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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表哥(二)(3)

2023-04-17 22:43 作者:超级宅女  | 我要投稿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十)第一次被骗

后来小亮亮告诉我,他之所以能把20万找回来是因为他被骗经验丰富。这已经是他第N次被骗了,他第一次被骗了6000块,是他攒了十几年的压岁钱。听到这里,我甚至感受到了某种诅咒,舅妈所有的钱都给了别人,他竟然也是如此。我甚至觉得舅妈被兄妹拿走所有的钱是种幸运。因为关照亲人,父母,兄妹是如此合情合理。哪怕他们每个人都是扒皮大王,她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献上自己的全部。她可以尽情地把自己关起来,不和任何人接触只重复机械性的动作,机械性的活着。只因为当她献上一切的时候,一切都有了解释,这可以是她的寄托。可是小亮亮呢?他可悲之处在于没有寄托,当被训练的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攒下所有,又条件反射一般献上一切的时候,竟然统统都献给了骗子。我竟希望有一个坑害他的兄妹存在,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又偏偏都是独生子女。和他关系比较近的我欺骗自己还来不及,怎么有精力欺骗他呢?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骗子那奇妙的嗅觉,骗子可以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自己却不敢知道。如果他比骗子早一步把自己的幻想构建出来可能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可他的生存本能又告诉他,只有当这一切都存在于幻想的时候,他才是安全的。于是他不敢幻想的东西,骗子替他幻想,从而换来更大的幻灭。

网络是无暇的,身处网络一端的人永远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编造,掩饰。他可以在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是作为一个网友不应该问的。也因此,网络的世界是美好的,它在这种尊重中变得美好。

它是平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空间,任何在现实中无法生长的事物,都会在网络中肆意生长。似乎就在那个被忘却的迷蒙的生日宴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找寻这样一个空间。只有在这个空间,他的生长是可以被允许的。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只保留那些美好的部分,排除掉罪恶的部分。不要像那个夜晚一样,把所有美好的和罪恶的裹挟在一起,让人无从逃脱。所以,被生长的本能指引,几乎在他知道网络世界的瞬间,就投入了进去。那个年代,没有网络诈骗这个说法,几乎所有人都没弄清楚网络究竟意味着什么,却知道新的时代一定会有网络,也一定会需要网络,这让大家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当时,他的生长本能几乎会导致这样一种结果,任何阻碍他去往网络的都会被他回绝。甚至连网络上那些隐秘的,边缘的,忧伤的,属于黑夜的部分也格外具有魅力。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些形容词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们,在一个格外黑暗的夜晚,带着生日皇冠,做出的寿星宣言。这让他从此把自己的某一部分归结为隐秘的,边缘的,忧伤的。连带着,他也对隐秘的,边缘的,忧伤的一切事物表现的过于宽宏大度。似乎他从来就不曾有任何资本,任何动机,又或者是任何能力去防御任何东西。最后,他只能在茫茫无际的网络上,去寻找他被这个世俗审判,丢失的那部分。他会被一切忧伤的东西所吸引,仅仅是因为忧伤自带的深沉。这与他丢失什么的那份深沉格外相像。仿佛又有另一个他,在十分深沉的地方,埋葬了他自己的一部分,让所有活力的那部分和羞耻的那部分一起,沉入了无穷的黑暗。这部分的他,小心谨慎,充满了孩童的智慧,他断定只要他在的地方足够黑,另一部分的自己就会恐惧。然而,他又怎么会知道,所有孩童天生怕黑,但总有一部分孩童不得不走在黑暗里。走在黑暗中的时间久了,那份寻找丢失之物的直觉就会引领他,走向更深的黑暗。似乎,孩童的猎奇是为了面对羞耻。他不得不回归羞耻,最终走向成人的世界。然而,小亮的那部分被埋的太深了。很久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或许,他在孩子的时候,便已经濒临死亡了。

他防御机制格外的少,因此,他不怎么会说谎。他看的情感杂志格外多,也格外会流泪,似乎,他就是相信那里的故事是真的。仿佛他的轻信是他内心的另一种保护机制在作祟。这种保护机制是在他在他参考了他的父母后形成的,他的父母,我的舅舅舅妈有着过于单纯的性格,和过于粗陋的表达方式,他们太轻易地付出所有。这种生活方式带来了痛苦,可他们又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痛苦。于是,同情他人,理解他人,即缓解了他们的痛苦,又不改变他们本身。这是他们不断寻求的方式。因此,舅舅相信世界上的人都是倒霉的,舅妈相信世界上的人都是痛苦的,小亮则相信世界上的人都是悲伤的。他们的轻信让他们维系日常的生活,用压缩自己的方式,循规蹈矩地生活下去,只是小亮亮刚好是这样长大的,刚好倒霉,痛苦,悲伤最后将缠绕在小亮亮身上。

最初小亮亮也是会在QQ空间里,做一些悲伤的发言。他以为,至少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应该是真诚的。尤其写出了最美的悲伤的人,更应该如此。正如他每写一笔就耗费心血一般,对方也应是如此。然而,语言是虚假恶,和悲伤的深邃相比,语言不过是海上的浮冰,飘着飘着就碎了,但他,却把自己放到了冰上,天真的想要借此度过悲伤的深邃。那时的QQ只有文字,传不了音乐,也传不了照片,所有人都是顶着杀马特发型的QQ卡通图象,谁能够从卡通图象上探出文字的真假?

吸引他注意力的网友自称是在从军。说了他所在的位置,离小亮亮在的位置有些远。

因为姥爷的缘故,小亮亮对于士兵颇有好感。姥爷是新四野副团长,英勇无匹。当姥爷还是一个小小班长的时候,他带着所有同村来的士兵冲锋,然而,子弹无眼,他被炮弹的碎片打中胸口,轰到了树上,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碎片没入他的大衣,插入厚厚的纸张之中,每一张纸都减少一份冲击,到最后,他竟毫发无损,是他用来识字的笔记本救了他的命。他四下寻觅,却发现他同乡的战友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有认识姥爷的人没有不敬佩他的。小亮亮也是如此。可他偏偏要把美好的幻想轻易的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经常忘了,姥爷活下来本来就是奇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拥有宝贵品质的人呢?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已。小亮亮只是觉得,没有人去模仿士兵而已,他甚至觉得那样对力量和勇气的崇拜是独特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是安全的,这才能掩盖他毫无力量的事实。他仅仅凭借这个简陋的依据,便把一个人打扮得无限美好。

和这个简陋的依据对立的便是那人同性恋的身份。这个身份即新奇,又神秘。它具有柔和、细腻的一部分,又有黑暗,边缘,甚至深渊的一部分,小亮亮并不知道这深渊有多深,只知道,这浅淡的,被晕染出的痛苦中居然有和他相似的那一部分。当这一部分与从军的那一部分融合,迸发出了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冲突美。这似乎论证了,柔和不是软弱,敏感不是易碎。这样刚与柔的结合似乎站在了世间所有可能性的起点,那时候,13岁的小亮亮怎么可能不受到触动呢?

这种触动绝非成年人的喜爱,却比喜爱更可怕。成年人的喜爱是物质的,具体的,欲望的,哪怕再笨拙的人都能说出个123来。但没接触过这一切的未成年人呢?只能模模糊糊的说个憧憬。这种憧憬是与所有的一切裹挟在一起的。当这个人说的同性恋的世界多一点,被理解的憧憬就多了一点。当这个人提到同性恋可以组成家庭的时候,他仿佛就被赋予了活下去的权利。仿佛所有失去的都会回来,所有不堪都只是单纯的特点。无从分割,也无法割舍,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裹挟在一起,只是在那个滚动着的,未知的,不安的未来之中,无数分支之中,就有那么一个,是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的,普普通通的幸福。而这个,就是那个陌生的网友告诉他的。

陌生的网友说了可以变回“普通”的同性恋,也说了那些变不了“普通”的同性恋。仿佛真的如同在黑暗的山间小道上行走那般,行差错步,踏入深渊。小亮亮告诉我,同性恋没有家庭负担,又不会有孩子,有一日过一日,因此玩的花,没有稳定的感情,聚散离合也快。有的时候小亮亮还说,同性恋就是脏,得病的特别多。后来他又告诉我,他所有的信息都是从这位网友那里了解来的。这个网友在成为了同性恋的那一刻就被烙上了不普通的标签,然而,他想要的不过是普通,却生活在部队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普通,却为了给那个他至今都没有遇到的另一个普通人许许多多的承诺。

他不知道小亮亮长什么样子,小亮亮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以为世界上的人都习惯欺骗,于是选择欺骗。但小亮亮呢?他的所有自由和快乐都是来自从自己仅剩的空间挤出的最后的真诚,他只会选择谦逊。他会真诚,真诚到拙略的程度,因为他永远都会试图给出自己没有的东西。也许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的聊。可是之后呢?

那人把自己说的年轻,英俊,当他看到小亮亮那略显拙略的文字的时候,真的会认为对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人吗?他一定要充满警惕。

当时,“cool”还是个外来新词,与上百个网友同时聊天,便是一件很cool的行为。年轻人的小说里经常写到这样的场景。真诚,或者是遣词造句在这样的cool面前微不足道。在对方有任何怀疑,任何顾虑的时候只要直接消失就好了。网络不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消失的地方吗?任何现实的事情都是一个神圣的理由,对方区区一个网友,又如何不为自己执着的骚扰感觉到愧疚呢?他这么想的,而小亮亮刚好就是一个会因为自己的执着感觉到愧疚,退缩的人。他似乎就是能够违背自己在意什么东西的本能,迅速的委屈自我,仅仅为了对方让路。而对方的现实越神圣,他就能让路的越彻底。一个随时在找理由的人,一个随时委屈自我的人,又如何不能成为网友呢?他甚至可以同时和很多人聊天,从很多人那里了解许许多多的信息,最后都成为自己的故事,让他拥有更神圣的理由,亦或者是更悲切的过往。他恐吓亮亮的那些恐怖的同性恋故事,又何尝不是他听到的故事呢?和其他的群体相比,同性恋最为压抑,最为敏感,也因此最容易对任何故事信以为真。他哪怕从来不想当一个骗子,但当他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听信了他的话,将他奉若神明,这样的触动,又如何小于小亮亮他被理解的触动?当他一次一次的重复这些行为的时候,又如何忍耐住自己欺骗的冲动呢?

他看不到小亮的信息,也看不到小亮的照片,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是伪装。他有他自己的保护机制。就像小亮亮总是认为世界上的人都是真诚的一样,他总是认为世界上所有都是虚伪的,当他运转他的保护机制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所有人理解成虚伪的,似乎只有这样,他自己才是安全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认为自己那徒劳无益的提防和怀疑,甚至对他人的伤害都成为一种正当防卫。甚至当他那卑劣的心思,被更具有经验和智慧的人看出来的时候。如果这人不如他厉害,这全然就是他炫耀的资本,如果这人比他厉害,那一定在这方面更为擅长才能够看出他的不厉害。如果他有一丝机会,一定会除去这个厉害的人。然而,在此之前,他必须蜷缩在这个阴暗的世界里,一个比他更为厉害的人编造的,越发阴暗的世界,仿佛他一直在遵守着由更加厉害的人所制定的规则。

在没有视频、没有照片,没有声音,乃至于没有认证的世界里,他是永远无法用肉眼去见证年轻或者是纯洁这种东西。恰巧,他的记忆中又没有这一部分,他所回忆的仅仅只有厉害或者是不厉害的时刻,他遵循他的羞耻,单纯的思考让他的羞耻不再发生,所有的回忆都是关于这部分的能力而已。

小亮亮最不应该做的事情便是给他打钱。网友或许有做骗子的冲动,但只有在这一刻,赚钱的可能性才摆在眼前。他是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人见面的。不仅因为在现实中,网友再也无法找到任何神圣的理由逃脱疑问和怀疑,更因为他所有那些小小的谎言,都将会在见面之后变成更大的谎言。一旦见面,他便会失去神祇一般的能力,他无法像以前一样,他说什么,别人便相信什么。

可小亮亮,偏偏太有同理心,他竟然把这些理解成了不可避免的难处,以自己那些真诚性格所特有的真实的难处,设身处地的为别人担心着。这样的特点,和任何暧昧,或者是情感无关,而仅仅是他的一贯作风。如果亲戚们有了任何困难,他也会设身处地的为他们担心着。能够促使他追回那20万的动力便是在此,他试过各种热线电话,去过无数次派出所,最后在法院从诈骗公司那里找回钱财,这一切不是为了向舅舅或者舅妈交差,而是为了将这20万元一分不差的转给他的另一个表妹。这位表妹身患不易治愈的淋巴癌,第一次发现是三年前,经过这次治疗,或许她还能缓两年,或者三年,尽管下一次,他们还会花更多的钱财,且结果未知,但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在内,也相信医学发展之迅疾,终将带来奇迹。

通常情况下,这种设身处地的作风本应是具有边界的。结果却时常难以做到。舅妈舅舅一个星期和他交流的话语,未必有骗子们一天说的多。骗子们总能轻易了解他,他的父母却不行。骗子比心理医生昂贵,也比心理医生精准。心理医生时常分不清病人和病人家属,骗子却目标明确,在对欲望的处理上,骗子甚至做到了物尽其用,骗子永远不会惩罚欲望,骗子只会利用欲望。

即使是我,也时常无法帮助他。只因我并不了解同性恋的世界,害怕我的揣度,妄想成为了一种冒犯。我甚至不是很能分清我对他的态度究竟是尊重还是冷漠。那天,我只是告诉他,我们是亲人,亲人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只是这样,他便说出了所有。

他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和欲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骗子不仅仅利用他设身处地的这一点,还时常引导他,仿佛亮亮也是因欲望而有所行事。那骗了20w元,骗他找人的骗子便是如此。小亮亮怕惹怒那个人,找人找到一半打了水漂,可那人利用这点, 每隔上几句话,就会说“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寂寞”一类的话语,无论是愤怒或者是冷漠,对方都会黏上来。很快,小亮亮那不似一般男性那般冷硬的拒绝语调都会塑造出骗子想要的结果,骗子很清楚这样的录音会干扰包案。他只需要几句话,再配合那无力的愤怒,单纯的诈骗便成为了感情决裂。另外小亮亮太想把那个人找回来,又太有耐心了,骗子便有充足的空间去加他自己的那些私事。只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才会含混不清的说一些那个人现在的状况,很快又回归了他的那些私事,说他身上的性病。又说那人回来的条件,这个录音需要经过很多处理才能呈交。仅仅在我们第一次包案的途中,便已被察觉到这是那个圈子的事情。对方甚至会奇怪为什么那个圈子经常会出事情。在对方看来,如果某一个圈子内部经常出现问题,这个问题又刚刚好不会漫到外界,那不如就让那个圈子自行解决。 谁知道一个犯了性病的囚犯会如何报复其他囚犯呢?

每一个骗子都会利用欲望。他们都会在孤独中迸发出最炽烈的热情,仿佛他们被困在痛苦的泥沼里,随便瞥他们一眼都能把他拉出来。小亮亮13岁和这么网友聊天,聊到了15岁,有一天,网友说想见一面,小亮便以为有一个需要救助的、孤独的,真诚的人,热切地盼望着他们的相见。他不是不知道对方很可能贫穷,相貌一般,一切不过一个孤独的人,想要看见另外一个孤独的人。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天鹅群中的鸭子,想要看见另一只鸭子而已。他只是想要看到孤独的本质而已,只是刚刚巧,只有这个人愿意搭理自己而已。因为刚刚巧那边是孤独的,这边也是孤独的,这份孤独与同性恋这个由头有关,仅此而已。任何网络文学都无法描述小亮亮当时的心情,他很厌烦对方当时的处境,甚至厌烦他发过来的文字,他也不是意识不到故事中的破绽,可他无法不怜悯他的故事,他总是恐惧这个故事中有真实的成分,因为他相信文字的力量,也因为世界上能赋予他资格去怜悯的事物是那么的少。这一切是从那个生日宴开始,从他确定自己的身份开始。他渐渐地知道,他很难在现实中送出他的怜悯,甚至再穷苦的人都拥有他没有的东西,那些强健的,坚韧的,乃至顽强的。他可以十分认真,却永远不可能有一丝顽强,一个没有任何顽强的人如何去怜悯顽强的人?于是,他仅剩的可以怜悯的人就在这里,可是这个人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小亮亮说他当时给了1000,他当时有电脑,有网络,他不是不能查火车票的价格的。只是当那名网友说,他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的时候,便就此展开了无边无际的想象,那些他曾经厌恶的话语,都会变成对方的难处,他会想象那些他看过的最艰难的电影场景,需要做牛车,坐公交,最后再搭上火车的。有的时候,对方还没说,他便会去问对方的难处,想尽一切方法为对方铺平道路,让网友达成网友所渴望的目标,或者是见面,又或者是解决网友的生存困境。而所有者一切,不过因为他是一个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但骗子也是一个设身处地,为坑害他人而着想的人,每当小亮亮略有怀疑的时候,他时常会理直气壮地生气,气愤小亮地不理解,随后便编造一个更悲惨的故事。这个过程持续了几个月。沉迷故事的小亮亮之所以苏醒,不是因为他的故事具有破绽,而是因为当他把所有的攒了十多年的6000元压岁钱寄过去之后,故事便不再继续了。骗子甚至不会想到他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从小亮亮寄过去第一笔钱开始,小亮亮就成为了肥羊一号。甚至为了一心一意的完成业务,骗子几乎在一瞬间就把肥羊一号构建成了又丑又胖又傻又老的形象,恨不得这只肥羊偏僻到不是在这个地球上出生的那般。仿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伪装的网络世界里有足够的悲苦和慷慨,因为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渴求更多。这个骗子甚至可以自我催眠,说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和他们见面。

小亮亮告诉我,后来他还是通过各种渠道追到了这个人,却他始终追不回他的钱。那骗子又丑又胖又老。见光死的他自然不会和小亮亮见面。

他没有选择包案,包案会让他曾经的怜悯变得不堪。他即害怕他包案成功,他被怜悯了,也害怕他包案失败,连被怜悯的资格都没有。他忐忑了许久,焦虑许久,连背台词练舞都费劲了不少。终于,他发现,他无法忽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不敢直接问,也不敢和亲戚说,只敢用最迂回的方式从同学那里打听,同学的亲戚的职业便事是处理这些事件,同学告诉他,他的亲戚接到过类似的案件,但他不认为网络可以诈骗,小亮亮极度失望,却松了口气。这一刻,仿佛世间所有高大的,伟岸的,公正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他们不会再把他放到秤砣上,掂量他是否有被怜悯的价值。他是一只自由的跳蚤,穿梭于法官的发间。

不久之后,这只跳蚤就要参加电影学院三试了,它要跳到灯光下,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狭窄的眉眼之间。

 

(十一)北影三试

小亮亮的谎言时常离奇且粗糙,以游戏为例,就连当初刚刚玩手机游戏的我,都难以被他层出不穷的游戏规则骗到。我曾经不喜欢他这样频繁且粗糙的说谎方式,因为它粗糙的简直像没把我当回事。现在想,这竟然像他强迫自己做的某种练习,成功后,他就奖励给自己一个笑声,可这笑声比起爽朗更像是悠远,带着相似的,上扬的声调,像是一阵风,吹过了栏杆的间隙。

后来,我听他讲自己的经历,明明是他自己的故事,却总像是无数故事拼凑起来的,就好像他小时候开始读的那些小说,全部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演绎了一遍。后来,我再听他转述他人话语的时候,时常会有所怀疑。比如,关于网络诈骗,有网络就有虚假,有虚假就有诈骗,它应该是随着网络迅速出现的,不至于到了2009年的时候依旧反应不过来。所以我很怀疑他同学所言的真实性。

事到如今,我痛恨任何人说“别人无缘无故,为何会害你呢?”我欣喜说话之人的天真,然而,在某些脱离了监管的高竞争环境中,答案就是问题本身。当你相信别人无缘无故,不会害你的时候,害你的成本就会比害别人的成本低。当然第一个被害的是说出这些规则的人,随后才是无视这些规则的人。大部分人会遵循这样的规则,只允许少部分人活到最后。

为什么他总是练习说谎,似乎他判断这项技能的标准和判断其他技能的标准一致。好像会有一个人说,啊,你说谎了,像评价某个高超技能一样,是需要时间才能明了的。他甚至会忘,当这一目标达成的时候,就是他失败的时候。

因此,他永远也无法像那些同学们一样,那么自如地使用那些技能,当他总是过于外显的想要学习这些技能的时候,瞬间就会变得又蠢又坏。这也是我在不了解他之前给他的评价,这也是北影老师给他的评价。

和现在的四试不一样,早在2009年的时候,进入北影有3试。只有第三试才是真正的表演,也是小亮亮最拿手的科目。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也是小亮亮被表演老师夸耀的,一定没有问题的一场考试。只要走过这一步,他就成为了超越所有考生的百分之一,他将是一个新的人,一个不同的人,所有曾经辱骂过他的人,都只会是单纯的嫉妒,他们嫉妒他的优秀,嫉妒他的特别,而他的特别是有益的,是得到承认的。世人必须得承认,在才华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它会以一种十分迷乱的方式出现,就如同一张色彩艳丽的宏伟巨作,世人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因此,以他们那狭隘的认知,只能对它大骂特骂,一直骂到自己,不再被这样的迷乱所惑,又一次回到那波澜不惊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可他呢?他要怎么做呢?他要制止住这骂声?这怎么可能呢?一切谩骂的人都处于多么高傲的地位啊!你的谩骂只会让他炫耀自己。等待他的只有一步登高这条路!一步登高!一瞬间,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你,所有人便不会谩骂你了。

第二场考试结束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得意洋洋的。他步履轻松,似乎是要飞起来。午后的阳光是那么炙热,只给阴影留下了十分窄小的空间。往后,他会一直处在阳光之中,再也没有人能把他送回阴影下,他不由得想着阳光下的生活,他将正常的上学,且和B姓女生成为同学,她不会再那么打他,也不敢那么打他,她会如他一样,彻底忘记那个晚上打他的事情,因为如果她记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一定会自惭形愧,躲避在一边,可她那样生活在阳光下、文静的人怎么可能躲避在一边呢?她只能用所有试图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最常用的技巧——遗忘。只有她完全记不起来那个晚上的事,完全遗忘了它,它才算是过去。不然,她一定还是会想起,的确,她有着光明的未来,有光明未来的人是繁忙的,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每做完一件事之后总要试图微笑一下,才有动力去做下一件事。她有那么多微笑要笑,自然不会给嘲笑留任何空间。但是,她总是有闲下来的时候,劳累过后的人还会记得微笑吗?就在她茶余饭后的时候,就在她小憩的时候,就在她想的事情,没有那么高,也没有那么远的时候,如果她往下看,再往下看,她会不会有一丝丝可能想到,在遥远的过去,在泥地里还有一个笑话?然后她可能一步小心会笑出声,别人问她为什么笑出声,她就会和别人一起分享这个笑话。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失落了下来,仿佛,时间加快了,太阳下山的速度也变快了,影子会飞速地拉长,拉长,直到吞没一切。他怎么可能承认是一切太少了,他的心太小了,可以关注的事情就那么多?他只会想,是阴影太多了。阴影让他冷静,他应该复盘刚刚的考试,又或者准备思索下一次的考试。在刚刚的考试中,他哪里做的不好,又哪里做的好。想到好的地方他心满意足,似乎确认下次还可以更好,在想到不好的地方,他心有遗憾,仿佛他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什么,以至于他表现出来的应该是突兀的,嘴歪眼斜的东西。又有一点点失控,但又没有太多,只是把它拨回正轨就好,但是失控的到底是什么呢?他努力地想,做出各种猜测,可是声音,他哪里能像听清楚别人音质那样,此时此刻,迅速听出自己地音质。表情,没有镜子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表情呢?但一定有哪里不对,老师虽然让他过了,却太平静,也太冷漠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仿佛他没能给人惊喜,惊喜!所有出彩的地方。他太平庸了,也太一般了!现在的他已经得到了一个平庸的一般的人得不到的小小惊喜,可他还会有别的惊喜吗?一个人能承受的惊喜是有限的,而他!究竟已经消耗到了哪一步?不要去想了!不要去想了,想这些没有意义!他如此强迫自己想到,然而,越是去想没有意义,越是会去想意义,可是意义太抽象了,也太远了,他的人生里还没有太多能够够得到的意义。很快,他又开始找寻意义,看谁说的话最有意义。可这个时刻,他能想起什么意义呢?重复回响在脑中的依然是评价。他甚至可能想起了我说的话,我作为外行人,只是随随便便地说,他进入的概率应该有1/10。一个外行人,她可能什么都不懂,然而,难道不是因为这份不懂,它才不会受既往的并不准确,过于驳杂的经验的影响。这难道不像抽签?因为随机,偶然,而诞生出更准确的结果?而他呢?现在已经进到1/10里了,接下来的是1/3,1/4,老师是多么的火眼晶晶啊,我难道不应在他们最终审判之前做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我应该放松,可我到底该怎么放松,又放松什么呢?随便去看看吧。想想吧,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么小的概率。那么小的概率,几乎不能成的事情, 可我竟然做成了第一步。其他人呢?其他人应该也完成了吧,也应该有人每完成。谁完成了,谁完不成呢?自然是专注的人完的成,不专注的人完不成。谁是专注的人,谁是不专注的人呢?不过的是专注还是不专注?偷东西的呢?总不可能是专注的吧。如果他不是专注的,那就还好。如果有一个人不专注到了偷别人东西的程度,他到底是怎么能通过考试的呢?这一切到底是要怎么回事呢?

他独自走在马路边,树荫下,从光明想到黑暗又从黑暗想到光明。树下的光如何婆娑浮动,他的心便如何婆娑浮动。

忽然,层层叠叠的叶构成了遮天蔽地的幕,突如其来的凉让人感受到彻入骨髓的冷。在他还没从这种感受中摆脱出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交谈声,笑声,这是他所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同学,他们姿态轻松,显然他们都是过了的。被这样的笑声感染,他想要笑出声来,似乎他羡慕人家的轻松自如,可越羡慕,便越觉得遥远。忽然,他们对他打了招呼,这一刻,他们竟然是要把它从阴影中拔出来一样,似乎他的一部分已经在了地里,这样一拔便让他感受到了撕扯。他被迫走入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笑是那么轻松,让他那无法摆脱的沉重变得极其愚蠢。他们互相问,他过了,他也过了,这一关,是基础功的,似乎大家都过了。过了的人太多了,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1/10,没淘汰的太多了,后面一定要淘汰相当多的人。就好像是没完成的暑假作业,最后一定要完成一样。可被淘汰的是谁呢?被完成的又是谁呢?这些答案是否也已经由这些笑容决定了?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他至今没有抓到,也至今不知道是谁,那个偷了他台词本的人。那个人是否也混在了这堆人里?如果是,那个人有没有笑出声?那个人应该没过吧,这样不专注的人怎么可能过呢?既然没过,又怎么可能笑出声呢?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是过了的啊。那么多人笑出声,他们过了的概率是那么高。那个人呢?他是里面中的哪一个?笑出声或者没笑出声?他应该是笑出声的。因为他那么有自信,把一个人整下去就可以让自己进入的概率更高一层,至少在这里,他应该是有能力进去的。 甚至,他真的得偿所愿,已经考入了中戏,他甚至可能没来这里!这样不惜一切只为了成功的人,为什么就不是成功的呢?他感到了沮丧感到了可怕,可他的周围还有人,大家还在聊天。大家聊的兴高采烈,他努力的观察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自己的兴高采烈太过于明显,也不要它完全没有,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又是在哪里有的破绽?为什么总是他?不,怎么可能是他呢?是这些人的错。是这些人肆意偷走他的东西,为什么被偷走东西的人却总是被要求改变?他到底还要失去多少?

那天分别的时候,他只记得他羡慕这些笑容,似乎在这些笑容面前这些人也好看了不少,这让他不去计较他丢失的东西。也还是他们的脸,是那么的立体,像是拼接再一起的大陆。尽管这一刻,这片大陆是最灿烂的,最美的样子。但只要他睡个觉,再做个梦,他们的脸就会融化,就像大陆,终将各奔东西。总会有东西露出的不是吗?

可是偏偏就是这一刻,他们的脸被掩饰的那么完美,又那么好,作为一个评委老师,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刻,最为完美的一刻。他们那融入骨血深邃的演技与表面的演技相融合,变成某种似非而是的东西。他很努力的晓仿他的同学,观察他的同学,似乎想要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一定有什么是缺失的,才造就了他如今的怅然若失。他缺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的同学们那里呢?不然他为什么一直关注他的同学呢?

他为什么不能像他的同学那般,那么时尚,那么巧笑嫣然,那么自信?为什么失眠的永远是他呢?似乎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带着置人于死刑的力量。不能有告诉他,你已经受影响了,便应该如何如何。一个不受影响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竟然没有任何一分一秒是体验过的。

他只知道,今天他的同学们特别好看,这样的好看在方方面面,甚至在嘲笑他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他在这样的好看面前,着实有些丑陋。这样的他,真的有可能最后进入北影吗?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放宽心。这样,等到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便会梦到世界上的一个好人。好人不必和他有任何关系,他甚至可以与他完全素不相识,完全陌生,他甚至什么话都不要对他说。只要在他有困难的时候好人会出现,即使完全不是因为他,似乎他自己可以没有任何独特的地方。仅仅只是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人,好人便会帮助他。这就足够了。而他也仅仅需要这样的好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仅此而已。这便是他之所愿。

然而,即使是在睡梦中,这样的身影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毕竟,他怎么会得知那个人的身影呢?如果他能够迅速的得知那个人的身影,一定有许多的时刻,他是想要成为那个人的,他甚至会拥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成为那个人!但他从来都没有妄想到这个程度。这程度太深,也太魔障了。他的梦都会保护着他,让他不要做到这种程度。因此,所有的梦都是噩梦。所有的梦都在他遇到好人之前那一瞬间嘎然而止了。似乎他有的是时间品尝无穷无尽的噩梦,直到那好人到来的一瞬间,有那一瞬间的惊喜。他或许以为是他醒来的太早,让好人没有出现。殊不知,他在遇到好人的一刻又沉沉睡去了,这次的梦没有图形,所有他不明白的情绪连同语言搅和在一起,构成了无边梦境的一部分。

在最终考试的前一天晚上,他不得不告诉自己,自己已经准备就绪了。无他,他只不过是告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他不知道再如何做才能换取一个更好的未来。但他又回想起同学们的一张张笑脸。这绝对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笑脸。而是所有他看不懂的,风光的东西的集合,肯定是有什么秘密,那一定是他不知道的。在那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里,他的同学们正吸收着他一无所知的营养,茂盛地生长地。

但他什么都不懂。他们都在化妆,找朋友玩,外面的大好天地是属于他们那样的年轻人的。明明他已经和他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了,可是又差了哪里呢?为什么他们总能那么成熟,那么熟练的找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似乎还没正式进入电影学院,就已经有了“星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他以为他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殊不知却是那人让他以为自己所搞清楚的真相。那人还是用他那张清秀的,年轻的脸庞和雀跃的,略显年轻的口吻和他说话,像个精力旺盛的天真孩童,随时随地准备做些恶作剧,这孩童总有聊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题。这孩童似乎真的要尽到朋友的义务似的,说东说西,似乎这世界上完全不会有他不说的话题。哪怕他说的完完全全是小亮亮不关心的话题,他的话题让小亮亮疲惫,小亮亮是不会说想要回去的,因为他一个人又会面对格外狭小,却格外空旷的房间,他可能不会做噩梦,但是他会失眠。现在的小亮亮想要略微的疲惫,这样他便可以睡觉。于是他便放任了自己的疲惫。这样的放纵小亮亮知道,那个人更知道。当小亮亮说自己有什么优点的时候,他会说是忍耐,他的忍耐总是会压抑自己为前提。可惜他的压抑,他自己看不到,我们都看得到。

和开心与兴奋一同消失的是他的愤怒。当他回述自己过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秒中感受到一丝丝的愤怒,取而代之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

那人当时看到了他的疲惫,也看到了他的忍耐。这忍耐恰恰是他想要的,他清楚他还会忍耐到永远,于是,他说了一个秘密,那秘密配合他恶魔一般年轻、英俊、清秀的面庞,十分具有说服力。在他的话语中,小亮亮是那么的傻,似乎他抓不住任何机会,也看不到事情的本质。似乎,他对于上层,对于老师,对于审判过于信任。因此学不会钻空子。是啊,小亮亮在心里默默赞同了。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周而复始过着同样的生活太久了,他除了练习台词、声乐、舞蹈、表演之外,他还会做什么呢?比如说,那人一直会的,小亮亮现在还不会。小亮亮想象不出有什么是能让他生存下去的,他知道所有他会的这一切,在考试失利之后,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他将再也不用表演。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会意味着什么。然而,一切便是如此,对于别人来说,表演或许是一种负担,然而,对于小亮亮来说,不表演是一种负担。他的生命中到底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他能够一直持有的?这他并不知晓。如果不能用表演的形式表达这一事实,那么他还剩下什么呢?似乎小亮亮就是这般太早的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觉得,他无法像那个人一样,在很多环境中活下去。当小亮亮回顾自己过去时,他竟然说他的身上有很多棱角,他不是圆形的,这让他时常与这个大环境格格不入。这说法有趣到了一丝荒唐。似乎他至少相信那个人是可以这么活下去的,那人是那么习惯走在人群中,小亮亮并不清楚走入人群之后的下一段未来,他唯一知道的是生存下去的第一步必须要进入人群。因此,那个人仅仅因为先一步走入了人群,就先一步能够生存。至少他便是如此认为的,那个人是能比自己更能活下去的人,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亦步亦趋。

那孩子是个恶魔,可在年长者的眼里,他远非什么大恶魔,而是小小的小恶魔,甚至连那恶魔低语的部分,在年长者看来也分外可爱。这是一个孩子在蓬勃生长的证据,那样蓬勃的生命力,总要让他扫清路上的一切阻碍。甚至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分得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用恶毒的话语去责备呢?也就是这样一个孩子。那天,他非常自然地问小亮亮,你没化妆吗?

“化妆?”小亮亮问道。

“就是化妆啊,你考试的时候没化妆吗?”

小亮亮困惑地问:“可是考试的时候不是不让化妆吗?”

“他们说不让画妆,可我们全画了,你看,他看出什么了吗?”

他一边说,小亮亮一边回想,他想起了他们走在一起的样子,他们的笑声。这难道就是他们笑声的实质吗?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那么快乐,原来这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

原来他们不是因为开心而开心,因为快乐而快乐,所有的开心和快乐竟然都是秘密起到作用的结果!而他天然的被排除在了这个秘密之外!因为他认真、专注,此时此刻,这些词应该被翻译为老土!竟然是这样!竟然是因为他的老土,让他失去了一个知道秘密的机会。但现在还不晚不是吗?明天才开始考试!

小亮亮完全忘记了,评委老师没有看出来的,小亮亮又何尝不是没看出来?如果他看出来了,此时此刻,他又为何如此惊慌失措呢?显然,这个消息冲击了他,是因为他相信了它。他是如此相信它,一直到十多年之后的现在。他在说起那时候的事情时,他说,你知道的, 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就一天到晚准备考试。自然没时间弄懂化妆。

那人自然是知道他会相信,他知道小亮亮对自我毫无意义的背叛,似乎他并不信任自己的判断力的存在。那人甚至知道自己在小亮亮那里的地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小亮亮身上获取优越感。一个优越的人拥有的东西,他怎么不希望拥有呢?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只在这一刻开始,小亮亮的命运就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了。又或者说,从更久远的时候开始。他似乎对他自己流露出来的脆弱和孤独一无所知,他学习冷漠的速度又太慢。这让他们这些想踩同伴下去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踩他下去,他们早就发现,在小亮亮短暂的前半生中,早就经历过无数类似的事情,他的种种表现,都能看到前人的作业痕迹。而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延着前人的作业痕迹多写几步,甚至小亮亮自身也会配合。他这份作业的完成度越来越高,最终会走向毁灭。

第一个做这个作业的人是如何找到他的呢?因为他比同龄人脆弱、敏感、他被背叛的过往或许也起到了作用。似乎就在他的身份被确认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便被突如其来的秘密淹没了。似乎,在他还没来得及掩饰一个秘密的时候,另一个秘密就出现了。他们是他天性的一部分,可却都被称作了秘密。掩盖秘密的过程让他战战兢兢万分多疑。别人不需要说别的,他只要说,谁会知道你的秘密,他就会彻底的远离那个未知的谁。尽管他无比崇拜那个人,或者迫切的需要那个人的帮助。于是每一个骗子,都让他离身边的人远一点。恐惧让他不信任别人,却更信任骗子。 骗子之所以知道恐惧,因为他们本身就让人恐惧,他们格外知道自己被排斥的点是什么,仅此而已。而他呢?只是因为在他不能处理秘密的时候就拥有了太多的秘密,不敢去见他所崇拜的人,尊敬的人,正义的人。他不是不相信正义,他只是害怕正义不会相信他。去年,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追回被骗的20万元。最后我们才知道,抓罪犯靠公安,追钱款靠法院。可即使如此,小亮亮依旧在试图投诉最初的无作为,他明明说联网,明明去搜索,却没能查到骗子曾经在某部门工作过的身份,尽管,那是在某些档案里的。系统本就复杂,有误差在所难免,然而,小亮如此执着,究竟是在因为他们的无作为?还是在因为他们的不信任?

那天晚上,他没那么煎熬了,他知道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属于努力的一部分,是向前的一小步,这小小的一步总能使他睡一个好觉,哪怕这意味着第二天他要早起,要定闹铃。但就在这一刻,在这知道秘密的一刻,他对未来多了一丝把握。

我妈总是说,人不能走捷径。像小亮亮,就太爱走捷径了,因此吃了无数的亏。但事实上,我想我妈对小亮亮太不了解了。小亮亮不是爱走捷径,他是只能看到窄路,暗路,只有那里的气质和他身上的气质是相吻合的。是拥有秘密的。就好像种子,总是要在黑暗中生长的,秘密是他的一部分,只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他对于光线依旧如此陌生,仿佛这一辈子都不会破土而出一般。他对家人的不信任,时常让家人感觉到伤心和愤怒。对权威的不信任,时常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那一天,他比往常早起了很多,因为他不太会化妆,也并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妆感,他以为,他只要画了妆,就可以和别人一样了。这种相似的冒犯,小小的违规,小小的秘密,应该是被习以为常的,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化妆,这样,他们也不会在成功后露出什么快意的笑容。至于那天,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像不像化妆,他记不得了,他并不是那种会一直盯着别人看的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回应,他会试图让自己变得和蔼可亲,别人能笑出来,就是他合群了,这里头有多少笑话,似乎都是无所谓的。因此,那天考试结束后,他只记住了笑声,他现在甚至弥补了这个小小的差距,他快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终于,他到了考场,他已经不觉得那么紧张了,他只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格外夺目,它透过窗棂进入房间,攻占所有的角落!甚至是以往照不到的角落。他感受到了阳光的喜悦,他甚至相信这是每一个人的喜悦,它多么的温柔,又多么的霸道。他要来了!要来到阳光下了!它会站在阳光下,镁光灯下,聚光灯下摄像机下,摄影机下,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光线都会照射到他的身上。他甚至明白了自己来到这里目的,他是为了追逐光线来的!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执着!宛如一颗种子!他在还是种子的时候便受了伤,他需要更多的光线的引导。他知道成芽的风险,那么多的毁灭伴随着他一路走来,它们就这样提防着他,盯梢着他,甚至还有他们在等着他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这样这颗种子就不会再有成芽的一刻,这片土地就空旷起来了。现在!他终于武装好自己了。这颗种子被罩上了一层壳,那是许许多多的人都罩好的壳,是他所不知道的壳,他们都画了妆!终于现在的他也知道了,也罩上了!他开始有机会了!他的这一丝生机,虽然像是别人的施舍,却是他自己抓住的。他很少化妆,这次也废了一番功夫,正是这一番功夫,这次早起,被他认为是一种特别的努力。他甚至连知道些的方式都是特别的。如果不是他们玩的很开心。让那人感觉自己高高在上,忍不住炫耀,他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秘密呢?他仿佛在一转瞬间感知到自己的不幸,这是一种习惯性的预警,却因为太频繁的触发而早已失灵,它不再起到判断真伪的作用,只是经常让他伤心难过。只是这伤心难过出现的一瞬间,他就一定要消灭它,他告诉自己,他的这位同学那么骄傲,那么耀眼,那么傲慢,又怎么可能会针对他呢?就算他再不幸,把世界上所有的坏人都遇上一遍,至少总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可能遇上一个好人的吧,现在这个好人出现了,难道他不应该期待吗?难道他不应该验证好人为他带来的成果吗?他不是没有想到那个偷走他台本的人。然而,偷台本的人毕竟没有当着他的面把它偷走不是吗?那个人也许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也知道它的精彩,于是他偷走了它。是偷,并不是抢,似乎他还在意自己在这个班里的形象。包括小亮亮在内,大家都在被特定的规则保护着,但只有他们知道,那些潜在的暗潮汹涌的规则,自己,却总是被那些规则欺负的一个,因为他的老土,因为他的格格不入。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人帮他了。

他需要的从来只是机会,一个小小的有人愿意帮他的机会。那个帮他的人不需要知道他是谁,只要是帮他就足够了。

小亮亮厌恶自己的老土,也想摆脱自己的老土。就好像幼苗总是要破土而出那样,一生中,总是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期是要试图摆脱土。而他因为老土,所以似乎注定要摆脱更多。可具体怎么做,他似乎又迷茫了,但是迷茫是要被克服的,是要去努力的。对于已经知道的别人给出的且验证过的答案,他又怎么可能错过呢?

终于,前面的人考的差不多了,终于要轮到他了,他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要来到阳光下了。他隐隐看到了阳光那头的人,是考官!是他期待已久,迫不及待想要面对的考官。考官永远是那么严肃,然而,哪个考官不严肃呢?没有一个人是在看了那么多拉跨的演技之后还能露出温柔的笑脸,这样的温柔对任何人来讲都太恐怖。因此,考官必须是严肃的,他也只有是严肃的对学生来说才是公平的。谁要是因为这种公平而恐惧,谁就是那种总想靠着温柔或者好心等走关系的渠道来伺机获利的卑鄙小人。考官只能是这样想的,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必须表现出没有耐心的,乃至专横的,这一切都有着个性的或者非个性的缘由在里头。一个人在特定时候的气质能否与他人共鸣,本来就有几乎玄学的东西在里头,如果没有一点非标准的存在为这样的玄学作为支撑,又怎么能让人信服呢?表演老师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似乎觉得做在那里的老师是他。那个老师会诚挚地说出,“如果你去年去参加考试,我就会让你过了”这种话。然而这其实有什么区别呢?那个老师,并不是出于任何利益的因素说出这句话的。一个老师在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情况下说出的公平公正的话,又如何不能从另一个考官嘴里说出呢?只要他们都是考官,就应该有相似的公正才是。

就在小亮亮从排队的队列走向考场,从阴影中走向阳光,这一瞬间,他总是会害怕的。仿若久在山洞的生物走出阳光,所有的恐惧与兴奋交汇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间他应该忘却所有,大步向前。就在这一瞬间,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散射出了光芒。就在这一瞬间,考官老师看到了阳光下的他。他唯唯诺诺,却十分亢奋,仿佛在进入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做一件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竟然在祈求好人!几乎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的气质与光明正大相违背,与胸有成竹相违背,他甚至是猥琐的,他一定有秘密,是什么样的秘密?哦!是光!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散射出的光芒,为何如此分散,像在凹凸不平的表面?随着他逐渐的靠近,考官几乎更能确定了。他的眉毛太过于修整,皮肤过于光洁,他是不真实的,隐藏的,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所有的唯唯诺诺甚至是猥琐都有了答案。隐瞒与公平相对立,它触犯了严肃,也挑战了严肃。

小亮亮走到了考官面前,他开始了自我介绍,他台词功底不错,因此,在他严肃认真的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带那么一点共鸣。如果地方越大,他的共鸣就会越发明显,声音也就会越大。这是他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刻苦努力的成果。是在寒冬室外连台词的成果,无论在什么样的地点,什么样的场景,又如何慌张,都很难磨灭这样的成果。考场本来就不小,这是为考生的表演创造空间的。只是这一刻,他看到了考官的眼神,那样厌烦的眼神仿佛他看到的是一只恶心的昆虫。仿佛是一只会伪装的昆虫和红花绿叶混在了一起,它一眼就能让人识破,可就连这一眼都是让人厌烦的。它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大呢?如果不是那么大就不是那么突兀,它甚至能和红花绿叶保持一定的和谐,可是它的声音太大了,比夏日里的蝉鸣还要大。考官强忍厌烦听完了这聒噪的自我介绍,他秉持最后的耐心悉心听完了他的自我介绍,最后他发现,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被冤枉后,一切都按流程后,便行驶了自己考官职责。他要开口说话了,小亮亮以为,他可以解除定身,可以开始移动,开始他的表演的时候,考官问:你化妆了吧。

考官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他的考试结束了。

他的经历告诉他应该习惯这样的失败,然而,他的生命却无法习惯这些。他不是不想摇摇欲坠,然而,在这里摇摇欲坠只会让他显得更加丑陋,更加卑微。他对变得优秀并不习惯,似乎只在有在表演这个极其微小的领域里才会有这样的经历,他没能去适应,也不敢去适应,因为他更习惯变得丑陋,变得卑微,这似乎早已成了,他不应去适应,却早已适应的存在。他所有的经验,让他的羞耻从来无法变为恼恨,留下的唯有羞愧,他唯有低着头,快速的离开,才不显得那么蠢笨。这期间,他在等候考试的队列中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就在他后面,那个人看到了一切,他在笑。一切都如他所料。那个人,用一句话拔除了一个强劲却愚蠢的对手。

后来,小亮亮一说起当年的事、当年的人,便会用“那个圈子”来指代一切。他说,他的同学们都特别坏。因为这种坏,他似乎对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遗憾了。毕竟,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会通过考试,进入北影,进入那个圈子,那个圈子,正如他所说,有很多坏人。

然而,我听到这里,竟然会多想一步,为什么那人如此得意洋洋? 那人自信满满地知道小亮亮可以信任他,他为什么不重视这种信任?是否他也在认为,小亮亮在信任他的坏,小亮亮相信他可以不守规则,他是否为此感到生气呢?在他眼里,这样的小亮亮,虽然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但为什么却相信他是一个会违规,会化妆的人?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仿佛小亮亮相信他是个坏人。他在等,如果小亮亮相信他是触犯规则的人,一个坏人,小亮亮就会成为那个触犯规则的人,他就会化妆,他会投机取巧,像个坏人。因此,他怎么可能会愧疚呢。他似乎忘了,信任这种事物的存在。也不认为说谎是种错误。似乎在他看来,某个人对他的信任,对于已经取得了这份信任的他而言并不重要。

小亮亮因为相信那人而吃亏,时至今日,他依旧在说那个人坏。也依旧还在期待着世界上有一个好人。那个好人对他的好是无条件的,这和我们这些亲戚不一样,我们与他的亲缘关系是他已经具有的条件,而那个人的好,不需要任何已有的条件,因为小亮亮始终认为自己一无所有。

时至今日,小亮亮依旧在憎恨自己的老土,他说,我不懂化妆,就在那天画了个大白脸。似乎他仍然认为,因为他不懂化妆,才会在那一天被识破。而那人的妆容却始终如此自然,如此天衣无缝。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画过妆。那天的笑声只是虚与委蛇,他的同学们太习惯这样的笑声了,除了小亮亮,他感觉那样的笑声像是一堵墙,他并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而笑。那个人就是知道,小亮亮会自卑到不敢看他们。小亮亮不会质疑他们考试化妆或者不化妆。那个人甚至不怕小亮亮狗急跳墙。如果小亮亮在考试那天狗急跳墙 ,跳出来指正是他告诉自己好多人都化妆的,他一定也画了妆,他一定就会发现他其实没有化妆。但小亮亮永远不会做这些的,他太注重结果了,似乎结果本身比什么都重要,他甚至无暇去看顾破坏了结果的人。

北影的考试砸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他才知道,电影学院的学费每年只有2万,远远低于他学进修班的费用。然而,这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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