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你我各一半的翅膀

我的父母离婚了，那还是在刚生下我不久之后的事。 听外公外婆说我还有个双胞胎姐妹。不过，她跟着父亲生活，而我则是跟随母亲生活。父母各自的家庭条件都不是很好，抚养一个孩子已经是极限。我几乎从没见过母亲笑，她对我一直很严格，总是板着脸，这让童年的我对她十分畏惧。外公外婆也不敢多说什么，就算他们想疼爱我，但在他们那强势的女儿面前，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妈妈，我的另一个姐妹在哪里？”年幼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起这个问题，但每次得到的却只有相同的答案——“她……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因而也没有去多想，只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感。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期盼着相遇的那一天呢？毕竟我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姐妹，会想着对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母亲的老家是一处离主城不远的小村庄。这里有很多纯朴的人，大家每天为了各自的事务四处奔走，虽然忙碌却也很充实，经常能够看到大家面带笑容聊天的样子。外公外婆家的房子是一处平房，因为建造的时间很早，所以外表看起来有些破旧——应该说，这个小村庄里的房子差不多都是这样。每天做饭的时候屋顶的烟囱就会冒起袅袅炊烟，附近嗅到香味的狗儿猫儿也会凑过来，自家院子里养着的就更是不必说了。外公外婆的手艺在村里是很有名的，外公甚至还被请去为婚宴做菜。外公年轻时是厨师，外婆则是附近工厂的女工，他们就在这里结婚并生下了母亲，因而这栋老屋也是他们青春的一部分。 听外公外婆说，母亲年轻时是在城市里闯荡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我从未见过的父亲。他们结了婚，并生下了我，但没过多久两人便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分道扬镳。原本在城里的住处给了父亲，而母亲不仅净身出户，还带上了我这样一个“包袱”。回到村里，大家对母亲都颇有微词，而更多的则是在骂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我有时也因为这些事被村里的小孩嘲笑，那时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母亲非要把我带回来。但，每每见到母亲，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而变得十分严肃和沉默，完全没有撒娇的机会。 “你说说你，孩子一见你就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这怎么行！”外公对此批评道。 “都回家了，为什么不露出些轻松的神情呢，”外婆也跟着劝道，“你这样对孩子，以后孩子又会怎样对你呢？”而母亲虽然不否认，但也并没有接受他们的建议。 “妈，妈……”我只是注视着她，但除了“妈妈”两个字，我却说不出其他的话。 “唉，”母亲长叹一声说，“爸，妈，对待小孩子就应该严格些。像她现在还小，又没有父亲，要是因为其他人的话做出些过激的举动该怎么办！现在我们还能用不懂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到以后呢？人生可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是错！”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外公忽然一拍桌子说，“我说的是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孩子！知道你在外面忙，可你也不能对孩子一点都不闻不问！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有些事也做不了主了！” “我当然也想啊！”母亲也随之歇斯底里道，“但是这个家只有我，孩子以后又该怎么办？像我一样到处奔波赚钱吗？还是早早嫁人要孩子？我就是因为不希望她这样，才这么拼命地在外面工作！我，我……”母亲还没说完话就已经哽咽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悲怆起来。父女二人的争吵就这样没了下文，而母亲临走时也只是留下了装满钱的信封。 那大概是我五岁时的事情吧。只记得从那之后，母亲除了过年时会和我见面，在家停留一周不到就又会回去工作。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收入又有多少，这些我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那个每月十号左右都会寄过来的塞满人民币的信封，那是母亲一个月的大半工资。 一转眼，十一年过去了。我在村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中考时发挥出色，考进了附近城里的中学——重点高中，那或许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吧。我的成绩只能算是平庸，能够考进城里已经是最大的惊喜。当我把结果告诉外公外婆时，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欣慰的泪水。 这些年间母亲做过很多工作，不过每一份都没有很长久。尽管如此，她依然能够每月寄回数目相同的钱，并且每年过年准时回来。起先我还有些害怕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理解了母亲的不易，并开始主动去关心她。母亲依然不肯露出笑容，但神情也不似从前那么严肃和令人生畏，而是多了些属于母性的温柔。 得知结果后，那个暑假母亲特意请了假回来，把我接到城里去买衣服。按她的意思是，来到城里，你现在就是半个城里人了，穿着打扮肯定要有城里人的样子才行。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去了大商场，试穿了很漂亮的衣服，而且母亲还特意破费让我尝了许多很新鲜的东西。就在我沉浸于食物的味道时，我偶然瞥见母亲笑了。那样的笑容，自我记事起就未曾见过。 为了便于照顾我，母亲退掉了先前租住的房子，转而在离学校几公里外的地铁站附近租了房子。租金比之前的要贵上不少，但好在离地铁站很近，出行也还算方便，就算要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穿梭于地铁的站台之间，在几条线路之间进行周转也是家常便饭。虽然为了节约路费要经常起早，但我很喜欢这样充实的生活。 地铁上的人很多，我赶地铁的时间同时也是早高峰的伊始，许多身着便装和正装的男女坐在座位上休息，而更多的人则是一只手握住附近的支撑杆或是头顶的握把，以便在地铁启动和刹车时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过相比坐着，我更喜欢站着，因为到了学校之后还要坐上一整天呢，一直坐着对身体也不太好。只是，拥挤的人群成了我实现愿望的最大阻碍。 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在地铁上见到了一个和我长的很像的女孩。她和我一样梳着很长的马尾，穿着同样款式的裙装校服，不过她看上去似乎有刻意打扮过，也向外展露着与我截然不同的气质。第一眼看到她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定睛一看发现她和我长得的确很像。她并没有注意到我，而我为了避免对视的尴尬，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担心她发现我正在盯着她看。接下来的换乘也一直能够看到她的身影，甚至直到即将进入教室前我才发现，她原来和我同届——同一年级的班级都在同一层。 “喂喂，心，你长得和三班的一个女孩子好像哦，”似乎班上的其他女生也注意到了，她们便开始不停地向我求证，“听说她叫妍，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呀？比如姐妹之类的。” “诶，哪有啦，”我对她们说，“我妈妈告诉我我是独生女呀。” “原来是这样吗，”得到答复的她们悻悻而归，“那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毕竟你们无论是在成绩还是在气质上都完全不一样呢。”听同学们说，三班的那个妍头脑很好，但是每次测验的时候成绩都很糟糕，虽然老师也有和她的家长谈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她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还会在教室里公然化妆——三班的学风在临近这几个班里一直都很差，学生们似乎也并没有想学习的意思，老师也不怎么强调课堂纪律，基本上讲完课就走。在这样的环境下，妍的成绩自然只会越来越差，甚至在先前的期中考试中拿了倒数。 高一结束，紧随而至的便是紧张的高二。不得不说，城里的中学实力就是不一样，我要比之前花费更多的力气来消化老师所讲授的内容，而且虽然我在很用心地学习，但一直成绩平平，甚至在期中考试之前一直都不敢告诉母亲测验的成绩。然而，第一年的两次期中和期末我也毫不意外地考砸了，糟糕的成绩不禁让母亲连连叹气。 她依旧相信我在认真学习，但我同时也知道她的耐心是有限的。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也只能拼命去记住那些知识。和其他同学不同，他们晚自习放学后还会去上专门的补习班，有些人更是一晚上折腾到十一点才回家休息。而母亲为了让我能够安心学习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希望再让她难过，也不想让这些钱白费，但没有老师的指导，我的学习实在是有些吃力。 虽然我想瞒着她，但还是在暑假被发现了。那时我正在为一道物理作业题绞尽脑汁，而母亲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我的房间门口注视了许久，直到她离开我都没能做出那道题——明明只是个还不算很难的受力分析题。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就和我提起了补习的事。 “妈听说很多同学都在上补习班，”母亲言辞恳切地对我说，“感觉你学得还是有些吃力，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你也报一个补习班。”我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默默点了点头。我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更明白母亲对我有着殷切的期望。为了回应这份期望，我不能让她失望。 最后母亲给我报了租住的房子附近的一个补习班，每周末两节课，一节课八十块，大班课，这样的价格姑且还算亲民，而那些选择一对一补习的同学，每节课都要花上三四百块。 高二的第一次测验成绩回升，这让我不仅感叹补习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时，第一学期期中和期末的滑铁卢又再次让我怀疑起补习的作用。那个寒假我几乎是一直在学习，复习，预习，每天都会练很多题，但一本练习册做下来还是有很多错题，多得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学过这部分知识。 高二的下半学期我基本上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长期的劳累和焦虑让我有了很重的黑眼圈，不仅人变瘦了，样貌也憔悴了许多，看上去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转眼高三就要到来，而我现在的水平离本科分数线还有一段距离。母亲心疼我，但她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到了高三，班里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同时也少了不少熟面孔——听其他同学说，他们是去上校外的全托班了，基本上不会回来。那天晚上回到家，母亲也和我讨论起这件事。 “妈妈的一个工友也给我介绍了全托班，”她对我说，“要不你也去吧。你现在这个分数，最多也只能上个职校啊。”在长辈们的眼中，职校就是最差的学校，只有读大学才算得上是正当出路。我同意了母亲的提议，于是第二天她就带我去了全托班。母亲找的是带住宿的全托班，算上住宿费和学费，还有其他的费用，一年下来大约要20万。因为收费很贵，我差点就要拒绝母亲，但她用右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仿佛在告诉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无休止的补习从那天起便开始了。实际上全托班的管理并不是十分严格，虽然老师也会在上课前点名，但就算你不来，老师也不会说什么。我就曾经亲眼见到几个学生当着老师的面从教室离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做什么。成堆的卷子和练习册几乎摞满了我的半张书桌，而在这一堆堆的习题中，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妍。她也全然没有学习的意思，而是在一直摆弄她的手机。全托班不是学校，不用穿校服，想穿什么都可以。我看到她穿了一件齐腰的短袖和一件短裤，耳朵上还戴了一对耳坠，完全不像学生的样子。因为对她的打扮很感兴趣，我就多看了她几眼，却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却被她看到了。 “喂，上课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盯着我看？”下课后她把我叫到外面，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因为害怕，我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向她道了歉。 “嗯……你是一班的心，对吧？”她来回打量了我几遍，然后开口问道。 “嗯……是的，”我先是一愣，然后回答，“我们……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虽然没见过，”妍笑着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一班的心和三班的妍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我有个双胞胎姐妹。难道说……妍就是我的双胞胎姐妹？但还没等我开口向她求证，妍便拉着我的手要去其他地方。 “这是要去哪里？”我不解地看着她问，“一会儿还有课呢。” “课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她嗤之以鼻地说，“那种地方就是用来混日子的。比起在那里坐着，还不如跟我一起去玩呢。”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我也明白不能放松，但……我根本没法拒绝她，因为她忽然从裤子里掏出一把折叠刀。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就一定不会有事。”我顺从了她，随即被她带到一处KTV的包厢里。她主动为我倒了饮料，还邀请我和她一起唱歌。虽然她的打扮看上去是那样不羁，但不得不说，她唱歌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而且我们不只是相貌，就连歌声都一模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唱得有些累了，我坐在沙发上对她说，刚刚的互动让我慢慢放下了戒心，而妍也收起了折叠刀，似乎那只是想要让我放松的手段，“没想到我们连歌声都这么相像，简直就像是双胞胎一样。”妍只是笑而不语，又为我倒了一杯饮料。 “我想向你说声对不起，心，”妍一边诚恳地说，一边主动拿出那把折叠刀，“其实这只是玩具。我看你每天学习都很辛苦，但一想到你又会拒绝我，这才用了些不恰当的手段。所以——请你原谅我，可以吗？”她诚恳的态度很是打动我，而且也是无心之举，原谅她也是应该的。“当然可以啦，”我笑着对她说，“我知道，妍不是那样的女孩。”但是说着说着，我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应该是这一天学习的时间太长，再加上刚刚的活动消耗了太多体力，让我感觉有些疲倦。“妍……我想在这里睡一小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妍说，“放心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晚安。妍……”我躺在她的腿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四肢被捆绑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活动的余地。不仅如此，嘴里也被塞了纸团，而且刚好和嘴巴的大小差不多，就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妍就站在我的身边，她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半透明的内衣，此时此刻正满意地看着我。“怎么样啊，我亲爱的‘姐姐’？被捆绑的感觉是不是很舒服呢？”我惊恐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希望能够有其他人听到，但一切都只是徒劳。被纸团堵住的嘴无法把声音传向远方，而这一切似乎正是这位“妹妹”的杰作——没错，妈妈骗了我，我的那个双胞胎姐妹还活着，而且就站在我身边。 “哦，她醒了吗，”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浴室里传来，他似乎是刚刚洗完澡，正打算从浴室里出来，“哄骗自己的亲姐姐感觉如何呢？” “真是再高兴不过了，”妍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恶狠狠地等着我说，“我很羡慕你啊，姐姐。在父母离婚的时候被母亲带走的是你，被拯救的是你。而我呢？我成为了那个禽兽的玩物，他打骂我，虐待我，还威胁我要杀了我。我好不容易逃离他的魔爪，却又身无分文，无奈只能出卖自己来换钱。那个禽兽后来找到我，又把我领了回去，还答应我供我读到高中毕业。而代价则是，彻底变成他的玩物。原本我就在想，这样的日子到了高中毕业一切就都结束了，直到我遇到了你——被母亲领走的你。你和我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却和我完全不同。我们就像是各自只有一直翅膀的天使，期待着来自对方的慰藉与补充。”不，才不一样呢。我可怜的妹妹，你已经被父亲扭曲了心智，而接下来，你也要对自己的亲姐姐做出同样的事吗？ “所以啊，”她凑到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嫉妒你，非常嫉妒你。虽然我无法成为你，但我可以让你——变成我。”说话间，那个男人也走出浴室，连浴巾也没有披的他看上去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而妍也毫不避讳，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 “你还真是不客气，居然称呼你最喜欢的爸爸为禽兽，”他一边抱怨，一边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体上，“不过，真不愧是双胞胎啊，身材几乎是一模一样。” “因为你实在是太粗暴了，”妍撒娇似地对他说，“哪有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宝贝女儿的。” “好，好，下次我补偿你还不行吗，”父亲一边说一边摆好姿势，“比起这些，还是来看看你姐姐吧，我敢打赌她的反应一定不比你那时差。” “我也很期待。那就开始吧。”妍奸笑着对父亲说。 “好！那么，一，二——”那天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成绩，已经不重要了。 我渐渐开始对这样的玩乐生活感到习以为常。上课的时候睡觉，下了课就和妍结伴去玩，父亲很宠我们，不仅每天都有零花钱，数目也是相当的多——听妍说，爸爸离婚后去经商，靠着自己的胆识和头脑大赚了一笔，因此我们每天的生活才能过得这么富足。因为住在全托班，母亲也没有为此感到担心，她只是一直在想着，我一定能够考出不错的成绩。 七月份，我和妍考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分数——都没能够到本科分数线。母亲并没有说什么，她依旧在为我能够读上大学而感到高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些事了。要说为什么的话，我的内在已经被父亲填满，和妍一样，现在的我觉得十分幸福。而且，我们要去的那所学校就在市里，甚至都不需要到外地去上学，这样就可以继续被父亲疼爱了。而且因为许久未见，他对我的倾注的感情似乎比妍更多，这让她很是嫉妒。 “爸！爸！你太宠着姐姐了！也爱抚一下我好不好！” “抱歉，妍。但是，心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幸福了，就……” “嗯……是啊，我……我现在……很幸福……”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现在去想这些做什么，现在的我只想沉浸在父亲无尽的爱意中。原本你我各一半的翅膀，现在终于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