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行间一】【少女前线】

行间一 偏振光
“指挥官……”
有人在呼唤。
“……指挥官。”
在前方深红之谷的某处,有一道橘黄色的光辉在闪耀。
“指挥官——”
他凝聚自己的注意力,探视深渊。
虚幻的大雾遮天蔽日,覆盖着深邃的山谷。
“——指挥官!!!”
强烈的晃动猛然惊醒了他。那空濛的山谷、朦胧的雾气,还有那谜一般的光点全都消失了,睁开眼,只有RPK-16紧贴的俏脸与临时指挥处的刺眼白炽灯。RPK正担忧地抓着指挥官的肩膀,焦急地检查呼吸机与面罩的状态,直至一句奇怪的提问让她松开了手:
“RPK,你刚刚……叫了我几次?”
右手在疼痛。
——这不可能。因为它早就不存在了,钢铁义肢是没有感觉的。
RPK皱着眉头,细致观察指挥官的动作。数年以来朝夕相处,RPK一直独力照顾指挥官的衣食起居,尽管此刻有铠甲与头盔的阻隔,但从细微的动作,她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一……两次。指挥官,您的右手……在疼?”
“……只有两次?”
指挥官搅动如泥淖的思绪,想要从浑浊的底层舀起一点记忆的金石。然而,他只能感觉出前两声呼唤的语气与RPK完全不像,一定是有别人在呼唤自己。可是,谁又有这么大的本领,在睡梦中入侵一个人类的意识,而且是指挥官的意识?离开塔林后,这种莫名的呼唤越来越强,甚至连梦境都渗透了。
比起这点,幻肢痛都不算什么了。
RPK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她没有再问,只是沉默着叹息,但晶莹的紫眸一刻也没有离开指挥官的身影。
“我……昏迷了多久?”
“三十四分钟。”
“三十四……这么久!”
数小时前,为了延缓军方的攻击速度,并为销毁海星争取足够的时间,指挥官单独计划了一次阻击行动。他命令格里芬大部队抛弃列车,徒步突入潜艇基地内,然后由RPK率领少部分人形调转列车,从军方行军的侧翼发起佯攻,试图让军方误会格里芬的行动进程,高估格里芬抵达的时间点,从而加速向潜艇基地挺近。
按照计划,在前方等着他们的将是指挥官率领小股精锐的斩首行动。
指挥官确信叶戈尔上尉对安洁莉娅的执着,所以他一定会冒进冲锋,他不可能联想到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格里芬会在准备并不周全,在没有任何阵地掩护,与岸防炮重火力支援的情况下,发起反冲锋。
在可能造成威胁的格里芬列车炮甚至都调至侧翼的前提下,叶戈尔没有迟疑的理由。
是的,情况本应是这样的。
可惜,事与愿违。叶戈尔的确停下了。
军方的装甲列车没有踏入指挥官的包围圈,反而停在离潜艇基地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开始整备。叶戈尔的谨慎让指挥官对他再度高看一眼。尽管格里芬不费吹灰之力拖延了时间,但是军方保存了全部力量,而且指挥官的铁肺电池在冰天雪地中急速消耗。
低温让铁肺断电后,赶来救援的RPK与404小队将指挥官拖回了战场侧方的指挥处。
“……在您昏迷大约十分钟后,军方开始突击。”
现状是军方已经攻入了潜艇基地的地表一层,而叶戈尔一马当先,他的机甲部队突破了人形的防线,即将闯到地下一层,与埋伏好的AR小队交火。尽管此次行动有铁血人形的帮助,抵挡住军队强攻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指挥官的行动实际上失败了,他未能瘫痪对方的指挥系统。
“……”指挥官懊恼地捂着头,“我低估叶戈尔那家伙了。他比我想象的能忍。”
掩体工事内的指挥处都能感觉到地面的晃动,爆炸声似乎就在头顶上方。
“对了……指挥官,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
RPK顿了顿语气,尽可能延长声调,让内容变得好接受一些。
“您在睡眠时,能力失控了,三十秒左右。”
“……什么——不!这不可能!!”
意料之中的反应。
RPK所料不差,她立刻补充道,“您放心,没有任何损失——当整个指挥处开始不自然地颤动时,我就知道是您在使用能力。间隔二十秒后,我确信您还处于无意识状态,为了避免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我决定摇醒您。”
“……谢……谢谢。”
指挥官从担架上支起身,大脑很清醒,心理还算镇定,能力没在暴走。五六年来,这份力量从未失控,自从获得之日就得心应手——毕竟这是源自他自身神经系统的特殊能力,只要内心平稳、专注,就不可能辐射到外界。
忽然,呼啸声落在头顶。
慑人的巨响让电灯摇晃,沙尘如雨而下。
“……打到这里了!我不能继续休息了。现在是谁在指挥?”
指挥官检查了一下电池的状态,调整了呼吸频率。
“您昏迷后是K特工——请放心,这个房间没有任何人打扰,您的身体状态我帮您绝对保密。”搀扶着指挥官,RPK带他离开房间,来到指挥室。格林娜一眼就发现了拐角显露的人影,找到主心骨似的差点扑过来;K的眉头略微舒展,但仍然是一副鄙夷又不忿的姿态。
“终于愿意起来了?你的计划失败了。”
凯恩少校的第一句话就是责难的语气。
“……抱歉,是我的失误。现在的战况呢?”
来到电子桌面边,显示的实时沙盘与RPK口述的没有太大差别,战况仍然僵持。军方似乎对叶戈尔的突击大队非常有信心,他们在潜艇基地的大门口修筑了防线,应该是打算在海星启动后配合返回的叶戈尔大队,将格里芬前后夹击、一网打尽。而现在炮击侧翼的格里芬指挥所的是军方运输列车的车载铁道炮。
“……你打算怎么办?”K质问道,“你的计划虽然保存了格里芬的人形数量,但如今我方正向着被包围、被歼灭的局面靠拢。我们还是失联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形,你的计划毫无意义,甚至丧失了在基地之外就减少机甲部队战斗力的机会!”
“——K!这么说对指挥官未免太……”
格林娜虽然不知破局之法,但也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想为指挥官鸣不平的动作被制止了,指挥官直言道,“我的问题,我自然会弥补。先把指挥权——”
“爆炸越来越强烈了!地上一层与地下一层的格里芬还能挡住吗!?”安洁莉娅的通讯忽然接了进来,“……指挥官,嚯——你养好了?”
“……是我的失策。没能拦住叶戈尔。”
“哼,那家伙能沉住气也是吓了我一跳——不说了,指挥官,你那边还能拖延吗?不能的话,我有一个办法。我正是为此联络的。”
“你说……”
“在渗透潜艇基地时,我是从水路进来的,连通潜艇通道的是四个通海阀。只要我们能把机甲部队拖在地下一层,同时炸掉四个通海阀。海水就可以送叶戈尔去喂鱼了——我把通海阀的位置发给你,位置都在基地地上一层。如果我们这边作战失败,你就引爆通海阀。”
“……我知道了。”
指挥官只思考了一瞬。
“现在地表一层基本被军方占领了。最多十分钟,我会安排好一切。”
“好!这句话很可靠!我让404小队向地表一层移动,支援你们。”
通讯结束了。
K疑惑地盯着指挥官,“你拿什么夺回一层?”
指挥官没有回答他。
“格琳,你和K留在这里。RPK跟我走——五分钟内夺回一层。”
“呵呵,是不是太宽裕了点?”
RPK的从容自信让K一阵不快。
“……你的行动比叶戈尔还冒进。我问你,你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武器?”
“不如你之后问问军方的幸存者如何?”
指挥官的衣袖突然被拉住了。
“……格琳,你留在这里。”
又说了一遍,还是没听到。
“……你是后勤官,管理好伤亡情况报告给K吧。K,我不在,你继续临时指挥。”
“……收到,”K放弃了抵抗,“再出问题可谁都保不住你了。”
“多谢——格琳,弹药配给的工作只有由你来做。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重要任务。”电子合成音的平稳与厚重始终不变。
指挥官拍拍格林娜的手,饱含的暖意让她的指尖渐渐失去力量。
格林娜还在沉默。
指挥官错过视线,不想让头盔视觉采集器的猩红光芒照在格林娜的脸上。
“……好。”
格林娜郑重地点点头。
“我不会死的。与往常一样。”
格林娜不会知道指挥官的真正实力。
这也是为了保护她。

雪原之滨,潜艇基地的正门前有一列八节装甲列车横向停放,而且中央的四节车厢顶部装载了双联装的铁道炮,整座列车被当作掩体,遮盖了防线。另外,列车的外侧还有二三十辆坦克与少量牵引式加农炮、导弹车等军用车辆。陆军装备十分完善。
RPK抱着指挥官奔跑在雪地上。
“三公里内敌人的命中率会骤升!我可没自信全部躲开!”
即便人形的移动速度远超人类极限,但面对超音速袭来的炮弹还是力不从心。RPK稍微提醒了一句,她知道指挥官一定有办法。
“我的电池状态呢?”
“稍微调整了一下发热功率,虽然不会低温断电,但时长会减少。还有,您最好注意下义肢的电量,尽量少使用高频率的动作。”
“果然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是不方便啊……唔!”
“右臂,又在刺痛?”
“幻肢痛……我还是第一次感受。”自断裂的肘部,一直到指尖。右手仿佛还残留着握枪的姿态,能摸到枪械手柄的触感,还有钢铁冰冷的温度与硝烟沾染肌肤的粗糙,“不用担心,只是有点儿幻触,没有疼到受不了的地步,也不影响作战。”
寒风吹袭间,RPK忽然腾出右手,捏了捏指挥官的右臂。
“……相信我的保养工作吧。您现在的右手,是我的。”
“当然。”
呯——
双联铁道炮激发了240毫米的高爆弹。
望着遥远的火光,指挥官高举右臂……
“——我打中了!!”
军方的大铁块内,炮手高喊着。
“——这一炮能把任何人形送上天!!护盾也扛不住!!”
然而,冲破爆散的烟尘与碎裂的雪花,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并肩驰骋而来。
“你这不是没打中吗!?”车长骂了一句,“填装手继续装填!这次打准点!!”
炮火再度在身边炸开。
不过,爆炸风与弹片碰不到身子半点儿。
“此等奔跑速度……是两个人形!应该都是格里芬的精锐!给我狠狠地打!!”
隆隆炮火之中,两方的距离仍然缩短到了两公里。
“——不行!肯定有某种特殊装置阻止了爆炸风!高爆弹不要用了!换成穿甲!命令坦克部队配合我们一同炮击——”
迎着爆炸风冲刺的指挥官扫了一眼军队的阵势,“失去叶戈尔的直接指挥后,他们的布阵乱了许多,应该是考虑到来自基地内侧的压力——右翼坦克较少,那边是我方防线的主要部位,我们从那里突入!”
“好!”
毕竟只有两个人,无怪乎叶戈尔的部下们轻敌了,坦克部队没有一轮齐射,而是依序炮击,因而炮火密度大大减少。指挥官毕竟不是人形,没有电子识别编号,哪怕军方反复搜索数据库,也没有找到一个匹配的人形数据。
“——一公里以内了!该死!!不要再用铁道炮打了!节约炮弹!坦克部队改为齐射!列车炮手换成高平两用炮继续攻击!”虽然不知道地表的分队长是谁,但指挥官承认他作出了合理的选择——当然是一般意义上的合理。
RPK迅速闪到指挥官的背后,压低身子缩在阴影里。
呼啸而来的127毫米高平两用炮的子弹,其轨迹与着弹点在蚀刻场中清晰无比。
在抵达目标之前,指挥官就知道了每一颗子弹的目标。挥舞军刀,指挥官将的确会命中的子弹切碎。只要每秒无需应付20发以上的弹丸,蚀刻场的强化与预判作用就毫无压力。将义肢的功能压榨到极限,再用蚀刻场去牵引它——指挥官为RPK阻挡风压,径直向着中央的列车车厢冲去。
“什——!?”绝对是人形——或者说,是人类姿态的某种东西能抵达的最高速度,在列车手的观测中,飞散雪花的薄雾间,猩红的光芒如同索命鬼魅的邪眼。一瞬间,军刀刺穿了摄像头,列车手还未来得及向车长报告——
咚——!
舱门被某种巨力撕开了,一枚催泪瓦斯弹扔了进来。
“该死的格——”
咔的一声,RPK扭断了他的脖子。
“调转炮口,对准右翼坦克防线。”
“——了解!”
指挥官一一撕开附近的铁道炮车厢,将手雷扔进去。
当铁道炮的炮管开始转向时,坦克部队才终于意识到事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退退退!!缩到弹道死角里去!”哪怕算上护盾,坦克也不能抵挡240毫米穿甲弹的威力。只要一炮,车毁人亡就是唯一的结果。顿时,坦克部队开始失序撤离。
“糟糕——追……追上来了!!那个黑衣人形追上来了!!”被追逐的那辆坦克位于右翼中线的前端,不幸的列车手大惊失色,立刻提高速度,向后——向着潜艇基地内猛冲。这一下,更加冲散了坦克部队撤退的秩序,机枪手甚至在慌乱中胡乱射击。但是,12.7毫米子弹对指挥官没有任何威胁——随手一剑精确地斩断了战车的履带。
高速前进的坦克忽然一震,车体左右晃动起来,随后立刻向左侧急转。坦克部队不敢开炮,在这种混乱中开炮极有可能误伤友军,正是这样的信念,减少了指挥官的体力消耗。他今天还有很多的任务,不能把全力消耗在这里。
猛然一跃,借助蚀刻场的推进,指挥官飞过了防线。RPK发射的穿甲弹在后方的坦克部队中炸开,爆炸接连不断。指挥官向着列车炮那边比了个手势。
——RPK,你和404小队负责安装炸药。
——明白。
无需通讯,彼此已然心领神会。
指挥官头也不回地向着潜艇基地的更深处奔去。
右臂的炽热感更甚了,有谁在前方等待着他。
对方的与指挥官的蚀刻场在共鸣。

“通往地下一层的电梯井……真是麻烦!”
M16踏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这座宽达五十米以上的巨大圆柱电梯井,就是连接地表一层与地下空洞的枢纽。然而,如今这座大门紧闭着,周边上万吨的液压机顶住了闸门,要炸穿这道躺在地面的铁壁绝非易事。之前,叶戈尔在抢先突入后,立刻由内侧关闭了大门,阻止了铁血与格里芬的追击,而他的机甲部队留下来继续鏖战。
“……铁血残存的火力要破开闸门需要不少时间,”代理人略有不忿地瞥了一眼似乎依然胜券在握的M16,“主人的目的不能拖延。”
“我知道。我已经找了帮手了。”
M16干脆把枪背在身后,在电梯井边随便找了一块设备坐下。
代理人怔怔地望着M16,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你故意拖延时间,背叛了我们?”
“怎么可能?我们都只不过是可悲的牺牲品罢了,为什么一个牺牲品要背叛另一个牺牲品呢?”M16闭着眼,捏着十指,似乎是在冥想。这幅态度让代理人更加焦急不安,机甲部队的狂轰滥炸让铁血损失惨重。
“你——”
“嘘!我们的帮手到了。真是等了好久啊……我等待这一天。”
“代理人——!”
代理人恢复了冷然的态度,呵斥了一句,“冷静点,慢慢说!”
通讯中的法官喘了口气,她似乎在簌簌发抖,“是他……他、他——来了!!”
“谁?你说谁……”
答案昭然若揭。
三台机甲猛然冲上半空,爆裂成一簇簇绚烂的火花。流火与弹片洒落满地,烟尘伴随着气浪汹涌扩散。M16慢慢起身,冲着浓云的彼方,深红的光辉射穿阴翳,沉重的铁肺呼吸是烙印在铁血人形心智深处的苦难晚钟。
嘶——呼——
嘶——呼——
高大的身躯包裹在漆黑之中,闪亮的军刀略有磨损,但衣衫与头盔一尘不染。砂砾与灰烬纷纷避让,他如太阳升起在云海,吹散了硝烟。M16整理了一下衣冠,拍拍衣服下摆,向指挥官走去。残存的铁血人形开始向代理人身边靠拢,争相远离那头黑色的恐怖。
“……好久不见,指挥官。”
“那的确是,好久不见。”
竟然是M16在呼唤自己?
指挥官的内心疑惑不已,她是怎么做到的?
“指挥官,你肯定在疑惑。不过,我相信你看到这个,会瞬间理解一切。”M16将右手护臂取下,将缠绕的绷带解除,裸露出一只枯瘦的臂膀。从手肘到指尖,如槁木死灰的颜色触目惊心,难以想象M16将一只孱弱的人类手臂接在自己的素体上。它如此瘦弱,甚至和M16原本柔和纤细的臂形分不出多少差别,戴上护具之后更是无法分辨。
指挥官一见便理解了。
——这是他的右臂。
“……你从哪里得到的?”
“指挥官好像并不生气。”M16将绷带缠了回去。
“我当然不生气。只是担忧,其他的四肢是不是也还以某种方式存活着。万一被用作邪恶的目的,那我真是难辞其咎。”
“这是我从军方研究所里夺走的。他们不知如何从德国搞到了‘右臂’。其他四肢或许已经被销毁了,又或许落入了其他势力手中。”
“……”指挥官无奈一叹,“幸好‘右臂’是在你的身上……原来如此,你之前在‘塌缩点行动’中长期缺席,是在寻找我的右臂。”
“正是如此。”M16将护具戴好,外观上已无任何异样。指挥官的身材比M16高大,手臂理应较长,粗略观察M16的左右手却并未发现不对称,她应该早已调整过素体。
一个话题结束,两人又沉默良久,似乎找不着适合开口的契机。
指挥官知道劝不回M16,M4在场恐怕也是一样。虽然惋惜,但这也是M16的决定。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M16——以你的方法、从你的角度保护着M4,”指挥官走向电梯井,无视了代理人等铁血人形的愤恨目光,“从你的眼神我能明白,你舍弃了很多。”
“……说教?指挥官,现在恐怕不是时候。”
“叫我来不就是为了给你们开门吗?让我帮忙,还不让我说两句?”指挥官的合成音总能勾起回忆,M16微微流露苦笑。从前AR小队还是完整一体时,指挥官指导她们的作战技巧也是用这样的措辞。
黑色的背影没有变化,但望着背影的人变了,心智变了,对命运的期许也变了。
“以前,你们AR小队是没有指挥官的。你跟随在队长M4的身后。时过境迁,现在的你是自己的队长了——你能决定自己选择未来的方式,这是成长。”
“……我已经不是AR小队的一员了。”
“的确……我可以批准你的退役。”
“要我写申请书吗?”
“是啊,我想挑一个……更加、更加平淡点的方式,”指挥官伸出手,深埋地层的二十台万吨液压机发出漏压的噗嗤声,硕大的闸门旋转着打开,“譬如……酒,欢送会,花束,歌唱,舞蹈……我想把离别变得普通些。上了年纪,人就感觉轰轰烈烈的离别太伤神。”
“……”
“……我,一直都很后悔,”一些话等了太久,未能等到机会遇见合适的对象倾诉,“为什么那时没有人和我商量,为什么那时我的蚀刻场感应不到重要之人的危险?我明明多少握有改变命运的力量,却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人需要它?”
M16不敢回答。她悄悄招手,示意铁血人形们快转移走,目送她们从电梯井跳下。
“如果你的那次行动,我参与就好了。我的蚀刻场可以抵抗‘伞’的侵蚀,OGAS也没办法入侵我的思想……我本可以救你的,但当时我竟在格里芬,一无所知。帕斯卡不跟我说,克鲁格与哈维尔都隐瞒着我……时至今日,追悔莫及。”
“……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是很绝望、悔恨,但这与指挥官没有关系。你的勇气、智慧与觉悟没有被玷污,只是我的脑子变了,我的心智变了。”
指挥官终究没有说出要求她回来的话。
无意义的矛盾抉择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
“我会回去的。”
指挥官转头望着她,并解除了眼部的深红传感器护罩。M16并不惊讶,但确认其中的那双眼睛洼陷在满是烧伤疤痕的眼窝中时,她还是感到一阵苦楚。与记录一致,指挥官的四肢与身体都……M16咬紧牙关,再说了一次,“我会回去的,等我——等我回去和你们一起喝一杯……”
指挥官想亲眼目睹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情。
可是,结果只有被仇恨填充的木讷。
“……”指挥官合上了眼罩,默默点头。
“……”M16回过神来,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读我的心智?我的OGAS拦不住你。”
“没必要……只要送别酒还没喝,你就是我们AR小队的人形。你说话,我就相信。”
“……你说谎,指挥官。”
“你不也是……”
这一次的告别太漫长了,漫长到M16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去了。
可是,她回不去。
疲倦与绝望的心灵没有港湾可言。
既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只是徘徊在人世浮沉的命运之海上。
曾经M4是她的信标。但如果连船都破碎了,灯塔又有什么用呢?
“……M4快到了。”
悲哀的是,伴随悲哀,情绪的激流将指挥官与蚀刻场的联系推向更高的境界。他不用眼睛或机械扫描,就感应到了飞快接近的那个人形。
“……我会在下面等她的,”M16从兜里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金属棍状物,将它扔给指挥官,“这是留给你的……是铁血技术的结晶。指挥官你缺少一把合适的剑。”
“我收下了。”
“还有,你的……治疗问题。”
通讯器里监听的RPK忽然心头一跳。
“……军方想要克隆这只右臂,但似乎没有办法。你的伤情恐怕……”
M16想说的是皮肤克隆移植,但RPK想到的是更进一步的东西。
“无所谓……谢谢你告诉我,M16,”指挥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会为了我的格言而继续奋斗,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
“……我走了。”
“无论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但我一定会把我的决定告诉你。”
当时,M16还不明白指挥官这句话的意思。
或许在刹那间,指挥官的目光跨越了辽阔的长河,洞见了并不遥远的未来。
M16只好愣愣地点点头,向着绽放蓝光的电梯井一跃而下。

在那一瞬间,融合结束……
M4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感觉到“另一边”的意识,正和她的进行着共鸣。
“是……这种……感觉……”
M4再也没有听到丹德莱的任何声音,她也不再需要听到那些声音了。海星光芒形成的球体越来越大,最终笼罩了整个海星设施。汹涌的海水被光芒挡在外侧,虽然剧烈翻腾,但无法进入这个空间的一寸一厘。
银发人形一瘸一拐地向M4走来,她原本想要阻止的一切,都违抗她的意愿发生了。事到如今,战斗没有丝毫意义,她只想在最后的时刻,留在她最重视的那个人形的身边。
“……那个人的阴谋,终究得逞了。你成为了钥匙。”
“16姐,我们都可以活下来,然后一起回去。”
“不,已经回不去了……你,回不去了。现在的你已经变成了危机的源头,只要你还继续存在,总有一天会成为让这个世界走向灭亡的原爆点。”M16说这番话时却并不那么绝望了,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我知道……”M4并不拒绝这种命运,但她想对命运提一点小小的建议,“即便那一天不可违逆,我仍然愿意付出让大家都活下来的代价。那时,你还愿和我站在一起吗?”
“……”
M16的右臂在灼痛。
“……我的核心命令并没有改变。”
人形之间无需言语,尤其是这个特殊小队的成员。
M4没有对M16设下任何防备,而M16也从M4的心智中获知了她的意图。
尽管M16无法理解M4如何办到,但在她的心智深处,依然信任着原本的队长。既然一切无法挽回,她看着M4坚毅的表情,明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伴随这位已然成长的人形一同走向充满迷茫的未来。
光球外充满了海水,置身其中仿佛是居于一座海底城堡。M4向M16点了点头,M16将失去意识的铁血人形们聚拢到M4的身边。海星光芒逐渐暗淡,蓝色光球的体积也越来越小。忽然,M16的右手刺痛更甚。
她想,她知道原因了。
“……为什么……你会来啊?混蛋……”
“16姐?”
海星的能量屏障被更强大的蚀刻场撕裂了。
漆黑的幽光闪烁般出现在众人形之间。
M4呆住了。
M16几乎要把银牙一口咬碎。
这个人不应出现在这里,不能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事实是他真的来了。
“……我的诺言,还记得吧?这次,即便最终要离别,我也要站在第一排做见证,”铁肺的电池快到极限了,体能也快到极限了。指挥官仍然强打精神,将自己内心持久压抑的话语吐露出来。
“……我不像帕斯卡、莱柯那么聪明,没办法理解OGAS、‘锡安’、异构体这些词汇到底什么含义,在宇宙的构成中又占据什么成分,丹德莱所说的那些意识体究竟是什么,我也完全无法理解,哪怕用蚀刻场阅读也是一团乱麻,根本不是我能掌握的逻辑与语序……
“就算作我势单力孤,到头一事无成,便罢了。可是,我渴求一次平凡的离别!这很困难吗、违背天理吗、蔑视命运吗?今天在这里,你们又想不声不响地抛弃其他人,怀着孤独的憧憬离去,对吧?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指挥官,分别什么的……”M4想要否认。
“不用解释什么。我一直以为AR小队是一个整体,每个人总会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和意见。M16一心保护M4,我没有意见。但到命运的时刻点,却终究只有M4孤独面对——我觉得……这很不公平……”
指挥官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如果他仍有余力,一定会把SOP2与AR-15也拉过来,只可惜在帮助安洁从地下二层脱困后,他再费力抵达底层已是奇迹,“……其他人……难道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吗?仿佛沦为命运嘲笑的垫脚石……我不能接受……为什么……大家……”
“——指挥官!别再说了……您的身体……”哪怕有电子音的掩护,M4也不可能还看不出异样了,“别再使用能力了!请您离开吧!我和16姐……”
“……这就是‘把我的决定告诉你’?”
M16回忆起发生并不遥远的那句话。
“留下来,还是离开……哪一种才是好的,我根本不知道。可是,在海星变成这副模样之前,应该还有时间让丹德莱传信吧!就算我跟不上你们的说话速度,难道SOP2与15也跟不上吗!?为什么不商量……为什么要独自做出这种决定……咳咳咳……”
“指挥官——”
“指挥官……”
心血管的活力降低了,哪怕有铁肺都渐渐呼吸困难。
两人连忙搀扶住了指挥官,但是海星并不打算继续等待。它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一瞬之间,光球迅速缩小,蓝色的泛光变得炫目而刺眼,光球外的海水沸腾起来。人形们随着蓝色的光芒开始燃烧,分解为细碎的蓝色光粒,消失在深海,飘向未知的彼岸。
“……抓不住……”
蚀刻场依旧保护着指挥官。
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将两人挽留了。
“……最终……一场空……”
M4与M16的确说了什么。但维度错开,声波传达不到了。
“……我……从最初开始,什么都……没有抓住……”如果自己的蚀刻场更强一些,就好了,强到能跨越维度、跨越时空,搜索某个心智,并与她们联结,强到什么遗迹、什么阴谋,都不足为虑。
宇宙的本质是物质,而物质弥漫在蚀刻场之中,统一于作用力之下。
既然自己已能如此,为何仍……
“——抓不住……你们的手……”
在光球消失的那一刻,她们也从空间中消失了。
指挥官被汹涌海水的升力送往海面。
“我只是痛恨这种不公……这种不幸啊……”
M4与M16是人形,这没有什么关系。
她们是AR小队的人形,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
AR小队是指挥官的专属小队,这好像更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非要面对窘迫的离别不可?为什么非要把离别弄成悲伤的颜色?2064年的世界本就悲惨,所以才要反抗,不是吗?指挥官根本不想管什么大道理,尽管他就是学习大道理出身。他最大的冲动就是“遵从内在良心的指引”。
只要看不惯,就拔刀相助。
没有更简单易懂的理由了。
无论是M16,还是M4,没有谁是追逐苦难,渴求代价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只因这条理由,指挥官就要伸出援手。
“我要抓住手边可以保护的一切……”
不幸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指挥官!”
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
“——指挥官!!指挥官!!!”
在海面上,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即便金属义肢没有触觉,他也真切地摸到了祥和的温暖。
“……终于……我好像握住了呢……”
RPK-16趴在橡皮艇的边缘,紧紧攥着指挥官的手,泪水与呼唤一同落下,“——我不会放开的!不会放开的!!——您拯救了格里芬的人形们,也拯救了安洁与忤逆小队!您抓住了!您抓住了啊!!请您保持清醒,千万不能睡过去!!快想起来啊,您真的抓住了!!!”
一言及此,恍惚间,紫眸暗淡,声音嘶哑。
“……可是,为什么,我抓不到您的手呢……”

果然,潜艇基地作战之后,指挥官被送进了医院,病症是心脏衰竭,肇因毫无疑问是蚀刻场的使用过度。RPK守候在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内数天数夜,寸步不离,第一时间浏览了诊断意见:指挥官的场强大幅下降,身体机能更加衰竭,铁肺必须添加强心作用的新模块。
——人固有一死。
这种念头一旦萦绕在RPK的心头,便挥之不去。
“只要能治愈您……”
执念从此盘绕在RPK的心头,如烈火燎原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