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二十九)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卷八
84,谭九
京城有一个开花铺的人叫谭九,一次奉父母之命到烟郊去探亲,骑驴出门,天已经是黄昏了。路上遇到一个老妇人,破衣烂衫,却骑着一匹白额马,鞍辔很华丽,正紧紧跟在他后面,问:“年轻人要到哪里去?”谭九把要去的地方告诉她,老妇人说:“这里离烟郊还有几十里,路上又有很多水塘,很不容易走。你不听见吗,风传来都城的钟声,已经夜深了。荒野冷清清的,能保险不遇到坏人吗?我家茅屋就在附近,何不留住一夜?明天一早上路,也比较放心。”谭九本来心里有些害怕,听了她的话,很感激她的好意。于是老妇人便骑马在前面带路。
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走了两里多路,隐隐看见林中亮着灯光。老妇人用鞭指着说:“到啦!”两人加鞭奔驰过去,原来是两间矮屋,土墙齐肩高。老妇人下马开门,把客人请了进去,只见房中空无所有,只有一盏灯挂在墙壁上,一个年轻妇女卧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老妇人叫道:“有客人来了,媳妇快起来吧。”年轻妇女慢慢起身,整了整鬓发,孩子呱呱哭起来。老妇人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烧饼给孩子,孩子才不哭了。谭九看那女子约二十岁,泪痕满脸,神色凄惨。老妇人说:“你起来烧茶,我把马送去便回来。”说完,就走出屋牵马去了。那女子折了柴禾就着灯点着,烧起了茶水,只见她穿红布短祆,绿布裤,蓝布短袜,以及后帮高鞋底是破的的红鞋,都破烂不堪,露出了一只手肘、一条小腿和两只后脚跟。谭九年纪轻,说话木讷,不敢问,只是心里同情她。一会儿,老妇人回来,说:“为了还马,让郎君一人冷落独坐。那边人家听说有客人来,也想要招待。我推辞说天太晚了,他们托我向你致意。”谭九连连称谢。老妇人说:“奔走了半天,想来客人也很饿了。媳妇准备饭菜吧,我出去喂一下驴子。”谭九说:“打扰你们,叫我怎么心安?驴料的费用,临走时一定多付。”老妇人摇摇手说:“不要说客气话,驴料又值几钱呢?”驴喂好后,媳妇端上了酒菜。陶碗瓦盆非常粗糙,折的稊草杆做筷子,用盆子代替酒壶,菜肴都是鱼肉,但是冷的,味道很不好。老妇人将灯移近,劝谭九饮酒,谭九推辞说不会吃酒,于是就吃饭。饭也是冰冷的,谭九勉强吃了一碗,媳妇便把饭菜端走了。大家一起坐谈,媳妇靠近灯替孩子捉虱子。谭九说:“听老太说话,好像不是京城人,娘子又穿的是旗装,请问你们是哪里人氏?”老妇人说:“确实像你郎君所说,我本家是凤阳的侯氏。因为灾荒流落到京都,替人家缝縫补补,勉强度日。后来嫁给这里的村民郝四,过了近三十年,他也成老头了。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嫁人,儿子是泥瓦匠.住在京城里。老头因年迈力衰,在村野酒店中当佣工,替人家提酒壶、洗碗盆。郎君明天会走过那个地方,看到一个满面皱纹的白胡子老头,耳朵后面长着个鸡蛋大的肉瘤,就是他了。媳妇余氏本是一家人家的婢女。主人就是巴参领,早已退休,他的年幼的儿子已袭了官职,刚才借马的人家就是他们家。谭九说:“看你老人家里也很清苦,何必这么酒菜丰盛地招待客人呢?”老妇人笑着说:“你忽然来茅舍作客,我们仓促之间哪能一下子备得起这么多酒菜?这也是凑巧逢上中元节,我们按例从巴参领家分到一份祭祀剩余的酒菜。我们正自愧罪过了,哪里敢说是丰盛招待呢?”
谭九坐久了,感到很疲倦,又不便提出就寝睡觉,便拿出烟枪来,靠近灯火吸烟。那媳妇老拿眼瞟着他,露出也想吸的神色。老妇人看出她的心思,忙拍了一下巴掌,说:“媳妇嘴馋,也想抽烟了,郎君肯给她过一下烟吗?”谭九把烟袋给媳妇。老妇人说:“近来窘困,有半年不见这东西了,哪里有烟具呢?”谭九便把烟具一起给了媳妇。媳妇吸烟吸得很惬意,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老妇人看了,点头说:“我老妇在世活了六十多岁,不知吸烟的味道,实在弄不懂有烟瘾的人为什么这么爱吸烟。”谭九说:“我也弄不懂,不过要么不会吸,只要会了就一刻也离不开了。宁可没饭吃,也不可没烟抽。”老妇人大笑起来。谭九说:“娘子既然这么爱吸烟,我以后一定买一副烟具和烟送给你。”老妇人点头称谢。
谭九出去小便,只见银河西斜,月落林梢,大约四更了。老妇人在屋里大声说道:“客人不时打呵欠,应该让他睡觉了。”谭九应声说:“还可再坐一会儿。”老妇人说:“不要太勉强,明天还要行路。我还有一事恳求,望你留意。”谭九问:“什么事?”老妇人怅惘地说:“明天你经过酒店,要是见到我那老头,麻烦你代为转告,催他赶快送几贯钱来,你只说家中吃着都用完了。”谭九说:“一定尽心办到。”老妇人又红着脸说:“家里贫穷,没有一床被子,这一夜太委屈郎君了。”谭九说:“借一块地方得一夜安适,已蒙您厚赐,哪还敢有过分愿望呢?”于是各人安寝。
谭疲劳极了,一上枕便沉睡过去。后来梦醒,发觉耳边草虫呜叫,眼前萤火闪耀。一下子惊得坐起来,原来竟躺在松柏树下,秋露打湿了衣裳,寒冷彻骨,那匹毛驴系在树根上,在不停地吃草。没有茅屋,老妇人与媳妇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见古坟破败,倒塌在野草荆棘中。谭九不禁毛发直竖,急忙拉过毛驴骑上,“嘚、嘚、嘚”地直奔离去。
跑了三五里路,天边露出曙光,才稍微放下心来。到了烟郊,办完了事,又沿原来的路回来,在一家酒楼小休片刻。却见一个洗碗盏的老头,非常像侯氏老妇人所说的人,上去一问,果然就是郝四,心里感到更加惊异。便把郝四拉到僻静处,把昨夜遇到的事告诉他。郝四流着泪说:“据郎君所说,真是我死去的妻子、媳妇和孙子啊。妻子去世已两年,媳妇去年因为难产,同孩子一夜都死了。谁料又在九泉之下居住到了一起呢?”谭九也很悲伤,又问:“巴参领是什么人?”郝四说:“是某旗一个佐领的父亲,死了已十多年了。正北那长着乔木的地方,就是他的墓道。死去的媳妇,就是他家的婢女。咱们老夫妻两个,原来就是他的守墓人。往年下大雨,房屋都倒塌了,佐领无钱修造,我从此无容身之处。所以到这里来当佣工,马虎过日子活命。昨天是中元节,佐领来扫墓,还烧了纸船纸马等,只是不知我那老妻借马是为了什么事,要到哪里去。”谭九感慨叹息了好久,便打开钱袋取出五百文赠给郝四,叫他买些冥钱冥衣,不要使地下的阴魂挨饿受冻。郝四哭着拜谢了。谭九回家后,不想失信于鬼,连忙准备了两杆纸烟具,一包烟,再到那座坟旁,祝祷一番,烧化了。又去寻找巴參领的坟墓,果然就在往北几十步开外,松柏郁郁葱葱,还有一块断碑,上面的字迹还能辨别出来。
85,陆珪
我的好友仁和人陆子瑜,名珪。年青时入游巴蜀,船停泊在巫山下面。正碰上同船的一个楚地客人病死,他的乡人为他料理棺材衣衾,为这事拖延时日,估计五天以后才可开船。陆珪生性好动,既厌小船狭窄,又受不了丧事的烦扰,竟弃了船陆行。走了两里路,脚底打起泡,不能再跋山涉水,便住在荒山中的一家驿站里,想要寻找代步的车马,但找不到。
一天,馆吏来对陆珪说:“我们这里是人烟稀少的偏僻村落,过客来来往往就只有这一家馆驿可住。如今有一位夔州参戎大人上任,行李家人都要搬住到这里来。你暂时先另外找一个地方住,等大人走后,你愿意来住不来住都任你,只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是在逐客。”陆珪没有办法,便搬到离馆西三里的一座破落小寺庙里去住。庙中只有一个和尚,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形貌怪异,为人又傲慢。陆珪千里之外异乡作客,也不敢骄傲自大,只以谦虚待人。不久,月亮升起。时当七月十五,炎热还没有消散,梧桐树叶骤然飘落,到处一片蟋蟀鸣叫。陆珪独自走在荒凉的石砌上,忽然听到乒乒乓乓乱敲寺门的声音,和尚连忙开门迎接,陆珪藏身偷看,原来是三五个下人,奉主人之命,来邀请和尚前往山楼,应赏玩月亮之约。和尚答应了,便关上门同他们一起走了。陆珪暗想这个和尚行踪早就觉得可疑,今天何不就跟他们到去的地方,看他们干什么事,也可以排遣旅途的烦闷。倘若能看到什么怪事,也可以作为以后与朋友花前月下相聚时的谈资。于是他就暗中跟着他们的足迹,转来转去走了几里路。山路越来越艰难,最后来到了一座山楼前。这山楼后靠悬崖峭壁,前临百丈深潭,石阶倾危,窗户毁坏。陆硅心想无法登攀,正好旁边有一棵古松,树枝盘曲,依靠在一块巨石上。陆硅便爬上松树,坐在大石上,平望楼中,样样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楼中燃烧一对大烛,陈列两桌筵席,有三个穿长袍高底鞋的男子,相貌都很奇伟,一个衣装艳丽的女子,漂亮极了。听到和尚来了,全一起跑过来迎接,说:“怎么这样迟才来啊?”和尚说:“早一点来当然更好,无奈寺里来了一个俗客,所以有点煞风景。”女子说:“袁法师,你知道吗?郦三妹不拘小节,竟遭到莫须有的诽谤之祸,她父亲训责太严厉,三妹娇生惯养的人,哭了一天,两眼都红肿了。今夜不知道还能来赴约否?假如失约,那么你袁法师真是大煞风景到底了。”一个白衣少年说:“不会,郦三娘只要知道袁法师来了,眼睛会马上消了红肿。她要是不来,那你正好入‘无双谱’呢。”女子又笑又骂说:“小鬼!嘴里的铁嚼子还没有脱掉,就敢在你老娘面前多嘴呀?”大家都大笑起来。袁法师说:“我也不敢多求,有一双够了。”女子微笑着说:“今天我可有病。”一个穿黄衣的身躯庞大的人说:“你有病,我可有一副药,一勺足以治好你的病。”女子害羞地低下头,满脸通红,不再回话。一个身穿黑衣留着长须的人拍拍女子肩膀,安慰她喊:“老夫我兴致也很浓,请让我给你换些新鲜话题,到那无穷美妙的地方去遨游。这些人说话都庸俗不雅,不值得同他们谈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难道不记得袁法师与你初见面的情景吗?鹿肉酒宴才一开始,他就大喜过望,快意过甚,大口大口直吞酒菜,到如今骨刺还恐怕卡在喉咙里呢。不料曾几何时,他竟也说话庸俗讨人憎厌了。他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匹小马?为什么同他吵嘴,不省省力气呢?你看月色多美,还不如痛痛快快醉饮为好。”大家都说:“熊公说话,真是持平之论。”女子也开心起来。大家纷纷入座,举杯欢饮,一片喧嚣嘈杂之声。
正在热闹争论之时,有奴仆进来传话:“郦三娘子到了!”一会儿,一个双鬟女子登上楼来,生得十分美艳,却满脸忧愁。她顾不得寒暄,便神色不安地向大家说:“你们还聚在这里寻欢作乐?那个东莱蛮子已经到这里来当官了。我们要说长寿也算长寿了,虽然如此,还有不足的地方。我如今方寸已乱了,请你们赶快从长计较。”大家骤然听到她的话,都大惊不安。独有穿黑衣的人嗤笑说:“蠢奴胆小怕事,定会首鼠两端,那就真的大事完了。我们既已预先秘密侦探敌情,东莱蛮子哪怕兵多如林,又何足畏俱?想过去我同袁法师在西山采药,遇到一个送饭的妇人分娩,我们两人都没有回避,而我们的法术竟也没有败坏。可见我们学道已成,虽遇危险也不会有灾难的。”那女子愁眉苦脸地摇头说:“我听说福来有基因,祸来有胎种。我们近年来狂欢作乐到了极点,哪能不物极必反呢?过去胡大师退隐时,再三劝戒我们‘欢乐不可依恃,欲望不可放纵。三年以后,东莱蛮子横行,破巢之下,恐怕不会有完卵了。’这些话犹在耳边回响,今天不就到了这个时候了吗?只可惜当时行色匆匆,没有来得及问个明白。蓦然遇到这一天到来,我们已是黔驴技穷。为什么只会空说大话,哪能有济于事呢?”袁法师说:“不要吵了。胡大师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五百里,何不一起去投靠他?”大家都点头同意。独有穿黑衣的人不想去,说:“胡大师清净淡泊,只晓得坐枯禅。我们只为了逃避未必会有的灾难,便轻易抛弃了已成的家业,这就好象丢弃了苏合香,却拾取屎壳螂的臭蛋一样。你袁法师向来足智多谋,今天怎么出如此低下之策? ”
正在纷纷议论不决之时,忽然听到树林中响起了一片鸣镝的声音。陆珪也大惊,暗中偷看,只见一百多条壮汉,护着一位将军前呼后拥而来。他们个个手拿弓,腰装箭,放开了猛犬,呼出大鹰。山楼中的人一下子四散逃光,那些壮汉驰马分头追逐,那些人一个个都应弦中箭。陆珪浑身发抖,吓得从大石上跌下来,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来躺卧在小寺庙的石阶下面。陆珪十分惊疑,寻找那个和尚,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陆珪沿着原来的老路走过去,果然看见有山楼、盘松、大石,全同梦中所见一样。他留连徘徊,心总平静不下来。回来以后还是心惊肉跳,不敢再住在这里,便卷起行李回到了驿馆。馆吏笑着迎接他说:“你倒来得太巧了,参戎昨夜打猎,大获全胜,今天早上刚走。你又可以住在这里了。”陆珪问:“参戎是什么样的人?”馆吏说:“参戎姓瞿,山东莱州人,新科进士,以骁勇闻名,因立了军功,特授绥宁营的参戎。昨夜他上山打猎,打到一只熊,一只虎,一只猿,二只狐狸,三四只兔子,这些都不奇怪。最奇怪的,是又捉到一匹白马,非常神骏,说是野马,但是却清清楚楚按着马嚼子,它是怎么会装到马嘴里的,你学问渊博,能知道吗?”陆珪虽解不开这个谜团,但心里却明白昨夜所看到的,就都是这些野兽变成的妖精。穿黑衣的是熊,穿黄衣的是老虎。和尚称袁法师,就是猿。女的称郦三娘子,那么两个女子是狐狸。三五个奴仆,就是兔子。而那个白衣少年,女子嘲笑他马嚼子还没有脱掉。”无疑就是白马了。
禽兽精怪同人有什么关系,竟至使陆珪做此幻梦呢?天下事真是不可思议。这件事陆硅逢人就讲,我听得最熟了。
86,地震
老一辈的人都传说雍正庚戌那年,京城发生地震的前一天,有个西域人,怀抱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进茶店,刚走到门口,小孩就抱住大人的头颈,哭着不肯进去。大人奇怪地说:“难道是小孩怕这店里人多吗?”便又抱着他到其他店,一到店门口小孩就又哭了,换了好多地方都这样。这个人觉得很异常,说:“你平常不是很喜欢进茶店吃糖果吗,今天怎么这样啦?”小孩说.“我看见今天各家店里卖茶的人和吃茶的人,脖子上都带着铁枷锁,所以不想进去。还有今天街上来来往往走的人,怎么很多都带着枷锁呀?”大人笑这小孩瞎说。后来路上遇到一个老相识,问这个西域人到哪里去,这个西域人把怪事告诉了他,老相识大笑而去。小孩笑这个人说:“他身上也带着枷锁,还笑话人呢?”西域人回到家后,逢到认识的人,就把怪事告诉给他们。有的说小孩眼睛明亮,看到怪事必有原因,大家小心防备就是了。小孩有两个堂兄,小孩也惊奇他们身上都带有枷锁。第二天发生大地震,住房倒毁数不胜数。凡是小孩不肯进的店,都遭毁坏,竟没有一个幸免于难的。两个堂兄也被压在墙下面,寻找那个路遇的相识,他也埋在屋下面了。灾劫不可逃,大抵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