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九章 七剑(下)

混成突击群集结在裂谷南侧棱线的某处无名高地做好了攻击准备。这里的云层重郁得就像堆满了整片天空的大团积雪一样,阴沉的天光给士兵们的面庞和坦克的装甲浸上了一层黯淡的色泽,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种介于固态和气态之间的物质,在风雪的狂暴吹拂下紧贴在山岗上缓滞地移动着,战士们站在这里,就好像暂时被分隔在了一处远离战争的角落。晦暗的风雪模糊了视线,使得那条本就宽得惊人的裂谷看上去更是仿佛有一片原野那样广大,即使借助倍数最高的望远镜,也只能勉强看到峡谷对面北侧棱线上敌军主要塞区的模糊轮廓,双方都试探着跨过谷地进行直射火力攻击,但即使有少数炮火能够抵达对岸,在飞过了远超有效射程的距离之后,落点也全都偏得离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战车引擎预热的废气不断升腾到空中,又迅速冷却沉降,苏近卫不耐烦地用指节敲击着残破的指挥台:“再拖下去,迎春花都要开了。将军同志到底在等什么?”
我们派出了大量“蜻蜓”式无人机沿着峡谷实施侦察,顺着谷底朝东北方向敌军主要塞区位置前进的无人机群,由于敌军部署在沿途的大量防空火力阻击而迟迟没有进展,反倒是朝反方向溯向谷口的一支旋翼飞行兵小队一直畅通无阻,率领这支侦察队的老唐不断将低空航拍画面传回到指挥部:“这一带的情况很不对劲,发现了大批被摧毁的敌军工事和作战单位。”
峡谷的前半段简直成了一片坟场,敌军残骸沿着谷底铺成了一条长达数公里的死亡之路,就仿佛有某种巨大的东西刚刚顺着山谷碾过去,留下了这条血腥的尾迹。由于该方向上部署的敌军防空火力全都已经被摧毁,这次侦察飞行畅通无阻地一直延伸到谷口才结束,老唐在谷口以北的平原上发现了一处异样的金属反光,并亲自带着几架僚机降落查看,这里处于敌军数座防区相互结合的间隙地带,降落后的旋翼飞行兵们全都警惕地观望着危机四伏的远野,以防有巡逻的敌人突然出现,老唐则快步走去查看吸引他冒险降落的目标,我们随着他身上挂载的前线记录仪不断靠近那尊倾斜在荒野中的金属物体,临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座太空轨道空降舱,舱体表面布满了穿越大气层时的烧蚀痕迹,双层密封舱门已经打开,露出了空洞的内部舱室,可以看见载员舱位非常狭窄,最多只能挤进三个人,如果乘员的身材更魁梧一些,恐怕就只够容纳两人了。
阿尔卡扎在侦察画面上指着空降舱表面烧蚀严重的镰刀铁锤标志:“这无疑是从苏联红军月球基地上空投下来的轨道舱,可问题是将军同志把它投到这种地方做什么?这里位于敌军防区腹地,投入个位数的作战人员根本无法影响到战局,如果说是为了投放侦察人员,动用轨道空降舱也太兴师动众了一些。会不会是投偏了?”
“冒着被敌军反导系统击毁的风险而精心策划的一次轨道空投,就算是投偏了,落到这种远离战线的地方也实在偏得太离谱了。”苏近卫对他的猜测不太认同,“更费解的是附近没有发现其他我军部队大规模调动的迹象,那峡谷里那些敌人是被谁消灭的?难道只靠从空降舱里钻出来的那三两个人吗?”
我把他们提出的可疑线索梳理了一下:“让我们总结一下:将军同志把一只仅能容纳两到三人的轨道空降舱投到了敌军战线深处,而附近峡谷内的敌人都被消灭了,有什么作战单位如此重要,需要专门进行一次轨道空降来投送到战场,同时又是如此强大,竟能独自摧毁那么多的敌人呢?”
我在提出这个疑问的瞬间便陡然瞪大了眼睛,并看到苏近卫和阿尔卡扎露出了同样恍然的表情,显然他们心里得出了和我相同的答案。几乎是在同时,作战控制屏幕里的混成突击群一片躁动,携带着前线记录仪的战士们纷纷将与枪口指向一致的镜头对准谷底,隐隐见峡谷对面的敌人正朝着同一方向激烈开火,两侧棱线上的积雪都在这猛烈的炮火中不断震落,在过去某一次雪崩中堵住了谷底的大堆积岩,突然像受到围攻的城墙一样剧烈颤抖起来,并在猛烈摇晃了几次之后轰然坍开,我们猜想到的“答案”,从这堵被磁能榴弹炸毁的“石墙”后面冲了出来,通过轨道空降舱渗透到谷口的就是他们,穿越了半条峡谷摧毁了众多阻击之敌的也是他们——冲过来的是沃尔科夫和“铁狗”契特卡伊!北侧棱线上的敌军炮火不断落在他们身周,足够将普通人撕碎好几次的爆炸冲击波却无法撼动他们那两副坚固的半机械躯体,他们身上那些久经战创的金属部分在火光和硝烟中反射着锈迹斑斑的光。
“发现大批敌人正从谷底向突击群所在位置靠拢!”指挥部里的情报员警示道,地图上代表敌袭的红色箭头,正从峡谷的另一端急速推进,迎面朝着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的前进方向冲撞过来,敌军主要塞区和我们的混成突击群,则分别据守在两侧棱线上注视着这一切。
“当面敌军的确切兵力?”苏近卫问道。
“侦察机的雷达回波被山谷挡住了,无法完成精确统计。”情报员只能用代表模糊概数的一片红点来标示敌军位置。
在前线突击群的作战记录仪镜头中,整片峡谷都在急剧逼近的轰鸣声中战栗着,最先从前方峡谷拐角冲出来的,是一架孤零零的“蜻蜓”无人机,这是沿着山谷“下游”前去侦察敌军兵力配置的无人机群所幸存的最后一架,它像纸飞机一样在顺着谷底奔腾怒嗥的风雪中翻偏了几下,随即便被从后方追出来的好几架入侵飞碟同时击中,交集的溶解射线将它脆弱的机身切割成好几片坠落到谷底,紧接着便被冲过峡谷弯曲部的大批厄普西隆装甲部队绞成零件碾进了冻土,无数履带在高速滚进中掀起的雪尘,狂呼怒吼着卷积冲过了整条山谷。
“火力掩护!火力掩护!”混成突击群将所有兵力沿着峡谷侧棱“撒”成了薄薄的一线,以便对谷底滚滚而来的敌人形成最大火力散布面积。由入侵飞碟组成的厄普西隆陆航编队,很快撞进了我方“哨兵”防空车编织的防空火力网里,被横飞的火药、白磷和金属穿透成一具具千疮百孔的残骸砸落下来,但想要靠掩护火力阻住那支全速突击的敌军装甲集群,就好像要阻止一场雪崩那般绝望。
“电容器充能完毕!”作战讯道中传来沃尔科夫低沉的嗓门,他手中那门沉重的磁能炮对着冲过掩护火力汹涌而来的敌人开了火,在谷底形成一大片网状的电弧,所有进入磁爆能量传导范围的敌人,全都变成了这张毁灭之网上的一个节点,并作为导体而将贯穿着血肉和装甲的强大磁能继续传递到背后的下一个友邻作战单位身上,我们眼看着这张磁爆弧的大网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张到覆盖了整片谷底那么广大,然后在蔓延到极限之际随即转入萎缩,随着“网”内能够作为传导节点的敌人不断被烧焦而碳化成绝缘体,磁爆电弧的传播路径也不断被切断,从原来密集广大的巨网不断变得残破稀疏,终至于只剩下三五个“节点”勉强连接起来的一缕“蛛丝”,并随着最后这几辆敌军坦克的被毁而彻底消失了。护卫在侧的契特卡伊,从这堆钢铁残骸最顶端的一辆坦克车舱中钻咬出来,蹲踞在焦黑的炮塔顶端作着深远的嗥鸣,沃尔科夫则端着那门在冷空气中不断冒烟的电磁炮,攀登上来站到了老战友身边:“沃尔科夫报告,已经与接应部队顺利会合。”
“沃尔科夫已经得到苏维埃联合纵队的防空火力掩护,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琴科夫在指挥讯道里一直紧绷着的声音突然松了下来,“半机械突击队与联合纵队,沿预定进攻路线交替掩护前进。”
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继续沿着谷底奔跑起来,我们的混成突击群则被命令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沿着侧棱峰线跟进,直到下方的那两名半机械战士突然停了下来,从突击群战士的枪挂式记录仪俯瞰镜头中,可以看到沃尔科夫正匍匐在雪地中进行观察,与其视神经相连的电子数据处理系统,已经将侦察数据传导到了我们的指挥部里:“发现突击群前方设有敌方暗堡,炮击坐标已上传。”
从突击群所在的位置进行观察,前方那处雪丘显得荒芜且空无一物,但如果从沃尔科夫所在的谷底位置进行侦察,其侧面位于断崖方向的大片施工痕迹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沃尔科夫测算得到的炮击坐标,很快经由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传达到了侧面棱线上的突击部队,讯道中只听见前线炮兵引导员低沉地命令道:“定标炮击——放!”
混编在突击群里的几辆“布拉提诺”式自行火箭炮接连进行了三轮急速射,那座雪丘至少有一半的体积在前两轮猛烈炮火中就被削掉了,碎石混合着大堆的积雪滚落悬崖,暴露出了山体内部隐藏极好的又一座敌军碉堡,从模糊的无人机侦察画面中俯瞰,被炮火犁出地表的大群敌人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他们燃烧着从半残的工事中涌散出来,像打靶一样被后续的炮火覆盖在一片毁灭之下。混成突击群碾过了这座受到“无害化处理”的敌堡废墟,并跟着谷底的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继续前进,直到他们发现下一处挡在前方的暗堡并指示炮击,或是遭遇埋伏在谷底的敌人而召唤突击群实施居高临下的火力支援。原本伤亡惨重且进展甚微的西线攻势,突然变成了有如炮击演习一般单调的行动,峡谷成为了天然的路标,始终沿着棱线前进的进攻策略使得我们绝对不会再迷路,半机械小组与混成突击群,在谷底与山棱一上一下两条相互隔绝的平行线上,形成了有机配合的协同攻击阵列,借助沃尔科夫从侧面进行的观察,山峰上那些隐蔽绝佳的暗堡总是在等到突击群进入伏击射程之前就遭到暴露并被炮火予以清除了,而唯一能够对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形成有效杀伤的敌空中作战力量,则被协同跟进的混成突击群阻挡在了有效防空范围以外,我们的攻势像针尖一样顺着峡谷这条主脊髓一路刺进了敌军要塞区深处。
在翻过又一处被摧毁的敌军暗堡之后,军人公墓终于沉沉地出现在混成突击群面前了,它是如此巨大,像死亡一样黑暗地沉压在每一个人头顶,它的地名“军人公墓”仿佛成为了一种悲哀的暗示,暗示这即将成为仍然活着的众多战士的墓地。我在从近距离侦察画面中看到的那一刻,便感到一种乏力的绝望堵在了喉咙里,并默默在心底计算,将会有多少人在翻越到这座雪山的另一侧之前死去。
“第四座!”沃尔科夫叫喊着报告道,他顶着从山体碉堡群里泼洒的密集火力,绕到了侧后方进行观察,并不得不在半机械躯体都难以承受的持续打击中迅速退回来,“军人公墓的山体反斜面发现第四座反导系统!”
其实他不需要跟上后半句加以解释,我们在听到“第四座”这个字眼的时候就已经理解了一切,并感到这令人窒息的战局在脖子上又缠紧了一道。琴科夫从后方派来的歼击机编队擦着山尖掠过军人公墓,并开花一般散开、折回,对我们从正面看不见的反斜面位置进行了一轮空袭火力准备,航拍侦察画面证实了沃尔科夫的报告:第四座反导系统像又一支剑柄般深深插在山体里。老天,这座要塞区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座反导系统!?
“定标炮击——放!”这回滞留在后的苏维埃联合纵队远程炮群也加入了攻击,炮击的毁伤效果和山体暗堡群的坚固程度同样地让我们感到恐惧,大量位于表面的敌军阵地被炮火成片成片地犁翻出来,但位于更深处的隐藏工事仍然毫不见削弱地继续朝我们猛烈开火,苏近卫不断从跟进在后方的主力部队中抽调人手,将前沿混成突击群的兵力扩充了一倍,并在炮火准备即将结束之时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无论我们用多么凶猛的火力、怎样精准地去封锁山体上暴露出来的每一处射击口,总会有更多隐藏的火力点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朝进攻部队射击,坦克一辆接一辆地被砸瘫,被成片击倒的步兵残碎有如一堆堆用血和成的面团,第一攻击波中只有约三分之一的兵力活着抵达了山脚下,然后开始了那场噩梦般的死亡攀登。陡峭的山坡上没有任何一处平地可供放松长时间处于高强度压力中的膝关节,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战士,双腿在仰攻冲锋过程中也会因肌肉紧张而不由自主地像果冻一样颤抖着,坦克履带在被血染成红色的半融状积雪中不断打滑跌落,成堆地堵在山脚下无处规避地承受着凌压而下的火力,武装直升机哮喘着向山顶那空气稀薄的高海拔空域艰难攀登,山体工事与机体等高的敌人甚至能够用反坦克加农炮击中它们。武装工兵们从死去的战友尸体上捡起染血的炸药继续进行坑道爆破作业,被抬出地面以免堵塞坑道的死者像胸墙一样堆在壕沟两侧,直到最接近的几处敌军工事射击孔被爆炸的威力从外部强行劈烂扩宽,最能迅速捕捉到战场形势变化的一批战士带头从这些硝烟滚滚的突破口钻进堡垒内部——钻进另一处地狱。爆破时守在射击口的敌人大多被炸碎,还活着的那些人被冲进去的第一批突击队员迅速击毙,但位于堡垒更深处的敌人则反应迅速地将大量重机枪“堆积”到前沿射击阵地上封锁了隧道,轻步兵们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略微露出掩体之外的身体部位马上会被暴雨般的火力打碎,几名根除者试图凭借防辐射盔甲强行突破,密集的大口径机枪重弹头穿过他们的身体和前后两层盔甲溅散出大片红雾,跟着步兵钻进来的半履带防空车将四联高射机关炮放平用于火力压制,只往前突进了一小段便被敌军火力击穿那过于薄弱的装甲而瘫堵在了隧道上。
“坦克!坦克!”还活着的士兵们,用俄语、汉语和拉丁语混杂着嘶吼出相似的音节。
“太窄了!重型坦克根本进不来!”负责保障突破口畅通的工兵在后方高喊着,仅仅隔着几米的距离,一辆苏军“天启”坦克就在外面疯狂撞击着坑道口试图挤进来,可过于庞大的底盘还是每次都卡在坑道两侧的岩体上。
“散开!它来了!它来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咆哮了起来,堵在坑道口的那辆“天启”突然退开了,投进堡垒内部的黯淡光线很快又被重新遮蔽,在分散贴墙让开道路的步兵们注视下,一辆尺寸更小的“麒麟”式主战坦克紧挨着几乎与底盘等宽的入口挤了进来,炮塔侧面漆着的“大钢铁”字样被密集的弹痕磕蚀着,斑驳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这辆小一号的双联主炮重坦克从已经分不清敌我的遍地残骸上碾过去,抵住那辆几乎已经被打成碎片的半履带车车架尾部继续推进,车长林驱于短暂休整期间,在炮塔顶部的各个角度上焊加了足足五副重机枪架以增强近防掩护火力,爬附在车身上的机枪手们朝着前方的一大片弧状射界速射开火,阻止敌人从上方攻击坦克较为薄弱的顶部装甲,以炮塔为中心横飞而出的杂乱弹道,使得这辆坦克看起来宛如一头鬣刺戟张的发怒野兽,横拦住隧道的拒马被履带压断绞碎,躲藏在两侧工事内的敌人像熟烂了的果子一样被炮塔机枪火力成片地扫落下来,被压制已久的步兵们相互呼叫着跟在坦克背后冲进了堡垒更深处。
在步兵们的跟进掩护下,林驱的坦克沿着山堡内部呈大螺旋形盘桓上升的主干道一连攀进和清理了两层工事区域,这座堡垒真是大得吓人,各防御区之间还有厚重的防爆门进行隔离,难怪攻击发起之时从山顶位置贯进去的“壁垒杀手”导弹竟无法将它一举摧毁,晕头转向的坦克车组只得在这迷宫中沿着找到的每一条道路前进、向着出现的每一个敌方火力点炮击。在靠近山体顶层的位置发现了一处最大的封闭工事之后,“麒麟”坦克抵进到它环状的外部墙体近前,并把双联主炮顺着一处射击口伸进内部,同时发射了两枚用于杀伤软目标的高爆弹,朗噶带着突击队员们冲进了弥漫着火药和血腥的工事内部,赫然发现地上那些几乎炸碎的敌人身上穿着与普通士兵不同的军官制服,这才发现坦克刚刚轰掉的竟然是敌堡内的指挥部,而挂在墙上的一幅高精度作战地图正在残火中不断由外围向中间烧蚀,朗噶扑上去以最快的速度将残图扯下来,把整个身体压上去滚灭了残火,并草草辨认了一下剩余图纸上被血迹染污了的线条:“报告指挥部,我们缴获了军人公墓内部堡垒及周边工事的作战地图!”
自开战以来,将军同志第一次亲自接入了我们这处位于前线的指挥系统终端,以便直接接收我们从“军人公墓”地堡内缴获的敌方情报信息。连接战役司令部的通讯屏幕被划分成了左右两部分,出现在左半屏的是一张我们从没见过的苏联人的脸孔,他是一个架着眼镜、穿着研究员白大褂的微秃男子,模样与这场残酷的战役格格不入,仿佛与我们处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索菲娅上尉出现在了右半屏,通过她的介绍,我才得知这个陌生人是雷泽诺夫曾在火车上向我提到过的某个人——苏联科学部的格雷戈里.赛林斯基博士:“各方面军指战员都已经接入通讯系统了,请允许我向同志们介绍格雷戈里.赛林斯基博士,他已经从联合纵队缴获的情报中分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赛林斯基博士总是在不甚干净的镜片后面半阖着眼睛,仿佛太过疲劳或是看不清东西,脸上浮着似笑非笑的浅淡表情,带点儿沉浸在科学研究中的那类人特有的神经质,他开始发言的时候,索菲娅情报官已经从右半屏隐去,代之以那种剑柄状反导系统的三维结构设计图:“我们从缴获的加密信息里找到了关于这种反导设施的情报。厄普西隆分子管它叫‘天剑’(Spatha,古罗马时期长度在0.5-1m的长剑)防御系统,是尤里对同盟国的‘短剑’(Gladius,古罗马单手短剑)防御系统进行逆向工程解析后改进而成的一种武器,设计过程中很可能参考了他们在莫斯科陷落时缴获的‘白杨-M’发射车的相关航行突防数据来进行针对性反制,能够通过心灵能量拦截和摧毁来袭的弹道导弹。诸位应该还记得,在1982年的英伦战役中,盟军仅仅靠三座‘短剑’就从白杨-M导弹的威胁下保住了伦敦要塞,而根据对强化改进之后的‘长剑’系统进行性能数据分析,我认为只需要一座这样的拦截设施,就足以为整个波多利斯克要塞区提供有效的反导保护,而敌人显然按照绝对保险的原则,进行了超过最低标准数倍以上的超额部署,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想要通过卫星轨道导弹摧毁要塞区,就必须把剩下的‘长剑’防御系统找出来并全部摧毁,否则很可能就会重蹈兵败英吉利海峡的覆辙了。”
在一片沉重的万马齐喑之中,他自顾切换了屏幕画面,将朗噶缴获的那半副地图投了上来,并特别指了一下“军人公墓”要塞侧翼的一座敌方设施:“我还想要提醒诸位注意一下这个目标,这是一座能量转换器,能够将磁能力场与心灵能量进行结合而产生更加强大磁爆电流。在此前的登月战役中,我们曾在尤里的月球要塞里见到过一座同类设施,可惜它在受到占领之前就被敌人破坏了,通过对其残骸进行研究,我们发现厄普西隆帝国同时也利用这种设备制造能够耐受真空环境和巨大过载压力的高强度宇航材料......”
“博士,科普辅导课就到此为止吧!”将军同志克制地打断了他,“请问您关于这座能量转换器有何建议?”
“我希望能把沃尔科夫同志送到转换器里去!”这是赛林斯基博士第一次在我们表现出类似兴奋的情感,“你们不会后悔的!转换器中的能量力场设施将会使得他的磁能炮性能得到心灵力场的增幅,宇航材料对半机械躯体的改造,也将使得他的物理强度得到质变的强化,换言之,沃尔科夫同志将会被改造成一位更加强大的半机械战士!”
完成了这最后的呼吁,赛林斯基博士和他的科学数据随即就从通讯画面上消失了,只剩下将军同志占据了整个屏幕:“赛林斯基博士是可靠的。我希望联合纵队的同志们,能够掩护沃尔科夫同志进入这座能量转换器。”
在这次短暂的战场通讯结束之时,“军人公墓”高地的激战已经进入尾声,组成第一攻击群的战士们几乎全部牺牲,现在接替他们继续扫荡残敌的,已经是第二甚至第三波攻击部队了。按照缴获地图上标示出的山堡内部结构指引,一支支突击队正在进行冗长的扫尾作战,将分割和围困在堡垒角落里的残敌一批批揪出来消灭掉,而主力部队则正在登上这座雪山的顶峰,进入了这座高地从中得名的那处场所——修筑在山顶的苏联红军军人公墓。很多战士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公墓中央那座著名的“鹤群”雕像,它的上半部分是一名穿着军大衣、手持冲锋枪的红军战士,左肩位置已经被刚才交战中打偏的炮弹所击毁,只留下一角扭曲的残缺,下半部分却从腿部以下开始镂空,由盘旋环绕在身周的鹤群剪影所取代,而这盘旋的鹤群又正好形成了军大衣的下摆,以此纪念那些“化作鹤群而飞翔”的阵亡军人,雕像底座则用俄语刻着这样的文字:“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不少战士震愕而沉默地仰望着这座高大恢宏的雕像,也许回想起了不久前才刚刚牺牲在面前的战友,并想象着他们是否也已经化作了这鹤群的一部分。军人公墓中的一方方黑色墓碑半埋在积雪之下,很多已经被炮火震塌或摧毁,像是一只只深黑色的眸子在凝视着我们的部队,这里突然变成了战场之上的一处圣地。
留给战士们巡礼的时间并不多,战斗还没有结束,敌人还在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试图夺回这座刚刚失去的制高点。然而“百夫长”攻城机甲已经沉沉地爬上山巅了,进攻发起之前琴科夫就曾在指挥讯道里说过,“登上军人公墓就能把炮火覆盖到整个西翼战场”,这虽然免不了他骨子里作为一位音乐家那种不切实际的浪漫成分,但令人眩晕的高海拔优势,确实大大增加了火炮射程,百夫长部署在这里,就好像高踞在自己的王座上一样,用炮火摧毁着一切试图挑战它的对手,苏维埃联合纵队的主力集群在炮火掩护下不断向着军人公墓高地靠拢,迅速巩固着刚刚夺取的阵地,敌人不断像涨潮一样冲上来又像退潮一样溃下去。从山顶俯瞰,不仅能够看到反斜面位置已经被突击部队摧毁的四号“天剑”残骸,还能够看到那座位于谷底的能量转换器,沃尔科夫已经进入转换器内部多时了,却迟迟不见出来,这座距离军人公墓高地近在咫尺的设施,却成为了最危险的火力死角,由于害怕炮火摧毁了转换器和进入内部的沃尔科夫,我们部署在山顶的炮火对这一位置颇有投鼠忌器之患,地面部队又难以跨越断崖抵达谷地部署防御,而顺着谷底反扑过来的敌人已经逼近到眼前,我们只能派出“山梨花”中队的武装直升机盘旋在峡谷上空进行警戒防御,此外就只能依靠忠实的“铁狗”契特卡伊不断撕咬着试图靠近转换器的敌人了。
尽管被直升机反坦克导弹和来自高地的掩护火力成片杀伤,反击之敌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冲涌上来,他们渐渐把防空火力调整到了前沿位置,“山梨花”中队的安全飞行空域被不断压缩,几乎只能挤在能量转换器上空一带进行盘旋了,契特卡伊仍然英勇地不断在敌军坦克队列中撕咬穿刺,却无法阻止冲得越来越近的敌人朝能量转换器开火,那座被赛林斯基博士极力推崇的重要设施,在火药和钢铁的风暴中变得越来越残破。
“还没好吗?”我听到奥卡佳娃的声音在讯道里催促,她驾驶的“猎狼犬”武装直升机正在与一架老练的敌军武装飞碟缠斗,双方都借助一座孤耸的山峰作为掩护,进行着三点一线式的向心盘旋环绕追逐,直升机航炮和飞碟的溶解射线不断射在岩体上,却始终碰不到规避得极好的对手。
“散开!快散开!”我突然听到赛林斯基博士在指挥讯道里语无伦次地喊了起来,“侦察系统发现转换器内部出现了异常的能量反应,改造后的磁爆力场比预期得更加强大,快让我们的部队从转换器周围散开!他们全都在磁能力场的波及范围以内!”
一大片磁爆电弧突然以能量转换器为中心向着周围呈圆形扩散,那不是几十条或千百条的电弧在传导,而是联结成整片整片的磁电力场在击穿着空气、冻土和云层!赛林斯基博士发出的警告经过前线指挥部的中转延迟才传达给了“山梨花”中队的飞行员们,直升机编队慌忙朝远离转换器的方向逃散,动作较慢的两架直升机在队列末尾像是被电流击中的游鱼般突然一滞,然后失去了控制地径直坠向大地,被电流烧得抗荷服都焦黑了的飞行员们冒着烟从机舱里翻出来摔掉炙热的头盔,而没有收到警告的厄普西隆飞碟编队则全部被这从地面撕裂向天空的电弧所笼罩,翻滚着砸进了宛若沸腾的电场里。
挨了电的铁狗嗷儿嗷儿地跟在“山梨花”中队影子后面跑到安全区域,那成片的集束电磁波已经蔓延得和谷底横径一般宽了,可它竟匪夷所思地还在继续扩散,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这是一片磁爆电流的狂暴海洋,是尼古拉.特斯拉博士在噩梦中曾见过的那种景象!我们的部队从高地俯瞰着这战栗的一幕,同时听到沃尔科夫在讯道里叫喊起来,他的声音被磁爆能量场的噪音所掩盖而显得嘶哑不清,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竟是在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闪电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这经历了两个时代的半机械战斗英雄,从残破的能量转换器中沉沉踏了出来,新镀上的高强度宇航材料像一套崭新的盔甲般放射着银光,而他脚下确是正负电荷狂暴卷集着的磁爆电流的乌云,正是特斯拉电场翻涌咆哮的苍茫大海,无尽的电弧像一丛丛被卷进深渊的雷蛇,在这撕裂冷空的磁电之海里蜿蜒游动着,被电场覆盖的敌军反击集群呻吟着、飞窜着,在这磁爆弧的无底大海上燃烧,被撕扯和熄灭成大片的尘雾和碎末,一晃就消失了。
“我们还在等什么!?进攻!”这半机械半血肉的战士,像古希腊史诗中半神半人的英雄一样,独自向着前方无尽的敌军阵地冲去,军人公墓高地上的苏军部队欢呼着跟在他背后沿棱线继续突击,由此带动了整个苏维埃联合纵队继续朝主要塞区扑去。这条进攻之路后半段的狂飙突进令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沃尔科夫的强化磁能炮仿佛能够摧毁一切,当他顺着谷底一路冲到位于地峡尽头的“炮兵学校”大桥时,猝不及防的厄普西隆工兵部队甚至还没能完成炸桥的最后准备。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沃尔科夫的磁爆电弧缠绕包裹了整座大桥,守卫在桥梁上的敌人纷纷化作一副副发亮的骨架,很快就混杂在密集的电弧线条中分辨不出来了,早已安装在桥墩上的军用炸药,全都被这强大的电场烧断了导线而无法引爆,直到大桥上下的敌人都已被肃清,苏维埃联合纵队才姗姗来迟地登上了畅通无阻的桥面。
“你们看过那部苏联电影《红色陷落》吗?电影里那些炮兵学员的原型就来自波多利斯克。”阿尔卡扎看着被完整夺取的大桥,显然兴致不错,“在上次世界大战末尾,当同盟国阵营的资本主义走狗们兵临莫斯科城下之时,那些学员兵就是通过这座大桥离开波多利斯克炮兵学校奔走前线的,那些还没毕业的小伙子们第一次上战场,就把冯.埃瑟林最精锐的装甲部队拖住了足足五天,三分之二的人都牺牲了,所以这座桥才叫做‘炮兵学校大桥’——换句话说,桥对面就是厄普西隆分子的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了!”
联合纵队穿过大桥并在彼岸重新集结,看到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那些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堤坝式防御墙,高高地在前方耸立成一组组错落的折线,那后面就是敌人、“天剑”防御系统和我们的进攻通道,还有莫斯科。
在苏维埃联合纵队兵临主要塞区西翼的同时,柳德尼科夫同志的天启坦克突击部队也已经劈入了主要塞区东侧。从作战画面中看去,乌拉尔方面军的坦克和步兵们伤痕累累得好像刚刚徒步穿越了整个西伯利亚,敌我双方的尸骸交错着铺满了他们背后被染红的混凝土大地,沿途被摧毁的敌军堡垒,像是被猎食者捕杀啮尽后丢弃的残破甲壳一样冒着烟。他们冲上一处坡道顶端的平台区暂时集结,居高临下地抵挡着敌人从主要塞区深处不断发起的反扑,积蓄着力量准备进行最后的冲击。位于二线的“飞毛腿”式战术导弹发射阵地上,导弹升空所喷射的尾焰反冲在大地上,呈圆形向着周围扩散开来,这些焰花数十朵数十朵地蔓延、连续、交叉,掩盖了一台台发射车之间那些裸露的地面,硕大的战术导弹像火箭弹一样密集地扑向一座相邻高地,在弹道落点聚集着的位置上,其中一座心灵支配仪正在张开它的大圆穹顶准备展开下一轮战略打击,像一副巨大的标靶刺激着乌拉尔方面军进攻与毁灭的渴望,但包围在它周边的那些防空阵地密集得简直叫人发疯,交错的防空炮火把天空划分成无数碎片,“飞毛腿”导弹成堆地撞进这片火网并被高速冲击的弹雨打碎,凌空炸开的装药、引擎燃料和弹体残骸,像是在水中炸开的颜料瓶一样大片大片地扩散着,最后数百米的末端飞行距离成为了它们永远也无法穿越的禁区,配合展开空袭的基洛夫空艇一艘接一艘在导弹被切断的尾迹之间燃烧、炸开,坠落在大地上化为一朵朵巨大的火花。被徒劳无功的远程打击气疯了的几支天启坦克车组不顾一切地冲下陡坡,试图用主炮射击那座近在咫尺的心灵支配仪,他们在进入有效射程之前就被敌人强大的防御火力击毁了。柳德尼科夫将军在指挥讯道里奋力拉扯住那些烈马一样亢奋的重型坦克,阻止他们再被愤怒和焦虑冲昏头脑,而乱哄哄地送了命,将进攻队列重新编组起来等待将军同志的总攻命令。
“乌拉尔方面军进入总攻位置!”柳德尼科夫将军报告道。
“苏维埃联合纵队进入总攻位置!”琴科夫报告道。
“时间只剩下28分钟。”将军同志语速很快地在讯道里进行攻击部署,“空天部队会在1分钟内进行一次轨道导弹试射,引诱主要塞区内部剩余的‘天剑’开火拦截,我们必须利用这次诱导行动确定‘天剑’的具体位置,并从东西两翼同时展开进攻摧毁它们。各部队密切关注司令部通报的目标位置,没有多余的时间允许我们再组织下一次攻势!”
“将军同志,我的战术导弹部队无法穿过敌人的防空火力拦截!”柳德尼科夫极其罕见地提出了困难。
“把您的预备队全派上去,靠坦克强攻也要把暴露的‘天剑’攻下来!”
“如果太多的同志牺牲在这里,我们很可能没有足够的兵力继续进攻莫斯科!”
“柳德尼科夫同志,我们作为指挥官,向来就是要承担这种罪恶去牺牲士兵性命的,唯一能够减轻这种罪恶的办法,就是让尽可能多的牺牲发挥作用。如果不在卫星离开预定空域之前摧毁‘天剑’,接下来我们只会承受更大的伤亡。现在让同志们有价值地死去,总好过把性命留到败亡之时被敌人耻辱地屠杀!”
柳德尼科夫没有再说话,这个老军人默默地把留在二线的预备兵力调上了进攻位置。装甲兵们像雕像一样坚硬地矗立在自己的天启坦克上,望着前方无尽的敌军阵地和不知所在的任务目标,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生命只能以分钟来计算了。
作为诱饵的几枚卫星轨道导弹同时在高空被拦截引爆,弹体残片像顺着伞流落的雨滴一样飞散开来,我们在指挥讯道里听到索菲娅情报官的声音接连进行了两次报告:“5号剑已定位!”“6号剑已定位!”
我们终于看到了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的心脏,堤坝式的混凝土工事呈阶梯形错落分布,其中地势最高的两处顶阶,像左右心房一样沿对角线分布在要塞区最中央,东西两翼的进攻方向,像两支箭一样相对刺向这敌军阵地的最深处。
东翼的天启坦克突击部队,像钢铁的雪崩一样冲下坡顶,冲向遍布着堡垒和敌人的交通道,在空中支援和远程火力都难以发挥作用的情况下,靠着装甲和主炮去撞击、撕咬敌人的坚固防线。看到战场数据上显示这支突击部队集结了近百辆天启坦克,我便感到了乌拉尔方面军工业生产力量的强大;可从侦察机航拍画面中看到这么多天启坦克排列起来,竟然只有战场上那样有限的一片,我便又感到了一支部队在残酷战争面前的渺小。这种强大与渺小的矛盾引出了一个最迫切的疑问:他们真的能靠着这些坦克摧毁5号“天剑”吗?
天启坦克突击部队在冲进坡道最底部时,就已经被高大的混凝土堤墙挡在侦察机视野后面看不见了,只看到扼守在侧面的两座敌堡咆哮着向那最低处泼洒着火力。在令人窒息的十数秒过去之后,那钢铁的集群简直像是凭借着惯性从坡底重新冲上了道路另一侧,无数磁能炮弹拖着平直而修长的弹道,像一支支长矛般从最近的一座混凝土堡垒正面刺进去,又从背面穿出来,被炸坍的上半部分结构轰鸣着倾倒下来,并砸塌了相邻的第二座敌堡。冲在最前面的一辆天启坦克率先爬上高地突入5号剑所在的“北阶梯”,暴风雨一样的敌军火力在一瞬间全部覆盖到了它的顶部,将这辆坦克摧毁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紧跟在后的三辆坦克随即从首车残骸背后冲出来,将近处的热能防御塔击倒轧断,随后是整支突击群涌进了这处防御缺口。这种一度被淘汰出现役作战序列的老式重型坦克,在现代化的坦克战斗中往往因过于笨重和主炮威力过剩而饱受诟病,但实战却证明,柳德尼科夫将它重新启用于莫斯科战场的要塞攻坚却是个非常重要的决定,那些在坦克交战中太过笨重的主炮正好适于用来砸断要塞设施的建筑结构,高大的5号“天剑”从基座到塔尖全都受到了众多坦克主炮以不同仰角进行的抵近射击,它的顶端聚能罩被摧毁跌落时,甚至落地之前还在半空中被击中了至少两次,这座“天剑”像一根铁丝般被拗断了。
“五号剑已摧毁!”我们听着索菲娅情报官传达东翼战场的捷报,一双双眼睛却盯着指挥屏幕上的西翼前线作战画面,几乎要失掉进攻的勇气了。为了封堵摇摇欲坠的波多利斯克防御缺口,敌人从相邻防御区调来了一艘“伊利卡拉”空中要塞!她像一座空中岛般向联合纵队压下来,巨大的阴影遮盖了整个大地;像一道怪异的符号在低空缓缓转动着,射线武器和集束航弹成片地在前线集群队列中荡扫燃烧。顶着那可怕火力突击到“南阶梯”底部的尖兵部队,却找不到登上高地的道路,只能沿着长长的堤坝向两侧乱窜,横断式堤墙将我们挡在了这条死亡线上,守在高地上的敌人把重磅炮弹敲掉底壳、改造成触发引信模式,并成堆地顺着垂直的堤墙倒下来,把抵进到墙根射击死角的突击部队一片片炸碎。
在一片死亡与毁灭的嘶喊声中,我们再次听到沃尔科夫的声音在讯道里响了起来:“作为上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老兵,我很荣幸能在一场新的战争中跟随一位新的将军同志!请带领我们夺取几十年前的上一位将军同志未能获得的胜利!”
他像一只钢铁的海燕穿过了炮火的乌云,磁爆电弧的翅膀箭一般掠过那些燃烧的波浪,通过与联合纵队相互隔开的另一条通道冲进了重围,像一朵火花淹没在了无尽的阴影之中。
“他死了!”我颤着声说道。
“您闭嘴!沃尔科夫同志是不会死的!”阿尔卡扎反驳道,语气中毫无半点把握。
“您知道您错了,人都会死的!”我下意识地把十根指头绞缠在一起。
“不!他还活着!”苏近卫惊叫了起来。
在“山梨花”中队的直升机航拍画面中,我们看到“南阶梯”顶端的敌人突然像潮水般从最远一角泛滥开来,沃尔科夫乘在一具用于垂直输送重装备的起重平台上缓缓升起,集束磁爆电弧像巨浪一样拍打在高地上。我们屏着息注视他在攻击掩护之下沉沉地踏过敌围,一步步走到离“6号剑”最近的地方,然后径直远离那座任务目标,继续沿着对角线向“南阶梯”的另一角走去。
“他在干什么!?”我有些失控地喊道。
“他的强化装甲快要报废了!”苏近卫提醒道。
宇航工业所打造的神话终于迎来了破灭的一刻,沃尔科夫身上的半机械装甲已经遍布裂痕,好像随时都要裂解成无数的碎片。我们从讯道中听到将军同志沉沉地向沃尔科夫直接发出指令,这大概是他指挥过规模最小的一次战斗了——一场仅由一人来完成的战斗:“继续走,沃尔科夫同志,走到角落上去!你能做到的!”
沃尔科夫拖着残破的半机械身体走到了“南阶梯”角上,然后回过身来面对追击他的敌人们,我这时才明白了将军同志的用意,现在他把侧背对向了隔断的堤墙,只需要一力对付正面的敌人了。“山梨花”中队冒着防空火力聚集到那处角落上为他提供掩护,他像围棋盘上占住了一角的棋子般开始向着中心地带反推,直到折返回来的“伊利卡拉”空中要塞将阴影投到了他身上,护航的武装直升机一进入空中要塞的射程,就像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般纷纷被她的武器击中并坠落下来。
“‘轰鸣’防空导弹已部署!”指挥部里的报务员提醒道。我从没听过这种武器型号,作战地图上突然标示出了这些新出现的防空阵地位置,其中一座就位于指挥部附近。我隔着残破的窗口向外望去,发现部署防空阵地的是琴科夫派来的方面军直属部队,被称为“轰鸣”的那种防空导弹车正在配套电源和雷达设施的簇拥之下,将四联装导弹发射筒垂直竖起。指挥系统显示分布在广大战场上的“轰鸣”防空导弹接连开机进入对空预警状态,它们的雷达包线组成一张张大得惊人的网,竟遥远地延伸到了主要塞区前线,将那艘“伊利卡拉”空中要塞锁定在了众多雷达包线网的交叉位置。
一级火箭将修长的防空导弹接连推出了发射筒,弹体在反冲力的作用下只上升到筒口上方数米高的距离就滞住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动力砸下来,但二级火箭紧接着启动了,导弹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弓弦射进了天空,消失在了视距之外。当它们再次出现在前线作战画面中时,已经集结成了一支来自各个方向的防空导弹编队,接连击打在“伊利卡拉”那巨大的舱体上。发生了明显倾斜的空中要塞挣扎着试图逃离雷达包线区域,但只向北飞行了数百米便再次发生了严重的内部殉爆,空气终于再也承载不住她的重量,整座要塞像一颗陨石般砸落在了“南阶梯”边缘。在“伊利卡拉”陨落的火光之中,沃尔科夫的磁爆弧之海已经淹没了6号“天剑”,被炙烤得无处可逃的残敌甚至成片地跳下堤墙去躲避那强劲的电流:“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在震动整片南阶梯的轰鸣声中,第六座天剑倒坍在了磁爆电场中央,任务目标达成的报告传达到了每一级指挥部:“6号剑已摧毁!”
带血的欢呼声摇颤着整个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几乎要把讯道里的撤退指令淹没了:“各部队撤出作战区域,卫星轨道导弹打击倒计时:120秒!”
第一波轨道导弹瞄准了要塞区内离交战地点最远的西北角,以免波及尚未完成撤离的作战部队。我们纷纷来到指挥部窗边仰望那闪闪降下的导弹尾焰,等待着用鲜血和死亡换来的战果在这一刻盛开。谁也没有料到,这最接近胜利的一刻转瞬就变成了最绝望的一刻,其中一枚导弹突然在空中爆炸开来,当其它导弹继续下降了数百米后,第二颗导弹也紧跟着爆炸。剩下的导弹每降落一段便遭遇一次新的拦截,就像是一个隐形的猎手在来回奔跑截击着自己的猎群,我们眼看着空中燃烧的光点一颗颗炸散成大片的残花陨落下来,直到最后一颗导弹在距离地面约五百米的位置被摧毁,始终未能对仍然保存着一半以上防御工事的波多利斯克要塞区造成任何有效杀伤。
“七号剑!还有七号剑!”有人在讯道里嘶吼道,我们眼看着第七座“天剑”的能量反应出现在了作战地图上,还从未像那一刻般感到如此无助。敌人耍了一个简单却阴险的诡计,他们将最后一座“天剑”保持关机状态隐藏在了防区角落里,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开机启用,这座“暗剑”被部署在了最遥远的西北角,即使是最靠近它的苏维埃联合纵队,与目标之前也仍然隔着大片的敌军防区,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在它的独力支撑之下仍然屹立不倒,而我们的作战倒计时只剩下最后6分钟了!
在一片宕机式的茫然之中,苏近卫冲着发愣的技术兵们喊道:“‘核能奔涌’启动!‘铁幕’力场启动!战术核子导弹进入待命状态!”接下来的话他是对着作战讯道喊出来的,以便让所有前线部队都能听到他的命令:“6分钟还能做很多事,进攻!争取最后的胜利!”
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阻挡在苏维埃联合纵队和7号剑之间那段漫长的敌军防线,都会对苏近卫这句“6分钟能做很多事”产生强烈的怀疑,这次绝望的冲锋就像是把一只冰铸的手臂伸到地狱的岩浆里去,赶在被彻底熔化之前把沉在最深处的一颗铁球给捞出来。有赖于战术级核子军事科技的不断发展,我们的陆军已经将核能源运用到了一种近乎狂想的地步,即使是常规动力战车,也可以在引擎上加装一具核能源动力组件,以便将动力输出成倍提升,但这并不是一件完全成功的设计,核子动力包每持续使用三分钟就必须停机冷却,以免常规动力引擎在辐射高温之下受到不可逆的机械损伤,由此带来的动力提升则是以牺牲安全性为代价的,处于核能驱动状态下的战车很容易就会被击中车体的弹药损坏核子动力组件而产生可怕的放射性泄漏,因此一线坦克手们全都对这疯狂的玩意儿敬而远之,大多数部队甚至需要由指挥部的技术兵向各装甲作战单位授权解锁系统密钥之后才能启动它,只有在最危急的战局中才会冒着巨大危险使用这种战术核动力组件,以换取关键时刻很可能救命的“疯狂三分钟”动力提升性能,负责维护核子动力组件的后勤人员则给这种暂时性的动力提升起了一个形象名称:核能奔涌。随着苏近卫授意指挥部向前线装甲部队解锁了系统密钥,进入“核能奔涌”状态的坦克突击群咆哮着冲进了敌军防线,同时启动的“铁幕”防御力场则被施加到了最前沿位置担任攻击箭头的几辆坦克上,以弥补它们启用核子动力后面临放射性殉爆的技术缺陷。“铁幕”力场将装甲表面的原子挤压得无比致密,在可见光谱中形成了一种暗红色的反光,几支尖兵车组在这“原子盔甲”的保护之下,迎着敌军的阻击火力冲撞开一条狭窄的突击通道。
两大片阴影重叠着封锁了前进道路——我总是会忘记,“伊利卡拉”空中要塞这种巨大的武器装备,是厄普西隆帝国强大的后勤储备与工业能力所打造出来的量产货,第一艘空中要塞被“轰鸣”导弹击毁之后,敌人已经继续从其他战线调来了第二艘和第三艘!这两艘“伊利卡拉”隔着一定的高度差在低空中错落悬浮着,强大的空袭火力将混杂绞杀在一起的我军与敌军一齐摧毁。
“战术核子导弹发射。”苏近卫命令道,导弹发射井准备就绪的“00:00”字样已经在作战指挥屏幕右下角闪烁太久了。
为了避开7号剑的反导拦截,从发射井中升空的战术核子导弹被引导落在了远离战场的一处边缘地带,但它产生的电磁脉冲风暴却正好从进攻方向上吹拂了过去,处于EMP效应影响范围中心的两艘空中要塞顿时停止了转动,虽然安全保障设施确保其在电子系统失灵的情况下,仍能以纯机械方式驱动主航空引擎并避免坠毁,但失去电子制导的武器系统却因此失灵,升腾的蘑菇云像一支点燃在进攻道路上的巨大火炬般照亮了任务目标,坦克突击群轰鸣着冲进了这死亡之云的底部,重心过高的“哨兵”防空车等作战装备像纸盒一样被巨大的核爆冲击掀翻,而按照核战争标准设计的各型坦克则依靠低矮稳定的底盘经受住了实战考验,穿越了“伊利卡拉”投下的阴影而向着7号剑继续冲锋而去。在他们的背后,“百夫长”攻城机甲踏着沿路留下的坦克残骸进入了射程,对准最后一座“长剑”系统沉沉地开了火,420mm重炮击发时的巨大后座力传导到地面上扩散开来,将合围上来试图重新封锁进攻通道的敌人大片大片地震倒。
距离载弹卫星彻底离开莫斯科上空轨道只剩下最后两分钟,在苏维埃联合纵队发起这最后冲锋的同时,空天部队不顾一切地将即将丧失作战机会的轨道导弹全都投入了大气层,徒劳地希望能够依靠饱和攻击突破反导防线,“天剑”形成的心灵能量拦截网将这暴雨般的导弹群全部挡住,殉爆的核子烈火使得整片天空都像是在扭曲的热浪中熔化。7号剑已经被“百夫长”的主炮命中过一次,坦克突击群已经爬上它所在的高地进行直瞄射击,谁都看得出它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死盯着作战屏幕等待它被彻底摧毁的最后一刻,可负责指挥前线后勤运输的阿尔卡扎却从背后同时扳住了我和苏近卫的肩膀:“中国同志们,该走了!”
我不明所以地被他扯到指挥部外,才赫然发现,拉丁同盟部队集结起来的运输直升机集群已经塞满了整座前线基地,大批的物资和设施被遗留在原地,人员则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离自己最近的机舱,严重超载的直升机艰难地一架架飞起,在低空缓缓地完成转向,然后朝着方面军指挥部所在的后方飞去。
“你们在干什么!?”我质问道。
“哪怕早上十分钟进行轨道导弹打击,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阿尔卡扎不由分说地把我往直升机舱里推,“可现在太晚了!虽然卫星还没有完全离开预定轨道,但它们的运行位置全都严重偏离莫斯科战场上空,以你们中国人的遥测技术,还没办法在这种极限情况下完成精确制导。”
苏近卫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我不由得回想起他在开战之初有关不要过于靠近前线的建议:“这意味着轨道导弹会散落到比预定计划中广大得多的区域,我们的前线基地也位于弹着点散布区以内!”
就在他们用安全带把我扣在直升机座椅上的时候,前线方向传过来一阵轰响,那是最后一座“天剑”系统终于不堪重负地倒塌了,那一刻,核聚变的地狱自天外降临到大地,摆脱了反导拦截的导弹群像一场狂暴的火雨般砸落到战场上,无穷无尽的蘑菇云像末日的死亡花园一样在整片土地上盛放,就仿佛是无数轮太阳陨落到了地表,诡异的强光将直升机的投影扭曲拉扯得无比巨大,使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悲怆的错觉:我们就像是乘在一支庞大的宇航舰队之上,在逃离一颗即将毁灭的星球。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种锥子般的剧痛缀穿了心房,我们要丢下前线战场上那些来不及撤走的同志们,把他们永远弃在由自己亲手制造的死亡里了!
阿尔卡扎将军预先制定的撤离预案救了很多人,在被核子电磁脉冲干扰得严重失真的通讯屏幕上,我看到联合纵队突击群的幸存者们越过七号剑的废墟,争抢着涌向降落下来接应他们的撤离直升机编队,轨道导弹的钢铁雨点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们附近,激起一朵朵蘑菇云的死亡“水花”,“伊利卡拉”空中要塞被核爆冲击波掀翻坠地,自知死路一条的敌人疯狂地追咬上来,冲着落进射程范围的所有人开火。一片争相逃亡的混乱之中,林驱的“大钢铁”号坦克逆着撤退的洪流顶了上去,他的声音在干扰严重的讯道中沙哑着,就好像在发黄的旧草纸上用褪色的墨水写下的几句诗:“我不要背对着敌人死掉!历史不必留下我们的痕迹,胜利必将染上我们的牺牲,同志们,我们这就去把血肉铸进祖国的山河,冲锋!”
在作战画面被电磁脉冲彻底切断之前,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大钢铁”号坦克领着一支小小的装甲编队,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冲锋而去,戴着坦克帽的林驱把露出炮塔的上半身扭向前方,背对着直升机舱上的前线记录仪镜头,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战士一样隐去了自己的面孔,汇进冲锋队列之中再也分辨不出来,变成了这汹涌的钢铁洪流中一朵永远奔腾的浪花,怀念着祖国的山河,却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死去。
蘑菇云的强光燃烧了一切。
每一辆坦克都进入了“三防”封闭状态,每一个坐不上车的步兵都裹着防化服,我们跨过已经夷为焦土的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就像是在穿越一片生命绝迹的地狱。机动基地车从层层叠叠的履带辙痕上碾过,总会时不时卡进一些尚未完全烧蚀的残片并发生轻微的震动,我凝视着窗外那些明黄与深红混合着的废土,并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是踏着战友们的鲜血在前进。
太阳已经在蘑菇云渐渐熄灭的余光后面沉下去一大半,一片塔尖林立的阴影渐渐从地平线后面升起,莫斯科终于出现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