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烈酒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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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盆中澄清的水渐渐开始泛红,不管放了多少香气逼人的花瓣,也掩盖不住那股血腥味。
阿木沙慢条细理地将指甲缝中的血渍清洗干净,又换了两次水才彻底罢休。一抬头,铜镜中映出了自己心满意足的脸。卷曲的金发被发带高高束起,不过总有几捋顽强挣扎的发丝从发带中挣脱出来,耷拉在耳畔。
他不喜欢这样,发丝在耳旁蹭来蹭去,总是很痒。阿木沙用柔软干燥的帕子擦干净手,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将那一缕头发压在嵌了细碎宝石的金制发饰下面。
等等,眼角这里是不是又多了一条皱纹?
离得远了没注意,凑近才将自己脸上的细节放大。一条,两条,三条……没错,这第四条皱纹绝对是最近才长出来的吧?!
阿木沙有些不高兴地咂舌,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啊……”
“这就是你要金盆洗手的原因?”
房间的角落冷不丁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寻常人定会被吓一跳,可阿木沙早已经习惯了。这是他原本雇主的儿子,现在的继任者,凌雪阁弟子林榭。
阿木沙看了对方一眼,笑眯眯地躺在房檐下的躺椅上,慢慢悠悠地晃着,仿佛已经进入了闲适的退休生活。
“现在的年轻人,跟绿豆芽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我人老了,不中用了,杀人的时候偶尔手会抖,早点退休尚能保全一世英名。”
阿木沙今年四十八岁,真要说的话,作为男人才正当壮年,即使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还有些许白丝隐藏在一头金发中,可也远远说不上“老”的。当然,虽然体力可能跟不上崭露头角的年轻杀手,但若讲经验,雇主手下能用的人里,他业务最熟练。
全看对方接不接受这套说辞罢了。
“好吧,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把老爹的心血都交与朝廷这件事不满,肯继续留下来帮我这几年已经是极限了,我会和上头打招呼的,”林榭从房间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将一封密信递到阿木沙眼前,“这是你最后一个任务。话说回来,一个平时只知道杀人的明教弟子,退休打算做什么?”
“谁知道呢?”阿木沙一边研究着信封,一边随意回应道,“比如回西域盘点棉花地?或者去找我老情人,看他愿不愿意……”
阿木沙的声音变得迟疑,有些无语地看着那封信。
“怎么?”对方挑了挑眉毛。“认识?”
阿木沙将密信团成一团,扔进屋外的池塘里。
“算是吧。”
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有过不正当关系,二十来年的时间,也就不正当过百十来次吧。
阿木沙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浩气与恶人的战场上。也说不好是谁先盯上谁的,两方对战,你来我往,血雨腥风。阿木沙喜修焚影,用双刀锁魂,狠厉如同爬出地府的阎王。然而混战之中总感觉有一抹炙热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眼角一瞥,就看见混在人群中那覆着青红纹身的丐帮弟子,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还是个敌对目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战场那么多人,两人各自打着打着,就突然缠斗在一起,双刀对上打狗棍。难舍难分。
等战场结束,二人在各自的阵营进行复盘。阿木沙被问怎么一身酒味,答曰砸了个狗叫花的酒坛子。尹寻也被问了为什么身上有牙印,答曰撸了个野猫,确实野得很。
孽缘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们做的多一些,总是会带着些心机在人群中“偶遇”。擦肩而过时用指尖撩拨对方的掌心,然后在小巷里酣畅淋漓,屡试不厌。
但最先离开的总是阿木沙。
这么多年,尹寻不是没有试图留下过他,很多次很多次,到最后,他似乎已经习惯被阿木沙拒绝,不再询问了。
“真可惜,明明就差一点……”
阿木沙的一声叹息飘散在夜色里,他从房顶一跃而下,轻巧地消失在黑暗中。
尹寻已经从恶人谷退了下来,如今是个闲散小帮会的挂名副帮主。如果你现在在街上遇见他,绝对想不到这个快五十岁的丐帮男人曾经叱咤风云,而如今也是一呼百应的重要角色。
他常年穿着一双草鞋,披着丐帮的外袍,喜欢坐在街边的小酒肆里,点上一壶酒,一盘毛豆,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发呆一整天。偶尔有新来的食客看见角落里的他,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得了闲钱来吃酒,只有老板和小二知道,这位爷可是不得了人的,每次的小费都扎扎实实,偶尔还会帮店里解决一些醉酒闹事的食客,是个好人。
尹寻正在酒肆的窗户边打盹,突然脸侧掠过一道风,一丝独特的西域香料气味钻进鼻尖,他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看见挂着金饰的衣角消失在对面街边巷口。
好家伙,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尹寻将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摸了枚银锭子丢在桌子上,拎着打狗棍慢慢悠悠往那小巷深处晃,没走多远,就看见有人正依靠在墙边,在摇晃的火把光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别来无恙啊,老情人。”阿木沙站直身体,掏出了武器,一抹寒光打在了尹寻的眼睛上。
小半个时辰后,深巷一角的景色有些微妙。明教的双刀散落在地,打狗棒压在其上。雨露滴答落地,晕出一团两团的深色痕迹。
本以为这猫又会撩完就跑,尹寻却没想到,阿木沙会给自己下药。
“五仙教特质壮阳药,怕你不举影响我体验,毕竟有些人刚过了五十岁生辰。药挺贵的,不用谢。”
阿木沙眨着眼睛提裤子,思考没有悔过之意。
“很好。”尹寻狰狞地笑着,“看来今晚咱都别睡了。”
硬仗一场接着又一场,直到公鸡啼鸣,天边破晓,尹寻才算是泄完了这壮阳药的火气。他觉得自己将来半年可能一滴也不会有了。再抬眼再看看阿木沙,那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喂,别真死了。不是说我不行么?”尹寻想把对方的屁股拍出声响,但是他没劲儿,只能捅两下。
阿木沙斜眼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不行了,我没想到这药劲儿这么大呢。”
“草。”尹寻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手一扯被子,把两人盖了个严实。他在被窝里用了仅存的力气把阿木沙抱得结结实实,“所以下次别干这种损事儿了。”
“你松点儿劲,要被你勒死了。”
阿木沙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下,把脑袋搁在尹寻的肩膀上。
“不敢松劲儿啊,怕你再跑了……”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接着鼾声就起来了。
“那你再问问我呢?”阿木沙把额头轻轻靠在那人的唇上,轻声问道。可惜对方已经陷入沉睡,没法回应。
“我愿意留下来。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尹寻做了个梦,梦见阿木沙光着身子,披着他的外袍坐在床边,用他的酒壶喝酒,那人察觉到他在身后,转过身来温柔地对他笑,然后站起身,任由衣服滑落,露出年轻时结实又光滑的酮体,如水蛇一般缠上尹寻。
他下意识觉得阿木沙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是如此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他们真的已经远离尘世,过上了与世无争的安逸生活。他们哪一次的纠缠不是伴随着紧迫与撕扯,那是抱了这一次可能就没有下一次的不安。
所以这只是梦。
即使是梦,尹寻依然不舍地抱住了阿木沙,撩着对方微卷的头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回答他的只有阿木沙冷酷的笑容,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泛着寒光的匕首。
尹寻猛然惊醒,睁眼就发现一根银针悬于头顶,离自己只有半掌的距离。他转了下眼睛,松了口气。
“你再不醒我就准备扎下去了。”
出身万花的谷笛满意地挪开手,把银针扎在了尹寻的手掌上。
“做什么梦了,叫的这么惨。”
尹寻感觉身上一股又一股地往外冒汗,心有戚戚道:“梦见有人来杀我。”
“哟?你现在做梦都能未卜先知了?下次做梦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财呗。”
“什么意思?”
谷笛扎完最后一针,边洗手边说道:“我在你家是因为我相公你徒弟让我来的。他说凌雪阁终于瞅你不顺眼,找人来杀你,让我过来看一眼你还活着没。”
“切。”尹寻满不在乎地笑道,“那也要他们找的人有那个本事才行。”
“确实有本事啊,你现在死不死也差不多了。禁酒禁性事,半年起步。这药劲儿还挺大。”
尹寻瞬间变了脸色。不是因为视如性命的酒被禁了。而是被派前来杀他的人,竟然真是阿木沙。
而如果自己没有死,那死的只能是他。
阴暗恶臭的地牢内,阿木沙被婴儿小臂般粗细的锁链拴住手脚,跪坐在地上。
“说好干完就金盆洗手,阿木沙叔叔,你怎么失手了呢?”林榭拎着铁鞭坐在他跟前,一脸遗憾的表情。
“没办法,谁让你们非得把这单子给我,”阿木沙觉得锁链沉,试探性地活动了下手臂,链子哗啦哗啦地响,“所以我觉得是你小子故意坑我。”
林榭挑了挑眉:“这话听着让人心寒,我怎么知道那人是你老情人啊。本想着尹寻武功高强,老谋深算的,得你这种老狐狸才能搞得定,所以才好心交给你去办,你若是早点告诉我——”
“别说屁话,臭小子。”阿木沙翻了个白眼,“第一,我和他鬼混了快二十年,虽然我不太乐意张扬,但你作为凌雪阁头号情报好手,别跟我说连这个都查不出来;第二,我告诉你又如何?跟你说我知道这次密信的任务了但是我不能去?你真当我是刚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呢。”
林榭点了点头:“还是您看得清楚。那我就直说了。凌雪阁要杀尹寻是真的,不想放你隐退也是真的。对不住了,阿木沙叔叔,不过看在你和我爹交情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项好了。一瓶药,痛快求死。或者,接受凌雪阁为期十天的惩罚,你活下来,就可以彻底与我再无瓜葛。”
阿木沙沉默了一会,抬眼盯着林榭:“你不骗我?”
“我不骗你。”林榭甩了甩鞭子,“你可以指定执行人。当然,为了公正公平,还会有第三个人监督。”
阿木沙叹了口气:“凌雪阁十日炼狱,我就没见过有人活下来。不过虽然感觉痛快点死更舒服,万一我老情人突然来救我了呢。我选第二条路,你做执行人。”
对方站直了身体,拉上面巾:“希望你能活下来,阿木沙叔叔。”
阿木沙苦笑着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今日离开尹寻家前,对方安稳的睡脸。
我欠你的可都还你了,老家伙。
尹寻是在阿木沙离开后第五天冲进地牢的。据点内杀声震天,尹寻带着两个手下摸进地牢,寻找阿木沙的身影。
阴暗的地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里已经被清理过一波,牢房内关着的人死得死,残的残,还有些尸体已经腐烂生蛆,令人作呕。昏暗地道尽头的牢房内,尹寻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的身影。
“阿木沙!”
尹寻冲了过去,将躺在地上的人抱在怀里。怀中人受尽凌虐,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惨不忍睹。
被抱住的人悠悠睁开眼,露出可怜又激动的神色:“你来了。”
尹寻没说话,还没等手下人反应过来,一把匕首落在地上发出脆响,那明教弟子已经被尹寻一掌拍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死了。
手下赶忙过去查探,伸手在那人脸侧摸了两下,扯下了对方的面具:“戴着面具,是刻意伪装的。”
尹寻脸更黑了,手紧紧握成拳头,骨节作响。突然,地牢房间的角落里传出一声虚弱的咳嗽,是一名凌雪阁弟子装束的男人。尹寻的手下立刻警戒想要上前,却被尹寻挥手勒令留在原地。
他慢慢走到那人面前蹲下,直视着对方陌生的脸。
“喂,认人能认准点吗?”对方艰难开口,睁开眼,一脸嫌弃,“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
“我没哭丧。”尹寻喉头哽了一下,感觉脸上凉凉的。他胡乱抹了把脸,温柔地抱起对方,走出地牢。“走了,回家。”
“我家还是你家?”那人把脸贴在尹寻的胸口,轻笑着问道。
“你可闭嘴吧!”
阿木沙从地牢出来后就开始昏睡,某个时刻意识醒了,眼没睁开,只听见有人在一旁像是报菜名一样叽里呱啦说话。
“……全身多处骨折,腿能勉强接上,但以后也走不利索。一条胳膊算是彻底废了,得锯掉。别这么看我,不锯掉能咋地?手筋被人挑断了,内力也没了,一只废胳膊和两只废胳膊差别不大,做好养他一辈子的准备吧。别着急,还没说完。左眼眼球能保住,但是视物能力会下降很多,因为被喂了药,内脏也有受损,养着吧,三五年能养好算不错了。”
有什么人走开,又有什么人走过来,轻轻把热乎乎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行,我心里有数了。你这两天都没合眼,先去歇会吧,不然累垮了我徒弟好找我算账。”
是尹寻的声音。
“那成。暂时没什么危急的情况了,其它等我睡醒再说。他已经醒了,你跟他说会儿话吧。”
房门被轻轻关上。阿木沙在黑暗中偏了偏头,努力张开嘴发出声音。
“我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有纱布。”尹寻手指的触感出现在脸上,“刚刚都听见了?”
阿木沙点了点头:“那小子算是手下留情了。这件事已经彻底了结,你别去找他。”
“哼,”尹寻冷哼了一声,“你居然还护着他。”
“我不也护着你吗。”阿木沙咧着嘴笑了笑。
“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想出这种蠢办法来护着我!你平日里那股子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啊?明明知道药不死我还要给我下药,就不能和我说一次实话,和我商量一下?!”尹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冲着病人发了火,“你——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有把我放在心上过吗!”
吼完了,舒畅了,也后悔了。尹寻觉得自己问了自讨没趣的话,这把年纪纠结这个真的很丢脸。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以往就算阿木沙留不住,但他信这人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他。可这次他真的害怕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当然放在心上了。”阿木沙沉默了半晌,艰难开口,“所以我打算把下半辈子的份儿都在一晚上做完来着。”
尹寻脸色变了又变。
“你怎么算的?”
“算你能硬到六十岁?顶天了吧。”
“放你妈的屁!”
阿木沙咳咳地笑起来,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嘀嘀咕咕说道,“谁让你这次都没问我。”
“问什么?”
阿木沙撇了撇嘴,转过头去:“哼,没什么。”
尹寻板着脸瞪着阿木沙耷拉下去的嘴角,到底憋不住,捂着脸肩膀颤抖了起来。他笑够了,又清了清嗓子,也不管那人看不见,把阿木沙的脸转过来冲着自己。
“那我最后问你一遍,要不这次就别走了?这把年纪了,除了我谁养你啊?你现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皮囊也没年轻时候好了。”尹寻循循善诱。
“……你这人就是嘴里没一句好话。”阿木沙心里累得慌,身体也累得慌,“知道了知道了,不走了,行了吧!”
“行了。”尹寻满意地点点头,把阿木沙的手握在手里,看着飘了雪的窗外。
看来,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以后也都能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