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枯青
不可靠的记忆总是滑稽多过感伤,我匍匐在黑暗中追寻那间腐朽风化的老屋,等待着它把我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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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夏天。
准确地说,暑假,作为我唯一能喜欢上夏天的理由,也在离开校门后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相比起冬天只需要堆砌起厚重的衣服当作壁垒,夏天逼迫着人们暴露出深藏在纺织物掩饰下的身体,直至感到藏无可藏时的清凉。
毕竟人类是不能剥开皮肤,露出黏连着血管与筋肉的骨头来生活的。这种可悲的样子,仅是余光扫视一眼,自作多情的人们便不由地转头叹息。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我正被动地享受着独属于夏日卸去厚障后的轻快感。
那时路旁的梧桐枝叶正繁,不识趣的鸣蝉趴在这棵树或那棵树上使劲歌颂着短暂的夏天和生命。到了秋天,或许不要那么久,它们的聒噪声会随着翅膀停止振动而一齐消失,留下的记忆甚至无法成为美好景象的一部分。
往这一角度上说,人和它们是极其相似的。
不被喜爱的季节,在之后依然会如期而至。不被喜爱的人,同样会在记忆中按时退场。
所以,我也应该不喜欢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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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无法想起,初中那时的我是为什么会向她搭话了。兴许是她黑色长裤下摆处裸露出的一小寸苍白皮肤上格格不入的乌紫,也有可能是她不合时宜的长袖外套下微微抖动的肩膀。
现在想起来,最有可能是我被夏天的太阳晒到昏了头,因此在泛着波光的河边被烦人的蝉给迷了方向。
总而言之,因为值日而比平常更晚回家的我在她的身后蹲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前递上了一包纸巾。
“你还好吗,需要纸巾么?”
她没有理会我,仿佛我的话语也被她墨色的长发给挡在了外面,混合着蝉鸣,碾碎在飘忽不定的空气中。
我不知道是该起身离开,还是应该继续这样看着她,尚且不明事理的我觉得把一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子放在路边终究是有点不负责任。
好在她没让我等待多久,抬起头后迅速地朝我的脸庞瞟了一眼,在我感到奇怪的时候,发现手上的纸巾已经被她拿了过去。
她草草地在脸上划了两下,又将头低了下去。
“笨蛋。”
我听见衣服中传来沙哑的声音,还带着重重的鼻音,想来是刚刚壮烈地哭过一场。
“你怎么上来就骂人呢,而且我还刚刚给了你纸。”
“明明知道女孩子在哭,却呆呆地在旁边发了这么久的呆。不是笨蛋是什么?”
我被她的话呛了一下,虽然心底很有些不满,却思考不到漂亮的反驳。
“纸,放在这里了。你慢慢哭,我就不奉陪了。”
既然她都说到如此了,那我同样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
“记得要早点回家。”
站起身,看着肩膀已经不再抽动但仍然埋着头的她,我能明白她想把我的话语当作空气。
这样也好,我迈开了归家的脚步。
熙熙攘攘的车流让隔着一个马路的街道另一侧显得那么遥远,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望向刚刚她坐的地方,包裹在一身黑色下的她蜷缩着瘦小的身子,于淡青色车窗的来来往往之间,逐渐融进了一片葱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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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祸不单行,本应该今天值日的人请了假,身为同桌的我无奈地接受了帮忙的请求。于是连着两天,我都不得不搞到一身大汗后才能回去。
放学后的校门口街道和昨天一样繁忙,川流的车辆反射着太阳刺眼的光线,像是一个个扎着针的盒子,在视网膜上划出深青的痕迹。
为了躲避自然和人工共同缔造出的光害杰作,我移开了前望的视线,在绿荫下寻求着眼睛的庇护所。
这么想着的我,自然而然地就被梧桐树下那片熟悉的黑吸引住了目光。
她穿着昨天那套与夏天毫不相称的长袖长裤,独自一人坐在桥旁的马路边,弓身环抱住膝盖,吞吐着灰白色的淡淡烟幕。
原来是不良少女吗,还好昨天没有留下来,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沉浸在思考里的我忽然感到衣服下摆传来了不明的拉扯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一样。
视线下移,黑色衣服的宽大袖口中伸出了一只细弱的手抓住了我的衣摆。她是如此得用力,以至于手上青色的血管在白纸一样的手背上清晰可见。
“陪我。”
她的话很简洁,但是在力道上却和拉住我衣摆的手相差无几。
“不要,我又不认识你。啊,刚好绿灯了。你放开,我要走了。”
我试图甩开她的手,然而她却紧紧用手指攥着不肯松开,我也不好意思把女孩子拽到地上。眼看绿灯的时间就要过去,我探出手,想要把她的手拿开。
手刚刚覆盖上去,冰凉的感觉通过神经的最末梢切实地传达到了大脑。
明明是盛夏的三伏天,外加她穿得比一般人还要厚实,没想到手却这么得冰冷。加上她遮住双目的长发,浑身发散的不健康的黑色气息,如果是晚上,我估计会被吓到失去意识。
我稍一愣神,她身子像是撞击一样,朝我扑了过来。捆住手臂的同时,还满怀恶意地用嘴里吐出的白色烟雾遮住我的视线。
烟雾缭绕中,我却奇异地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不知曾经是从哪儿得知,人类的骨头硬度可以超过钢铁。
肋骨处传来的微微痛感让我能切实客观地惊讶于人类手骨的坚硬,不再怀疑这说法的真实性。
没想到第一次和女孩子的亲密接触,竟然是以骨头与骨头的碰撞开始,终结于刺鼻的烟味。
“咳咳,你在干什么?”
“烟味,散掉之前,在这里陪我。”
“你!”
拗不过她完全放下女孩子矜持的举动,在路人讶异的目光里,我被带到了一旁的长椅上。
背靠着河流,散发的水汽并没能让这条马路凉快多少。曝晒了一天的大理石不出意外的滚烫,如果以温度来判断的话,这张椅子比我面前的少女更像是人类。
坐下后的她抬起一只脚踩在了长椅光滑的表面上,另一条腿则是尽可能的让她感到舒适而笔直地向外伸展。她的左手向外套内里的口袋摸索,不一会便拿出了皱巴巴的烟盒和一个快没有油了的打火机。
“别抽了,都是烟味。”
“要你管。”
“这一来我身上的烟味不是更大了吗?”
“不也挺好,男人迟早得学着抽烟。”
“但现在我不想。”
“好的好的。真是个好学生。”
她厌烦了和我的对话,放下腿挪开了几个身位,变成了我坐在长椅的一头,而她坐在离我最远的另一头。
橙红色的夕阳余晖照在白色的水泥路上,无言的我们愣愣地看着路旁升腾起的扭曲热浪,远处墨绿的景物在变为凹透镜的空气下渐渐地扭曲而变得滑稽。
一旁的她重复着抬手放下,灰色的烟雾连带着热意乘风飘散。
“我说,为什么大夏天了还穿着长袖长裤,头发也留得这么长。不热吗?”
“呵。”她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满是不屑。“会问这种问题,要么是没有女人缘,要么是没有观察力。我觉得你应该是两者都占了。”
“你只是单纯的因为外表和阴暗的内心一样,见不得人吧。”
她没有回答,仅仅是用手撩起了掩盖侧脸的深墨色头发。纤长的细白手指穿过乌丝,将它们一齐梳在了耳后。
若是以世间的常理来说,她的侧脸是足够称得上漂亮的。少女独有的稚嫩,加上青春期满溢着胶原蛋白而水嫩光滑的皮肤,让这副削瘦白皙的侧脸有着古典美人的风味。
可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我比起相貌,却更在意她脸颊上的血痂,还有纤细指尖夹着香烟的散漫模样。
“好看吗?”
“摔倒了?”
她终于是停下了吸烟的动作,向我投来莫名的视线。
“答非所问。是,摔得很惨呢。”
“难怪要遮住伤口,不过都结痂了,快好了吧。”
“谁知道呢。和你说话挺无聊的,我要走了。”
“哎,等等……”
她不等我说完,倏地起了身,掐灭了烟头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
“名字,你叫什么?”我在后面喊着,她站住了脚步。
“你不认识我?”
“凭什么我要认识你,难道你很有名吗。”
“或许吧,我叫……”。
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仰起了头。我得以窥见她陶瓷似的精致脖颈。
人在思考怎么样说谎能让谎言更为精妙时,总会有不同于平常的表现。
“我叫秋,秋天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