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高考》
《熵高考》
鲁镇的书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文具,可以随时做题。读书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四文铜钱,打印一套题,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六文,靠柜外站着,累累的趴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只中性笔,或者两只铅笔,用来继续做题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本题集,但这些顾客,多是成绩中等的高考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书要笔,慢慢地读写。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书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高考生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高考题从书架里拿出,看过防伪标识是否完整,又亲看将防伪码核对,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拿盗版书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拿水拿笔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熵高考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熵高考是站着写题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我都会,做题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熵,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熵增熵减”这令高考生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熵高考。
熵高考一到店,所有做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熵高考,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支笔,一张高考卷。”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用高考碾压别人了!”熵高考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用高考碾压化竞生,吊着锤。”熵高考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碾压不能算装逼……碾压!……读书人的事,能算装逼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手性分子”,什么“熔融硫酸氢钠电解”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熵高考原来也读过书,还自称高考满分,又指懂高考;于是愈过愈差,弄到将要不及格了。幸而学得还算可以,便替人讲高考卷,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装逼。坐不到几天,便“碾压”别人。如是几次,叫他讲高考卷的人也没有了。熵高考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装逼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熵高考的名字。
熵高考写完半张卷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熵高考,你当真认识这个分子吗?”熵高考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北大也考不到呢?”熵高考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小丫头片子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熵高考,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熵高考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化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化学,……我便考你一考。手性分子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熵高考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助教的时候,写板书要用。”我暗想我和助教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师也从不将手性分子上板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与其镜像不相同不能重合的分子吗?”熵高考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手性分子有四个种类型,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熵高考刚用指甲蘸了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熵高考。他便给他们讲题,一人一题。孩子听完题,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卷子。熵高考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卷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题,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熵高考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熵高考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做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装逼。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碾压”到看过高有的澪家里去了。她那么巨,能吊打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得写巨佬的题,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张高考卷。”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熵高考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张高考卷。”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熵高考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熵高考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题要新。”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熵高考,你又去装逼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碾压”,怎么会打断腿?”熵高考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新版高考模拟题,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做完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熵高考。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熵高考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熵高考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熵高考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