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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

2022-01-28 23:35 作者:一不硬核的昵称  | 我要投稿

“这周末陪我去逛动物园吧,好久没去过了。”张若莹一边低头刷着手机,一边冲我说。彼时我俩虽在一张床上,但我在床头她在床尾有一定距离,我还是感觉她好像一条蛇似的环住了我的脖子。

“过两天我要和我舅舅出海,少说也得两个星期吧。”我幻想轻轻把她环着我的胳膊拿开,那个像削了皮的嫩藕似的,而且还挺有弹性的胳膊。

张若莹是我女朋友,我跟她在一块一年多了,同居也有七八个月了。

“你舅舅是干啥的?你们出海干什么?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她的头还是舍不得从手机朋友圈上移开。她当然没听我说起过,跟她在一起以后我只瞒着她偷偷跟我舅舅出了一次海,而且也没提过这事。

“我舅舅是海盗。”我特意瞥了一眼她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张若莹终于抬起了头,盯着我,像个猫头鹰似的,习惯性微眯着眼,有好像发现老鼠的那种光芒,有时我觉得就算她闭上眼也依然盖不住她的大眼睛。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有照片,给你看看。”

“你长得好像你舅舅。”简直是猫头鹰般的锐利眼神。

“外甥像舅。”说实在的,猫头鹰有些种类也是很漂亮的猛禽。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也是长得很漂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还有一对绝美的细眉,她刚大学毕业就当了我班主任,刚开学我就爱上了她。有天她喊我到办公室去,拿着我的日记,那绝美的细眉微蹙,说暑假日记要真实,你这样瞎写是不行的。我告诉她那就是我真实的暑假生活,跟着我舅舅当海盗。她显然没相信,更不会信我偷塞到她包里的南美钻石是真的。我把钻石捡回来,想着是不是该换种方式再偷给她一回,正好看见一个跟她差不多高,肥腻光滑的男人挽着她——原来是她男朋友,后来我就没再提过我舅舅,也渐渐不再喜欢她了。

“所以你要我相信你舅舅是国际海盗?不怕我报警吗?”猫头鹰又把头扭到手机上,给某人点了个赞,我突然恍惚当初是不是正因为这份洒脱才喜欢她的,还是说因为她苗条匀称的身材和挺不错的脸。

“我舅舅没那么可恶,我们向来只劫外国船,护送中国船,人家还当我们是海军,次次举国旗感谢。”

这时的她活像一只皮毛油亮的小兽,在茫茫雪原的树杈之间欢脱地蹦跶,终于蹦到了床头,“你们海盗都干什么呀?”

“这次我们要去捕一头纯白的须鲸。我追踪它好久了,这东西可罕见啊。”我舅舅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没告诉她,我怕她知道了就非要跟我一块去,我也不是没想过带她一起远走高飞,但我总感觉有一天我会把她从船上蹬下去。我原本以为她会咄咄逼人地追问,还想着跟她吵一架来着,就这么偃旗息鼓属实有点期待落空。

她没说不让我去,也没跟我吵闹。没有划拉手机的另一只手打脖子慢慢游到了我胸口,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的时候,她另一只手开始放下她那个由到下巴长度的头发扎成的小丸子头似的辫子,游到胸口的手开始划拉我,除了又热又软乎以外每一处都像小蛇在爬,不由得寒毛立了起来,突然想到这女人是不是把我给绿了。

皮毛褪去的小兽急不可耐地趴到了我身上,像钓鱼用的蚯蚓似的,轻轻巧巧地把那粉色的舌尖送过来,假如我这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去做什么测验,此时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抓住它”而不是“含住它”。

“快点来嘛,我都饿了,赶紧的一会吃点饭去。”我怀疑她在暗示她要现出原形然后吃了我。

“那下次再陪你去动物园吧。”好歹当初是我上赶着追的她,那时候哪个男人不是头脑里住了个猥琐大叔,同居第一天又扭捏像个娘们,谁能想到现在面对着精巧白皙的酮体竟像个和尚。可雄性激素竟经受不住粉红的石榴色和那如雪融一样散发玳瑁色光泽的挑逗,让我在想一脚把她踹到床下的同时又动弹不得。嘿,真他妈窝囊。

实在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面对十好几个电话消息,也毫无解锁手机的欲望,宁愿打开手机各种软件儿寻找情欲,也不愿抬头看看盖条浴巾翘着还没吹干头发的张若莹,开始只是默默承受她的活力,而她那也是日渐消退的活力。

于是今天她也没有什么活力了。完事之后点了晚饭,没有洗澡就在那儿默默地嚼着,鼻尖上沁出了一层蒙蒙的汗滴。

对我和女友的关系,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是我追她没错,但在一起后是她养着我。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原因是她比我大,比我早工作,但是最主要还是因为我这个人一事无成,又没什么能力,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但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想过凭着懂点儿文艺长得白净点儿就去傍富婆,张若莹头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只有一个侧脸,当时只觉得惊为天人,然后从心里天生的怂斗争了半天后去表白,一下子成功了,却也没想什么其他的。

可说起来,我舅舅有钱,我跟着他也分到不少好处,但我要是开口要钱,就得陪他走一遭,不再跟他出海之后,我很快便搬到了她那里住,主要是因为这么着不用交房租。都说同居生活是情侣的一道坎,我觉得也是,时间久了什么感觉都没了,除了偶尔的厌烦,只剩下平淡和习以为常,我相信她也是这样,但她却总装出一副每天都很有激情很有热情的样子,可能她真的把我当弟弟了吧。

 

 

舅舅的船直接从本地的港口出发,一直没说什么的女友要求一定要送我上船。那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小船,拿着美国制的一艘驱逐舰改的——我舅舅说是——反正我没见过驱逐舰。舰上配有几艘小快艇,我寻思把这船卖了也够咱爷俩吃一辈子了,何必在海上讨生活,舅舅说你不懂,这船是你舅妈,我就没再说啥。

到了码头,女友竟显得有些悲戚,说要我注意安全,开着手机点,回来了就赶紧回家。我舅舅说,外甥媳妇儿你放心吧,我们都是老江湖了。海盗说江湖,格局属实小了。然后张若莹几乎要和我挥泪告别,但我怀疑下一秒她就会笑出声来,这么一想,我果然是被绿了。

“扬帆,全马力启航!”舅舅得意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从没见过这么张狂的海盗,非要立个大帆,驱逐舰上插帆,丑爆了。

“怎么样,外甥!还是这样的生活自在吧。”

“我们上哪儿啊?舅舅。”这次出海的具体安排,他啥也没和我说。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他突然换上了一幅意味深长的样子。

船往东跑,进了公海。我舅舅对我蛮好的,估计不至于把我卖到印度或者菲律宾去。现下我们先去收保护费,舅舅掏出了一份地图,据说纸质地图比电子地图更符合海盗的气质。他带领他的队伍征服了几个还没怎么开化的海岛,自然要收取点财物才合适,我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跟几个熟悉的水手说了句话,回了自己的房间。

莫名其妙我就睡着了,保持着在床上坐着的姿势。在此之前明明很清醒的看着书,唰一下就失去意识了。姿势不当使我头晕脑胀,于是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船根本没有动,估计是大海千篇一律,到哪儿都一样吧。

这一觉睡了两天半,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舅舅倒大大咧咧没放在心上,我以为你去泡妞找乐子了呢,他说。船上有不少他从世界各地搜罗的美女,他很大方的让我随便挑。我打开手机,居然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信息轰炸,反而让我产生了好奇。朋友圈里是她和闺蜜们的合照,电影票根、吃的东西、奶茶、新衣服,我点了个赞,运动榜上,她已经连续三天占据了我的榜首,远超第二名我那个当健身教练的同学,使得那张我俩的合照在上面挂了三天。人家都是放榜首一张表情包、好看的图片之类的,或者给某某某打广告我也能理解,唯独张若莹放张合照我实在理解不了,一直放在那里,很蠢,但是要换了,别人该以为你俩分手了,还要跟他解释一通,还不如真分手来的方便。

舷窗外头的海风猎猎作响,在屋里睡了两天多倍感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又烦得慌,估计是风太大的缘故。我舅舅监视着洗甲板的船工,为什么要在风这么大的时候洗呢,一会儿不又脏了,舅舅总这么让人难以琢磨。那水管里喷出的水和似乎是刚做的梦、尽力勾着眼线的张若莹、某天晚上夜场电影散后街上的霓虹灯以及她那个丹顶鹤似的闺蜜,在我脑中重叠在一起。冲得我头发蒙,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我现在可算是逃开那个出租屋了。

于是我下回来好几个交友软件,不知道在海上能用不能,打开一看,不禁感叹这玩意儿还真是强大,在这还能找到附近的人,不过最近的也有几十千米,定位到海里,可能是自驾帆船的游客。我漫不经心地找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女生,资料上写着身高一米七多,正欲深入交流一下,忽然蹦出来张若莹的消息,问是不是到陆地有信号儿了,才想起我习惯性点赞了,应该不点的。我想不回她算了,但有消息不回,不管是谁的我都莫名心慌,尤其是只发了一两句话那种。隔了半小时,我回她一个没有,信号不好,那边高个儿女生好像挺有兴趣的,发了张照片给我,我就没再回她,专心致志对付手机上几个女的。聊到最后有两个要我给钱才行,要我给钱——那绝对不可能,还有一个让我回来就联系她,她马上就要找我,还发了好几张穿得特别凉快的照片,然后便发现有一张露脸的照片居然非常像我女朋友,再发来几张,越看越像,赶紧把她给删了,最后只剩下那个高个长得贼像九十年代港星的女生,她两个害羞的表情一发,我差点当场一拍大腿就开快艇回去。

幸好船及时落锚停靠,舅舅招呼我下船,小岛上,国王带着他的子民已经在迎接我们了。舅舅终于向我交了点底,他最早知道那头白鲸,就是上次来这里看到的,当时很惊奇,一问才知道白鲸在此地出现了好几次,岛民已经把它供奉为图腾,此番收保护费是以打听白鲸消息为主了。

岛上的人都很淳朴,可惜不免有些呆呆傻傻的,瞪着纯真的眼看着你,献上自己种的玉米捞的海胆海贝。岛上似乎缺乏娱乐,欢迎仪式很枯燥,连奇怪的歌舞都没有,除了国王与舅舅谈笑风生以外,其他人都在低头猛吃。我借口上厕所,准备在岛上逛一圈儿,找个僻静的地方玩会儿手机,可这地方接近赤道,纵使椰影摇曳,海水蓝如丝绸也挡不住紫外线暴晒,烫热了的空气不断从脚下返上来打脸,于是我决定回船上。船的抛锚点那片阴影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泡在水里,朝这边张望,金黄蓬松的长发垂到胸部以下,盖住了大片肌肤,竟不带一点水珠。她看到我,吓了一跳,突然潜到水里,露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带着多种色彩的鳞片,打了个五彩的水花,消失不见了。但我没看到她游去哪里了,甚至海面还是一样的平静,被船挡在阴影里,竟无一点水花。我给舅舅发微信,说我看见一条美人鱼,他说你是不是还做梦呢。我说你信有纯白的须鲸不信有美人鱼。他说,你别扯淡了,赶紧回来。

那个小港星好长时间没回话,一时间我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刚收起来手机,有个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穿一身兽皮做的连衣短裙,下身却套一筒黑丝袜的少女,很混搭,很朋克,但又很性感,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问我是不是这船上的人,我没心思听她说了什么,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纯洁漂亮同时又火热性感的少女。一瞬间我忘记了小港星和美人鱼,至于张若莹应该在上岛之前就忘了,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就像当年和班主任那样,想来我似乎很容易看一眼便想入非非,但眼前这位少女却比所有曾在我生活中留下哪怕一笔的女性更轻盈地跳入最重要的一块地方,并且再也走不开了。

“你在看什么呢?你到底是不是坐船来的呢?”

“啊,我是,而且船长是我舅舅。”

“太好了,那你今天晚上再来这里找我哦。”她像一头奔跑的小鹿,消失在一片林子里,我都没反应过来,不过这是因为我有些出神,发呆地望着她跑开的地方。

舅舅又催我,说要商量白鲸的事了,让我赶快回去。这时我忽然想到,我也是很喜欢鲸的,这是受我一个好朋友的影响,他是很喜欢鲸的,尤其是须鲸。他告诉我,人们总认为鲸整天一张嘴就能吃饱,又没有天敌,整天只能无所事事地在海里游,不定时上来换个气,广阔的海面不见一个同伴,很孤独,其实不是的,虎鲸会攻击它们的,而且虎鲸是海豚科的不是鲸,它们只能凭着身子大,不会轻易被撕碎而已,其实没办法还手的,他们也从不孤独,只要有足够的海域有什么孤独的呢,把它们放海洋馆里有很多同类一起,那样才会孤独。

后来我这个好朋友自杀了,我一直以为他那样整天嘻嘻哈哈,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就算自杀他肯定也是会划一艘小船到一个他认为足够了的海域,顺便找找他最喜欢的鲸,最好是被统称为须鲸的一类中的一种,然后再也不回来,其实我忽略了那天谈到鲸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郁不安。

有一次他去日本某个偏僻乡下旅游,大概在北海道那边,因为是旅游胜地人反而很多。他给了我拍了几张照片,风景确实很美,有雪,有小屋,有湖,有酒,宁静放松,说建议我也来这里度假,他都想住在那里了,然后娶个本地女人,我说我也想啊,你咋不喊我一块儿,自己就去了,他说下次,下次。当天晚上,他吃了半瓶安眠药然后跳进那个尚未冰封的湖里,再也没有浮上来,救援队的人说,湖很深,而且水草、树枝很多,跳下去的人大多被挂住,很少有能上来的,才知那里同时还是个自杀圣地,湖里死过不少人,这或许就是他所说的很多同伴挤在海洋馆里,那种拥挤的孤独感吧。我连夜坐飞机去了日本,很快又飞回他老家,跟着他父母女友一块发送了他,可总觉得他还在,掏出手机一看,竟有一个物流到货信息。打开云柜,是他专门跑到札幌, 买的手札和一个小工艺品送到了,据说是当地的吉祥物。我记得他说抱歉没叫你,先给你寄几个小玩意,你要想代购什么东西这次我一定义不容辞,我说你给我带个日本女人回来吧,穿着和服等你回家递上热毛巾的那种,这才觉出他确实是不在了,不禁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傻子。那个小东西现在还摆在我家,可他结束生命的那个地方那个湖,我已经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可能这次我来找白鲸也是为了他吧,不过大概率不是,因为我之前好像从未想起过他,不过既然现在想到了,我也就不下次再想起你了吧。

舅舅和国王谈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总之是白鲸近期出现了几次,全是在这附近,最近一次仅仅在两天前,又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两天时间它也游不了多远,就算地毯式搜索也不会很费事,更何况我们还有设备。当即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便各自回到小草屋去了。我偷偷溜出来,跑到停船的地方,她果然在那儿等我了。

“你们明天要出发追白鲸对不对?”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弄得我一时有些慌张,见到漂亮女人就慌,似乎是天生的,但我想起某位哲人说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同时越漂亮的我越慌,所以这是长期进化留下的某种自我保护机理也说不一定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说的,就是跟你们一块儿商量的那个家伙。”

“你是公主?”

  她点头默认,原来国王想让她接待贵客,她不想去,就在岛上乱窜,碰上了同样乱窜的我,她说她想要我偷偷带她一块去找白鲸,同时不断摇晃我的胳膊。她不说要来我都想带她一块走,没想到在我还没敢开口之前竟有惊喜,似乎我和公主有着莫大的缘分。于是公主又欢快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又径直跑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便发现公主已在门外等我了,不等我开口就拉着我跑到了船上,等舅舅来了,才跟他说明情况。他说小子好手段,把这么漂亮的公主拐来了,这才有点儿海盗的样子。

舅舅指挥着把国王的贡品搬上来,接着下令先去劫一艘将从附近经过的商船再找白鲸不迟。

“左满舵。”舅舅俨然把商船当成了海军一般,像在打《盗贼之海》似的,豪迈极了,可商船毕竟没什么武装力量,我们只是像看维京海盗电影一样便好。在炮火下,公主与我相谈甚欢,完全不像封闭海岛上的人。我不爱跟别人说话,有些事说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也不说。即使是朋友,我也不会跟他们说太多自己的事,也不会去问他们,可面对公主,我竟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把一切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包括我和我女朋友,她也同样告诉我很多她自己的事。

“你很喜欢鲸吗?”公主侧着头问我。

我说“是,主要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

“那为什么你不带他一块儿来呢。”

“他死了。”我看见公主似乎还有话要说,她的唇动了动。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是纪念他吗?”

“我是逃出来的,和你一样。”

“严格来说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告诉我爸了,但我觉得我是逃掉了。“

我原以为她是偷偷跑掉的,现在看来,我们俩真的完全一样,因为张若莹也是知道我要出海的,其实我也不算逃开了她,或许也算。

几枚炮弹缓缓入水,划开,爆炸。舅舅像斯巴达勇士一样,高举着不知从哪来的刀,拖着战利品回来。他交给我一箱子宝石,里头红宝石蓝宝石玉石种类很多,叫我严加保管,下船再分。公主望着炮弹的残骸和船上掉下来的碎屑在海面上缠成了一个旋涡,拿出相机拍了张照片。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白鲸的事,像我们生命一样的白鲸。”

“芥川龙之介的《舞会》?”

“是,你读过?”

“应该我问你吧,你在岛上读到过?”

“我爸送我去中国上的学,其实我们早与外面相通了,没有军事力量才寻求保护的。今天的海上。让我们想起了那场维新时期的舞会 ,热闹,却又那么不合适。”我明白她的心情,虽然旅程才刚开始,虽然舅舅还那么精神饱满情绪激昂。

“你为什么要找那头白鲸,不当你的公主了呢。”

“因为我喜欢你,你信吗?”她狡黠地笑了一下,像是太阳碎裂在她脸上一样。当她说完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信了,但我却习惯性地怂了——明明这时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像在向张若莹表白那天,怯怯懦懦的半天没动弹,让她闺蜜一把拽了过去。刮了一阵风,好容易开口的一句话,跟着风走了,公主大概从我脸上读出了那几个字是“我信”,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到船头。战利品似乎快运完了,我舅舅跑到船头欣赏战果,船在大海波浪的冲击下轻微晃动着,公主一直走到船顶头,然后拽着我一块跳了下去,在落到海面之前,我好像看到舅舅冲着我竖大拇指。我以为入水之后,公主将会显现她的真实面目,原来是那个美人鱼,但并没有,她比那个美人鱼还要漂亮。她因为从小在海岛长大,水性也很好,任凭我怎么在水里惊慌失措地扑腾,她只是搂着我。我呛了几口水,但不多,有她搂着我,我也不会失去平衡,不过我会下意识屏住呼吸,因为我连洗头时都会这样。等我渐渐稳定一些了,换了口气的时候,她把脸凑过来吻了我,像蜜一样甜甜的,有那么一瞬,我脑中浮现了张若莹的脸,但很快被海水淹没了。我舅舅在上面大声叫好,公主像一只海豚那样欢腾。这实在太狂野了。相比之下我就像一只搁浅的鲸。

公主加上了我的微信。我发现运动榜上,张若莹垫底,只有二百多步,朋友圈里还一片死寂,要不是还有那二百步我都怀疑她出什么事了。我发了个朋友圈,是了几张海岛、船的照片,还有我和公主很亲密地抱在一块儿的几张照片,没屏蔽任何人。公主给我评论了一句,不记得是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张若莹点了赞,又过了一会儿一串消息抢着冒了出来,在它出现更多之前,我把手机关了机。

 

 

开着大功率声呐找了三天,一点痕迹也没找着。那么大一头鲸,按说应该很容易找到,但它好像蒸发了一样。舅舅问咱们还找吗,我说要不再找找吧,公主说,再找个两三天没有再说,实际上我们都不抱很大希望了。这么多天,不光白鲸没看见,而且什么鲸鱼海豚通通都没见到。只有鱼,一群一群,很多很多,多的不正常,围着我们的船转,还经常往船上撞,给鱼群撞得散开来,一会又聚在一起。有好多鱼我压根叫不上来名字,甚至常年航海的舅舅和他的水手们也不认识,公主认了几种,却也再辨认不得了。

开始我们以为那白鲸真是什么神灵,这一群群鱼正是它现身的预兆,还觉得蛮激动的,而且这么多鱼确实也是一个奇观。时间久了,不免有些烦了,看着一团一团的鱼只感到头晕目眩。有的鱼速度太快,一头碰死在船上,看的我是极度厌恶,直想吐,偶尔被撞死的鱼没有沉下去也没有被吃掉,甚至也没漂走,而是翻着腹鳍瞪着没有眼脸从来没有合上过的眼,被其他鱼群裹挟着一块儿跟着船,或许它们是来干扰声呐保护白鲸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它们的出现毫无理由,只觉得诡异恐怖。

它们是影响不到声呐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发现白鲸。公主说,要是真找不到就算了,你跟我回岛上,以后继承国王位子,兴许它还会再次出现呢。这也挺不错的,我要不了那么大一片海,那只会让我恐惧,一个小岛已经足够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围在船周围的鱼越来越多,多到要把船抬起来,多到要把我们淹没。我看到有些鱼被船碾死被船撞死被同伴吞没然后消失不见,然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鱼涌入、聚集,速度远远大于消失的速度。在恐惧感达到顶峰之前,巨大的鱼群飞了起来,托着船一块飞了起来,同时还在聚集、聚集。船上的人全都涌到了甲板上,全部在欢呼、大叫、哭泣、嘶吼,只有舅舅挥着刀在劈砍空气。公主静静地坐在船沿的护栏上手托着腮,我自己在干什么,我却不知道。我们越飞越高,在脱离海面几米后,那个巨大、怪异、各色的鱼群化作了一头巨大的白色须鲸。它是哪一种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须鲸,因为我认得它下巴上那一片朋友曾兴奋地给我指示在图片上的须状沟状褶皱。

白鲸还在上浮,但已经没有了鱼群那样的混乱与急切,它缓缓地轻盈地,上浮,上游。不知道游了多高,我看见了远方一道山脉,而且我仍能清楚地看到广阔的海面。太阳似乎在以比白鲸还快的速度降落向海面,而后崩溃在山脊,但山脊却没被整个笼罩在光亮与橙色中,而像是充满颜料的气球破裂一样,溅得山脉上星星点点的大块橙红,又像把一个橙子砸在山上,往下淌着汁液。随着太阳的碎裂,黑暗涌入,整个船开始分崩离析,刚还在吵闹的拥挤人群停止了欢笑哭泣愤怒,只剩下惊恐与大叫,随着船的碎块掉了下去,大副掉了下去,水手、美人鱼、小港星都掉了下去,连公主也掉了下去,张若莹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也跟着掉落,只剩下我和舅舅,还有悠然的白鲸。

舅舅大声下令发射鱼叉鱼雷,早与躯体不存再无一人的船中竟射出了两柄钢叉——像是从前捕鲸者拿的那种——没入鲸的身体,它毫无反应。我们抓着钢叉另一头的绳索,落到白鲸背上。白鲸此时已经游到了天空,发出超声波。鲸会发出超声波吗,或者次声波,朋友应该给我讲过的,但我已经忘了。同时它又接收着星际间的信息,寻找着星丛的位置,向那里游去。我终于在白鲸背上站稳,跟着它游出了地球,它同时还在变大,从未有一刻停止变大,它已经超过了船,超过了逍遥游里的鲲。

舅舅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嫦娥,这么说是因为她跟我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的嫦娥装束、发型全都一致。她向我翩翩走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却是公主的容貌和身材,她握住了我的手,肤若凝脂,柔若无骨。我问她,你不是掉下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仙女吗?她说她本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佛祖座下一株仙草化身在人间,只因有缘于我,现下要带我去往极乐净土,在此特意等我。我说原来古装这么适合你,太美了。

白鲸的白色开始淡去,变得透明,像星空那样的颜色,于它身上点点闪光。我以为它要与宇宙融为一体,其实它只是变得透明,似乎也还在变大,不过已很难分辨出。公主或者说仙女与我十指相扣,我们一起轻轻坠入了白鲸,坠到了它的胃里,那里满是粉红叠色的星云和细小的微尘,喷涌着虚空作消化液。在胃里我得以清楚地看到,它用它那些须状褶皱辅助着,把大块大块的宇宙吞进口中,像一头鲸一样进食,四周的宇宙马上涌了过来,像海水一样,填补了它吞下的宇宙,它从中筛选出玫瑰云团似的星云与星尘,咽了下去,再把宇宙送回原处。

然后我醒了过来,公主半躺半靠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她说,你做梦了,没事吧。我说,你是仙女化身来的吗,她咯咯地笑了,说你梦到我成仙女了啊,那应该是个美梦吧,我说应该是吧。她又笑了,说赶紧睡吧,我困了,接着重新钻到了我怀里,和梦中一样柔软温暖,飘渺。

可我总感觉,可能是个噩梦,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

 

 

清晨,我醒的很早,公主还躺在我怀里,我没舍得喊醒她。舅舅比我起的还早,发微信说鱼全都不见了,实际上连海鸟也不见了,四下一片寂静。

我舅舅突然冲过来嘭嘭地敲门,我俩慌忙套上衣服出去,只听得我舅舅说,找到了。

他领我们来到甲板上,水手们都严阵以待,他往北面一指,其实不用他指,我们都看到了,正北方向有一庞然大物,在海面浮上浮下,是那头白鲸,瀑布从它抬起的尾巴上倾泻而下。舅舅说,即使已经肉眼可见,声呐依然毫无动静,看来这家伙还真有点神,只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其他人也都很欣喜,我却异常平静,或许是因为那个梦,或许是别的什么,公主也是,她眼中的平静是我认识她这几天以来,这个活泼的姑娘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舅舅说:“我们先靠近它,仔细看一看。”他似乎怕白鲸会逃跑不见,让船以较慢的速度追着它。白鲸浑不在乎,任凭我们接近,当离得挺近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白鲸掉转过头来,把头冲着我们,我听到有人大叫“这可真是神兽啊。”

我和公主站在一起看着它,我发誓,当时它绝对在盯着我们看,公主也悄声说,白鲸在看我们,仿佛怕让谁听去似的。从它的眼睛中,我看到大海的倒影,像一座湖,一座冻上的湖。

毫无预兆地,白鲸喷出了一股水柱,接着开始变大,船上开始欢呼,舅舅在欢呼时显得很理智,让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露出了海面,那个颜色是我生平见过最柔最纯的白,但却有几处是灰的黑的。

“它快要离开海面了。”公主说。

白鲸越变越大,越变越轻,那些褶皱已经露出一部分,估计真的很快要离开海面了,它的头已经抵到了船上,轻轻的把船推远。我走到曾经我们跳下去的那个地方,伸手抚摸它,公主也跟了过来。它皮肤粗糙,坚硬,却有弹性,像一块粗铝板,虽硬却能摁动,奇怪的是它的皮肤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我已为它露出水面太久了,风干了,给它倒了一瓶矿泉水,却全部滑落,没有半滴留在上面。

终于它不再变大了,只剩尾巴尖朝下,泡在水里,它缓缓抬起那个硕大的没有水落下的尾巴,当完全抬出来的那一刻,白鲸像一颗巨型肥皂泡,轻轻地破裂了,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没生一丝影响。我以为当时它也像泡泡破裂一样,发出了“啵”的轻轻一声,仔细搜索记忆后,发现其实没有一点儿声音。

“其实昨晚我也做梦了。”公主说。

“你梦到什么了?”

她微微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摇头不说。停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应该也是个美梦。”

我想起了那箱宝石,抓出一把,掷向了海里。红的、蓝的、绿的、白的,甚是好看,像小时候往河里扔石子看水波一样,单纯且无意义的快乐。在我连撒了几把宝石后,舅舅终于发现了,赶紧冲上来夺过宝石,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偷偷藏了两颗红宝石,没拿钻石,是因为我觉得那玩意儿不过是碳单质,实验室都能造,太虚。我把手心递到公主面前,她迟疑了一下,拿起了其中一颗。

旺盛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我们的目光在潮湿的灰色空气里短兵相接,她仿佛会读心术一样,说出了那句话,终于打破了沉默。

“要不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家吧,在海上漂了这么些天。”

我忙不迭地回答:“啊,好,我送你回去吧。”从那一刻起,我才敢百分之百确定,公主她和我心意相通灵魂共鸣。

船将海水复归于海水,连日的阴雨久下不停。好像被白鲸传染了似的,只觉得无比干渴,我张开口,感觉不出一丝的凉气与水汽,便又闭上,像只离了水的鱼,无力扑腾,连开合嘴巴也不甚急迫了,我开始怀念起那日海岛烈日,怀念被晒得找不着北。

“那么我就回去了。”

 假如她会握着我的手,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跑,在烈日下,轻轻点点,跑过海岛,跑过大海,跑过海中的蛙鸣,跑过采光不那么好的出租屋,跑过城市里看不见的白鲸,直到累瘫在地,直到化为泡影,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然后她真的牵起了我的手,在灰白的天幕下,发足奔跑。她跑得很快,我绝对跟不上她的,就像旋转木马,永远追不上前方的同伴,也永远不会与身后的人相遇,无尽的轮回。于是跌倒在沙地,流出一片金色的血,”那么有缘再会吧。”

我俩相拥,欢笑 ,接吻,不过我们都心知肚明,以后不会再见了。

 

 

海上的日子愈发无聊、烦闷——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我打开手机,小港星跃入眼前,说着什么那几天有事,发了个定位,让我以后搬去她那儿住云云,假如她早生二十多年,一定能当选最美香港小姐,沉默了一阵,我把所有交友软件卸载了。我没有靠睡觉打发时间,而是躲避着舅舅的目光,站在船头不知所措,时间久了,倒也想起一些事情。

这世上本没有白鲸,又或者人人都是白鲸。

到了码头,城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首当其冲,除去拥挤的孤独感外,又多了一些熟悉的无力感和放松的厌恶感。我舅舅停好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卸货,这一趟收获着实不少,就算我把那一箱宝石全扔了。忙完之后他开车带我回家,快到他家的时候,他找了个公园停了下车,我刚掏出来手机,走了没几步,他一拳把我打翻在地,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有病,在公主面前给你点面子,不然早连你一块儿扔下去了,你当你贾宝玉啊,这是非告诉你妈不可。”看来纵使强悍如我舅舅这个海盗头子,有时候也得放几句狠话撑场,我妈是他姐,这事儿他绝不敢跟她说。

不过这事确实毫无意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我能找出来一句谁也不听不懂的话,也能证明我扔的好扔的有深意。不过现下是提醒我了,倒不是像贾宝玉,我觉得像盖茨比。

 他撂下几句狠话,又把我仔仔细细地揍了一顿,跟打咏春似的,一拳一拳的,从头打到脚,没落下一块,然后开车走了。然后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把手机捡回来,上面有几百条未读信息和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张若莹的,大概是一些“你朋友圈里那个女的怎么回事”、“我有你定位,回来了就赶紧回家”、“回来看我不阉了你”这样的信息——幸好没有摔坏。抹了把鼻血,把手机揣进了裤兜,想着一会要么去给张若莹买份她最喜欢的奶油龙虾焗饭好了,估计这妮子还没吃饭。

那毕竟是我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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