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归云去 01 【36王爷16王妃】

归云去 01
碧空万里,白阶如玉。
仙居殿外廊道上下,宫人各守本位,安然站立。
淑妃魏离从跪着的蒲团上被李嬷嬷搀起。
半透明的供佛黄纱挽了,两人边走边低低言语。
‘ 将家里...小庶子说给陛下,指去僖王府续弦,这可是天大恩典,咱们夫人上回入宫,就说起过,孟氏尚有不少待嫁公子姑娘,可您怎么就......’
歪身半躺进贵妃靠里,淑妃明丽的眼皮垂下半扇,打了个呵欠:
‘ 今日暖火,明日冰窟,瞧着僖王富贵权盛,可陛下也正壮年,一山难二虎,谁知道这位王叔的火,从眼下还能烧多久的。’
李嬷嬷持了一双仙女捶,拿了分寸在主子腿上敲打。
‘ 如此说,那岂非更不该将这火烧到咱们家?’
淑妃在软靠里动了动脖子,随后指间配着几颗硕大彩宝被她转着圈:
‘ 陛下心有忌惮,却又主动为王叔聘人,你当真是侄子孝敬叔叔?’
略有沉思,李嬷嬷眼珠闪动间似乎已经找处答案。可她并没张口,反而对着淑妃卖乖:
‘ 老奴愚钝,还望娘娘示下。’
明显的,在魏离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 即便他是不得不养的虎,那也在自己划好的圈里,才算踏实。我此举,旁人看了是为家里求富贵无极,只陛下与我两夫妻心照不宣,本宫甘愿用自己家人做陛下想要拴住猛虎的套......’
李嬷嬷脸上皱褶稠密堆积,笑意带出钦佩与恍然:
‘ 所以,看着是给那小庶子送个天大便宜,实则娘娘反能从陛下处得更多眷顾,哎呀,老奴这脑子可是跟不上,还得您,蕙质兰心,有胆有谋。’
连串马匹拍的淑妃内外舒畅,窝在软靠里,渐渐露出疲态,合目小憩。
太极殿每每散朝,猩红官服人群从金漆大门涌出来时,怎么看都像水坝开闸,无数条越过龙门的锦鲤扎堆随流。
宰辅魏长泽以论安南兵事为由,将主理兵部的僖王蓝湛请去家中。
照了习惯,每次散朝归家,都是先进一碗燕窝果腹。
今日既是僖王驾临,那么上桌的燕窝,也从一碗变做成双。
在管家耳边略作低语后,随着人影出去,魏宰辅才笑呵呵招呼旁边尊位的王爷。
而在两人笑谈的中堂,隔了几转廊道后,挂着蒲阁牌匾的拱门内,不大不小的院落里,脚步声起。
姜氏出身不是什么高门显户,她的父亲仅只魏长泽手下一书吏,而她自己也只是个庶女。
书吏父亲为升迁,将女儿送入宰相府做妾。姜氏能走到今日,家中没有半分出力,甚至还要她去反哺。一切的倚仗,只是自己出众皮相。
从此上得恩宠,自然所行都是以此为准则参照,甚或标杆。
此刻看着给从被窝捞出来的儿子,梳洗过后正在穿戴的少年,身段傲人,一张面皮更是好的没话。
唯独可惜,没有生出乾身。
姜氏心底在赞叹自豪,与惋惜无奈间徘徊着。
‘ 孩子’
魏婴的手被母亲攥住,掬了水月般眸子看过去。
‘ 陛下给的赐婚旨意,是你福气。阿娘一辈子没好命,来日倚靠都赖你。今日,相爷让你去,也是机会。’
亲昵将儿子衣领整理,姜氏边拉伸两肩衣料,边道:
‘ 听说僖王对这桩婚不太满意,可那是他还没见过你。相爷叫你,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好好表现,留住人和心。’
魏婴生就两片蜜桃唇,听了母亲话,有些不乐意,又像胆怯的嘟起来:
‘ 外头也说,僖王杀人不眨眼的。我十六,与他差出二十岁,都能做爹了......’
‘ 乾身岁数大些,才知体谅,你个娃娃,懂什么。听话,乖乖往前去,少说话,多看人,关键是,叫他细细看你,知道么!’
‘ 哦......’
莺声婉转绕着廊子,魏婴由母亲身边马嬷嬷陪了,脚步却随鸟儿动静,忽然停在廊道中央。
‘ 我的小爷,快走啊!’
‘ 嬷嬷,你听,好像有声音?’
‘ 咯叽叽,厨房鸡仔跑出来了吧。’
马嬷嬷这儿猜测的话才说,那头魏婴已经翻过栏杆,下到花丛。
‘ 哎呦,我的爷,好好一身衣裳,再脏了可怎么好见人!’
‘ 嘿,嬷嬷,你看,小鸟!’
中堂的翠玉编花的宝瓶上,闪过人影。
‘ 本王还有事忙,就不坐了。’
蓝湛面露不悦,放了茶盏,起身作势要走。
他本是为安南事给魏相引来,岂料老儿张口闭口,不是天气好坏,燕窝摘选,就是天家赐下婚事。
话不投机,蓝湛也懒得再废唇舌。
‘ 王爷留步,慢走慢走...’
魏长泽的声音才跟着前头人追出中堂,也总算见到前面影壁后闪出人影。
蓝湛白靴立在黑砖路中,不前不后。
秋日黄叶给风摇晃,长枝尖端的几片过分肥厚,枝干不堪重负,舍不得又不得舍地将其分离。
叶片垂垂落地,又被地面的风卷了跳着向前。
魏婴脚步停下时,正好踩中一片叶梗。可他却没工夫低头看脚下,而是目光笔直。
生在宰相府,虽然母亲做妾,自己庶子,可到底宰相父亲还算有些宠爱,家里除了嫡母没事好施威立规矩,余下日子都还算勉强。再如何也比寻常百姓,好过天上地下。
宰相府,金贵地,门户往来都非寻常。
魏婴即便坤身,可也不是没见识的。
但眼前人还是让目光在一瞬被抓紧。不过他也没因此忘了默默施礼。
规矩礼仪,书文音律,便是庶子,教习上魏长泽也没随意。
作为父亲,他也是有些打算,早早培养,将来说亲,单凭自家背景,还有儿子一身诗书气质,自也能找个尚可门第。
可令魏长泽万没想到,自家小妾漂亮,生出儿子模样长成,竟活脱脱有了倾国倾城态势。于是,当初那个尚可门第,在心底也默默划去。
养入后宅,待价而沽。
多多少少,宰相是生出此等念头的。
彼时看着垂柳风前般,天仙出画的儿子,魏长泽颇有些自豪地动了动下巴。山羊须起伏一半,又瞥见僖王雷打不动似的漠然,不禁诧然。
这...你是瞎的么,美色当前,充什么石雕。
父亲眼中的石头,在魏婴看来却是冰块。他直给那人身上寒气冷的不由稍稍退了半步。
‘ 还不快给僖王见礼。’
父亲看似呵责,实际引荐的话传进耳朵,魏婴不得不压下心底想逃跑的冲动,再一次郑重施礼。
‘ 魏婴,见过僖王爷。’
雪白蟒袍衣摆雷打不动,蓝湛只是发了个嗯声。
皇帝赐婚旨意早下,今日才算人与名彻底在眼前落实。
魏氏庶子,就是他。
王府续弦,多少显贵门第上赶,皇帝最终却选了个庶子。
在大部分人看来,明摆就是魏氏淑贵妃为了自家权势富贵,吹了耳边风的结果。
皇帝也不禁为人暗自诟病,色令智昏。
但此件事中藏的深意与恶意,叔侄两个还是心照不宣的。
孝宗昌平帝勤政,一生只有一后一妃。
皇后无子,贵妃宋氏名婉,育有两子,长子蓝涣,次子蓝湛。
两兄弟差了十一岁,自然小儿更得母亲宠爱。是以蓝涣登基称帝后,宋婉特地向他讨了富庶越地作为小儿子的封地。因孝宗在时,赐的封号为僖,所以便有了僖越王的称呼。不过,因在京中,所以大多叫的还是僖王。
先太妃宋婉临终前,着意为小儿铺排。求着皇帝下旨,永留僖王在京,便可常往皇陵祭拜。然后,又将自家兄弟,嫡女庶女,一对成双的美人嫁入王府,正妃贵妾,都是他宋氏的,也算叫宋氏与皇家联姻不断,确保荣华。
宋家嫡女宋禾与蓝湛同岁,庶女宋穗与嫡姐差了六年。入王府时,一个二十四,一个十八。
可两年后,王妃就因吃坏东西,全身过疹,救也救不及,早早病逝。所有人那时都觉得,贵妾替了姐姐妃位,顺理成章。可任谁都想不到,王爷给她掌家理事权,也纵她出入享王妃仪仗,可却是生生让其做了十六年妾。
直到如今,皇帝将魏氏子赐婚。可说彻底断了宋穗十六年憧憬。
天云流走,将地上人影拉长。
马嬷嬷陪在魏婴身旁,暗暗将所见记下,越看他心里也越是不安定。
这王爷瞧了,真是个冷面模样,小主姿色竟不能将他打动,这还说要嫁,日后可怎么好过。
再说了告辞,蓝湛迈步向前。
身后随着魏长泽的送客声,还有几声低低吱唔。
没奈何,余光向侧一瞬,正看到魏婴低头对袖筒说话:
‘ 别动,一会儿送你们回家。’
明动眼角儿挑着,阳光落在那儿仿佛能立时开出花来。
而跟着送客的魏长泽看人颜色最是灵敏,僖王侧目一瞥间,隐隐和缓出的柔色,让他蓦然回升几缕老怀安慰在心底。
是乾身的哪有不好色,何况我儿这般姿容。你这冷面王,就是个装样子罢了。
茶花在月色中播撒芳香时,魏婴正捂紧被子一副睡容正酣模样。
姜氏坐在枣木圈椅里,摆弄针线。马嬷嬷从旁打下手。
‘ 照你说,那王爷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 哎,老奴瞧着,是真的冷冰冰,少情意。’
一副绣面,穿针引线的动作变缓。姜氏眉心皱紧,目光不禁看向床上人。
‘ 这孩子可没有大姑娘那般玲珑心肠,何况那头府里早有个十几年豪门贵妾....我琢磨,你跟着他陪嫁过去吧。’
主仆两个目光对视,马嬷嬷眼露不舍,可再随着看过床上小主,不由更生怜惜。
她跟了姜氏年久,是看着魏婴出生到长的。对两个主子,都感情深厚。自然的,也更明白,对姜氏而言,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 老奴知道了,我一定尽我所能,护着咱们小爷。’
这头,蒲阁里愁云正盛,另一厢,僖王府书房,烛火亮的如同白昼。
云鬓美少妇从门里出来,秋夜微凉的空气,将她面上笑意夺走,只剩怨色。
‘ 奴婢打听了,王爷今日往宰相府,的确见了那个小庶子。不过,没搭话,也都是冷脸。’
身旁说话的,正是浮烟阁掌事女婢,可心。而听话的,则是她主子,僖王贵妾,宋穗。
刚刚去送点心,本想讨些怜惜,再试探下王爷到底会不会遵旨迎人入府。
蓝湛怎么说也是皇帝亲王叔,加之手中权势,若要说个不字,还是张得开口的。
但话才三两句,就回她:
‘ 官娘子打理内务多年,财帐有世济,你若累,就放开手,有他们终归乱不了。’
冷冰冰一句话,立刻让宋穗脑门抽紧。大权旁落的危险感披在身周,什么累啊倦的,半分都不敢再提。精神头瞬间充满。
之后便是公务要忙,知情识趣的宋穗只能退出书房。
惆怅满腹地到水榭边,将原封不动拎出来的点心盒开了,心里窝火,手上出力,无数碎渣落进水面,引的鱼群翻波。
看着那水浪,宋穗思绪也给拉向远方。
当年,少不更事的她情窦初开,芳心许了不算,还破了乾坤之防。原想私奔,却整个雨夜枯等负心。然后被家里抓回去,母亲哭求下,才从家法棍棒下侥幸留命。
因她破身,这才匆匆地如同打包行礼,随嫡姐同嫁。
入府前后十八年,韶华未算全逝,可也是青春不在。
王爷对她,从入府就是淡的,自始至终都没热过。而在浮烟阁留宿,更是屈指可数。
夫妻房中事,外人不知真里,唯独当事者明。
十八年,僖王即便在她床上睡,可也始终楚河汉界。宋穗是没了身子的人,自也豁得开。但无论她怎样卖弄,也没换来想要。
甚至,她感觉王爷连碰她手指,都像避芒刺般。
极近讨好,卖力管家,到头来...还是换不到心。
就只因为,因为.... 他知你不是完璧。
而如今,十六新人得了圣意,即将入府。那人与自己一样出身妾生,可听说却是有张极为标致脸蛋。
‘ 年纪小,长的好,还有宫里贵妃做靠。’
本就邀不来的宠,更是要孙山无望了吧。
宋穗嘴里说着,心底想着。
身旁可心听了,眼神闪烁,似是安慰,也算鼓劲儿,道:
‘ 主子您在府中十几年,咱们根基,就算他进门就做正妃,又如何。而且,那个年纪,掌家理事,没几个可靠体己帮衬,诺大王府他要管,也不容易。’
‘ 再者...’
可心上前,将与主子距离拉近,声音放低些:
‘ 况且,咱们王爷跟前,当年王妃也只是相敬如宾,要讨好得宠,未必简单。’
这句话,隐隐在宋穗心底打了声响鼓。
是啊,王爷的性子,在色上从来如冰似水。除非,那小庶子真是什么天仙,会勾魂......
重得精神,宋穗拍拍手,整理颜色,主仆两个向着自己院落,身影渐没黑暗。
黑云从天边集结而来,掩住月光。
魏婴在睡梦中,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引的姜氏不禁与马嬷嬷说,明早先煮些姜糖水来。
僖王府书房,灰白头发的嬷嬷将一盅炖品放在桌上。
她就是先太妃宫中女官,后又做了蓝湛身边教养嬷嬷的官娘子。
看见主子手中拿的,正是那位宰相府庶子八字和合书,凭着对自己抚养长大孩子的了解,官娘子带着浅笑,道:
‘ 犹豫许多日,王爷总算有主意了。’
指肚在魏婴生日上点了点,少见的挑眉动容:
‘ 二月二生,帝尧同天,就之如神,望之如天...’
官娘子也撵了指头做个掐算模样,道:
‘ 杏花月,那必然是个美人坯子喽。’
随了这话,蓝湛将册折子合上,目光里露出些望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