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
写于高三上,大约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
实际上这篇是rl257046的续作系列(标题是《Through the Times (溯流时光)》)中的倒数第二章,算是一个总集篇,对整个系列的两条故事线都进行了梳理和总结
故事线全是高一下就做完的,高三时只不过是把这个故事扩写出来罢了。我当时写的时候觉得大概只有五六千字,结果打完一看1.1w,人傻了
本来这篇很早就会发的,但是没带本子去上海,所以拖到了暑假才弄完。

茫茫海滨,悠悠潮鸣
海滨,浪涌。潮起,潮落。
淡淡的墨色晕染了天穹,无边雨帘从空中洒落,洗刷着港口边静静等待的人群。虽然时刻已是清晨,但眼前的色彩仍晦暗不明,好似天地间弥漫着一层灰色的泪滴,笼罩着万物,也笼罩在港口边一位位守望之人的心头。
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青年走下他深蓝的轿车,加入了港口边眺望远方的队伍。那人群中没有喧嚣,浪涛拍岸声与风雨声不绝于耳,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暗暗地抽泣。
黑衣青年此时站在人群中靠后的位置,极力远眺着蒙眬的深海,却看不到任何船只归来的帆影。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促使着他拿起了手机,准备放松一下心情,但通知栏里旋即跳出的几行小字却让他的情绪越发难以平静。
“今日凌晨5时许,跨域客运轮船‘东陵’号在自东域返回时,于不归之海迷雾异象中与一不明快艇相撞,随即进水沉没。救援船队正在紧急赶往现场,事故原因及不明快艇身份仍在调查中……”

东
东域,四时城。
这里是东域仙道文明与西域科技文明交汇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亦是东域在不归海沿岸最大的港口城市,与西域东岸的四季城隔着不归海遥遥相望。这里随处可见东西二域文明交融的影子,甚至还有一个名为“灵械派”的宗门将总舵设在此地,专门研究仙道术法与电磁科技的结合运用。那些在不归海上跨海航行的跨域客运巨轮,便大都出自该门派之手,迄今已经护送了不知道多少批次的旅人、仙师或是政客渡海。可以说,如今的东西两大域能够保持交流,互相往来,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灵械派的不懈努力。
此时,在四时城以东的郊区,一辆马车正从丘陵上颠簸而下。马车左侧画着一架古琴的图案,右侧则是一架古瑟,琴瑟和鸣,也表明了来到此地的乃是天音阁的人马。天音阁与灵乐苑齐名,并称为东域两大音乐宗门。其门人性情平和淑均,不喜争斗,在整个东域皆享有美名。
马车内,一位身披绮绣绸缎的青年女子并膝端坐,其目光正透过车窗,遥遥地望向地平线的尽头,那无边无际的不归海,那寒潭一般沉静的双眸中泛起一丝丝的涟漪。虽然已经从远方眺望过不归海不止一次,但从每一次的眺望中,她都能从不归海上卷起的阵阵波涛里窥见一些新的思感——与其说是“新的”,倒更像是久别重逢,仿佛它们是她灵魂深处早已刻下的一道道隐晦的痕迹,时至今日才被重新发现。
“月师妹,四时城就在前面了,离开船还有很久,不妨就让师兄带你先在城里逛逛吧。”女子对面,一位俊朗男子微笑着邀请,看着她的目光中隐含着些许热切。
笙月未及答话,坐在她身侧的那位身材娇小的少女便撅起了小嘴,“浩师兄,你自己照照镜子,你瞧瞧你刚才看月师姐那眼神,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俞正浩师兄把眼睛对着小师妹笙雅一瞪,“小师妹!师兄只是认为,月师妹于此地不熟,需要有人相陪,你可别乱说!”
“师兄你瞧瞧你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儿了!”笙雅把小手往前一指,气势丝毫不让自己的大师兄,“再说了,要有人陪也是我来陪!”
“你这丫头,出门没被人拐走就不错了……”俞正浩瞪着眼,和小师妹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着谁。笙月则在一旁静静望着二人,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这马车里师兄妹拌嘴的画面,若是让外人见了,恐怕天音阁之人不喜争斗的名声都会被他俩败个干净吧。不过这样的拌嘴中,却充满了一种笙月在她二十余年的短暂生命里鲜少体会过的温馨之感。
笙月不再理会这对师兄妹,遂将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思绪也随之飘向那遥远的不归海彼岸。自从数月之前,她追随着她的养父——西域赫赫有名的琴艺大师林阳,游历东域,访宗问祖。林阳大师曾提起过,他的一身技艺是从一位无名中年人那里学习得来;那无名人临死前曾说过,他的姓氏曾是俞,这一脉琴艺则源自东域的天音阁。就连养女笙月的“笙”姓,也是自天音阁笙姓取来。所以林阳在西域闯出了名声之后,便有了亲自来一趟东域访祖的想法。
林阳带着笙月到达天音阁后,由于其高超的琴艺立刻受到了阁主、一众长老的盛情款待。他很快得到了认可,成为了天音阁新一位名誉长老。而笙月此行来到东域,并不只是为了随养父访宗问祖。她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去一趟极东之地、东海之滨,去仰望那株曾在她的梦境中显化的,传说中足有数千丈高大,支撑天宇的参天巨树。据东域之人说,那棵古树乃是东域文明数千年不灭之根基,东域流传其名为三生树。
那天,笙月告别林阳,在几位天音阁的师兄弟姐妹与一位长老的陪同下动身前往东海之滨。东域地域何其广大,虽然可以御使飞行灵器以避免长途跋涉,但禁不住这横穿东域之旅路途太过遥远,一行人历时月余,才终于遥遥地看见了三生树那遮蔽天穹的庞大树冠。东海浪涛翻涌,浪花拍打着陡峭的石壁,而就在这百米峭壁之上,粗大的树根交错盘桓,一座百丈合围的巨木拔地而起,直入云天,像是一位褐肤的巨人扛起了那隐天蔽日的苍绿阳伞。笙月望着那渐渐挤满了视野的巨大树冠,不由得陷入遐想:哪怕是在树冠上承载一座宏伟的巨城,也全无坠落之虞。再险峻的极峰也望不见它的树顶,再厚重的史书也写不尽它所经历的岁月。任你白云苍狗、物换星移,它只是安然矗立在这极东的一隅,亘古不变。
一行数人距离那三生树尚还有百丈距离,忽然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走向了他们。那老者须发皆呈现一种脏乱和灰色,衣襟也布满破洞,像是多年不曾打理。祂手杖拄地,浑浊的目光望向来客,脸上的褶皱折起一丝微笑。
“年轻人啊,三生之道彷徨且凶险,你等万万不可再往前深入,只怕这三生之意,会乱了你等道心啊。”老者的口齿漏风,话语含混不清,那双深陷的眼睛显得混沌而无神,但在场的每个人都领会了祂的意思。笙月已经得知,这老者便是三生树的守树人,传闻祂执掌命运,与此树同岁,被尊称为“树老”,在东域的许多民间神话中都是如活神仙一般的存在。历史悠久,古往今来,每个试图靠近三生之树的人都会受到树老的如此警告,而后再难前进,只得原路回返。传言中,百余年前曾有五大东域顶尖宗门的老祖大限将至,联手试图强行接近三生树一窥三生之意,结果五个人的头顶都被那老者手中的拄杖敲了个深深的印子,沦为百年来东域流传的笑柄。
正当众人准备原路返回时,树老的声音,带着些许讶然,忽然再次响起。“啊……是你!请随老夫来,了却前世因果。”众人目瞪口呆,互相看着对方,想知道到底是谁与这位树老竟有前世因果,却发现是笙月被树老点中,一股微风卷着她飞向了远处的三生树。天音阁众人惊讶不已,因为已有数千年无人被允许接近三生树,而眼下他们居然有幸目睹了一位被允许之人出现。
笙月被树老带走到了三生树前,只觉得脑海中迷迷糊糊,似有什么纠缠不清,眼前再次清晰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那粗大树干的脚下,面前正是那风烛残年的老人,祂正取出一物,放在那皱纹遍布的手掌中,呈至她的面前。“这个与你。”
接过那物件,笙月定睛看去,发现是一件类似于项链的小挂件,一根古朴的细绳环系着两片枯黄、褪色的树叶。她再仔细看去,那两片“树叶”的其中一片竟然是一片枯萎的、褪去了香气的玫瑰花瓣,它们在她的手中随风微微颤抖,看起来是那样脆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破碎,零落成尘……
而现在,那古朴的项链正被她系在脖颈上,那一朵花瓣、一片落叶,正随着马车的颠簸跳跃着。她用两只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两片枯萎干瘪的花叶,它们看起来是如此的普通与不值一提,但细细观察之下,那叶脉的每一处纹理之中好像又蕴含着无尽的玄奇奥妙,常人穷其一生,恐怕也难以参透其中一二。
一旁师兄妹二人的拌嘴也早已结束,见笙月在观察着她颈前悬挂的叶片,笙雅的小脑袋探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也在思考着这花瓣叶片的奥妙。俞正浩也陷入思索,他那认真的目光使人明白,此时他是真的在看着那两片花瓣与叶片,而不是趁机窥视笙月雪白无暇的脖颈。
“月师姐,”笙雅小声地提问,“你觉得树老赐下这些树叶与你,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呢?我觉得,应该是护身符一类的东西吧……”
“不是哦,它们实际上是一对信物。”笙月微笑着答道,“树老把它们赠与我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说是要我把这枯叶赠出一片给我的爱人。可是祂根本没有见过我的那位爱人,祂怎么知道我的爱人是不是祂真正要把这枯叶赠予的那人呢……?”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的身影。
俞正浩闻言,内心叹息一声。他从见到笙月师妹的第一眼起就深深地被她所吸引,而后又与她一起横穿东域,去寻访那东海之滨的三生树。可是直到笙月取得信物归来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师妹在西域已经有爱人了。他是已经知道此事的,但笙雅还不知道,此刻他一瞥那小姑娘,发现她果然在看着自己偷着乐,心头对这调皮的小师妹也颇有些无奈。
终于马车停止了颠簸,四时城也已经近在眼前了。三人下车谢过了车夫,此时距离开船还有许久,便开始在城内闲逛起来。一路上,俞正浩承担了导游的职责,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他所了解的四时城、灵械宗的背景知识,听得笙月笙雅二人连连惊叹,都表示大开眼界。
走着走着,笙月的目光被一家写明“玄机观”的店铺吸引了。她停下了脚步。
“月师妹,你要去玄机观占上一卦?”俞正浩笑道,“玄机观的卜筮之术乃是东域第一不假,但民间靠着假冒玄机观骗钱的江湖骗子也是多如牛毛,你可要小心——”
“哈哈,这位善人小哥,贫道自出家入了玄机观习得这龟策卜问之法,于东域各处为人占卜,至今未曾收取过一分钱财。不然,如何落得这一身缊袍敝衣之相?”那铺中道人捋一捋长须,向着俞正浩一笑,又对着笙月笑道,“这位姑娘,贫道观你面相,似有不解之事藏于胸中。不如贫道今日为你占上一卦,解你心头之困,可好?”
“那便谢过仙师了。”笙月点了点头。俞正浩、笙雅二人闻言,料想此道确是玄机观卜师不假,便也凑上前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敬意,看着那道人自竹筒中取出占卜所用的五十根蓍草。
在道人的指示下,笙月从五十蓍草中取出一根,代表那遁去的“一”,再把剩下的四十九根分成几堆,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起转腾挪。那道人皱起眉头,口中念念有词,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安之事,未几却又一拍桌面,神情恢复了微笑与从容。
“敢问姑娘,不知你想卜问的,是为何事?”道人望着笙月,心中已经有了几番推算。
“我想知道,我将要横渡不归海去往西域,此行是否顺利。”笙月如实答道。
“嗯……乾卦四九,辞曰:‘或跃在渊,无咎。’有龙跃出深渊,若是跃上了便可升入天空,跃不上者便会坠回深渊,但不会有灾难。”道人的目光看到了笙月颈前佩的那串项链,那双智慧的眼眸里顿时射出精光:“等等,不知姑娘这串项链,可是与祖师有些关系?”
笙月正不知他所说的“祖师”是何许人,身旁浩师兄出言提醒道:“月师妹,玄机观道士所说的‘祖师’,就是三生树下那位树老。玄机观人卜问命运,而树老又传说是命运的执掌者,所以有了这祖师的称谓。”
“原来如此,这项链的确是树老所赠。”笙月道出实情。
“怪不得卦辞曰‘无咎’,原来如此啊!”道人拍了拍手,喜笑颜开,“未曾想贫道平生竟有一日能得见祖师之物!那贫道便祝姑娘,此去路上能逢凶化吉了!”
笙月谢过道人,目光再度投向不归海的方向。道人的卜辞稍微给予了她一点心灵的安慰,但她的心底仍然潜藏着一丝不安。
希望此行归来,还能平安与你相见。恍惚间,她看到不归海的彼岸,那个总是身披黑色大衣、怀抱古琴的孤寂的青年,目光穿过不归海的迷雾,也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西
等待是一个无比漫长而又充满焦虑的过程。特别是当你知道这种等待的结果是凶多吉少的时候,这种焦虑又将会无限放大,直到它摧毁你的内心。
算算时间,距离那场海难已经过了半日有余。黑衣青年抱臂依靠着一根水泥承重柱,看着太阳从东升渐渐地走向西落,看着码头上静待的人群来来往往。那些来此静待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至少有一位亲朋,已经随着那艘跨域巨轮沉入了不归海的深处,生死未卜。
青年揉揉干涩的眼角,目光中自始至终带着一种空洞、一种茫然。他已经在此守候了十几个小时,从未离开,吃过的唯一食物是一位码头工人掰给他的半块馒头。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他望了望远方从海中升起的新月,下意识地裹了裹风衣。
一阵烟草味伴随着寒风钻进了青年的鼻翼。他扭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台阶上贪婪地吸吮着一根方才点着的劣质香烟。他注意到了青年的目光,于是向他挥了挥手,道:“小哥,看你站那儿半天了,腿脚不累吗?来这儿陪我坐坐吧。”
青年点点头,移步来到中年男子身边坐下。这中年男人身上棕色的风衣已有不少褪色脱线,再加上他头顶绽开的一抹灰白,可见其生活不太如意。
“冷不?来一根?”中年双指夹起另一根烟,在青年眼前晃了晃,却被后者谢绝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台阶正好位于寒风的死角,那些刺骨的暮风多半灌不进来。
“救援队该到了吧?”他又问,声音有些沙哑。
“应该快到了。我问过工作人员,他们说按距离估算,日落时分就能到。”青年答道。他之所以会愿意来此陪这中年男子闲聊,是因为他觉得这男人的相貌、声线,他都似乎在哪里看到、听到过。只是此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要一试图回想过去,那个身姿曼妙的女孩的身影,就会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占据了他思绪的全部。
“我问问你,如果说我的女儿在某一艘快艇上,快艇撞上了巨轮,你觉得我女儿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短暂的沉默后,中年男子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弱,神色暗淡。
“您的女儿在那快艇上?”青年吃了一惊,不是说那快艇身份不明吗,这中年难道知晓一些内情?
“在!”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那快艇上载了什么人我都清楚。不只是我,警方也知道,只是他们还要点面子,不敢明说。”他猛吸了一口香烟,一缕缕白烟从他的口鼻中冒出,而后很快被寒风吹散。
“小哥,无聊不?听不听故事?”
“您请讲吧。”青年眼眸低垂,望着地面。
中年又默默地抽了几口烟,似是整理了一下思路,便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他的故事:
“大概三十多年前吧,我那时候啊,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天就跟那一帮混混搞在一起,抽烟,喝酒,赌博,吊儿郎当。
“我爹娘都是做生意的,常年在外头,没咋管过我。直到我十八岁成年那会儿,我爹出了车祸没了,我那老娘心肠子软,觉着没陪我长大对我有些亏欠,就没要多少遗产,股票什么的也都转让了,把大部分遗产都归到了我的名下。
“分完遗产后,我娘无心经商,一个人回乡下去住了。她对我和那一帮混混搞在一起很不高兴,骂我的时候总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可我明白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啊。我决定要改过自新,和那些狐朋狗友彻底绝交,在当地又找了个精明能干的老婆,打算学着我爹去做生意,自己挣钱。
“我这人从小就不怎么学习,没什么头脑,但当时确实干得挺卖力,还是赚了点小钱,算是不辜负我爹留下的那笔遗产了。后来……我有了个女儿,工作又越来越繁忙,我和老婆商讨一番,决定托了个朋友,让他帮忙把我女儿连带一笔钱送去乡下我老娘家那里,请我老娘帮忙照看一下她——我本人呢,咳咳,不太方便回去。”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从他的口中出,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
“然后吧,你看我这老烟瘾了,几十年了都没戒掉。我向来意志力就不够坚定,容易动摇。当时我甚至还偶尔找借口溜去赌场过一过瘾。结果没过几年,生意上遇到了困难,亏了不少钱,再加上我偷偷去过瘾的事被老婆偶然间发现了,她本就体虚,再被我这一气,很快就卧床不起了。
“我只好又花钱,请了不少医生,求了一柜子的偏方,还是不见好。再加上我之前在赌场就欠了不少钱,我一咬牙把房子拿去贷了,还了债,决定就此戒赌。但我老婆的病情比我们当时料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她很聪明,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我贷款还钱的事。直到有一天她病危了,她坚持着说与其给她治病还不如把钱留给我娘和我女儿,最后逼着我,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了字。”
他夹着烟的右手颤抖着,抖落了一片烟灰与几粒火星。仿佛那根烟与那天他签字所用的那支笔一般烫手。他又顿了许久,而后继续讲道:
“再说我女儿。自打我把她送到老娘那儿以后,每隔一两个月我就会托我那朋友捎一笔钱回去。后来我老婆生病了嘛,手头拮据不少,往家里送的钱也就少了些,我也只能盼望家里的老娘能省着点使。那时候我还是很信任我那朋友的。
“妻子走后的那段时间,我悲痛欲绝,但又想到乡下家里还有老娘和女儿,我只能继续干下去。为了……排解我的苦闷吧,我又迷上了一个叫‘传奇’的网游,那会儿还挺流行的……”
“我以前有个同租的室友也玩那个……”青年插嘴道。
“……我在那游戏里又认识了几个朋友。那时候我贷款还没还清,手头缺钱,结果他们给我出了个馊主意,一共七个人合伙,去乡村拐来小孩,卖去给有钱的人家当孩子养。……我当时急着拿钱呢,鬼迷了心窍,就答应了,卖小孩赚来的钱,我们分成八份,其他六人各拿了一份,他们都让着我,我拿两份。”
青年看向中年人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不善。
“你也甭盯我,过两天我就去自首,你先听我说着。这造业的勾当我们干了三次,我就不干了。天意弄人啊,这第三次我们抓到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女儿!……”
青年一句“活该”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口。他想听听这中年男子还有什么话讲。
“我女儿啊,我那命苦的女儿啊……她起初还不肯认我这个爹,一直说是我害死了她奶奶。到那时我才知道我那老娘也走了,我那没良心的朋友啊,每次我托他捎回去的钱,他都摸走不少。我是真的后悔啊,如果我当初肯向老娘下跪认了错,哪里还会出这么多事情?
“直到我答应我女儿,帮她找到一个几年前帮助过她的大姐姐,她才勉强接受我。我这一个父亲,在她心里还不如一个她连名字都认不清楚的大姐姐,我可太他吗失败了!”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一旁的青年冷漠地看着他。他看得出来这大叔本性并不坏,但他自制力太差,受了那些黑恶势力的毒害,才落得了今天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但是在听到他女儿还有个大姐姐时,青年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地有些动容。
“从那以后啊,我就又想悔改自己了。我删掉了《传奇》网游,断了和那几个狐朋狗友的往来,打算去打工,供我女儿上学,全心全意把她抚养成人。可那几个家伙因为没拿到最后一次拐卖的‘工资’,想要报复我,于是他们趁我女儿去上补习班的时候,把她给拐走了!”
“报应啊!……”青年叹息。
“……可事到如今我又不敢报警,报警了我马上也得进去蹲大牢。可我蹲大牢不打紧,就怕我女儿没有人照顾了,那才叫完蛋了!”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把那烟卷扔在脚下,大力地踩灭,跺成几截。
“最后我还是下了决心,我之前找到了她那位大姐姐的联系方式,我想把女儿托付过去,于是我报了警,想在警察把我带走前联系到她,可当警察赶到这四季城时,我那些狐朋狗友早就偷了不少燃料和一艘快艇,往不归海上开跑没影儿了。”
夕阳渐渐地沉下了地平线。凄冷的暮风中,两人陷入沉默。
“大叔,问你个问题。”青年忽然打破了平静。
“问吧。”中年男子抽出了下一根烟,想了想,没有点着,又放回了口袋里。
“你是不是姓……秋?”青年试探着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中年吃了一惊,正想着这青年什么来头,忽然头顶上传来脚步声,有港口的工作人员下来了。
“各位,救援船队已经到达失事海域并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打捞搜救作业,已经发回了第一批遇难者的照片以及幸存者名单。我港对逝者表示以最诚挚的悼念,也恳请在场各位按下心中的悲痛,协助我港辨认几位遇难者的身份,感谢您们的合作。”
话音未落,那中年男子已经冲了上去,在工作人员提供的电脑屏幕上找出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那是一位安静沉睡的少女,面容因泡水而有些浮肿,但仍然能分辨得出她那清秀的五官。
“我叫秋文勇,她是我的女儿,她叫秋岚,她是我的女儿……”他的话语急促而不再连续,眼神迅速变得空洞无神,泪水刹那间汩汩而流,双膝“咚”一声跪倒在了港口大厅坚硬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不断地颤抖。青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得长叹一声。秋文勇或许是真心悔改了,愿意去尽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可还是太晚了。
几位警察快步从港口大厅外走了进来,给跪倒在地的中年人扣上了手铐,带走了他。青年孟古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中不免又想到那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秋岚,还有笙月仍在不归海中生死未卜,顿时又心烦意乱起来。这一批遇难者中,他没看到她的影像,只得坐回台阶上,脚踩着那根熄灭的香烟,谛听着大厅里人们的悲泣,他的思绪再度回归茫然。

不归 1
不归海茫然无际,其中景象神秘莫测,令人惊奇异常,却又无人能解释个中缘由。较有名的异象例如太阳逆行、三日同辉、海漠蜃景等等,都会给跨域巨轮上的乘客们带来一次惊奇有趣的体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不缺钱,正好又是狂热的摄影发烧友,便经年累月地来往于不归海的东西两岸,为不归海异象的研究提供了不少珍贵的影像资料,故而有了不归旅人一称。
而现在,就有几位不归旅人站在笙月身旁不远处的甲板上,他们的脸上满是郁闷的神色,只因此次他们的旅途中遇到的唯一异象,便是这最无趣、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异象——迷雾异象。
“说真的,我往来不归海少说也得几十次了,可我敢保证这是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一次迷雾,真是我生平仅见!”一位不归旅人郁闷地说。其他旅人深表赞同。
笙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目光中带着担忧,望向迷雾中未知的远方。迷雾异象最为诡异莫测之处,便是它完全切断了轮船与外界信息交互的一切途径。站在甲板上,你可以清晰地看见甲板另一头几个交谈的人的嘴唇翕动,却丝毫看不见船下的万顷波涛,甚至连海浪声都听不见一丝一毫。庞大的巨轮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航行,像是航行在茫然无尽的虚空中,唯有脚底船身传来的阵阵起伏,能让你在脑海中隐然描绘出浪潮的行迹。
如此漫长而又无依无靠的航程,使得船上的乘客们无聊而压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整日沉浸于他们带来的肥皂剧、游戏、书堆之中,一日除了三餐之外,便难以离开他们的小包间一步。而也有一部分人耐不住寂寞,常常来到甲板上散步散心,——笙月无疑就是后者中的一员。
望着虚空一般灰暗的迷雾,笙月的思绪再度飘向不归海的彼岸,也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她知道没有了自己这个搭档,他在演出中拿到的收益一定是会大打折扣的。再加上他家境本就不太富裕,或许他正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吧。虽然她在出发前就已经和他商量好了一切,但她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忧。
她又想到那个历经苦难却始终坚强的少女秋岚,她和她的父亲似乎相处得不太融洽,此次回到西域她也准备去找她聚一聚,去好好地聊一聊少女对她自己的未来有何规划。
她又想到那个玄机观的道士给她的卦辞,难道那所谓的凶险,就是指这不归海上的迷雾吗?他又说自己在树老的庇护下不会有灾祸,看来平安渡过不归海应该是不成什么问题了。但是这围绕巨轮、隔绝一切的迷雾,还是给她以浓浓的不安。
思来想去,她只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越发堵得紧了。她忽然觉得,不远处的那群不归旅人或许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于是她迈开步伐,朝着他们走去。
不归 2
随着夕阳隐于西山,不归海的波澜吞噬了最后一缕金光,夜色下的空气显得格外凝重,港口大厅里的灯光显得苍白无力。随着一位位遇难者身份得到了确定,一阵浓郁到化不开的悲恸之声逐渐在港区弥漫开来,而黑衣青年孟古仍然没有得到关于他所思念的那一位的任何信息。为了逃离港口那摧人心肝的气氛,他悄然离开了港口,披着入夜后轻柔的海风,来到港口边寂静的沙滩散步。四野出奇地静,他甚至能清晰地在浪潮咏叹的间隙里,描摹出他的鞋底陷入细沙的音色波形图。
呼吸了几口海边温暖的空气,孟古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救援队已经去了四批,根据巨轮沉没前最后发出的讯息、救援队的反馈以及港口工作人员的推测,船上人员生还的可能性不会太高。由于不归海上已经多年没有战争、海洋生物、礁石等的威胁,巨轮在水面之下的防护并不受到重视。又由于相撞之时巨轮与快艇都处于高速行驶,快艇便犹如一颗锋利的穿甲弹钉进了巨人的心脏,使其从碰撞到进水下沉只花了短短几分钟时间。迷雾异象的阻隔是如此不可捉摸而无法违抗,以至于若不是沉船前的一瞬迷雾异象忽然消散,船上的工作人员很难知道撞上他们的是一条快艇,也根本不可能向四季城发送任何求救信号。
巨轮沉没的时间短得与它那巨大的船身体积丝毫不成正比。住在下层客舱的人们几乎没有时间撤离到甲板上,只有住在靠上层客舱的有钱人们、东域那些能飞天遁地的灵修者们和本就在甲板上的人才有机会逃过一劫。她显然不属于前二者的范畴。而就孟古对她性格的了解,她是不会花多少时间去蜗居于狭小逼仄的客舱里的,因此她逃生的可能性相对较大。可为什么救援队那里还未曾传回过一丝她的信息?
孟古停驻脚步,紧闭双眼,放空心绪、打开心门,任凭海风撩起他的衣襟。卷起他的灵魂飞向远方。或许与其守在冰冷的无线电旁,倒还不如亲临海边,从那千万缕腾起的浪花间,去寻找那一缕属于她的心灵波澜。
他心海的第一次起伏,或许是在两三年前的那个微雨的秋天。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快递小哥,骑着一辆公司配发的摩托车,揣着一块二手市场淘来的旧手机,送着快递凑凑房租。
那时候的他挺喜欢这份工作,尤其是在落雨的夏秋季节,他喜欢点点微雨落在脸上的感觉,那一丝丝一缕缕沁入体内的恬凉,使他忘记了来到这个城市前的一切过往,用自信的微笑来开启这艰难的新生活。
暮夏初秋的阴雨天总是闷热的。他在骑行时总是喜欢离路边的行人稍近一些,因为这样可以为行人带来一阵消暑的风,纾解他们紧锁的眉头。
他还记得那一天,天空、城市和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一如既往地被灰色笼罩,他也一如既往地向着路人们派送着新鲜的风。直到他的目光被一位穿着浅色呢绒大衣的女孩吸引,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前方躺着一潭漆黑的积水坑——
“滋啦——”
直到听到身后的女孩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他才知道自己坏事了。本来按照他有些怕事的性子,他应该直接溜走,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道了个歉,并且送上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那是一根琴弦。
当时的他为了提醒自己还有琴师的另一重身份,时常带着这么一根备用弦,却没想到这根琴弦渐渐成为了两人日后心弦的纽带。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他们对望时,她长长的刘海下的眼神,晶莹而澄澈,微嗔而又无奈,长而密的睫毛上凝挂着点点细小透亮的雨珠。
自从那天回家之后,他才发现那个女孩的回眸是多么难以忘记。她时常会出现在他梦境的最深处,有时是惊鸿一瞥,有时是隔水相望,有时是琴瑟和鸣,又有时甚至是香消玉殒……
直到去年和她在一次小演出上的第一次合作,当他看到她浅米黄色的大衣时,他才依稀想起记忆里那个灰暗雨天中对他无奈一笑的女孩。于是在一个璀璨的花火之夜,随着点点烟火于呼啸中冲向高潮,两束年轻的心弦,也在那时缠绕得越加紧密。
他和她的灵魂之间契合地几乎完美,有时候她会开玩笑着对他说,咱俩是不是前世就认识?
后来的事情是,他得到了琴艺大师林阳的指点,技艺大增,名声也随之而来,出场费渐渐地水涨船高,他再也不用去跑腿送快递补贴家用了。如果说人生是一首绵延百年的琴曲,那么今年无疑是曲子的一个高潮,激昂而渐进,似乎永不会回头。
直到它遇到了这茫然无际的不归海,那汹涌的浪花残忍地吞噬了他对未来的期许。
清晨伴随着那条新闻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他感受到那琴曲似乎进入了一个永无尽头的休止符,就像是独奏者忽然巍然倾倒,猝然长逝,乐曲也随之戛然而止,曲未终,人已散。
他对此感到空寂茫然而无法自适,近乎疯狂地想要寻回那一段失落的旋律,续回那一缕断却的心弦,却有如入了无涯苦海,无门可出。
海滨,浪涌。潮起,潮落。
终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丝久违的微澜。
那是一片枯黄而瘠薄的树叶,叶脉如丝清晰可见,乘着夜空下海面泛起的微光,秉着一瞬古朴而升华的光彩。
“随我来吧,孩子。”树叶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老夫带你去这不归海,去寻找你最想要知道的答案,去见你最想见的人。”
孟古睁开眼,抬起脚步,循着那叶片的指引,踏进了茫茫的不归海,足底的平静抚平了深海躁乱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