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洪果:亲密关系的见证——奥古斯丁和他的伟大母亲

奥古斯丁(354-430年)是最伟大的基督教神学家,教父哲学的最杰出代表。可以说,以后的所有神学思想,都是对奥古斯丁的注脚。
毫无疑问,奥古斯丁是才华横溢的天才。但被浪费的天才何其多也。奥古斯丁能从天才成长为思想巨人、信仰标杆,离不开一个重要人物对他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影响,此人就是她的母亲莫尼卡。
以下我将主要根据《忏悔录》的记述,以夹叙夹议的方式,梳理奥古斯丁母亲的事迹、品格,以及他们母子之间的深度亲密关系,希望对大家有所启发,尤其是从家庭教育层面,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如何做一个真正合格的家长,如何成为一个真正好的孩子。
奥古斯丁的母亲生长于教会名门家庭,作为大家闺秀,从小受到严谨有节的教养。老保姆对她的生活、礼仪、饮食节制各方面都尽心教导。父母见她是循规蹈矩的女孩,特允许她从酒桶取酒喝。开始只是小孩的好奇,舔上一小口,后来习惯成自然,便逐渐有了酒瘾,喜欢醉意微醺的感觉。对于这位贞静女士而言,这可算是很严重的堕落了。上帝以巧妙的方式照管她。有一次,她和一位婢女争吵起来,当时只有她们两人,这个婢女恶毒地骂她“女酒鬼”,她一下受到了刺激,顿感沉迷饮酒是多么羞恶的事情,从此痛改前非,涓滴不饮了。奥古斯丁评价说,这是“上帝使用一个人的积怨治疗了另一个人的积习”。
成年后的莫尼卡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了罗马帝国北非努米底亚省塔加斯特城的市议员巴特利西乌斯。这是一个当地的上等人家族。刚过门的媳妇便遭遇女奴们的搬弄是非,婆婆偏听偏信,对她也不满起来。莫尼卡也不申辩,而是温顺忍耐,做好妻子和媳妇的本分。经过一段时间的冷眼观察,婆婆被儿媳的得体为人所感动,于是把女仆们造成家庭矛盾、姑媳不和的谗言向儿子和盘托出,命令处罚她们。奥古斯丁的父亲为保持家人和睦而整顿家规,鞭笞了造谣生事的女仆。
父亲心地很好,不过容易动怒。当他躁怒发作时,莫尼卡依旧言容温婉,等他火气平息,才伺机解释自己所持的理由,劝告他可能过于急躁,未加思考。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哪怕脾气不算太坏的丈夫殴辱妻子,也是常态。为此夫人们总是在背后说三道四,抱怨丈夫。可她们从未听闻她有口舌是非,也没看到她被丈夫殴打,夫人们都很诧异,闲谈中询问究竟,她便直言告知《圣经》中顺服丈夫的道理,以及夫妻纷争的危害。对于人们之间发生的争执冲突,她也总是尽力调解平息,从不附和任何一方诋毁对方的话语。
“事夫如事主”,丈夫有各种世俗的毛病,包括有过婚外关系,这些对她造成的委屈和伤害,她都隐忍不发,对他的行为从未愤恨指责。她只等上帝垂怜丈夫,让他在信仰中能束身自爱。她的嘉言懿行令她更加端庄美丽,并使丈夫敬爱赞叹。而她的贤德本身就在荣耀上帝,最终使丈夫在去世前归向了上帝。那些认识她的人,也都因她的典范而赞扬上帝、热爱上帝。
现在我们看看奥古斯丁在母亲的抚育下是如何成长的。虔敬的母亲在奥古斯丁刚出生时,就为他进行了一种特殊的仪式,用手指在他的额头和胸前划十字,并在婴儿口中放入丁点食盐,以示洁净并期待婴儿今后归向基督。这就为奥古斯丁播下了信仰的种子。
童年时的奥古斯丁有一次突然发热,濒于死亡。那时的他居然信心十足地要求在教会实行基督的洗礼。他的母亲忧心如捣,希望儿子的生命在基督的信仰中得以永生。她急急筹备为儿子施行得救的洗礼,期待儿子能承认主耶稣而获得罪恶的赦免。正当母亲热切张罗的时候,奥古斯丁的病却霍然痊愈,洗礼就此中止。
就奥古斯丁延期受洗这件事而言,也彰显了上帝的计划。毕竟他今后还会经历许多试探和试炼,其人性的软弱将使他沾染许多罪恶。如果他在懵懂童年就受洗成为基督之子,一旦再陷入罪恶污秽,那就成为明知故犯,罪责将更加严重,而且由于没有成为上帝美好的见证,所以危害性也会更大。果然,成年之后的奥古斯丁,遭遇各种险恶风波的胁迫和考验。而他的母亲对此早已预料,故而对于儿子这次没能受洗反倒并不遗憾。“她宁愿让泥土去遭受风暴,以后再加抟塑,不愿已经成形的肖像(指受洗后)遭受蹂躏。”母亲虽然平静接受延期受洗的结果,可她希望孩子尽快认识主的心情,比谁都急切,而且这种心愿是无比正确的。上帝有百分之百的主权,人却有百分之百的责任。上帝有足够的耐心和时机,人在等候收获的过程中,却丝毫不能懈怠,而要做好每日的劳作。
奥古斯丁的生身父亲因为是不信者,总想使儿子和他一样不信基督,但他的力量并不能胜过母亲对于儿子的影响力。母亲竭力使上帝成为奥古斯丁的父亲。不过夫妻间这种观念的分歧,并没有以外在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无论对待孩子还是丈夫,母亲都做到了“温和而理性,温柔而坚定,温暖而纯粹”。
十六岁那年的奥古斯丁进入了青春期,对于父母而言,这是最难把握分寸和火候给孩子施以健康的性教育、人格教育的时期。奥古斯丁形容此时的自己“情欲如荆棘旺盛”,父亲看到他身体发育成熟,并且表现出欲望方面的苦闷,很兴奋地告诉妻子。在上等人的圈子里,男孩成长为男人,可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父亲甚至会担心儿子不够男人,而所谓的男人的标志就是能不能展现情欲的力量,征服女人。以世俗的光荣的标准,父亲引导奥古斯丁不爱造物主而爱受造物,使他的意志倾向于卑鄙下流,奥古斯丁也开始纵情作乐。
母亲是上帝的忠心婢女。她怀着虔诚的忧惧惊恐,为儿子担心,怕他背离上帝,踏上歧途。她在奥古斯丁耳边再三叮咛,告诫他不要犯奸淫,特别是不要私通有夫之妇。这种现象在当时司空见惯,男人不分青年中年,未婚已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母亲的话奥古斯丁一句也没听进去,以为这是妇人的唠叨,听从这些话是可耻的。他对母亲良言的反感,其实是对上帝的轻蔑。他甚至夸耀、捏造自己的丑事,“害怕我越天真越不堪,越纯洁越显得鄙陋。”
尽管母亲听到丈夫对孩子青春期种种行径的描述,觉察到情形不妙,前途危险,却并不设法用夫妇之爱来加以限制,也就是不去要挟丈夫管教孩子。她知道这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也知道这样做,反而会因为“妻室之类”妨碍了孩子的前途。也就是说,在孩子特殊时期的教育问题上,尽管母亲和父亲有很多歧异,但母亲明智地顺从了父亲,她没有把父母观念的冲突表面化。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会只会加剧冲突,并且更容易让孩子的心理迷茫,乃至于导致精神上的撕裂,无助于统一人格的塑造。所以,尽管她内心并不愿意,但她和丈夫形成了基本的阶段性共识:他们并不想用婚姻来挽救孩子于堕落。他们从此对奥古斯丁不但不严加管束(也知道管也管不了),反而放松羁绊,任他恣意而为。
对于孩子的前途而言,同样以世俗的标准看,奥古斯丁的父亲算是一位对孩子负责、谋划深远,倾情付出的好父亲。父亲先是送他去邻城马都拉城攻读文章与雄辩术,进而筹备费用让他去更远的迦太基留学。尽管他们家属于上等人,但那时还是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父亲咬牙坚持,不惜代价让儿子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令周围人称道,要知道许多远为富裕的人家都不肯为子女作此打算。不过,父亲并不考虑奥古斯丁在上帝面前如何成长,能否保持纯洁,他只求奥古斯丁学到最好的辞令,能高谈阔论说服别人,从而谋取世俗的声望和利益;母亲呢,尽管她更关心的是奥古斯丁能否归信上帝,获得永生的前途,但她也认为,这些传统的学识训练不仅没有害处,反而能为儿子日后认识上帝有不少帮助。父母再度赢得共识,都渴望儿子在学问上有所成就。
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这可是一个人从青少年迈向独立自主的关键时期,其中充满意义的寻求和价值观的渴望。在这个阶段,失去父亲的奥古斯丁在精神上的低落是可想而知的。他需要寻找能够安顿自己灵魂的信仰。到了十九岁时,奥古斯丁已经沉迷于摩尼教,陷入灵魂的黑暗。母亲看见奥古斯丁在信仰上的荒谬和精神上的绝望,而向上帝痛哭不已,她痛心于儿子在灵魂上的死亡,远过于别的母亲为孩子肉身的死亡而痛苦。上帝“并没有轻视她在各处祈祷时留下的眼泪”,并在梦中安慰她。上帝的托梦让她坚定相信,自己所坚定站立的地方,儿子也必定会在那里。
她内心是相信儿子会悔改归主的,但这是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看到的美好结局。在这过程中,母亲的心灵将一直承受煎熬。奥古斯丁也自陈:“因为我在垢污的深坑中、在错误的黑暗中打滚儿,大约有九年之久!我屡次想站起来,而每次使我陷得更深一层,但我的母亲,一如你(指上帝)所喜爱的贞静、诚敬、朴素的节妇,虽则抱着满怀希望,但依旧痛哭呻吟,在祈祷时继续为我向你发出哀号,她的祈祷达到你面前,你却让我继续在黑暗中旋转。”
母亲救赎孩子心切,又去求助于一个祭司。这个祭司精通圣经,能有力辩驳教友的错误,驱使他们去恶从善。可是没想到,这位祭司居然拒绝了母亲的请求,事后想来,他的这一决定是多么的明智。祭司回答说,这个孩子现在听不进教诲,因为他新近接受了异端,正在意气昂扬,对于那些知识比较浅薄、辩才不是太好的人,他能用一些狡狯的问题难倒他们,这样反倒滋长了他对上帝之道的怀疑。他对奥古斯丁的母亲说,“让他去。你只要为他祈求天主。他自会在书本中发现自己的错误和狂妄。”他还现身说法,说自己幼年就被母亲送往摩尼教徒那里,该教所有书籍他都读过,甚至抄写过,他没有和任何人争论过,也未受任何人劝说,最终是靠自己发现了这一教义多么令人深恶痛绝,从而放弃。奥古斯丁母亲听后,依旧不放心,更加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要他来说服奥古斯丁。祭司被缠的有些不耐烦了,生气地说:“去吧,这样生活下去吧!你为你的儿子流下如许眼泪,这样一个儿子是不可能死亡的!”母亲后来屡次提到这事,说她听到这话,恍如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而在奥古斯丁这边,不,对所有人而言,无论你陷入怎样的迷途,遭遇怎样的挫折,有人在默默为你哭泣,为你担忧,为你祷告,这是多么大的福分。
二十九岁那年,奥古斯丁在迦太基见到了学问德行都堪称一流的摩尼教主教福斯图斯,经过观察和请教,他发现对方只是一个“名贵的空杯”,从此对摩尼教不再感兴趣。旧的信仰崩溃了,新的信仰还没有建立起来,又有很长一段时期,他将处在信仰的空白和迷茫当中。
之后,他决定动身去罗马。作为雄辩术教授,奥古斯丁更愿意和罗马的青年在一起,因为他们更有纪律,能更安静读书。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可是教育者最大的快乐。然而,奥古斯丁去罗马,还有一个更根本也更隐秘的缘由,那就是他迫切需要探求人生的新意义、新信仰。尽管他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就在儿子寻找人生新方向的时刻,明智的母亲却执迷于母子肉身的亲情,而遮蔽了基本的判断。自从丈夫去世后,她都是和儿子在一起,形成了深深的情感依恋。儿子要出走罗马,母亲为此悲痛欲绝,寸步不离,竭力挽留他。到了港口,奥古斯丁欺骗说要和朋友一道等候顺风船,今晚都不会离开。母亲留宿在海边的一座教堂,哭泣祈祷,当晚奥古斯丁却偷偷溜走了。次日早晨,留在彼岸的母亲悲痛得如痴如狂,她的埋怨声、呻吟声上彻上帝那里。上帝听见了,却并不理睬她。亲情也容易沦为偶像,阻碍真正的信仰。上帝用痛苦的鞭子惩罚母亲偏于骨肉的爱,因为她只沉醉儿子在身边的天伦之乐,却未曾想到奥古斯丁的出走,是上帝为他母亲今后的莫大幸福在做预备。她没能想到这一层,所以只有痛哭、悲号;这种苦楚恰好说明夏娃传给她的罪性的遗产,用奥古斯丁的话说,“她在呻吟中生育了我,又用呻吟来寻觅我。”
但奥古斯丁的母亲自有非凡之处。她埋怨了儿子的欺骗,抱怨了儿子的忍心后,又转而为儿子而向上帝祈祷,回到家中继续她的日常生活。奥古斯丁刚到罗马,就病倒了,发高烧,濒临死亡。而这次病危之际,他压根没想到要去领受洗礼,我们知道童年的他病重时还热切要母亲求教会给他施洗。这说明他的灵命比起儿时倒退了。不久他的身体恢复健康了,但心依旧在痼疾之中。只有母亲关注他的灵魂,何时何地都为儿子祈祷,每天向上帝的祭台献礼,早晚两次到圣堂之中,求上帝救赎他儿子的灵魂。“她的精神生养我所担受的劬劳,远过于她肉体生我时顾复的勤苦。”
上帝在她身边,答应她的要求,但是要按照上帝预定的步骤而行。然而,人可是必须把信仰作为第一等重要之事和第一位急迫之事而对待的。奥古斯丁事后反省,要是他那时死了,则是灵与肉双双死亡,母亲的心灵创伤永远不会痊愈。上帝眷顾他,以自己的方式成全他。在罗马待了不久,奥古斯丁又受聘去米兰任教。在那里,他遇见了在信仰基督方面对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的安布罗西乌斯主教。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也来到了米兰,这次可不仅是对儿子的情感依恋,而是准备好以更坚定的信仰姿态,成为儿子灵命健康成长的定海神针。
当她得知儿子已经不是摩尼教徒,并不像听到意外喜事那样欢欣鼓舞,而仅仅对儿子的处境稍感安心,但她仍然在上帝面前“痛哭我犹如哭死去而应该复活的人”。之前她向上帝的祈求已经大部分实现。奥古斯丁虽然尚未获得真理,但已从错误中反身而出。“她确信你已允许整个赐给她,目前未完成的部分一定也会给她的,所以她安定地、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她在基督中相信她在去世之前,一定能看到我成为热心的公教徒。她对我是如此说,而对你、慈爱的泉源,她是加紧祈祷,哭求你加速你的援助,照明我的黑暗。她是更热切地到圣堂中,全神贯注地聆听安布罗西乌斯的言论,犹如仰吸流向永生的泉水。”
母亲莫尼卡这次前来,是凭着坚定的信心。在渡海时,惊涛骇浪中,她反而安慰船上的水手们,而不是让水手慰藉她。她保证旅程是安全的,因为她在梦中已经得到上帝的指示。在米兰,她依照在非洲的习俗带上酒羹面包去拜谒圣徒的坟墓,受到守门者阻止,说是主教禁令,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酗酒的机会,另一方面是避免外教的迷信,她就虔诚、虚心地服从,泰然抛弃不良旧习而绝无仇视真理之心。她带来的菜肴,除了自己吃一些,其余分食别人。她一向乐善好施。为了不标奇立异,她也合乎节制地仅饮一小杯淡酒,这样既合乎虔诚的礼数,也是严于嗜饮的克制。这次经历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以一瓣心香清净地供奉于殉教者的墓前,即可代替人间的馐馔。
奥古斯丁也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虽然对上帝虔诚,具有大家风范,但同时也是心高气傲的。如果发布禁令的不是安布罗西乌斯,她要去除不好的习惯,可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尊崇安布罗斯的权威,并非出自盲从,而是真正地服膺主教在信仰方面的德行典范和深远影响力,她相信同样心高气傲的儿子能够通过安布罗西乌斯的言传身教,得以明白上帝的真道,这是上帝为了儿子得救而实施的一个重大的安排。安布罗西乌斯看到莫尼卡如此虔诚生活,热心于各种善举,频繁参拜圣堂,在教会遭受异端攻击时勇敢护教,对她也很敬重,在奥古斯丁面前常常称颂她的懿行,祝贺他有这么一位母亲,却不知道这个母亲有一个对一切怀疑、不想寻求生命之道的儿子。奥古斯丁那时的心理,犹如曾经受到庸医的害,对良医也不敢信任了。
奥古斯丁年已三十,仍然在同一泥淖中挣扎,追求着飞驰而过的、销蚀内心的现世事物。时不我待,母亲对儿子在信仰上的延宕无比焦虑。她突然热心张罗起奥古斯丁的婚事,并为他找到了一个米兰的名门闺秀,她的目的很明确,希望儿子结婚后能心定下来,领受生命的洗礼,从此天天向上。她每天向上帝衷心热切祷告,求上帝在梦中就奥古斯丁婚事做些指示,然而上帝始终没有答应她。她也见到一些有关婚配的幻象,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能够区分什么是出于上帝的指示,什么是出于自己一厢情愿的梦想。这件预定两年后才能正式完婚的婚约,在奥古斯丁信主之后,也就提前解除了。奥古斯丁终身未婚。
奥古斯丁总结说,尘世中的我们,“思想千头万绪,而你的计划永远不变。根据你的计划,你哂笑我们的计划,同时你为我们准备你的计划,将及时地给我们粮食,你将伸出你的手,使我们的灵魂满受你的祝福。”
计划成就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忏悔录》第八卷记载的米兰花园事件,成为全书的高潮。信仰的最后一跃即将来临,奥古斯丁也面临内心巨大风暴的煎熬。这时他在花园里突然听到邻居孩子的儿歌声“拿着,读吧!拿着,读吧!”立刻他浑身战栗,脸色突变,被一种力量驱使着,拿起放在无花果树下的一卷《圣经》,一下读到《罗马书》13章13节的经文:“不可荒宴醉酒,不可好色邪荡,不可争竞嫉妒,总要披戴主耶稣基督,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一道恬静的光射到他心中,浪子回归了,毫不犹豫地,奥古斯丁彻底投入主的怀抱。
这当然是一桩神迹的奇事,但神早已借助他曾经遭遇的各种试探和试炼,借助她的母亲的不懈祷告和努力,为他的信仰培育了肥沃的土壤,并苦心经营栽培多年,然后,他的智慧和身量,并神和人喜爱他的心,都一齐增长。这最后的一刻,因此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母亲得知这事后,喜形于色,手舞足蹈,一如凯旋而归,便向上帝歌颂:“你所能成全于我们的,超越我们的意想。”她终于看到自己长时期哀伤恸哭祈祷的结果,上帝的恩典如此丰盛,儿子如今一心站定在信仰的金科玉律之中。这喜乐的真纯可爱远过于她所想望的含饴弄孙之乐。
公元387年春季的复活节,奥古斯丁和朋友阿利比乌斯、私生子阿得奥达多斯一起在米兰受洗。对于这个在罪业中出生的儿子,奥古斯丁是充满内疚的。但在神的恩赐下,阿得奥达多斯资质过人,聪慧博学,在十六岁时,他就和父亲奥古斯丁进行了一场《论教师》的经典教育对话,他的天赋和见解让奥古斯丁惊奇。而且,这个私生子在信仰上也很纯正。在受洗后不久,他就去世了,神的如此安排,让奥古斯丁不再为这个孩子的一生忧心了,从此,他更加一心一意地侍奉主。
奥古斯丁和朋友决定回到非洲,为上帝服务。这年秋天,在他们经停台伯河口的奥斯蒂亚期间,母亲莫尼卡病逝。奥古斯丁记述了在母亲去世前半个月,母子俩坐在窗台前,望着室外花园,所进行的一场恬适的交谈。一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儿子,另一方是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母亲,但她却“在心中的学校中接受内在的教师”的教导。母子俩“撇开了以前种种,向往着以后种种”。在上帝的真理本体的照耀下,他们探求着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心所未能揣度的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样的,他们得出共识:肉体感官的享受不论如何丰美,光芒如何灿烂,与永生生活相比,都微不足道。要抛弃世俗的杂念,倾听创造者的声音,进入主的乐境。母亲最后对儿子说:“我儿,以我而言,此生已毫无留恋之处。我不知道还有何事可为,为何再留在此世;我的愿望都已满足。”看到儿子如今轻视人世的幸福,成为天主的仆人,这是母亲最大的欣慰。她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次谈话大约五天后,她发热病了,失去知觉。片刻清醒过来,她要求奥古斯丁和她的弟弟就将她安葬在这里。弟弟表示最好回到本乡,不要葬在异地。何况,她之前也表露过要和恩爱的丈夫合葬的心愿。但现在,她却面露忧伤和责备,她理解儿子的孝敬之心,稍后便对两个儿子说,“随便你们葬我在哪里,不要为此操心,我要求你们一件事:以后你们不论到什么地方,在天主台前要想起我。”如今,世俗的情感和故乡,都不再是她的留恋和牵挂了,正如她有一次与奥古斯丁的朋友讨论死生问题时说:“对天主自无远近之分,不必顾虑世界末日天主会不认识地方而不来复活我!”
生病后第九天,奥古斯丁的母亲莫尼卡去世,享年五十六岁,是年奥古斯丁三十三岁。奥古斯丁对母亲的评价是,“她具有老年的持重,母亲的慈祥,教友的虔诚。”他还引用《提摩太前书》第五章的一段经文,赞美母亲的一生:“以忠贞事夫,以孝顺事亲,以诚笃治理家政,有贤德之称。“莫尼卡是一位高贵的、德才兼备的罗马上流社会女性,也是一个虔诚的、为上帝作出美好见证的基督徒母亲。
母亲去世,奥古斯丁悲痛无比。然而,当他看到儿子阿得奥达多斯嚎啕大哭,痛不欲生,立马意识到这样的安逝,不宜哀伤恸哭,故而力加阻止。他自己当然是肝肠欲裂的,他记起母亲在病中见他小心伺候,便抚摩他,叫他“乖孩子”,并且感动地说,从未听他对她说过一句生硬忤逆的话。失去了慈母的扶持,奥古斯丁的灵魂受到重创,母子俩相依为命,现在好像把生命分裂了。
丧事期间,奥古斯丁和亲友们谈论遭丧的事情,用真理的慰藉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大家都看不出他内心的悲痛,安葬时一路来回,他都没流一滴泪。但他压抑已久的痛苦必须要有释放的机会。葬礼后的沐浴并不能减轻他的哀伤。他独自回到屋里,面对上帝,为失去母亲而痛哭。虽然有上帝的金玉良言的安慰,但世俗的感情束缚仍然起作用,这一点无可厚非,值得尊重,因为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不能超过必要的限度,否则又是为了受造物而忘记了创造者本身。
奥古斯丁一方面为骨肉分离、亲情撕裂而流泪;但紧接着,他就在上帝面前边祷告边流另一种眼泪,他要为母亲的罪而祈求上帝赦免。母亲虽然是德行的典范,但既然是夏娃的后裔,自然也带着很多的罪、很多的无知、很多的自我中心。母亲为此也常常在反省之中,改正之中。只有修复人和上帝的关系,只有在基督的怀抱里,人与人之间才能建立真正的、高贵的亲密关系。奥古斯丁的母亲一生的行迹,为此立下了美丽、感人而有力的见证。
本文首发于2023/2/7 知无知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