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中篇3—3—偶尔发言的旁观者
九月二日,克拉拉起了个大早,她仍旧不知道昨晚在梦中说话的那人是谁。但至少,她应该没有敌意。
“喂喂,你终于醒啦?”
突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她向周围看了一圈,周围都没有人——除了史达林。史达林还没有睡醒,他好像已经翻了几次身了,毯子滑落在地。
“帮他盖上毯子吧,不要着凉了。”那个声音继续说。
这倒是把“他”给吓住了,究竟是谁在说话?她的声音好像与自己现在这副声音十分相似,只是年龄肯定偏小了一些,声音听起来有些童稚。
“你是谁?”克拉拉问道。
“我?我是克拉拉,我在你的脑子里——不对,应该是你在我的脑子里才对。”
这果然是别人的身体,只不过,原主人似乎只对身体有极少数的控制权,比方说左手写字一类的,原主人的左手更健壮,可能就是因为她惯用左手。
“哦?那…你能控制身体的哪部分?”“他”觉得身体里的两个意识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最好是现在就把所有问题问明白:“我们以后能保持什么关系呢?”
“我能控制左手…嗯…仅此而已,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也什么都干不了,只有你醒了,我才能尽量地控制左手的运动,前提是你不使用左手。”
这样看来,这个原主人好像没什么威胁。毕竟如果她想捅自己一刀,“他”同样也能察觉,而且拥有更高等级的控制权,完全不用害怕,只需要小心些。
“我觉得…和你呆在同一副身体里的这两天,我的感觉其实还不错——就是无聊了点,现在我能说话了,自然就没这么无聊了,我会尽量不打扰你的,嘿嘿。”
“呃…如果我不想听你说话,我可以不听嘛?”她语气十分温柔地问道,对方肯定是个可爱的女子,她也不能粗鲁地对待她,这是基本礼仪。
“如果不想听的话,自然就听不到了,但如果你不明确表示不想听,你还是能听到的。放心吧,我以后肯定少说话,我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还有,你能不能把旁边那个男生的毯子盖上?”
“嗯嗯…”“他”帮史达林盖上了毯子。
“还有,我们要说清楚,我们怎么称呼对方?”
住在脑子里的克拉拉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已经是主要人格了,那就叫你大克拉拉,叫我小克拉拉,这样的话,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不错。说起来,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哦?你的人格是个男的吗?嗯…谢谢夸奖,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不出意料的。”小克拉拉说道,虽然她不能够摆出任何表情,但克拉拉还是能感觉到她说话的情感与语气的变化,这很实用。
“难道,你听我的声音,不是个男的吗?”
“嗯…这好像与对对方的基础认知有关,现在我听到的就是男音了,刚才不是。你的声音,有点像…”
“好吧,我猜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之前那个规则是你告诉我的吧?具体内容是什么?”大克拉拉准备去洗漱,脑子里的交谈是不碍事的,毕竟,这就类似于平时边洗脸边说话一样,几乎互不干涉。
“那个啊…不是我说的,我也听到了。好像是,我和另外两人参加了这个事件,另外两人只要被证明是他们原来的身份,事件就会结束。很显然,这指的是除了我们三个以外的人。”
“好了,感受一下吧,小克拉拉,如果你能感受到我所感受的东西的话。”她把手放在凉水下冲洗,她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小克拉拉的冷颤,但这副身体却没感到多么寒冷,看来,内外分化程度加大了。
“唔,好凉!”小克拉拉下意识地想要颤抖,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同步就是如此难受。
史达林听到了更衣间传来的水声,也醒来了。他的头有些痛,可能是昨晚没睡在枕头上。一看表,现在才早上六时,这个时间对于这所学校来说,太早了。
会议桌下摆着两箱水,他取了一瓶出来,像是拧钢水壶一样拧开了它,喝了一些。桌子上还摆着一瓶克拉拉喝过的水,她已经喝了不少了。
史达林努力地不把克拉拉当作那个人来看,不然便会引起他的愤怒——这对现在的情势来说,很不利。
“喂,克拉拉?”史达林喊道,他没必要让对方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要叫“他”过来。
“嘿,你的好兄弟叫你呢。”脑中的小克拉拉说道。
“你原来会翻译俄语吗?”克拉拉问:“难不成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嗯嗯,我听得懂,只是,我没办法翻译给他听,如果需要的话,你得自己想办法。”
“干什么?”克拉拉回复道:“叫我干什么?”
史达林对德语的某些词汇已经有了印象,他大概能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来这边聊天。”
“哦,等我洗个脸。”
她捧起一捧温水,往脸上扑,然后用刚刚拧过的毛巾擦干了脸。不得不说,克拉拉的皮肤很好。
“哟,两位起得很早啊,昨天晚上,过得如何?”伊扎诺娃推门而入,看到他们都起来了,便不再有打扰到他们的顾忌,一把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讲台上:这个社团本有两个指导老师,但很不幸的是,两位指导老师都调走了,听说是去西班牙海岸的某处大学参加教育支持项目,这固然很好,可没有指导老师,总归不是个完整社团该有的样子。
她拿出一台很厚的笔记本电脑——在克拉拉和史达林的那个年代,甚至才刚有埃尼阿克计算机,也没什么好做比较的,她眉头紧锁,盯着屏幕。
“诶,小克拉拉,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叫做个人电脑,很时髦的东西——呃,可以说是类似于计算器类的东西,不过,可以在上面存储文件和表格什么的,类似于全能的集合体。”小克拉拉习惯性地小声说道:就算大声说,也没人能听见。
“伊扎诺娃社长,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克拉拉直接问道,她虽然看不懂电脑,可表情是能读懂的。
“嗯嗯,上次的文章还算成功,隔壁历史社把发行的那一百份全买光了——可能他们想看我们出丑?总之我们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做一次演讲。”
“演讲?”“他”的兴趣被激起来了。
“就是做一次相关历史话题的讲座——其实,不相关的话题也没错,只是要符合我们史学社的主题。”
史达林找来了一个男生,让他逐字逐句地把伊扎诺娃的话翻译给他听,他好参与一些活动。不过,当他听到“演讲”二字时,他立刻想到的人是“他”,于是便推了推克拉拉的肩膀:“你不是很会煽动人心么?倒是可以尝试尝试,顺便挣点外快。”
“外快?还有奖金吗?”
“是的,活动管理处说了,如果这次讲座能够让在座的观众都信服,并且达到要求的话,就会奖励给我们社三千马克的活动经费,大概是……呃,够你吃一百次中上等晚餐的数目,你…”
“我去!”克拉拉自告奋勇,一来,“他”对自己的演讲水平很有信心;二来,“他”确实缺钱,不仅仅是伙食的问题,也是因为小克拉拉想买身新衣服。
“呃……好,你去…吧?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史达林快要笑死了,他依稀记得“他”站在国会大厦演讲台上发布演讲的样子,那可真是热情澎湃,还穿插着不少高级演讲技术。不得不说,“他”是个演讲方面的大师,是他所不如的地方。
“嗯,我当然有。社长有什么题材吗?”
“有的有的,最近,我们的船舶打捞企业捞上来很多一九四零到一九四四年的潜艇,呃,准确来说是帝国海军装备的U型潜艇的一种型号。我打算以四十年代海军方面的战略构思为主题,你觉得呢?”
克拉拉想了想,虽然“他”确实对潜艇有所了解,但这个世界的潜艇知识他还有所欠缺,不能凭着自己在原世界的了解就妄下定论:她要稍微学习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演讲多久?”
“下周日开始,演讲二十分钟,答疑十分钟…哦,你先别急着走,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建筑系要你了。”
“哦?那我什么时候去上课呢?”
“每周七节课,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到下午四点,晚上七点到十点,每天随便挑一个时段,但是一定要上满七节课,多上几节也没问题。”
“哦……那我走了。”
“走吧。”伊扎诺娃好像放下了压在心里的石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这让史达林很高兴——这副青年史达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
史达林跟着克拉拉一起出去了,克拉拉接下来就要去上早班课,下午再去图书馆查询资料。而史达林则打算混到德语系去听课,免得总麻烦别人给他翻译。
“你,真要讲潜艇战?”史达林问道,他早就注意到了克拉拉今天的异常:明明伊扎诺娃有几句话是用俄语表述的,“他”却都能听懂。
小克拉拉赶紧给他翻译了一下,念给他听,克拉拉再将她的回复念给小克拉拉听,让小克拉拉把大致的读音读出来,她跟着念就行了。
“怎么,你有意见?”克拉拉尽量用短句,太长的句子翻译起来也颇有难度,更别说跟读了。
“你那些潜艇把我打得好惨,你信不信我哪天晚上起来给你一刀?”史达林半开玩笑地说。
“呃…我当然信,你平时也得多相信我,别整天拿着那边的事情和我掰手腕,我现在就只想带着这副躯体的原主人过一个好些的人生。”
克拉拉都这么诚恳地说了,史达林肯定不能和她直接当面翻脸,因为这个“原主人”是无辜者,如果他连着无辜者一起杀死,那就和“他”一样了。
小克拉拉被一句这样的说辞给感动哭了,她操纵左手轻轻地给了右手几下,就像是撒娇:“没想到,你居然这么重视我,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当随身宠物…”
“这怎么可能呢?”虽然“他”不是这样想的,但礼仪方面的问题要做好,情感问题也要好好处理:“我们俩是同一个人,都是寄存于同一身躯上的灵魂。”
“……嗯!我会想尽办法帮你的!”
小克拉拉有着一颗如此纯洁的心灵,这倒是“他”所没有料到的。在“他”的刻板印象里,这种拥有姣好身材与迷人魅力的女人一般都有一颗有算计的心,只是算计的程度有深有浅罢了。她却一丝怀疑都没有,选择一味地相信“他”的话,这让常被烦躁所包围的“他”感到十分温暖——如同爱“他”的母亲一样。
“那好吧,这次就先放过你,以后再说。”史达林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普通的举动却让她身后某个快要断开的扣子真的断开了。“嘣”地一声,克拉拉又觉得自己的身前宽松了许多。
小克拉拉似乎是涨红了脸,至少她在“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形象:“快!我们去找个卫生间!”
甩开跟在身后的史达林,克拉拉冲进某栋教学楼的卫生间,却在门口呆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边,在小克拉拉的提醒下,她还是冲进了洗手间左侧的女卫生间,将身后的扣子想办法扣上了。
“唉,太大了其实也不好…尤其是,我很穷…”小克拉拉松了口气,感叹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发育得很快了,那时候等级还只有B…我还特意买了大两码的那套,没想到,居然能比那套还大,这已经是我的第三个尺码了,还是有些嫌小。”
她的尺码确实惊人,大概能有F到G左右了,幸亏她的身高确实很高,体型看起来也很适中,否则就显得太突兀了。虽然这样的身材很迷人,但是,这也大大削弱了她的体能上限,虽然不至于体弱多病,可打架从来不占优势。还好,原克拉拉是个十分文静的人。
走进教室,早上的课没什么人,这与他所猜想的差不了太多,绝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下午来。指导老师看她走了进来,便上前招呼:“找个位置坐吧。”
挑了一张靠着内侧办公室的位置,克拉拉把画架仔细地调整到了合适的高度,然后从附近的取笔处弄来了几支公用笔,放在一旁的笔筒里。
“今天要画什么?”
“你是…新人吗?说说看,现在几级了?”
克拉拉不知道,只能问小克拉拉。小克拉拉发现自己有说话的机会了,便匆忙回答:“我是专业三。”
“嗯……专业三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她总得按着小克拉拉说的来。
“这么厉害的吗?现在的新人真是不能小瞧啊。”导师一边选着模型一边感慨道:“我也就高你两级而已。”
“他”觉得有些疑惑,从克拉拉独特的用笔习惯和绘画技术来说,她并不像个很会画建筑的人,怎么可能只比导师低两级呢?“怎么回事?”
“我是画卡通画的啦!”小克拉拉好像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抗议道。
“那为什么选建筑系?”
“我…我感兴趣,不行吗?”小克拉拉的“双手”食指不自觉地开始互相戳着,放在胸前。
“行,不过,卡通画是什么?”这涉及到大克拉拉的知识盲区了,“他”那个年代还没有卡通画呢。
小克拉拉指挥起她的左手,拿了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和一支削好的铅笔,直接就开始画起来,差不多用了两三分钟,她便画出一个较为简单的头部——这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外形,因为太无缺了。
不过,“他”对这种艺术形式并不是很感冒,比起这种漫画式风格,现实主义更能吸引“他”的眼球。
“那既然已经来建筑系了,你也要好好学,我反正得熟悉熟悉现代绘画……”
老师抽出一个箱子,打开了上面的锁,把藏于其中的超大木制模具取出,那是一个颇有古埃及特色的大型尖塔建筑,全身都是沙黄色,门前还站着两个石头雕成的狮身人面像——细节处理很困难。
“他”习惯性地用右手绘画,太久没活动的小克拉拉也觉得自己有些手痒,立即用左手加入行列。二人的绘画思路不太一样,小克拉拉一直跟着大克拉拉的画笔进行涂抹润色,把大克拉拉弄恼了。
“喂喂,好好呆着,别给我添乱啊。”“他”不太能忍受别人的打扰,于是小声责备。
导师巡视了一圈,在稍微指导了一下克拉拉身边的另一个学生之后,他发现了克拉拉的双手作画。原本只是补笔上色的左手给了他一个错误印象——他肯定是很擅长双手绘画的,这种学生很少见。
“呃,这个地方,你看。”导师仔细地品鉴了一下她还未完成的绘画:“如果按照你框架的意境来说,这个尖塔建筑后面的河水颜色太浅了,显得基调有些过分的清澈了,如果是看你在这幅画里加上的细节,你是想画古代埃及区域发生的一次大战的遗址吗?”
克拉拉点了点头,左手紧张地捋着她身前的长发。
“那就是了,我看了你入级时的作品,你应该是对这类话题颇有研究——之前面试你的那位导师把你的应试作品和课余作品发到了我们的工作中心,作为展出的奖励,今天课后来我们办公室拿一下奖金。”
“奖金!”小克拉拉在心里大喊道,她的眼里仿佛正在放着光,“大概有多少呢?”她催促“他”问道。
“嗯……可是可以,不过,它有多少呢?”
“大概,500帝国马克。”
“哇哦!”小克拉拉惊讶地喊道,这反应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惊诧,虽然“他”并不十分清楚这里的经济状况究竟如何,不过,凭着前几天的见闻,除了异常发达的科技水平之外,也大概就是“他”在正式吞并奥地利以后的水平,这五百马克,大概也就只能交齐这两年的学费,再买一套好一些的器材罢了。“他”本想委婉地推托拒绝,好让学校欠她一个人情,可小克拉拉放光的眼睛让“他”最终决定收下。
“嗯,接着画吧…现在是十一点,只剩下一个小时的作画时间了,很抱歉打扰你,继续吧。”
最终还是完成了这幅作品,虽然还差一些细节问题没有解决,但已经可以到上交的水平了。
下课后她如约去了趟办公室,碰到了同来领奖金的伊扎诺娃和史达林——向来不需要用钱的史达林现在也不得不为了生活低头,去领了他们的二百马克社团活动奖励。克拉拉的奖励总共三百马克,另外的两百也是团体活动奖,这好像让小克拉拉有些失望。
“怎么了?不够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那只已经不属于她的右手——只要想到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就会觉得十分遗憾,不过,如果真的没有“他”,由她一人来规划人生的话,她估计什么都拿不到,甚至连这五百马克的小数目也是空谈。
她从控制者变成了旁观者,这虽然有些遗憾,可她还能感知,还能看、能听、能触摸,甚至可以通过那个实际控制者与外界沟通交流,这倒是让她感到万分地欣喜了——说不定做旁观者更好呢,她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