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蓝
很久很久以前(但凡是用这样的开头引起的故事往往都不能避免落入俗套),在一个无名的国度,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公主爱上了邻国的王子。 她喜欢穿着红色的丝绸裙子在舞会大厅里轻轻踱步。当晚风吹拂过世界,她会命人打开所有的窗户,而后伴着若隐若现的乐声,她口中悄悄吟咏出爱人的浪漫诗篇,提起裙摆,一个人便能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跳起舞来。 是的,她已然陷入了爱情的泥沼,她渴望能早日同王子步入婚姻的殿堂。那洁白的捧花,那神圣的誓词,那端庄的仪式,一切都是那样美妙,让人心驰神往。 但爱情似乎永远处在阴谋之外。在一场秘密发动的战争中,王子突然人间蒸发,公主连续数月都再没有收到她日思夜想的来信。 公主自然不是傻瓜,她已然从纷飞的流言中抓取到了要点。很明显,王子或许早就被封在棺椁之中了,可她逼迫自己跳出了这个可怕的猜想,因为她不愿在梦中看见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爱人的眼睛里尽是战火带来的忧伤。她不愿意去想象那温柔的容颜在刀剑与尘土里蒙上阴翳的模样。 奇迹发生了,她的思念似乎使命运的齿轮松懈了片刻,她终于又收到了王子的信件。当她打开信封,几首新诗映入眼帘。 王子没有向公主解释他突然人间蒸发的原因,只是像以前那样给公主寄去他写的诗,似乎是出于一种神秘的默契,公主并未多说什么,她又沉浸在爱情的温床中了。 那一句句真挚而让人动容的诗比从前的那些都更热烈,更耀眼。这些字眼像是脱离了规律的永恒升起的太阳一般,带给了公主前所未有的渴望。终于,她正式向王子发去了爱的邀约,不同以往,她这次更加笃定王子便是能与她相伴终生的那个正确的人。 脱离了暧昧的氛围,她袒露了她的心,这是第一次,她真正地与另一个尘世的灵魂共情。 她坚信她的爱能够打动王子,长久的陪伴让王子从近乎稚嫩的肤浅状态脱胎成了如今成熟而坚毅的轮廓。那些诗不正是明证吗? 那表明心迹的爱的邀约终于来到了王子手中,哦,命运再次愚弄了生者,那所谓的王子,竟是他的妹妹伪装的,那位冒名顶替者正就着光读着那些热切的,充满爱的表白。 这位公主,她喜欢穿着蓝色的纱裙在宫殿中来去,她向往美与自由的人生。于她而言,自己的人生已经在她哥哥的意外丧生中终结了,只因为她亲爱的哥哥始终扮演着引路者的角色,他曾领着她在花园里漫步,遍观大自然的奇迹,瞻仰造物主的荣光。但当她的哥哥将部分精力花费到爱情上时,她心中生出了一丝恼怒,她曾极深切地怨恨过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 但现在不同了,当她咀嚼着那些忠贞的字眼,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股诗性,那股如风一般猛烈,足以吹垮一切的爱意。这种突然迸发的激情比酒精还能让人疯狂,她终于能够再一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肆意起舞了。没有音乐,没有舞伴,但她的心已被爱神酿造的美酒灌满。 她本以为这谎言将永不破碎,然而现在,她不得不向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说出真相了。 她在心中一次次构想着相遇的情景,美好的夜色渲染出一片空明,她,和那位她爱着的女子,将在这块梦幻的幕布下开启她们人生的新篇章。 她一次次在心中排演着,一次次确信她的表白将会成功。她坚信她会因为自己的诗被爱,会因为自己的爱被褒奖。或许,她甚至能帮助那可怜的人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她们将相互扶持,彼此抚慰。 这样想着,她迫不及待地乘上马车,向着那彼端的另一颗心奔去。 毫无疑问,当红公主与蓝公主相遇时,两人的心情都是惊讶而欣喜的。在那烛火掩映的房间里,蓝公主说出了王子已死的真相。 让她疑惑的是,红公主竟出乎意料地平静,那一抹红色勾勒出眼底的寂寥,似乎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蓝公主轻轻搀扶着红公主向着月色笼罩的室外走去,她向红公主吐露着她的心声,赞美着红公主的诗人般的灵魂,后者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轻轻颤抖一下。最后,她们走到了花园的喷泉旁,蓝公主的眼中充斥着忧伤,她为她的谎言,为她的鲁莽向红公主致以最真挚的歉意,她不渴望红公主的原谅,但她,仍旧渴望着红公主能够接受她的双手,接受她的爱的寄托。 就在喷涌的水柱旁,蓝公主向红公主发出了爱的邀请,那两对深邃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彼此。 在一个浪漫主义画家的笔下,这幅画里或许应该有丘比特在空中飞舞,宁静祥和的月色里,应该传来天国的颂歌,万物都应该在此时默默地对她们两人施以永恒的祝福。 在幻想的尽头,一道晃眼的光忽地闪过,紧接着,蓝公主的衣裙渐渐渗出一抹刺目的猩红,她痛苦地捂着胸口,然后慢慢向后,接着一头倒在喷泉里,死了。 红公主手中攥着一柄裁信刀,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她杀了人,没错,她杀了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人,继而又换上了一种平静的神色,她看见在蓝公主的身体旁,在喷泉的边缘,一朵朵水仙花凭空生长,悄然绽放。 蓝公主的死讯迅速传开,之后的结局便如一贯的设计,两国交战,跋扈的权臣与贵族笼络了所有力量,开启了对彼此的倾轧,直到世界尽头。 没人知道红公主的去向,有人说在午夜的舞会厅里时常能听见女人的低语,有时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翩翩起舞;也有人说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见过红公主,不过她最后似乎像一个醉鬼一样溺死在树林的池塘中了。 我无意为同性之爱正名,也无意为谎言(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辩护,借由这个极其幼稚的故事,我希望展现的是关系与情感对人的异化。 很明显,故事里的两位公主都曾怀着一种盲目的自信去接近心中关于爱的理想,她们深信凭借自己的魅力能够让那心中的理想折服屈从,但她们都未能如愿以偿。 当一个人试图与另一个人制造羁绊,他心中已然做好了两重准备,即要么开始,要么终结。但怀着自信的人,却总只有一重准备,他们坚信自己将会得到自己所需,他们必定能够有机会填补自己空虚的灵魂。 这样近乎傲慢的姿态对于开展关系是没有益处的,但我们却往往容易陷入这样的误区。不论出发点是好还是坏,我们似乎都很难让自己以这样的状态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而一段关系如果不能给双方带来慰藉,那显然,这段关系没有达到最基本的标准。 我们或许会斥责红公主的偏激,觉得她毫不留情地绞杀了曾给予她希望的另一人,她如此莽撞地剥夺了对方生的权利,打着爱的幌子,向着那个谎言发出了过度的复仇。但是这样的偏激其来有自,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在真相面前保持理智,在面对这样的谎言时保持清醒,确实很难做到。 我们或许会批驳蓝公主的虚伪,觉得她恬不知耻地占用了她哥哥的身份,去欺骗一个心灵已然是十分脆弱的爱情的受害者。但是我们能说她的谎言没有作用,没有一丝丝宽慰了对方的心吗?我们能说她的爱是卑劣的,是不被允许的,是不应该诞生的吗?幻想往往都是美好的,在美好面前保持理智,在面对这样的甜蜜的诱惑时保持清醒,同样很难做到。 由此可见,无论我们是怀着这样或是那样的意图去开启一段关系,我们都很难从这段关系所带来的果实中脱身,我们很难说自己从未做错过或是自己从未做对过。我们很难在一段感情发展的高峰保持冷静,不管这高峰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变得更加自我,我们变得更加盲动,这样的结果并不能简单归咎于某个人,因为似乎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一阶段。 在那个著名的故事里,美少年溺毙在了水中,因为他的对自己倒影的迷恋,一朵水仙花代替他继续了那种未竟的自我垂怜。 我们都厌憎做水仙花,临水自照,只看见自己的倒影。殊不知,我们在某些方面曾心安理得地被安放在平静无波的水上,只是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模样。 我们或多或少都曾为自己的冷静与理智,自己的感性与深情沾沾自喜,我们为自己能够去同情,我们为自己能够去辨别,我们为自己在对方失控时保持清醒而感到一种超脱的优越。 那种刺激的兴奋感或许只能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我们已然满足了,而在关系中,这种兴奋感被持续放大,那种自己回想起来仍旧会激动得无法自拔的瞬间往往是自己理智的高光时刻。 我们保持着这种自我的满足,自我的幻想在开辟关系,建立连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我们行至尽头,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来,异化的过程,或者说的更准确些,成熟的过程,到此结束了。我们成为了复杂的多面体,映射出现实与理想的诸多阻碍,也映射出肉体与精神的无数牵绊。 这种自我的异化其实本无不妥,实在是无可避免的结局,然而我们会发现人与人之间慢慢有了更沉痛的伤害,更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们用自己的眼光审视着彼此,一种怀疑,一种不确信包裹着我们,似乎下一秒这段关系就要迎来惊人的转变。我们更加学会用自己的心去判断,而这种自信,稍有不慎,便会转变为盲目的自傲,吞噬所有,将辛苦建造的一切都推向毁灭。 人一直都是复杂的,如果试图通过一句话,一篇文章就得到完全启迪的功效,恐怕是不太可能。语言虽然有其独特魅力,却也往往不能避免掺杂情感,要去应对这种不可捉摸的异化,或许也只有靠自己的摸索与试探。 只愿在步入坟墓的那一刻,我们的情感都能丰盈,理智都能充沛,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