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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旅 其二 (2)

2022-05-31 21:09 作者:坂本喜八君  | 我要投稿


巫恋后来才知晓,舰船上的人们更喜欢叫舰船为“岛”。不仅仅是因为这艘船的名字中原本就有岛字,而在更大程度上,岛作为一个意象十分贴合这艘船本身给人的印象。尽管巫恋之前只居住在一个很小很局限的岛上,但她能够深刻地体悟到岛的内涵与其触动人的地方,明明只是一个并不宽阔的地域,但是其内在却别有洞天、营构出很大的纵深。一层一层的屋子,总有没有开拓的角落与尚不知晓的地下结构。在先前居住的别墅中游荡,总是一不留神便无法分辨出自身的所在,沿着漫长的近乎无尽的走廊向前跋涉,给人一种时间与空间都在不断流动的奇妙的感触。更重要的是,包围着岛的是文明外的蛮荒、是可怖的黑夜与隐藏自身实情的一个个单调的稀疏平常的白日。因而,在封闭的狭小场域中近乎无尽地随着岛屿的内在流动前行,怎么也探究不到终点,这样的历程给人一种恒定的安稳的感触。

这样的感触,巫恋也在这艘船上切实地感受到,就在她踏上这艘巨大的舰船的第一刻。因而,这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一座岛。

 

岛上给孩子们开辟出了空间,在各自的寝室之外多出了一间装饰得很好的、令人感到温暖的休息室。岛上的儿童很多,尽管实际上这艘舰船的用途在最初的设计中应当不包含这么多的儿童,她们上岛的目的各不相同,但绝大多数都是在岛上接受治疗为目的选择伴随着这座岛一同流动,巫恋并不例外。领着她到医疗部的那个女孩子,那只小九尾狐,巫恋的记忆十分清楚,她叫丽萨。岛上的规矩,各种通知都以个人的代号名义下达,她的代号是巫恋,她是巫恋,巫恋也就是她。丽萨则是铃兰。铃兰,丽萨、巫恋……名字是具有切实的意义的,巫恋这个代号很恰切地反映出她的情形,巫女、灵媒……她自己也并不反对这个语词。但是,有时她也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仿佛自身的生命、自身的历程都被浓缩挤压进了这一个词语中去,使得这个本来在词典中内涵丰富、用深奥的语言记叙着巫恋怎么也读不懂的往事种种的语词变得无比的苍白、单薄。仿佛她能一下子洞见到自己的墓碑上也会刻下这个词语,出现在每个谈论她的人的口中。巫恋真的能够涵盖她的生命么?或者说,她的生命不知在哪一刻便戛然中断,她自身从出生、有记忆以来自身也并不能够概述得很好的生活本身究竟有多么的意义,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也不能够回答的上来,有时候她不禁想要去问身边的大人们这样的问题,恐怕他们也并不会给出令她满意的答案,反而可能会进一步地认为她自己便就是个古怪的孩子,因而她便也不去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当死亡、生命的历程、自己的生活这样无比沉重巨大,却又在得病以及隐约感受到自己病得并不是很轻的实情与自身生命无法给予保证的未来的映照下显得却又显得迫切临近,这样矛盾的实情参杂在一起搅动着她的认识,让她感到内心中异常的孤独。她隐约察觉到,未来在她身上并不比其他孩子,甚至是相同的在休息室中的孩子们一般令人感到希冀与热忱,每当她内心中再次确认这样的实情的时候,她便感到自己被其他人疏离开去,自己竟如是的显得格格不入。

巫恋,这个既单薄又厚重的词语,现在是她的代号,她也最终接纳这个词语与之隐约透露出的她的生命接下去的行程的轨迹,也便就将自己与休息室中的其他孩子分隔开来,自己在明亮的刺眼的墙壁的一角给自己安置了一个舒服的去处。在她刚被丽萨领进休息室的时候,休息室中其他的孩子尚且还热情地希冀接纳新来的伙伴,久而久之,她们便也就不再考虑那个角落中的孩子,关于巫恋、关于她的“诅咒”的传言也就渐渐在孩子们中传播开去,很明显,巫恋时常烧焦的衣角和那个并不讨喜的随身携带的娃娃给传言添上了几分可信之处。巫恋并不感到什么。这并不是谎话,也不是巫恋安慰自己的话,不如说,巫恋缺乏对此的感触。她自身的生命的行程本来就是独自前行的,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有了像样的治疗,食物的供给与书本也变得更为充分,这里是个好地方,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巫恋不止一次这么心想,她内心中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唯一有所不同的,便只剩下那个叫做丽萨的女孩。铃兰每天会几乎在恒定的时刻,一般是在午休和晚上,到休息室找她口中的“巫恋姐姐”,听她将她在书中新读到的故事,对她说自己今天的见闻。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巫恋并不知晓这样的行为背后的实情,但她对此并不感到反感,不如说久而久之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她也开始默默地对丽萨的到来产生了期许。她并没有交过朋友,莫提更像是她的仆从,因而她便也不知晓这便是所谓的友谊,只是她默默地耽受着这样的友谊带来的快乐。反倒是铃兰,这个小女孩内心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呢?她是因为喜欢“巫恋姐姐”才跟她玩的,还是因为她想要跟所有人搞好关系?或者,采取某些阴暗的想法,她是因为想要在大人面前装出一个好孩子的模样或是只是因为可怜巫恋一个人在角落里才跟她玩的?——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用成人世俗的眼光打量这对小女孩们,有篾言道,对人的猜忌反映内心的模样。孩子们的交往便就是这样神秘、曼妙朦胧难以探明的,为什么她会跟她玩起来,明天又换成了别人;为什么一对看上去很好的朋友头一遭吵了很大的架,第二天却又都哭着和好?这不是我们能够用理性参透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孩子们的内心一定比起我们预料的要纯粹得多,好的方面也是,不那么好的方面也是。

因而,当铃兰以普遍的待人的热忱对待巫恋的时候,当巫恋不知何时开始接纳这样的热情并且从心底感到某种朦胧的喜欢的时候,一对比什么都坚固的友谊便已经开始生长、壮大。巫恋开始期待铃兰每天的到访,她会带来新鲜的故事,岛上各种大人们的事迹,她还会带回来各种属于好孩子的奖励跟巫恋分享,糖果、饼干,有时是一句夸奖铃兰也要对着巫恋复述一遍,好像巫恋也被夸奖了一样。巫恋感到了不具名的情绪在心底萌发,她并不知晓这样的情感的实情,小莫提也不知道,但她并不感到困扰。她喜欢跟铃兰呆在一起,直到这点对她就够了,对于我们也就足够。

 

但是铃兰比起巫恋要心细地多,她比起巫恋在待人接物上有更多的经验,也就更懂得如何跟巫恋姐姐处好关系。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自觉,因为铃兰想要跟其他人好好相处,因而注意怎么样不去冒犯别人也是重要的,再重复一次,孩子们的心思比起成人要纯洁得多。铃兰从巫恋姐姐那里听到了许多故事,也听过巫恋姐姐将许多现实中的事迹,但是巫恋从来不讲她自己的故事,她也不自觉地不去讲那些她自己不理解的故事。因而,在铃兰听到的巫恋讲述的故事中,她也几乎听不到关于家庭的故事。巫恋自己并没有什么关于亲人的记忆,因而她便也就不能够理解那些讲述“父亲”、“母亲”和“孩子”的发生在一幢房子中的故事所具有的内涵。因而,她也就自动忽略了这样的故事。这样,她的讲述故事中悲惨和不幸的故事也就占了很多,关于幸福美满的家庭的故事也就占了很少。铃兰是一个很敏感的女孩,久而久之,她便也就知晓巫恋并不喜欢提起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情。她知晓这点后,便也就在和巫恋的聊天中避开家人的话题。铃兰并不知晓这样做是否就是最好的,或者说凭借着铃兰的认识,她并不能深入地思考这样深刻抽象的命题,因而,她便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铃兰在岛上已经度过了一两年的岁月,虽说如此,但是铃兰却对具体的时间有着比起其他人,只稍逊于PRTS精确到秒的档案,都更清楚准确的认识。因为,铃兰和她的父母有了一个约定,当她怀中的御守中的滴答声停下的那一刻,铃兰便能够与她的父母相见。为此,铃兰产生了记日记的习惯,将时间滴答流逝的每一天中的经历都记录下来。为了能够帮助她更好地记住流逝的等待重逢的时间,为了能够在再次相见的时候将自己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告诉父母,告诉他们在他们不在的时候自己的成长的历程。

上满发条的滴答声的节奏一点点变得缓慢,到了一定的可以被分辨出的程度,铃兰也就知晓重逢的临近。其实,早在一周前,铃兰就从干员哥哥和干员姐姐神秘兮兮的口气,以及负责对外接待以及访客对接的干员在她面前不自然的情形中,她便能够知晓这一刻的将要到来。在切实地认识到这一刻真的要到来之后,铃兰首先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这是当然的,从未离家的少女在外独自居住两年之多未曾与至亲相见,岛如同船只在海上飘荡,音讯传递并不一直畅通,有时多达一个月在荒地中前行难以与外界通信,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懵懂的铃兰也会从心底感到莫名的失落。如今,终于可以不再被时间和空间阻隔彼此的思念,内心中的想法能够私密地直截传达,彼此的内心和身体紧紧相贴。对于年幼的铃兰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值得她为此兴奋整整一周。

铃兰开始如同任何一个准备外出旅行的孩子一般仔细盘算重逢的每一刻的计划,最好能够让最后的重逢如同内心中的计划一般严丝合缝地实现。一般来说,岛会短暂地在移动城市停靠以获得补给,人员流动和最重要的资讯交换,时间大约是三天。也就是说,铃兰有整整三天的时间能够和父母相见。三天!那是整整两个晚上和三个白天,是72个小时,是4000多个分分秒秒。虽然实际上船只并不会在第一天的大清早就抵达移动城市,访客也并不是整个过程中优先级最高的一项,并且访客可能需要在第三天的上午便离开岛。但是,但是,那是整整三天。铃兰无法不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兴奋。她可以在看到父母后一下子飞扑到他们身上,跟他们喋喋不休地说无数个“爸爸”、“妈妈”和“我很想你”,向他们倾诉这两年来她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从见面的第一刻开始直到最后;她可以在过了许久许久之后跟父母再次坐在一起吃晚餐,看见父母因为食堂的哥哥姐姐做出的好吃的而流露出的由衷的喜悦(她已经从干员们的悄悄话中知晓那一天食堂会特别地准备尤其丰盛的食物);她可以在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访客的宿舍有足够容下两个人和她的九条尾巴的大床,到那时,她可以在临睡前和母亲躺在被窝中私密地呢喃,可以久违地充分体会母亲身上令人感到熟悉的令人感到无比安心的气息。这本是她以往视之为理所应当的生活中的细节,也是她的童年因为矿石病而一下子被无情中断的、原本可以一直延申的、如今又将得以宛若昨日重现般复现的生命历程。

到了最后,对,最后也是必须要安排的。她会和父母告别。这一幕本应该是伤感的,但是父母一定会和铃兰重新定下重逢的约定,而后伴随着再次重逢的希冀,怀揣着“等待与希望”,这两个父母最后带给铃兰的瑰宝,她会与父母完成最后一次拥抱,她会噙着泪花和父母分别,远远地对着父母挥手。母亲一定会哭出来,但是为了不让铃兰看见她会直直地背着铃兰走,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也不再回首,铃兰知道这些。铃兰也会一直目送父母离开,直到他们远远地消失在视线之外,岛即将再次启航,她才会离开。

铃兰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斟酌这一切,每个细节,每个时间点,她都反复地在脑海中推演。这一切美好情形仿佛真的展现在她的眼前,带着无比美好的心情,铃兰的内心中涌现出种种昭示着快乐的心流。在最终到来的重逢来临前的时刻,铃兰便已感到自身沉浸于快乐之中。想象中的种种情形幻灯片一般地在她眼前一幕幕呈现,使她恍惚中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玄。铃兰感到有些飘飘然,以至于在晚上,当巫恋给她讲从书中读到的故事的时候她仍自顾自地考虑即将到来的重逢,而忽视了故事本身。

巫恋察觉到了这一点,巫恋停下了讲述。过了一会,当巫恋柔软的声音从铃兰脑海中消失,铃兰才发觉到自己的失态。铃兰一下子羞红了脸,连声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巫恋盯着铃兰的脸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我只是,”铃兰刚要脱口,便意识到自己即将犯下大错,“不……没什么。”

“过几天,等停靠移动城市的时候,我会有访客。因而有些过分兴奋了,对不起巫恋姐姐。”铃兰仔细斟酌了她的语言。

“是你的家人么?”

“嗯。爸爸和妈妈应该都会来……”铃兰的声音越来越小。

“对不起,巫恋姐姐,说了不合适的话。”

“我没关系的,你不要因为我感到愧疚。”巫恋仔细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只要是稍微具备人情世故的能力便能够一眼猜出此时这只小九尾狐内心在想什么。

“嗯。”铃兰勉强地答应着,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飘渺,仿佛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听着,你一定要顶高兴顶高兴地跟父母在一起,知道了么?我便也就和平常一样,不要担心我,好吗?姑且作为姐姐还轮不到你来担心。”巫恋装出强硬的语气,但眼前泪眼汪汪的女孩很难让她狠下心来。

“嗯,知道了巫恋姐姐。”铃兰勉强地说,“对不起巫恋姐姐,我先回寝室了。巫恋姐姐晚安。”

随后,铃兰耷拉着耳朵走出了休息室,空空荡荡的休息室只剩下巫恋一人,冷气有些过于强烈,出风口发出隆隆的声音。巫恋感到稍微有些冷清。

 

舰船停靠移动城市的时候往往便成了岛上的节日,在荒漠中行进了个把月之后,这次停靠时的活动便显得格外隆重。平日里空空荡荡的走道此刻不时穿梭着人影,设施维护人员、各路访客以及靠岸期间上下岛轮换的干员们使得整座岛一下子显得生机勃发。岛上每个人在此刻都忙碌了起来:有些干员在走道上飞奔,他们结束了当日的训练准备下船去移动城市里逛逛;医疗部忙着联系对接上岛的患者和家属,安排收治床铺;而更多的人们则一齐涌向食堂,那里被布置成了节日庆典的模样,中央食堂正马不停蹄地赶制肴馔,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令人感到温暖的气息,一派热闹祥和的氛围。巫恋独自一人坐在食堂的角落,望着准备庆典的人群,此时她比寻常更显得格格不入。莫提很快回来,捧着苹果和些许其他食物。苹果由于方才得到补给的缘故,比起往日质量都更令人感到满意,这是极少数巫恋对靠岸期间感到美好的印象。

她回到休息室,大多数孩子们被食堂暖和的氛围所吸引,一窝蜂地在食堂中围着新面孔转、抢着受欢迎的食物吃。休息室便一反常态,早早地便空了出来。巫恋舒服地窝在熟悉的角落中,没有孩子们往日的吵闹,这一刻她感到恬寂、安心。小口小口地啃食着莫提带着的苹果,巫恋努力放空自己。但过不了多久,一个念头便蹦了出来:铃兰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医疗部今天应该没有培训,大概靠岸之后没多久铃兰就去登舰口了罢。现在她们,她和她的父母应该正在访客寝室,之后她们会去食堂。食堂里有很多丰盛的食物,而且那里的环境非常温暖,温暖得巫恋有些感到受不了。丽萨应该很喜欢那样热闹的氛围。丽萨……今晚她会来休息室么?应该不会罢,她应该会和她的父母在一起。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晚上,不,两个晚上罢了。

巫恋意识到,她此刻竟有些感到落寞。这样的落寞并不是毫无依凭的,她能够从记忆中慢慢捕捉蛛丝马迹。她意识到,自己有些算错了。她不喜欢休息室里的其他孩子,因为她们总是在吵吵嚷嚷,更重要的是,她们总是在讨论关于家的话题,她们的父母拉,她们上岛之前的生活拉,现在的生活如何如何,多么想念以前的生活拉,凡此种种。巫恋不喜欢怀旧,她觉得她的过去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不如说现在的生活显然更让她感到满意。她也不喜欢别人总是提到她的父母,尽管她并不认为她有什么必要的理由不喜欢。父母……么。巫恋的思绪一时陷入僵局。也许是岛上的气氛过于热烈,又或是休息室今天显得格外冷清,巫恋感到冷气比以往更为刺骨。冷气从出风口不知疲惫地嘶吼着直冲出来,与暖呼呼的亮黄色的墙纸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将只剩下巫恋一人的房间渲染得迷离令人感到不知所措。巫恋一下子想要逃离。

巫恋早早地返回寝室。躺在床上,关掉灯,任凭窗外皎洁的月光均匀地洒满整个房间的地板、也洒向床的一角。巫恋并不感到困意,清醒地躺在床上,巫恋做起了梦,她仿佛能够一眼看见眼前出现的曾经生活过的别墅,看见枯萎的无人打理的荒草,看见大厅的落地窗,看见窗前的一盏落地灯,以及散在四周的一本本厚厚的精装书。这构成了巫恋对于她的过去生活的印象的全貌。无数个夜晚,巫恋便是这样在落地窗前度过了绝大多数清醒的时刻。出气的是,巫恋的记忆中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父母的记忆,甚至连战战兢兢地侍奉她的佣仆们的记忆也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巫恋的世界中,除了她,空无一人。

巫恋一下子清醒过来。或者说,从她的记忆中抽身而出。银白色的月光一点点地爬上了她的床铺,照在她的双足上,显得皮肤分外的惨白。巫恋感到无所适从。她又开始不自觉地想丽萨,想象丽萨此刻在做什么。丽萨大约已经从食堂中出来了罢。现在的时间还早得很,她应该还在跟父母聊天,告诉他们她一直以来的生活。她会跟他们说自己么?当这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巫恋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自身也不过是和铃兰稍稍有些交集罢了,她并不认为两人是十分亲昵的,或者说,她同样对于亲昵关系这个书上看到的词语缺乏想象。然而,她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想象中的情形,丽萨和她的父母在寝室中相簇,在台灯柔和而稍显昏暗的氛围烘托下,悄悄地小声地诉说着什么,这一切呈现出一派柔和的图景。而她自己,如今则在凄冷的月光的映照下独处一室。两相比较,巫恋稍稍感到有些凄凉。她不禁问她自己,她究竟是怎么了?

巫恋回想起了什么。她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图景,在灯光反射在墙纸上将房间映照得明晃晃的休息室中,孩子们占据着房间中心的游乐桌围拢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她们过去的生活、她们的父母、病什么时候能好、病好了之后想做什么之类的事情,而在房间的一角,两个小女孩对着墙膝坐着凑在一起,其中一个粉色毛发的小女孩,指着两人中间的厚厚的精装书,在给另一个小女孩讲书中的故事。这是休息室中惯常的情形,以至于将休息室中的孩子们分成两类人成为一种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们”和“她们”。我们,就是我和丽萨。我们是同类,是一样的。在那群孩子们喋喋不休地争论谁的父亲最伟大,或是别的诸如此类的蠢问题的时候,铃兰总是专心地盯着书本,听着巫恋继续讲下去,完全不去理会那些孩子在争论什么。自然,巫恋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就成为合理的事情。何况,丽萨从来不提她父母的事情,丽萨也从来不会跟她讨论小时候的事情,虽然两个人的出身并不相隔很远,比起其他人来说。

巫恋自然地认为,铃兰便就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是自己的同路人。恐怕她自己也并不很喜欢提及自己的过去或者自己的父母。巫恋不是那种喜欢深究别人的秘密的人,“这样就好了”,她常常这么认为,只要能够聚在一起就好了,只要能够维持这样的状况就好了,就算这样的状况维持不下去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困扰,但是每天能够有些许的闲谈,能够给一个比自己小的可爱的女孩子讲故事,能够有一些亲昵的互动就好了,这样的事情感觉并不坏,不如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渐渐变得重要,成为她自己每日的日常,她自己却对此并没有那么的实感。这样就够了,不用再去深究下去了。直到那一刻。

巫恋从来也没有想过,铃兰有一对父母。这样的问题似乎听上去很奇怪,但是对于巫恋来说,父母是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的确,人人都有生养她的男性和女性,他们被称之为父母。这是常识,但是,作为一种亲缘关系的父母的形象则在此之外。巫恋并没有那样的生命经验,父亲和母亲,她对此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他们会彼此相恋,然后产生子女。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巫恋无从知晓。如今,丽萨的父母切实地存在于世上,不仅如此,他们现在就和丽萨在一起,在百米不到的访客宿舍中。这样巫恋感到无所适从。巫恋内心中确乎燃烧起了不一样的感触,她稍稍有些感到被背叛。既然如此,为什么丽萨从一开始就要靠近自己?她为什么不加入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中间,去因为谁的父母伟大而争得面红耳赤呢?难道……

就此打住。巫恋内心中的理性占据了上风。随后,她便意识到,将自己与丽萨划为同类本就是一件自作主张的事情,丽萨并不因为要成为同类而与她交往,何况自己才是后来者。只是自己擅自以为自己和丽萨是一样的,而后又有了各种各样如今回想起来甚至有些失礼的想象。是啊,自己本来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与其说是一种感伤的抒发,不如说巫恋只是再次确认了这样一个暂时被抛之脑后的事实。莫提今晚感到非常兴奋,因为岛上的访客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情感,其中有莫提赖以为生的。但是,也有不一样的情感在静悄悄地弥漫扩散最终充斥着整座岛,此时,巫恋正陷入其中的一种之中。在清醒之后的下一刻,她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既然,她自己已经对于自己独处的状态感到稀松平常,那么,她之前,究竟在为什么感到心焦?

这一晚,这个问题反复萦绕在巫恋的脑海中,到底是丽萨身上的什么样的要素使得巫恋的内心发生了如是的转变,巫恋感到困惑。她感到难以入眠。

第二日,庆典还在继续,岛上的氛围与其说是有所沉寂,不如说伴随着更多的访客的进入而变得进一步高涨起来。与家人相会的孩子们在走道上奔跑嬉戏,而更多的干员则在勉力维系岛上的基本秩序的同时紧锣密鼓地安排停泊期间的物资和对接情况。食堂内人山人海,充斥着各色好闻的气息。对于巫恋来说,这样的热闹情形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大清早便前往休息室,但那里早就被疯玩着的孩子们占领。无奈,她只能回到寝室。莫提在她的允许下出去觅食,中间给她捎回了些许食物之后便又不见了踪影。巫恋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看书。陆行舰的这一侧背向移动城市,窗外便是与平日无异的一望无际的荒原。干员寝室平日里是很少有人的,因而成为这样的节日中难得的清净去处。巫恋喜欢这样的安静氛围。

巫恋还在继续昨晚的思考。她的面前摆着这几周一直在读的故事集,而实际上她读的并不快。从上一次读给丽萨的地方开始,望着那些熟悉的单词的连缀,巫恋的脑中一下子浮现出在休息室中的情形。她比铃兰年岁更大一些,因而她比铃兰的身高要高一些,加之她读得很多,她的阅读速度和阅读能力便就比起铃兰要厉害得多。因而,每当她读完一段的时候,铃兰便会低头对着书本静静地默读,对着字句增加理解。这时,巫恋便能够静静地看着丽萨,看着她散发出好闻气味的金发,看着她自然摆动着的大耳朵,这样的情形成为了每天晚上的惯常。如今,巫恋仔细地回忆自身对于丽萨的印象,回忆丽萨的小脑袋,回忆丽萨的言行举止。究竟是什么给了她那样的触动,巫恋显然到了最后也没能搞懂。不如说,问题的根本并不出在铃兰的身上,古谚云,顺着歧途抵达不了终点,巫恋努力的回忆并不能给她带去真正的智慧,反倒使得她对于丽萨的印象在她的内心中更清晰地浮现。巫恋稍稍有些感到挫败感。

巫恋继续她的阅读。童话故事中并没有多少好的结局,过长的阅读又使她感到手脚冰冷,天色逐渐暗淡下去。阴天,室外阴沉沉的氛围使得巫恋感到情形实在坏极了,心情也随之感到沉重。莫提回来了,一开门便直截倒在了床上,流露出莫大的餍足。肚皮上的线崩掉了,露出大片雪白的棉花。

这下满意了?

莫提点点头。

你在这别动,别把棉花掉出来了,我去给你缝上。

苹果已经耗完,巫恋拐去食堂。人群尚未聚集,这使得巫恋感到稍稍好受一些。等到她回到寝室填补上莫提身上的大窟窿,时景已然很晚。在她纫针的时候,莫提身上的情感被她敏锐的捕捉。自然,其中大多是悲伤的,但是,不经意间,莫提身上沾染了其他的不一样的气息。巫恋无法理解那样的情绪,本来便已经混乱不堪的心情此时变得更为驳杂。兴致阑珊,巫恋在缝补好莫提后便早早准备休息。这几日她感受到了丰富的心情,这样丰富的心情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心情,这样的情形让她感到焦躁不堪。

再次,巫恋难以入眠。她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丽萨的缘故。但是,如今她的内心的确产生了再次见到铃兰的希冀,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与铃兰再次相见便意味着混乱的嘈杂的停泊时间便已彻底过去,属于她的日常的洪流将再度起到决定性的效力,日常将再度回归她的生活。巫恋心中已经产生了这样的迫切心情,这两日的经历变得无法形容,她并不乐于看到自己被如是多无名的心情所左右。巫恋陷入朦胧的状态。而后,她仿佛听到了敲门声。门打开,走道的光亮照出一个小小的轮廓。

是丽萨。

巫恋能够分明地感到铃兰贴着自己的背躺在自己身边,小小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能够分明地察觉到她的双手,稍稍有些急促的鼻息,呼出的暖气能够在背部透过睡衣的衣料感受到。巫恋转过身去,只见铃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双眸明亮而清澈。两人相对而视,一下子感到氛围实在有些过于严肃,而后咯咯地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跟你父母在一起,不是么?难得的机会,你怎么跑到我这里了。

嗯……因为事先没有跟巫恋姐姐把事情说好,自己内心中实在感到非常担心。所以今天晚上跑出来找巫恋姐姐。

巫恋姐姐应该不是很喜欢热闹的时候罢,所以这两天都没有看到巫恋姐姐。所以只能挑现在的时间。打扰巫恋姐姐休息了么?

反而被丽萨担心了么……巫恋实在感到有些抱歉,

如果让你担心了的话,我才是实在需要道歉的人啊。

不……没有没有。反倒是我……

所以,这两天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开心么?

铃兰低垂下去的眼眸一下子放出光来。

嗯!实在是非常、非常开心。跟爸爸妈妈说了好多好多话,带着爸爸妈妈去见了好多好多照顾过我的哥哥姐姐们,还去了食堂,食堂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哦……

巫恋静静地听着铃兰一点一点地复述这两天来她的生活,与寻常时候的温驯恬静的丽萨不一样的、闪闪发光的丽萨的生活。皎洁的月光恰到好处地以两人为分界,均匀地撒铃兰身上,铃兰的形象在巫恋眼中变得熠熠生辉。

啊,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不,没有。不如说,能够看到丽萨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好了。嗯,这样的情形比起失落的丽萨实在是好太多了。真的太好了。

铃兰一下子感到稍稍有些害羞。

啊,对了。我跟爸爸妈妈讲了很多很多关于巫恋姐姐的故事。

欸,我么?

嗯,巫恋姐姐每天给我讲故事书,还有,巫恋姐姐还能够挑选出非常非常好吃的苹果,巫恋姐姐手工的能力很强,还有……

巫恋确乎感受到了什么,内心中的某处角落正在兴奋地起舞。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究竟是因为自身之前难以言喻的心情有了明确的指征,还是因为丽萨在凑近着跟自己说话……不,不是的。原因是,因为是铃兰在说出那些让人感到高兴又有些羞怯的话罢。太好了,自己跟铃兰之间能有切实的联系。嗯,这样实在是太好了。

所以说,一直以来都非常感谢巫恋姐姐。

还有,妈妈很像跟巫恋姐姐见面。所以,明天能够一起跟爸爸妈妈告别么……

铃兰的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

 

嗯。嗯!没问题,没问题的,我去,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好么?

铃兰缓缓抬起低落的眼神,约定了?

嗯,约定了。

嗯。谢谢巫恋姐姐……

巫恋姐姐,是在紧张么?

巫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感到紧张,并且明显地反映了出来。不……只是,我并不知晓丽萨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哦,很温柔,对我很好。妈妈一定会喜欢你的。明天,我跟你一起,好么?

嗯。因为是约好了的。

嗯,是约好了,呢。

 

铃兰走后,巫恋在床上辗转反侧。自己终于要认识到一位母亲。但是,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巫恋并不知晓自身的内心的情愫。恐惧来源于未知,因而,巫恋身上感到了对于不确定的事物的本能上的恐惧。但是,其实,那样的心情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渴求罢。明明是必要的事物,却被这样压抑住了情感。直到渐渐长大成立也没能对母亲的形象有一个切实的把握,恐怕对于巫恋来说,这其中定是五味杂陈的。当然,巫恋并不分明地知晓这一切。莫提温顺地躺在床的角落,微微抖动了一下。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悲伤的心情,只是,少女还需要自己去理解、去感受。

 

第二天清晨,巫恋早早地便无比认真地将自己洗漱干净,换上少数几套没有烧焦痕迹的衣服。她在镜子前反复整理自己的毛发。她并不知晓为何自己内心会感到如此紧张以至于胆怯。但是终于,她在自己的寝室里站定,等着丽萨带自己去见她的母亲。丽萨如期赶到。今天的丽萨穿得很朴素,但是很干净,给人一种自立的感觉,仿佛铃兰就要很快地长大一般。

早上好。

嗯。早上好。

铃兰带着巫恋向前走去。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巫恋发现自己竟有些迈不开脚步。

嗯,那就牵手罢。

铃兰向巫恋伸出来她的小手。

巫恋无论如何也没有不去牵上这只手的理由。两人缓缓地在走道上前行,巫恋紧张地无法分辨道路,她透过手心,感受到铃兰的温度,以及,虽然稚嫩,但是坚定前行的决心。

两人缓缓向前走去。

 

巫恋见到了铃兰的母亲。是个并不高大,但是让人一眼便感到是个干练的女性。铃兰的母亲只有一条尾巴。紧张到极点,这是巫恋凭借事后回忆勉强能够记起的印象。以及,在最后目送的时候,铃兰母亲的身影非常坚定地缓缓向前走去,就跟铃兰一样。这是一段奇妙的经历,巫恋也亲口承认这样的情形并不方便回忆和复述。铃兰的母亲走到巫恋面前,扶着膝盖半蹲到和两个孩子差不多高的高度,以一种极为温柔的神情注视着巫恋。

铃兰妈妈……你好。

嗯,巫恋酱。谢谢你一直以来帮助丽萨,感谢。

铃兰母亲缓缓地用手掌抚摸巫恋的脸颊。那是一只并不细腻,但是非常温暖的手,散发出淡淡的气味,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感。

辛苦了。

不知为何,巫恋竟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她一下子想要伸手去擦,却直接被铃兰妈妈抱住。脑袋靠在稍显单薄的肩膀上,巫恋能够仔细地感受到拥抱着的女性的心跳和温暖。那一刻的感触实在非常奇妙,巫恋并不想要哭泣,不如说,在那一刻哭泣实在有些过于奢侈。

她想要仔细体会铃兰妈妈的气味。

铃兰也被抱在另一边的肩膀上。此时,三人维系着一种紧密的关系。如果用外人的视角,也许会有人惊讶地说,两个小女孩好生像一对姐妹。这样的说法对,但其实也不对。女孩们只是在接触到大地残酷的真相前,尽力地守护自身的心情和温暖罢了。

被拥抱着的两个女孩,互相对视,欣然一笑。

 

送别了铃兰的父母后,铃兰在登舰口长久地注视着父母离开的身影。怀中的御守又开始传出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的响声。巫恋默默地注视着铃兰,注视着铃兰望眼欲穿的神情,还有嘴角淡淡的微笑。是坚强的笑容。

铃兰转过身,注视着巫恋。两人无言。

铃兰一下子扑到巫恋身上。

巫恋能够感受到铃兰急促的呼吸。但是,这并不令人感到悲伤。莫提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神情略显困惑。

能够和铃兰妈妈相见真是太好了。

嗯。

下次还会相见罢。

嗯。

那这样的话,要快点长大呢。

嗯。

好啦好啦。乖。乖。

铃兰的体温略微有些烫,是因为血管扩张的缘故。汗水微微沁出,散发出迷人的芬芳。悲伤是属于此刻的,明天,就在明天,少女们便会重新变得坚强,变得比以往都更坚强。少女们比起任何人都懂的等待与希望的道理。那么,至少在这一刻,便容许她们暂且展露她们属于少女的独有的柔软的一面罢。

少女们哭作一团。久久,不能平息。

 

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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