爷记得听杨九郎的建议!”
“呵……”张云雷有些无可奈何笑出声儿来,他捏起刚刚放下的书摔到陈芳面前:“滚!”神特么的“建议”,不就是让我要“听话”二字!
边疆的夜黑得比京城深沉,沉得有一种压人心肺的沉重。
此时整个玉柳营甚至周边的城郭都没有几盏亮着的灯。
张云雷早就睡下了,连日来的战略部署、斟酌布防实在劳心劳力,再加上他确实在京城锦衣玉食惯了,这边疆的气候环境以及想要什么没有什么的生活“习惯”实在让他有些疲于应付,更何况平日里他还不能在那些大老粗面前显示他的身骄肉贵来,只能咬牙忍着——不说别的,就这身上的肉,似乎早已不知不觉掉了几斤,让他躺在这硬邦邦的燥炕上硌得慌!
而亦力把里人不明时间的偷袭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让他这个没经历过真实战场的皇子惶惶不可终日——张云雷第一次觉得,要不自己还是放弃“夺位”这条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安安分分活到寿终正寝是不是更舒服些——自己要了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做什么?!
所以,他睡得并不很踏实。
他又一次梦见群狼环伺的场景,梦见自己短胳膊短腿的在一堆绿幽幽的眼睛中头皮发麻地逃命……梦中的奔跑总是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脚步变换的频率都及不上心跳的速度……一瞬间,场景变化,血肉模糊的母亲带着他年幼不知疾苦的弟弟躺倒在腥气浓重的殷红中,目眦欲裂地向他伸出满是浓稠血浆的手——“救……救我……”
“王爷!”一个清冷的声音像是一道闪电撕开他梦中压抑的幽暗,他下意识睁眼,眼前却如依旧在梦中一般黑暗,暗得什么也没有——他胡乱挥了挥手,碰触到一片冰冷坚硬,立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狠一个拖拽,将他拉向自己——触体的冰冷让他稍稍恢复了精神,双眼的失焦也渐渐转回正常——是杨九郎,穿着盔甲的杨九郎!
只是毫无防备地被他一个拖拽,杨九郎上半身毫无保留地压到了他张云雷身上!若是没穿盔甲还好,不过就是压个肉垫子,但穿了盔甲……杨九郎忙不迭撑起双手,怕压坏了淏王殿下!
“杨九郎?!什么事?”淏王殿下虽睡得迷糊,但也相信杨九郎不会半夜无缘无故来投怀送抱!
“夜袭!走的是山路!周将军令属下带王爷离开这里,去滚马坡设防!”杨九郎干脆利落地从淏王身上爬起来,也没说什么客套谦逊的“压着王爷罪该万死”的便宜话,只迅速从一边拿起一套早已准备好的甲胄不管三七二十一套上淏王还是很温热的身体……
“嘶……”张云雷被这冰冷的甲胄熨了个透心凉,全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杨九郎,你故意的是不是……”
“……”杨九郎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十指翻飞为张云雷整理好甲胄,又为他在腰间系上一柄刀:“好了,王爷走吧!”
张云雷眸色暗了暗,突然将自己因贴着甲胄变得冰冷的手插进杨九郎的脖颈,将他用力揽过来,然后微冷的唇凑上去一口吮住,舔了舔,在杨九郎还没有反应过来退缩的时候放开,嘴角绽开一丝如花般的笑意:“太冷了,暖暖……”然后抽出已是温热的手,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杨九郎深吸口气,握拳伸到自己鼻尖磨了磨,隐隐抿了抿嘴,轻咬下唇,带着点烧红的耳尖,有些无可奈何的跟上前面瘦削的背影。
绵延的山地在夜色中露出几条温柔的弧度,在略浅的天幕的映衬下倒是显出几分暖意。几颗星子若有似无的点缀着淡淡的天幕,一种俏皮悄然倾泻。
干戈寥落四周星——张云雷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抬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山岭,他知道,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夜色中,一场残酷的杀戮正悄然进行……
其实,他大可以先行去往安全地带等待这场胜利的果实,但,“身先士卒”的美名必然是以后上位的“谈资”,即便他什么都不做,这“稳坐中军”的淡定就会令这些豪气冲天的兵痞们生出他张云雷与其他众皇子不同的气概来——每一步、每一个细节,他都不能放弃!
是夜,崇山峻岭间的玉柳营整齐划一地开出一长队黑衣黑甲的骑兵,没有明火执仗,没有喧天叫闹,只有微微的星光映着冷峻的铠甲照得每一个人面目“可憎”。
张云雷努力跟上先前部队——他的骑术,于一马平川的广袤之地来说换匹健壮有力的千里宝马应该不怵什么,但这高高低低的山岭之地,就有些相形见绌。他的后背已经湿了,甲胄的冷硬透着汗湿的衣衫传过来,令他全身冰冷僵硬,差点连缰绳都抓不住——但他得咬牙忍着,为那个“位子”忍着!
杨九郎不远不近地缀在张云雷身后,看着那个明明已是风雨飘摇,却依旧装得云淡风轻的背影,轻轻一叹——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滚马坡是个峡谷,易守难攻,敌人若是从山岭进来,要去往京城就必须过这个坡!玉柳营没有绰绰有余的兵力,所以得确定敌人的进攻线路才可以集中兵力去设防之后的各个关卡,这就是为什么张云雷他们没有事前在滚马坡设防而非得连夜“狼狈”赶过去的原因——当然,于淏王张云雷来讲是“狼狈”,于杨九郎他们……特么就是一次夜行军!
到了滚马坡,部队整齐有序地分散开来,化整为零、各司其职,山石、滚木,刀枪剑戟一样样地准备好,就等着一个瓮中捉鳖。
杨九郎给张云雷找了一个相对背风的地方,取下腰中的水囊:“王爷,喝一口吧,解解乏……”
张云雷毫无风姿地席地一坐,接过杨九郎的水囊二话不说灌了一口,却被一股冲头的辛辣差点把肺都呛出来——这、这竟然是烈酒!他杨九郎的水囊里装的竟然是烈酒!
他就以为是水!灌得急,等闻出酒味时早已烈酒穿肠,酒意冲天!
杨九郎给张云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背:“王爷好些没有……烈酒能发汗……”
是,能发汗!是呛得能发汗!
张云雷并不确定杨九郎是不是故意的,但他被他耍了是事实——不管无意还是故意!
他要让他也尝尝这个味道——酒的味道!
他反手一拧,想抓住杨九郎拍着他背的手,杨九郎却似早有准备退开两步,让他抓了个空——特么的还不是故意的,否则防着他干嘛!
杨九郎也意识到露馅儿了,微微一怔,却随即又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轻轻问:“王爷还要来一口吗?”
张云雷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水囊——你等着!
周天的副将樊宇握着刀柄大步而来:“王爷受苦了,不过今夜末将让王爷见识见识关门打狗的游戏!”
樊宇人高马大,性子憨直,原本并不很看得上养尊处优、肤白貌美的淏王张云雷,也就把人当高高在上的王爷敬着,但看人家从始至终跟着他们一群糙汉子粗茶淡饭、简陋营帐的吃着、住着,又山高水低地一路急行军到这里,没有半句怨言,心里倒是生出些佩服来,再加上上司周将军耳提面命地要求他好好“照顾”淏王,拉近关系……
樊宇脸上带出些真诚的笑意,趁着这会儿还有些闲暇,完成将军交代的“任务”!
杨九郎巴不得有人来帮忙转移淏王的“注意力”,见樊宇叭儿狗似的扒着淏王起劲儿,他自己躲得远远的,靠着块背风的土墙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将近,杨九郎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自己坐了过来:“给我口酒……”
杨九郎还有些迷蒙,但知道是淏王殿下,也没太在意,伸手摘了腰间的水囊递给淏王,自己继续迷迷蒙蒙挣扎着给眼皮“劝架”……
“唔!”一股辛辣就着一双微凉的软唇度过来,波涛汹涌的刺激感直烈烈轰上脑门,杨九郎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咳!咳!咳!王……”杨九郎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推开张云雷,但张云雷上来就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推开不得,还趁着他张嘴说话之时攻城略地,将他里里外外都扫了个遍,然后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喘着热气凑到他耳边:“我的新侍卫长,你好像还是没有学会‘吃一堑长一智’的精髓……”冰凉的手倒是缓缓离开了杨九郎的面颊,却像是一条冰冷黏腻的蛇缓缓滑过他的喉结蜿蜒而下,却因为碰着更冰冷的甲胄,张云雷顿了顿,咬牙暗骂了一句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弃这条路线,直接另辟蹊径。
杨九郎原本白皙的脸早已涨成了红色,胸膛不断起伏以缓解刚才因呛酒而差点窒息的肺部。他想过一口咬下去,但人家是王爷,伤着一点就……只这么犹豫一瞬就被人强迫着大开大伐,杨九郎觉得十分气闷,他一把抓住从他脖颈游移下来还想要钻入他盔甲的手,轻轻一个挺身将人向后压到在一片平缓的黄土上,双手一块儿紧紧握住,压在地上:“王爷……”
张云雷被后脑勺传来的凉意猛地打了个激灵,却忽然舔着自己的唇笑了起来:“杨九郎,是你先招我的……”
“……”不应该是你先招的我……
张云雷扫了扫杨九郎发红的耳尖:“是,你可以冠冕堂皇地跟我说你是怕我受寒,想让我喝口酒去去寒……”他弯起他的手腕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杨九郎紧绷的小臂,又勾了勾唇角,带起一丝妖异惑人的笑:“但……你能指天誓日的说,你没有想……撩我……”
“没……有……”杨九郎因小臂上传来柔软的瘙痒,慌忙收了手,面颊又红了一层——他在递水囊的时候确实神差鬼使地没有解释里面装的是酒,但他以为淏王一打开就能闻到……他没有想……撩……
却突然发现自己还分腿跨坐在淏王身上,立时嘴角抽了抽,默默从他身上下来,也没站起来,就自暴自弃地跪在一边:“属下逾越了,请王爷恕罪!”
张云雷直起身子,淡淡看了杨九郎一眼:“这种逾越,我很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