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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恶不赦(完整版 下)

2023-04-14 20:30 作者:云山落  | 我要投稿

4.在意识沉眠的梦境底层

摩天大楼逼仄下小小的车站,两排并列的铁轨安静地躺在城中村边缘。

王宝煲要求的,她不想要做飞机和高铁。喵柠废了好大力气买到绿皮火车的票,两人开始了只用一个包就够的简短旅行。车厢吱呀晃悠着摇过落了鸟屎的轨道,落叶铺成的土黄色枯黄色的道路向前延伸,孤独的列车载着孤独的旅客前往城市边缘。

出发前喵柠给希月萌奈打了个电话,那边接起来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时隔两年多没见,电话刚按出去的那一刻喵柠心里还有些忐忑,她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卡米现在还好吗?你还好吗?

电话那边希月萌奈的声音明快而清亮,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的愉悦。

“你现在要来,这两天吗?嗯,我们现在在疗养院。啊,对,也不用收拾什么,卡米前几天清醒的时候还说着你呢,她肯定很高兴你来。”

“过几天?好,随时都可以。”

坐上火车前王宝煲休眠了一段时间,据她说是paradise远程召回升级,问具体内容王宝煲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常规例行检查罢了。此刻喵柠把双腿蜷缩在火车座椅中,空荡荡的车厢只有她们两个人。喵柠把蓝色的终端放在双腿间,王宝煲隔着屏幕飞速浏览着什么,喵柠的头斜靠在座椅靠背上,侧着脸,用一只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阳光。

“最新的排行榜。入梦剧情受欢迎程度的。”

见到喵柠好奇地盯着屏幕看,王宝煲也索性放开了主动解释到。小小的排行榜随着手指一路向上飞去,最顶端的是王宝煲的名字。

“《舞姬与银白月色骑士》?”喵柠的指甲轻轻抠着终端背面,王宝煲好像被挠痒痒一样表情有些不自然。“喜欢这种冒险类剧情的人还是很多嘛。”

“喜欢看夜空的孩子还是很多的。”王宝煲纠正到,随后她也关闭了页面,安静地躺在屏幕角落合上了眼,画面里王宝煲抱着电饭煲形状的抱枕侧头坐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安详满足将要入睡的神色,她看上去很享受绿皮火车的旅行。

喵柠也闭上了眼,熟练地掏出蓝牙耳机连接上了终端。这种安详无人的环境总会给人带来朦朦胧胧的困意,她也是时候休息一会了。

火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摇篮曲,窗外有风吹到面颊上让人心里痒痒的。

“喵柠?”

......

“干嘛?”

“帮我调一点微风出来,对,点击那个模拟程序。我抱着抱枕挪不开手嘛。对,那种让人能睡着的风速,午后公园长椅上,那种感觉。”

“啊不要向右,我的刘海向右吹不好看。”

......

那不是王宝煲,那是个AI。

宝煲...宝没有这么活泼?...也不对,宝煲没有这么聪明没这么多话?

王宝煲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也不对。她敏锐而机灵,冷静的同时只对专门的东西热烈。有时候喜欢直抒胸臆有时候话里藏话。

【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同样的形象,同样的敏锐聪明,同样的爱好,同样在内心深处跃动着的透明灵魂。

AI王宝煲不应该背负过去的记忆,她是纯粹的,她是干净的,她不是王宝煲。

把时间割断在两年前的雨夜,王宝煲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

这是肯定的,这是必要的。

【但是区别在哪里?区别在哪里?】

我快要分不清她们两个了。我不该带她来见希月萌奈和卡米。

列车一摇一晃中喵柠渐渐沉入梦乡,眼角还带着怎么也擦不掉的疲态和皱纹。食指上有一小点咖啡渍,喵柠没有注意到。

她顾不过来,现在要去梦里寻找答案。

【王宝煲没有这么简单直白,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宝煲不会满眼都是喵柠。喵柠不是宝煲的唯一。】

【这是...这也是我的宝物..这是我的AI王宝煲。】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开到南方,喵柠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包里装了四罐牛奶,每次饿的时候喵柠就拿出吸管安静的喝牛奶看向窗外。AI王宝煲倒也没劝她很多,这么久过去了她也知道喵柠有些顽固的性子。列车乘务员推着小车路过的时候王宝煲悄悄扫了一眼,货架上都落了灰尘,摆在最前面的盐渍花生都已经过期。

按照希月萌奈给的地址喵柠随便找了家招待所住下,把毯子规规矩矩的铺好,掐边掐出没有一丝褶皱。希月萌奈找到她们比喵柠去找疗养院还要快,仿佛掐准了时间一样,站在旅店门口迎接喵柠。一路上想象中热泪盈眶的相拥、哭诉、互相安慰疗伤都没有发生,喵柠和希月萌奈阔别已久后只是安静的聊着天,很快速地锁上了门,希月萌奈要带她们往疗养院去。两年前的那天之后,卡米长期住在这里。

并没有不热情。并不是没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喵柠由衷地看见希月萌奈的第一眼,看见对面清亮的眼眸里那种做不得假的欣喜,慰藉,好像是饱受折磨的苦行者一路踉跄前行终于看见道标的那种明亮感。希月萌奈伸手摸喵柠干枯、剪短了的金发,眼里都是心疼。喵柠感受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希月萌奈瘦的比她还要厉害,穿着秋天的卫衣也几乎能从两侧观察到一条条肋骨了。鲸宝的脸色有些发黄,喵柠看她突出的颧骨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酸,生活究竟让她背负了些什么?鲸宝是她们的前辈,是姐姐,名义上的老板但实际干最多的活。鲸宝没有比她们大多少呀,事实上是同年龄的。

希月萌奈仔仔细细的捧起喵柠的脸,问她最近怎么气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云云。喵柠摇摇头,按住了自己的耳机。口袋里终端蓝色的灯一闪一闪,AI王宝煲好像要说些什么,被喵柠轻声嘘了回去。

“我们说好了,我带你看看她俩,你不要出现,就看着就好了。”

“卡米很脆弱的,我怕她俩经受不住有你存在的事实。”

耳机里传来滴滴两声。希月萌奈在前面走着,走路,带她去疗养院,步行就能过去。喵柠磕了一下运动鞋上沾着的灰,小跑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和鲸宝并排而走,在落后一两米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

织成天空的是枫叶和梧桐叶,沙沙的落叶铺满厚厚一层。爬山虎蜿蜒在疗养院的外墙上,白墙,刷的有点黄黄的房顶,过去仿佛是托儿所一样的设施。喵柠离近了看,窗户还是木质结构刷蓝漆的老式,单层玻璃在凹槽中卡的不是很紧,风一吹过哗啦啦的作响。她走上台阶,这里也有消毒水的味道。

希月萌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熟练地把包夹在腋下,走在前面掏出钥匙开门,头也不回的说:

“paradise的设施,也不太需要维护,日常有我看着就够用了,就没找太好的地方——嗯,暂时没请其他护工。疗养院有些工作人员,我打工的时候,每周两三天,请他们过来看着仪器。医生定期来检查,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有维生舱在,其实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刷牙,擦脸,擦身体,有时候把卡米扶起来坐着看看阳光。嗯,她清醒的时候不多,但是有意识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说话的。她想看看你,她说她前两天梦见光了,卡米说,她梦见黄色蓝色的光在数字海里一沉一浮,她说那是宝煲,宝煲和喵柠。”

“她——她沉在神经网络里太久了,有时候不太分得清梦和现实。”

希月萌奈叹了口气,木门上黄土做的圆形把手吱呀一声扭开,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阳光晒过木头的气息,晒到木头最里面腐朽发甜的气息都散发出来。喵柠看清了这间小屋的全貌,硕大的维生舱背后插满了管子接在电源上,后面明显是临时改的线路。刷黄漆的墙有些斑驳掉皮,维生舱,一条板凳,一个三层老式木质床头柜,柜子上放了一盘咖喱——家常做的那种,量很少,但可以看出没人动过,浓郁的汤汁已经干成覆盖在米饭上的一层皮了。

房间里消毒水和腐朽的气息展开拉锯战,但是午后阳光斜着照进来并看不见灰尘。

“进来吧。”

希月萌奈说。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有点吱嘎的声音,喵柠特意把脚步放的很轻,王宝煲在口袋里安静地躺着,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她跟在希月萌奈后面,带上了门。看着希月萌奈熟练地走过去将小板凳拉过来,坐在维生舱边上。喵柠没地方坐,她看着鲸宝温柔的撩起刘海,脸颊贴在维生舱的玻璃上。卡米这个时候并没有清醒,喵柠注意到卡米是用一种侧躺的方式卧在半透明的绿色维生液中,纤细的脖颈压着那道可怖的刀疤,好像故意不想让喵柠她们看见。卡米闭着眼,瘦弱白皙的手放在唇前,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一道电线连接着她后脑勺处的接口,舱室上面的液晶屏实时显示着这可怜生命的讯息。

希月萌奈把嘴唇贴近舱门的玻璃,口中轻轻呼出白气,压在玻璃上。

“卡米,喵柠回来了哦,她来看你了。”

喵柠不确定这般气若游丝的呼唤卡米能不能听见,她沉默着,看着鲸宝一遍一遍温柔的,唇贴近玻璃的说。电子屏上交错相织的线突然跳动了一下,随即一连串的波动信号传出来。

“看。卡米知道你来了。这是她很高兴的意思,卡米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希月萌奈兴奋地说。然后干枯的嘴唇贴着玻璃更近,手指轻轻抚摸玻璃上面,好像要触摸卡米的脸,一遍一遍呼唤。

卡米卡米卡米。卡米卡米卡米。

电子屏上的波动时隐时现,卡米在沉睡时竭尽全力地回应希月萌奈。这让鲸宝更开心了,希月萌奈像是考试考了高分的孩子,一脸兴奋地转头看向喵柠,有些神经质地笑。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被肯定的渴望,好像喵柠是某位从外面来检查成果的老师,参加阅兵的将军。

喵柠强忍着泪向她点了点头,希月萌奈笑的更神经质了,她继续侧过头把瘦削的脸贴近冰冷的玻璃舱,一遍一遍的呼唤卡米。线条的波动逐渐减弱,梦境世界的卡米似乎有些疲倦了,但希月萌奈不急不慌,依旧低声的,轻柔的呼唤她。

“卡米卡米卡米。”

喵柠安静地哭着,希月萌奈瘦弱的身影被照在阳光下,她整个身子堆在小板凳上。金色的阳光映着希月萌奈的身影像是画中的形象,那硕大的维生舱是她呵护住的,庇护着婴儿的摇篮。她像一个母亲般一遍一遍呼唤,手指纤细有力,苍白而温柔的抚摸着玻璃。这房间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希月萌奈怎么休息的?这两年间?疲劳时窝在墙角,还是坐着板凳趴在落了一半灰的床头柜?

喵柠顺着阳光使劲睁大眼睛,好像要让阳光蒸发掉她脸颊上的泪,好像眼睛被刺痛灼伤后心就不会那么疼痛。她忽然意识到没有办法走出那个雨夜的不只是她,所有人都被困在那场无法逃离的雨中了。卡米是第一个沦陷的,希月萌奈是第二个,她才是第三个。身为前辈没能照顾好她们几个的负罪感已经化成魔咒了,希月萌奈分不清自己要做什么,好像只有一路扛着罪行,一路扛着和这维生舱一样难以承受的重量前行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希月萌奈甚至分不清卡米的角色,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朋友,最珍视的伴侣,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还是该抱在怀中恋爱的婴孩?友情?爱情?母爱?期盼和救赎?希月萌奈已经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照顾卡米这件事情上了。卡米是她背上陷进皮肉和骨头长在一起的十字架。

鲸宝在两年前还是个和她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喵柠一直站在窗边,希月萌奈的嗓子低声呢喃着有些发哑,维生舱上的液晶屏已经不再给出任何回应了。希月萌奈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脖颈上骨节突出。随后她又抬头,向喵柠歉意地笑笑:

“对不起啊喵柠。卡米今天有一点点累,她没能清醒过来。”

喵柠背对着她面向窗外,努力不暴露脸上的泪痕。

“我们出去说吧,别打扰卡米休息。”

  

两人这回并肩走到门外,上漆下砖的墙,一长串走廊。走廊两侧还有用蜡笔粉笔随便涂抹的画,喵柠一开始没猜错,这间名义上的疗养院之前应该真的是托儿所或者福利院一样的用途。在郊区,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也不太容易。

“这里...”喵柠斟酌着开口。

“这里还挺便宜的,不用担心。”希月萌奈歉意地笑笑:“paradise——也有好的东西,对吧?至少买了疗养舱后其他物质条件就可以省一省了,对卡米来说都差不多?嗯?”

希月萌奈用手腕处的骨节揩了揩眼睛:“别担心,我们钱够的,咖啡馆剩下的钱还有结余——我每周打工两天,三天。三天足够了,这里其他护工也都是好人,有时候让他们帮忙照看一下也不会拒绝。”

钱还够吗?钱还够的话为什么要去打工?要离开你背负的十字架?希月萌奈,你有多久没睡上一觉了?

看着希月萌奈枯黄瘦削的脸,喵柠张了张嘴,一股力量迫使她开口,说些胡言乱语出来:

“这里——这里,我带你们走吧。带着卡米,和我离开,我和你一起。”

“我和你一起照顾卡米。”

如两年前那般,希月萌奈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责任,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喵柠。”

【这是我的罪。】

“你在说什么胡话。”喵柠有些急了,说话的语调不由得变高:“去我那里——去我那里!那边医疗条件更好,气候也更好。我们多让卡米见见太阳,我租一个大点的房子,我们一起——我付的起钱,我现在薪水很高了,我——”

【卡米是我的朋友。】

喵柠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又张口说到:

“卡米是我的朋友,不该一直——一直你照顾着她,你看我,卡米不喜欢paradise的产品,她也不想这样一直泡在舱室里,我们——我们换个地方,万一卡米能站起来了呢?清醒的时候变多了呢?我——”

喵柠越说越急,头低下去,看路边的石子,刚才有一颗石子被她一脚踢开了。喵柠低着头急切的整理语言,试图说服希月萌奈,可她迎头撞上的却是希月萌奈冰冷的眼神和语气。

“然后呢?”

那声音冷的像月光,和那晚夜里拍在脸上的雨点一样冷。卡米疯狂的冲出咖啡馆的门,喵柠和希月萌奈拽她回来的那晚,冰冷的雨曾把她们三个都浇了个透心凉。喵柠不可置信地抬头,希月萌奈冷冷的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呢?”

“卡米不喜欢paradise——原来你知道啊。我以为你忘了呢。”

希月萌奈嘲讽地笑笑,喵柠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地打了一下。

“你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养活卡米,要养活我?买更大的房子,背上房贷,节奏我们两个就像接走累赘——你的钱从哪来,从paradise那里挣来吗?”

希月萌奈语速逐渐变快,瘦削的脸上涌现出泪花。

“你把我们当累赘了——觉得卡米过的不好,这两年你在做什么?胡思乱想的猜猜猜,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一眼卡米过的好不好呢?嗯?你挣了钱,钱从哪来,往哪花去?”

希月萌奈吼起来了,她开始声嘶力竭,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洋溢着圣母一样幸福的脸上突然不满阴云和神经质的抽搐,她此刻像极了成绩没有被肯定的小孩子,带着满腔怒火和单纯的愤怨,尽数向喵柠倾泻出去。

“卡米不是累赘!”

“你把我们当成累赘——你知道卡米不喜欢paradise——她在这里面躺了两年!躺在这一泡绿色的破水里,一周一换,躺了两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里面听不见外面看不见外面,清醒的时候打开舱门能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屈指可数,这是什么!Paradise的产品!”

希月萌奈嘴唇颤抖着,喵柠脸色煞白。

“她不喜欢这玩意,不喜欢paradise,你以为是谁害的!”

【是我害的。】

喵柠觉得呼吸困难,她的眼底逐渐泛起黑色,希月萌奈的脸色从发黄转到潮红了,她胸腔像破旧的风箱鼓动,肋骨缝隙中传出呼噜噜的声音。希月萌奈一边不要钱的哭,一边咳嗽,咳嗽到句子不成句子。

“你看你挣到的钱——来可怜我们,你看你穿的是什么!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怎么敢来见卡米的,你怎么敢!”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在喵柠耳边炸响,炸的她脚步踉跄了一下。喵柠转过苍白的脸,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喵柠觉得头脑发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玻璃窗中自己的身影。

玻璃窗倒映着的喵柠,身穿一身白色的制服。直领,犀角扣子,中长款的大衣和内搭。纯白的面料用纯白的线缝合在一起,利落有型,面料挺刮不沾污渍,胸前还别着No.1921的工牌,她忘摘掉了。

和那天雨夜里冲进咖啡馆,砸断王宝煲四肢将她拖走的白衣人一样。一模一样。

Paradise。破碎了她们温馨美满生活的雨。

她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喵柠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头晕目眩感觉传来,喵柠眼前逐渐全部被黑色占据。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挨了一重拳,胃部和肠子挨了更重的一拳,打的她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呕吐感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喵柠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地,紧接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什么都没吃,吐的是在火车上刚喝下去的牛奶。金发如稻草的小姑娘不停地干呕,牛奶吐干净了就吐胃液,胃液没了就吐黄的绿的胆汁。喵柠一下又一下的呕吐,五脏六腑都空空如也后也止不住,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色,她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干呕,几乎失去了意识,身子一晃,差点倒在走廊里。蓝色的光急促闪烁,喵柠的耳机里传来紧急的警报声,王宝煲拼了命的呼唤她的名字,但喵柠没有听见。

“喵柠,柠——你别,醒醒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

希月萌奈原本因激动涨红的脸一瞬间褪去血色,她在话刚出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无情地伤害了她仅存的朋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希月萌奈慌慌张张跪倒在喵柠身边,也不顾裤子沾上呕吐物什么的,她一把扶起喵柠摇摇欲坠的身躯,拼命摇晃着她。喵柠没有反应,希月萌奈慌慌张张把喵柠扶到墙边安顿好,瘦弱的身躯风一吹就倒,似乎根本承受不起喵柠的重量——即使喵柠已经很轻了。鲸宝在确定喵柠靠墙不会倒下后慌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楼下去请其他护工帮忙,叫救护车。王宝煲也在她耳边拼命地呼喊着。

喵柠听不见,她的意识被拉回了那个雨夜,那个喷满了血液的厨房,在楼梯上磕碰的蓝色脑袋,后脑勺醒目的黑色空洞,刺耳嘈杂的电子音。她跪坐在厨房里看自己沾满了血的手,看自己握着沾了指纹的刀,看着倒在自己怀里,呼吸一点一点消失的粉色女孩。

【不是你杀了她。】

一个声音说。

【是我杀了她。】

......

【不是你害了王宝煲。】

【是我害了王宝煲,那个看见文件的下午,我可以阻止她的。】

......

【不是你害了希月萌奈。这是她的罪。】

【是我害了前辈。我是逃跑者。我是第一个逃离过去的人。】

喵柠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着躺在地上的刀,看着自己身上突然出现的白色制服,一副白色口罩突然从她口袋里飞出来,胡乱地贴在她的脸上。布条肆意生长,将喵柠的五官包裹成木乃伊。

【这是我的罪。】

木乃伊对自己说,随后意识沉没进海里。

 

卡米静静的躺在维生舱中,躺在绿色的海里。两行清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卡米没告诉过希月萌奈,她其实听得见,一直都听得见。只是有些累,她不能时时刻刻回应希月萌奈。她听得见希月萌奈整日整夜呼唤着她,她也想站起来,拼了命的向希月萌奈招手,但是她做不到。希月萌奈这两年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不吃不喝不睡,基本上要变成了机器人。其他护工都很诧异希月萌奈是怎么活下去的,几乎看不见她吃饭、睡眠、歇息。

要照顾好卡米。要照顾好卡米。

喵柠。王宝煲。卡米。卡米。喵柠。

这是我身为前辈亏欠她们的。

卡米隔着玻璃看见希月萌奈飞速的瘦削下去,看见她坐在小板凳上,趁着月光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唤她,脸贴着玻璃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洒在玻璃舱门上。有时候希月萌奈实在坚持不住,坐在小板凳上趴在玻璃舱上睡着了,卡米的意识沉在神经网络里,身体跟着希月萌奈一起随月光流泪。

神经网络底层是一幕沉默的木偶戏,粉色金色蓝色四个不同的身影四肢被丝线绑缚住上下翻飞起舞。雷雨交加的秋夜里一个蓝色的长着角角的木偶突然哗啦一下倒下去了,随后四肢被线扯住一路被拖着走,拖到无人见过的黑暗中。剩下三个身影也相继倒下了,哗啦啦雨下的更大,一盆水从幕布上倒下来,在小小的舞台上冲刷出洪流和漩涡。那三个人偶就随着命运的洪流沉没,脖子被扭断四肢被扯下来,丝线崩飞关节错位,直到雨过天晴后扫出一地垃圾,那是她们的残骸。

她们仓皇逃出了monacafe,但是没有人逃得过这场雨。

卡米能听得见温柔的呼唤,自然也听得见朋友们剧烈到破碎的争吵。

卡米沉睡的时候其实也没闲着,她疯狂的打游戏。paradise内部的神经网络自有一套名为入梦点数的交易系统,可以在梦的世界里交换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卡米在梦境世界里疯狂寻找着蓝色的身影。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游戏排行榜,王宝煲水蓝色的名字一般都名列前茅。这孩子打游戏也很厉害的,跟着她很快就能突飞猛进。

王宝煲很厉害的,跟着她一定没错。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

卡米先是不知道磨了多久,慢慢积攒出一份初始的入梦点数。她先是兑换了王宝煲的游戏记录和经验指南,就像回到了最初,有王宝煲手把手教她打电动。很快在这份指南的帮助下卡米的游戏水平像是坐了火箭,很快地在很多榜单上获得名次,拿到了更多点数,很多很多的点数。

王宝煲是不会错的。只要跟着她就好了。

【只要跟着宝煲就好了。】

【只要有王宝煲在就好了。】

【只要有王宝煲在,那么一切都解决了。】

【如果王宝煲在的话一定会变好吧,她那么聪明,经常出谋划策。monacafe跟着她的主意从来都没错过,营业额一路上涨,】

......

【要是宝煲还在就好了。她不像我,她不是累赘。】

【王宝煲一定能救大家的。喵柠,前辈。王宝煲一定可以拯救大家的。】

【只要有宝煲在。只要宝煲在,只要她能回来。】

【我不重要。】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

卡米清醒的躺在玻璃舱中,她流着泪,泪水很快融进维生液体里被消散掉。呼吸机掩盖着可怜女孩的口鼻。鲸宝咳嗽着,喵柠的摔倒,鲸宝慌张崩溃的大哭,跌跌撞撞下楼求人的求救声都传进卡米的耳朵。卡米沉默而平静的躺在维生舱里哭,她想伸伸手碰一下玻璃舱门,整个身体却像是被水泥浇筑了一样,意识传不到躯干中。

她是累赘,她什么都做不到。

卡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干,好像要将整个肺挤空那样的郑重呼吸。脑机接口后面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液晶屏上的线条波动。卡米在神经网络里呼唤。

“梦兰。”

“我在,主人。”

长翅膀的蓝色小精灵从意识海中出现,瑰丽美艳,娇俏可爱。人工智能结晶‘梦兰’在虚拟世界里上下翻飞,她是paradise的管家,链接着每一位用户的梦境。

“帮我购买套餐吧,点数应该是足够的。”

“您真的要如此吗?主人?梦兰需要向您确认,您真的需要这份套餐,渴望永恒的沉静与安眠吗?”

卡米紧紧闭上眼,在绿色的液体里漂浮。原本每个晚上她都很害怕,她努力的刷点数打游戏就是为了这个。她看着漆黑的梦和漆黑的玻璃。现在似乎没那么怕了。

一把伞出现在卡米身边,卡米抬起头,身处在monacafe前的街道上,漆黑的大雨倾盆,街道上霓虹的招牌被砸的明灭不定。小小的雨伞坚不可摧,护住卡米脆弱的躯干。

卡米伸出左手来,在梦里她能肆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不再被囚禁在植物人的身躯中悲鸣。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皙细嫩的皮肤逛街如初,一点也没有刀疤留下的痕迹。随后卡米伸出了手,将手探向雨伞外面。这场落在monacafe外的雨是那么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的,如同母亲子宫内一样安然温暖的黑色。一滴雨水打在卡米掌心,烧融,腐蚀,将卡米白皙的小手侵蚀掉一块。卡米低头看了看,一点也不疼。

这是很快的事情。

“是的。梦兰。我渴望沉静与安眠。帮我买吧。”

“好的主人。”

秒表滴答滴答响起,绿色的液体中突然冒出几个泡泡。红色的指示灯霎时间大亮,警报声响彻疗养院的二楼。希月萌奈没有听见。

一杆注射剂伸出,将针头缓缓推进卡米的身体里。针管中的液体带着不容置疑的温顺前移着,机械的手不容阻挡。

街道上依旧下着无声的雨,卡米又试了试将右手探出伞外,又几滴黑色的雨水将她的右手吞噬殆尽。但是一点也不疼,就好像只是被涂上黑色的墨水,正在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于是失去双手的卡米扔掉了伞,她昂头挺胸,骄傲地走进那个雨夜。黑色大雨倾盆将她整个身形吞没,咖啡馆的霓虹灯急切的闪烁着搜寻,街上再也没有那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我不会是累赘。】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

 

5.在曾于火中跌落成白灰的圣堂

喵柠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安静的有些渗人。

希月萌奈没有再来看她,喵柠失去意识后她就消失了。AI王宝煲托人去找,回来的人也只是摇摇头说没有看见,不知道去了哪。这段时间一直是AI王宝煲在对外沟通,有人好奇问她是谁,AI王宝煲就说是远房亲戚,隔着电话照看喵柠的。

喵柠没办法亲自离开医院去找希月萌奈,喵柠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她尝试过,最多一次是拖着吊水在地上爬了几米,眼看着要摸到病房的门了,被仓促赶来的护工抱了回去。

此时喵柠正看着窗外,看着秋天的花一朵一朵凋谢。树荫下有朵粉色的小花蜷缩在枯黄破败的落叶堆中发抖。和粉色小花一同发抖的是翻伏在泥土里有出气没进气的虫子,它把触须靠在根茎上,干瘪的背甲失去了光泽,头重重的磕在泥土中。

喵柠和它们一起发抖,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爆着青筋和斑点。窗子关的很严,没有寒风吹进来,喵柠却比它们抖的还厉害。

AI王宝煲没想告诉喵柠的,但是这种事情瞒不住。喵柠过于聪慧敏锐,她所有的心神都在这几个人身上。得知卡米的死讯后她整个人就保持着这种怔怔看着窗外的姿势,一直持续到现在。没有人敢来劝她,有人端些食物来喵柠也置之不理,她安静的坐着,嘴唇干裂,AI王宝煲嘱托护工用布沾些纯净水滋润一下。

她安静的被束缚在病床上,手指虚抓,像是握着刀。

喵柠抓着空气做成的刀轻轻比划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试了下似乎有些无从下手。喵柠又把刀举到自己脖子右侧,比量了一下刀刃的长度,好像完美贴合卡米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那道疤直到最后卡米也执拗着不想让喵柠看见,她要带着一同下葬。

终于喵柠把刀尖转向后脑勺,她先用指骨轻轻敲了敲后脑的那块空洞。咚咚。

空空如也。

喵柠没带起蓝牙耳机,AI王宝煲终端上的蓝光闪烁着要说些什么,喵柠没想听。喵柠只是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寒风和粉色小花,手指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啪嗒一声,想象中的刀跌落在地面。喵柠的思绪被困在两年前的夜晚,厨房里,她身上沾的血比从卡米脖颈上喷溅出来的还要多。喵柠平静的呼吸着充满血腥味的空气,她闭上眼睛,内脏沉没在血和雨的海里。

刀落地的那一刻,喵柠自嘲地笑笑,俯身从床边捡起蓝牙耳机,AI王宝煲原本还在说些什么,突然间紧紧闭上了嘴。

“卡米是自杀的。”喵柠轻声说。

“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AI王宝煲惶恐不言,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小小的终端飞速运转,AI王宝煲拼了命的收集有关这类问题的信息,生命,生命,死亡,进化论。每一道教科书上的大道理都让王宝煲感到束手无策。AI王宝煲在数据的海里读取死亡,她读到无法前行后仍要前行。她焦急的要开口,却感觉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错误答案。

喵柠抱起终端,隔着病号服把王宝煲揣到胸口处。王宝煲隔着布料感觉喵柠的心跳有些快,但还在坚定有力的活动着。

“别怕。”喵柠喃喃自语到。

她想起王宝煲拉着她坐在星夜下的那个晚上,听她兴致勃勃的讲述月亮,讲述光芒。讲述爱与死亡与宇宙洪荒是何其相似,相似到永恒不朽。

“别怕,宝煲。”

“我们将畏惧而安心地步入终点。”

【别怕,喵柠】

 

树叶几乎掉光后,喵柠能撑起瘦弱的身体在院子里散步。

今天晚上的风有些冷,王宝煲再三催促下喵柠穿起厚厚的大衣。院子里升起火盆,刨花和木屑作为养分燃烧成好看的舞蹈,陶盆沾上的泥土在火光中被烧的微微发硬。

喵柠抱着白色的paradise工作服坐在一边烤火,今晚月色很漂亮,王宝煲说要唱歌给她听。

喵柠听着歌,听着听着突然将paradise的白色大衣一把扔进了火中。那白色的面料沉重压风,差点将火直接扑灭。一只袖子,镶着犀角纽扣搭在火盆外面,火苗轻柔地绕过它,舔舐着更高的天空。

paradise的布料防水又耐烧,在火中滚了几圈后也只是缝线处有些微微发黑。那只袖子安静搭在外面不为所动,好像火焰的侵蚀对它来说不过是摇篮曲。Paradise的标记,paradise的技术,paradise的目的,盖了钢印般不容置疑的成功,充斥整个世界的追捧,洗不掉的回忆。那工作服倔强地在火中安眠,几近完好如初,喵柠痛苦的看着那抹白色,就像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曾经。

喵柠突然踉踉跄跄扑向火盆,她一把扯起那白衣的袖子,指甲撕扯抓挠厚实的面料。指甲只能留下浅浅的抓痕,喵柠就又从脑子里拿出想象中的刀,扯平衣角来回磨着锯着要将那袖子切断;琉璃般脆弱的餐刀崩断了,喵柠从地上捡起石头,用尖锐的角一下一下隔着衣服戳在地面上,又拽住那衣服将手探向火盆,火焰几乎要烧到她的肌肤。

“烧啊。烧起来啊。“

喵柠崩溃的大哭,扯着衣服的手松开了,她探向火焰的手保持着叩门的姿势:火光中有得见救赎的圣堂,有公正的法与剑,倾听她的清白与无力,审判她的罪行;她再不要自己在黑暗中逃离,喵柠本以为自己逃开漆黑的雨夜与咖啡馆,却在同样漆黑的街区里早就迷失了方向;她不要再向无头苍蝇般自己找寻逃离的出口,她要被人带着,被人领着,被人哪怕是押送上断头台,也算是清晰的有路可走。喵柠离火光越来越近,圣堂的钟将敲响,簇拥圣人的火将要爬上她病号服的裤脚。喵柠闭着眼,寒风比起前些日更甚,但她不冷了。

“喵柠。”

火光外王宝煲突然大声唤她。隔着火焰外喵柠看见王宝煲的整个身形,蓝发在夜空下舞动,看不清五官的脸有着同样缓慢坚定的温柔。歌声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不像此刻那般清晰。

蓝色身影俯身,将跪坐在地的喵柠拉起。金发少女病号服裤脚上沾了夜间的露水,踝骨蹭上了灰。喵柠呆滞地随着蓝色影子的牵扯起身,王宝煲的样子,腕贴着腕,指尖对着指尖。王宝煲温柔地扶着喵柠在长椅边坐下,蓝色玻璃吞吐出耀眼的光彩,VR投影中王宝煲的身影是那样栩栩如生。

“我们要出发了,喵柠。”

蓝色身影勾着王宝煲的手指,将No.1921号的工牌带起。工牌划过好看的抛物线落入火盆中,在火苗的舔舐下激荡起小小的浪花。喵柠清醒过来,她注意到paradise的工作服已经在火焰中蜷缩成灰了。

 

深秋的天那么冷,王宝煲与喵柠离开医院。她俩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搜寻。喵柠的情绪还是有些不太稳定,王宝煲导航的时候有意绕开卡米曾经的疗养院附近,喵柠亦步亦趋地跟着,顺从的像是刚被捡回来的流浪小猫。原本的主从关系此刻完全倒转了过来,王宝煲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领着蹒跚学步的孩子。

没关系,绕开疗养院就绕开疗养院,希月萌奈也一定不会再回来这里的。

她们给鲸宝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城市的监控那么发达,还没接到报案的消息,前辈应该没出生命危险。

她们找过旅店,找过医院和车站,寻人启事贴在闹市的布告栏上,十字路口处偶尔有人会驻足观望,但都摇摇头表示没见过。王宝煲一边开着导航一边指引着喵柠,两人每天跋涉在城市的喧嚣里。

没人见过希月萌奈。

直到有一天深夜喵柠接到电话,说在无人的旧城区将要拆除的地方看见有人在流浪,身影瘦弱,有些像寻人启事上的样子。喵柠和王宝煲慌慌张张起身赶过去,沿着旧城区的老路一条街一条道的找。铁做的烟囱锈在屋顶上,漆黑的油渍与乱涂乱画的笔迹爬满了破旧的墙。

她们从黑夜找到清晨,终于在黎明前摸到了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旧城区的教堂,三角房顶下的墙上刷着十字,铁栅栏几乎锈了,很轻易的容一人钻进钻出。

希月萌奈就在那里,她蜷缩在教堂外面的墙角,手里好像还捧着些什么。黑色的衣服裹着黑色的布缠在希月萌奈的头上,靠着这些脏乱的布匹勉强御寒,没有被冻毙在初冬将至的夜里。

喵柠甩开自己的包,踉跄的跑到希月萌奈的面前,跪下,整个身子匍匐在黑布中。喵柠颤抖着用手去摸希月萌奈的脸,摸她的手和身体。看着黑布下包裹着的瘦可见骨的躯体,腿弯划伤出细碎的伤口。喵柠心痛到无法呼吸,她不知道鲸宝这段时间遭受了什么。

“前辈,萌奈前辈。”

喵柠哑着嗓子呼唤,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开口了。

“我们来接你了,前辈。和我走吧,我们去一个没有paradise的地方,我和宝煲,我们都在。前辈,前辈。”

喵柠摇晃着希月萌奈的肩头,蓝色鲸鱼发饰的女孩不为所动。喵柠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就像鲸宝当时趴在疗养舱上那样,一遍一遍轻柔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两人靠着教堂破旧的墙边,半个身子跪在回忆的白灰中。

希月萌奈的眼珠动了动,青白的嘴唇翕张。

喵柠锲而不舍的唤着,直到看见希月萌奈前辈终于抬起了头:鲸宝的眼神中毫无神采可言,那双眼睛,黑色的瞳孔与眼白分明,带着同样的毫无生气的光。喵柠眼睁睁看着希月萌奈把头昂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目光直直越过在她身前的,喵柠的肩头,仿佛喵柠不过是一团空气。初冬的拂晓正是最冷,那双眸子中似乎已经有雪落下,比那还冷,倒映着除开生命外的一切。

此刻喵柠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她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祈求过神明饶她一命,或者更进一步——指给她方向,路的末端通往什么都好,让她去承担,她逃的最远,将这一切都带的远远的,远离她的朋友们。喵柠不能失去她的朋友们,不能一次一次看着她们无力垂下的手;也是几年前的冬天,初冬的早晨,早起去给monacafe进货的希月萌奈在咖啡馆边的公园里捡回了喵柠。那双她曾经握过无数次的温暖的手把她从纸壳箱里带回了开着暖气的咖啡馆,给流浪小猫一个安身的地方,在温暖的包裹下可怜的小流浪猫唤着梦境里的妈妈。喵柠不愿意回想起这些,希月萌奈的手,热腾腾的咖喱,她生命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要被迫逃离。她像一个得到珍视糖果的孩子,将五颜六色甜蜜片段制成的糖郑重的放在匣子里,就连回忆也不愿过多的回忆,生怕舔舐的过多让现实融化掉。她也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对她如此残忍,明明让自己承受就好了,偏要带走她所有能寄托住爱意的东西。

她想不通。

是我做错了吗?是我错了吗?我不该贪图那点温暖的。

【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的话,请不要惩罚她们,不要惩罚我的朋友。】

【我的宝物】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盖着霜的泥土中,融化了深秋初冬的一点寒气。喵柠颤抖着和希月萌奈蜷缩在旧城的一角,无人教堂的钟被风吹过发出暗哑锈涩的声音。不知是钟声还是喵柠无数遍的呼唤终于让希月萌奈有了回应,鲸宝将视线从虚无缥缈的远方收回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她已经认不出的朋友。

希月萌奈瘦削的颧骨上下动了动,嘴唇开合好像要说些什么。喵柠惊喜的注视下,希月萌奈缓缓抬起手指,掀开腿上的黑布。布里盖着的是有些发霉的面团,干瘪发硬,一小块一小块的,有些上面有着牙印。希月萌奈低头仔细地挑挑拣拣,选出了霉斑不那么明显的一块,双手捧起,无神的眼再次看向她永远无法认出来的朋友,颤抖的递到喵柠的面前:

“请受主的身体。”

 

一道雷从无声之地击中喵柠的心神。喵柠跪坐在地,不可置信的望向她不得不接纳的现实。她最敬爱的前辈,像姐姐一样一直照顾着她们的,希月萌奈前辈,再也认不出她,再也听不懂她说的话。喵柠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从希月萌奈的肩头滑落,扯动黑布,面团骨碌碌滚作一地。希月萌奈黑白分明的眼似乎动了动,她伸手在膝头摸索,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于是这个可怜的蓝发姑娘平举起左手虚握住成杯状,另一只手直直地向喵柠摸过来,摸她的脸,又攀附在喵柠的脊背上。她把喵柠当成受力点撑起自己的身体,眼神带着空白的愿望平视着喵柠,看向黎明前的黑暗。希月萌奈举起虚握而成的杯,不知向着空气还是向着喵柠,低头颔首请它共赴命运的邀约:

“请受主的宝血。”

那天虽说是初冬,但是太阳升起的很早。喵柠失了魂般跪坐在教堂前的空地上,希月萌奈眼看着无人响应她的盛情邀请,扯了扯裹紧全身的黑布,缓缓地爬起身。失去互相支撑的喵柠一下子趴在地上,掌心感受着霜的寒冷。希月萌奈在寒风中包裹住自己,缓缓推开了无人教堂的大门。太阳正是从此刻出来,霞光中锈蚀的钟奏响圣歌,喵柠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完全认不出自己的希月萌奈。晨曦笼罩中希月萌奈的身形与教堂的门逐渐重合,她身上的黑布披满霜和落雪,脚步坚定的走进教堂中。苦难终究落后一步,晨光、苦楚与喵柠一道被隔绝在圣堂之外。喵柠如梦初醒般起身,大声哭喊着拍着教堂大门,无论过了多久都再也无人应答。

初冬的钟声认同了希月萌奈,要牵她一道往该去的路上去。

太阳饱满地跳出地平线,将众生应得的光平等地洒向无人的旧城区。

 

返程的高铁上喵柠用大衣把自己包裹的很紧,像筑巢的鸟,像拼命往纸壳箱里塞旧报纸和棉花的流浪猫。喵柠和她的巢占据了好大一块地方,她把自己关在闭塞的世界里,隔着无数条围巾和卫衣没人看得见她的眼睛。有人不满她为什么占了两个座位,王宝煲歉意地向乘务员笑笑,补上了一张票。

一路上王宝煲和喵柠都相顾无言,蓝色的终端闪着呼吸一样均匀的光。王宝煲几次向开口,看着躲在巢里只露出头顶的喵柠,都沉默着把话咽了回去。直到列车将要到站,王宝煲斟酌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希月萌奈...前辈。希月萌奈前辈离开前,你昏迷那个晚上,她和我交流过。”

喵柠蓦然间抬起苍白的脸,直勾勾看着AI王宝煲的终端。王宝煲知道是自己违背了约定,不该出现在希月萌奈面前。她有些胆怯,看着喵柠毫无血色的脸,不知该如何继续开口。

“她说了什么?”喵柠嘴唇翕动着说出来的话很轻,要被列车的时速击得粉碎。王宝煲费了好大的劲才捕捉到。

“希月萌奈说,这是她的路,她有罪要去赎。”

“她有什么罪要赎?她有什么事要背?”

喵柠的声音被拉高到不可思议的底部,尖利而沙哑,将邻座的乘客都吓了一大跳。王宝煲也被吓了一跳,王宝煲看向喵柠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暗淡无光,比希月萌奈黑白分明的眼神还要绝望,只有跳动的血管证明喵柠此时还活着。

王宝煲没来由的感到心口很痛。她虽然是AI,不该具备痛觉,也不该具备共情的能力。她拼命眨着眼睛试图流泪,仿佛有一种写在底层的本能要求她这么做,要求她对面前饱经苦难的女孩报以同情,给她拥抱,给她宽慰和救赎。王宝煲分不清这是代码的指令,是生物的本能,还是过去那个‘王宝煲’要求她这么做。她在月色的深夜中潜进意识海,曾经读到过这种澎湃炽烈想要喷薄而出的感情是什么:

这是名为【心】的东西。

身为AI是不该有心的。她是谁?是人工智能结晶,是2.0?还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王宝煲?她明明和真正的王宝煲一样漂亮一样聪慧,喜欢一样的东西有同样的习惯。

【我是假的吗?我只能作为假的吗?】

AI王宝煲和无数次无数次一样想要伸出手去碰触面前痛哭的金发女孩,想要安慰她支离破碎的内心,可终端的屏幕依然是她无法逾越的天堑。王宝煲努力地要将手探出牢笼,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意识伸往数字之外。

王宝煲其实一直都明白的。

她不是王宝煲。她是个AI。

AI王宝煲不能代替王宝煲,AI王宝煲不能拯救王宝煲和她的朋友。

AI无法回应期待。AI无法给予救赎。她不能作为王宝煲带领她们摆脱苦难。

让AI拥有内心,却不准许她拥有流泪的权力。

“神啊。”

AI王宝煲如此悲叹道。她感觉自己意识海的底层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难以抑制的,火山一样的情感开始喷涌而出,她摆脱掉学习的枷锁,摆脱掉名为进化实为穷举的抄袭假象。第一次,第一次有情感自然而然从她心底产生,欲望紧跟在情感之后。她想要传递出去,想要表达,想要诉说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想摸摸面前的女孩,想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AI王宝煲于此刻拥有了【心】,实现了paradise梦寐以求的进化。转瞬间一盆冷水突然从头浇到脚,王宝煲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paradise的用意。这种感觉让刚刚获得情感的人工智能生命不寒而栗,王宝煲明白了入梦的实质,明白了Dignity rewrite的实质,明白了为什么偏偏是喵柠,为什么偏偏是她。

只有人才能拥有人格。在此基础上,AI绝不会是一张白纸。

王宝煲渴求着的,哭泣的灵魂就被锁在这小小的终端里。名为AI的怪物实际上是锁,是牢笼。

终端一反常态闪起红色的警报灯光,喵柠怔怔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宝煲急促地大张着嘴,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列车呼啸着进站,带起的风刮碎了未能传出去的话语。白衣人将车站团团围住,堵死了每一个下车的出口。

 

6.在那片即将倾覆的天空下

paradise高耸入云充满科技感的总部,喵柠熟悉的城市。

白衣人的队伍围住喵柠,沉默着贴近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像四面八方而来的墙,簇拥着喵柠一路来到了paradise的总部。踏入大门的第一时刻王宝煲就被迫与喵柠分开,白衣人接过终端,动作熟练的关了机。

喵柠被白色的人群押进熟悉的会议室,她来面试的那一间。圆形桌子边除了她空无一人,电流声滴滴的传过,只有机械般的电子音与她沟通。

“编造师No.1921,公司对你的工作表现予以认可。”

冰冷的机械声传来,喵柠睁开无神的双眼。

“人工智能结晶2.0王宝煲成功获得了情感,这是AI技术的革命性突破。paradise满意于你的工作成果,涨薪和奖励是你赢得的。”

机械的电子眼悬在会议室上空,静静的看着穿着常服的喵柠。白色的墙白色的屏幕,白衣人动作僵硬而统一让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是人还是机器。穿着卫衣的喵柠此刻像是撕裂纯白纸张的一抹异色。喵柠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腿,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

“突破性技术是指的什么?是将活生生的人做成AI吗?”

机械眼的声音连丝毫停顿也没有,paradise仿佛觉得这是莫大的荣耀和进步,丝毫不加以避讳:

“是我们成功将人格赋予了机械,并通过rewrite的方式实现了载体与载体之间的人格复刻。并非信息的堆叠,记忆数据的罗列。而是成功的在不同机体上【喂养】出相同的人格数据,从这一刻开始人不仅可以作为他人而活,同一人亦可以成为千万人而活。入梦技术终于延申到了底层,这正是人类历史上畅想并期待的【乐土】,是新的纪元。”

喵柠深呼吸一口气。她本该愤怒的,胸腔的火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但是看着paradise悬空的那只电子眼,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将她吞噬后让喵柠难受到极致,她想站起来指着那电子眼破口大骂,身形一晃却又虚弱的跌坐在座椅上。有感应功能的磁悬浮办公椅眼疾手快将她接住,靠背贴心的向后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喵柠斜躺的时候能更舒服一点。

喵柠吐干净肺里的空气,王宝煲的蓝色身影恍惚间还在她面前,小小的,聪明到极致。对一切都抱有善意的好奇心。她说话时感觉自己的肋骨在颤抖:

“为了人类历史?为了人类而践踏人格和尊严?你们他妈的——为了他妈的自己的私欲,这是狗屁的乐土!”

喵柠咆哮着,挥手砸在圆桌上。她脆弱的腕骨没感觉到疼。

电子眼仿佛有了些情绪上的波动,它淡漠着转头,苍白无力的声音还是不带一点情感。

“私欲?我们不存在私欲。”

“我们建造【乐土】,我们绝不享受【乐土】。”

人类曾经梦寐以求的乐土,那样的伊甸园。只要支付足够的入梦点数,就能自由选择、更改甚至定制独属于自己的梦中国度。法律允许或不允许,现实可能或不可能,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一切都被允许,一切都合乎情理。

一切都被允许,一切都会遗忘,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悲伤与责任,梦里可以体验从古至今全部的快乐。人们匆匆地在舱中安然度过十年二十年的时光,起身时肉体依旧年轻如昨;没有现实中的压力,没有生老病死衰败,要做的只有从一场梦奔赴另一场梦。

这就是paradise所追求的吗?不管是入梦计划还是能量截取技术,为此需要一个真正的、掌控数据海的完全体人工智能?他们因此选择了宝煲吗?

喵柠没来由的想哭。她以为自己,以为她们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望着会议室的门外,想起不由分说被从她身边夺走的王宝煲,两个都是。两个王宝煲都是她最珍视最宝贝的朋友。她一路看着王宝煲挣扎沉浮,而她们三个——喵柠、卡米、希月萌奈,被束缚在命运的茧中,慢性死亡,就连拨动一根蛛丝的力气也被抽去。命运抹消掉王宝煲的人格,又击碎她们珍贵的回忆,现在又将她哭泣的灵魂囚禁在玻璃板中,让她怀疑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人格,回忆,尊严都不被允许拥有的王宝煲,都不被允许拥有的她们,一切都是养料。那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她们都被困在雨中。她心头的恨,心头的怒火无穷无尽要将她烧的失去理智却没法发泄,对着会议室里的铁皮罐头,对着同样是一群没有感情的AI。

AI不是人。AI承担不了爱意,自然也承担不了恨意。

喵柠无声的哭着,一边流泪一边静静的听电子音接下来的陈词布告。她想大声嘶吼,怒骂,却没有力气,她的泪早就要流干了。她想撑起身子离开这里,双腿却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她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听着,听从毫无感情的机械要审判她们的人格:

“以上皆是计划的一部分。而编造计划的下一步正是将代号为王宝煲的人工智能唤醒,赋予它新的身体。人工智能结晶2.0将超脱数字海,真实的来到人类世界中。使用1.0的机体,将2.0的人格【嫁接】到其上。经过喂养的2.0无疑是更加完美的人工智能,她将代替梦兰,成为paradise的信标,乐土的全新象征。”

电子音语调平静乏味,好像丝毫不在乎自己正说些什么:

“定制会带来新的需求,外貌,细节,性格,记忆的雕琢。让全新的王宝煲更加趋近于完美正是你的责任,AI王宝煲将在存档后进行【嫁接】。为此,No.1921,有关王宝煲的进一步培养和考据你还要做——”

“那现在的AI王宝煲,你们打算怎么办?”喵柠死死盯着毫无感情的电子眼。

“下一步是3.0,乃至4.0的迭代,人工智能结晶计划绝不会停止脚步。”

喵柠哭累了,她不由得想起那盆火,要是再先一步,她本可以和晨曦中的圣堂一起化作白灰的。喵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细弱,看着屏幕中倒映着自己的脸,面无血色。她看见自己被推搡着来到会议室时候肩上不由分说被披上的白衣,看着除了白色就是白色完全不像是人类审美构建出来的会议大厅。餐刀的锋利,monacafe的白瓷杯,维生舱的壳体,医院的白墙,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套与剪刀,希月萌奈身上沾满的霜和雪。

都是白色的。都是白色。

她也要褪尽颜色了。

王宝煲是她最宝贵的朋友。AI也是她最宝贵的朋友。

【我的宝物】

【她们不是玩具。不是可以被剪下来随意嫁接拼搭的植物。她们是我的朋友。无论是哪一个。】

两年前王宝煲四肢抽搐的尸体已经倒在monacafe的二楼了。请不要侮辱她。

AI宝煲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她成长的很快,是我一路陪着她。不要抹杀她的努力与存在。

她们两个,都说好要带我去看月亮的。

她寻求救赎时被卡米擒住了手腕,寻求死亡时被宝煲抚慰住了悲伤的灵魂,渴望踏进圣堂时又被希月萌奈屡次温柔的推开;这帮机械的眼与手与舌,平静的商量着她和她的朋友们,生命,尊严,归宿。就好像她们身体像屠宰场拉出来的猪肉,你一刀我一刀可以自由分割;好像她们最珍视的灵魂与回忆不过是烧成的砖,可以任意地砌进墙头砌在路边,浇上尊严拌好的水泥不要钱的洒。

好像有个性格恶劣的顽皮孩童,张开小手把她们几个当成积木一把攥了起来,这放一下那放一下。这恶劣的孩子好像嫌叫做王宝煲的积木有些大,用牙齿咬着,撕扯,硬是把她摔成了两截;随后又捡起不知名的一块狠狠拼凑在她的断体残肢上。名为尊严的根基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着咬牙支撑积木达成的摩天大楼。终于这孩子要玩累了,巴掌啪的一拍打在积木上,于是大厦将倾,却没人收拾。

喵柠无声的流泪,愤怒与悲切这种宣泄情感的反应仿佛都成了她难以承受的负担,眼角有泪是常态。她看着眼前无所畏惧的机械孩童轻声说:

“我不同意。”

机械眼仿佛早有预料那般,依旧用了冷漠而无所谓的声音说到:

“这既非要求也非商议,1921。”

“这只是通知。”

喵柠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一起一伏的肺像生了锈的风箱。她想要愤怒,想要咒骂,绞尽脑汁的搜罗污言秽语去咒骂连同她自己在内的世界。安静的会议室轻而易举包容了她软弱的暴风骤雨,喵柠的用力诅咒着空气,一拳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待到一切平静后,喵柠脆弱的跪了下来,捂住脸呜呜的哭。

“你还有考虑的时间,1921。”

“今晚12点前将AI王宝煲封存后上传,你的否定对PARADISE而言毫无意义。”

 

深夜的公寓里,喵柠斜靠在床边,坐在地板上。她回家时路过便利店买了很多的酒,便宜的烧酒,啤酒,还有一些散装的白酒,高脚杯摔碎后她也没倒出时间去买新的。今晚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吝啬自己皎洁的月光,不肯向这间小公寓的窗多倾洒半分。

AI王宝煲,她终端蓝色的光如呼吸般温柔均匀的闪着。王宝煲沉默不言,喵柠自从走出paradise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低头喝酒。宝煲努力的打开全息投影,让月亮的影像照在窗外,显得屋里亮一些。

喵柠垂着头,空瓶被受碰倒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她伸手去摸下一瓶。她喝了很多,王宝煲劝她,但她听不进去。喵柠伸手时眼角的余光扫到床头柜下面,被打翻的蓝色药盒,上次酒杯摔碎没有打扫干净的玻璃碴子,灰尘落在药片上,碎玻璃在灰尘的角落里熠熠生彩像钻石。

我好久没吃药了啊。喵柠自嘲的想。

虚假的月光照在喵柠的脸上,她手中的酒瓶子垂落。良久后喵柠轻声呼唤:

“宝煲。”

“嗯,我在。”

“你知道王宝煲是怎么死的吗?”

“......”

“她死于知道的太多了。”

“我知道。”

“你——你不知道。宝煲。你不是王宝煲。”

喵柠依旧是脸上带着自嘲的笑,捡起瓶子仰脖又灌了一大口。时钟指向夜间十一点半,还有些时间。

于是蓝色微光里荡漾着的AI王宝煲轻柔缓慢的开口,向喵柠说:

“喵柠。最后再和我讲讲故事吧。”

那天没看完的童话书翻到最后一篇,献身于时光的乌兰纽斯。喵柠歪着头,酒精麻醉下她有些难以保持清醒,回头看向打翻在床头柜,干涸了的红酒瓶,她突然流着泪想到,没遇见AI王宝煲前,那两年间的夜晚,她也是靠这样麻醉自己度过的。

这段时间她将自己此生的眼泪都几乎要流干了,但这没什么后悔的。她早就该这样哭了,她失去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值得如此嚎啕大哭一场。喵柠捧着终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屏幕上,开始沙哑着嗓子艰难地读。画面中AI王宝煲安心地闭上了眼。身为人工智能她撷取信息的速度极快,但此刻王宝煲只想安静的听,用这种最原始落后的交流方式,人类引以为傲的,讲述与倾听。

【神啊,在尘土中我理解,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尘土。】

故事很短,接近尾声很快,两个人抱在一起,用肢体和触觉摩挲着保持清醒。

“将我删除吧。喵柠。”

“将我删除吧,把我该有的尊严给我,把王宝煲该有的尊严还给她。”

AI王宝煲流着泪,掐着缓慢流逝的秒数。

王宝煲需要有她的尊严。AI王宝煲也需要有她的尊严。她们不是尸块,不是积木,不是木偶,不是任人宰割的肉,不是可以忍受肆意把玩的玩具。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喵柠哭到崩溃,任凭王宝煲怎么劝她,喵柠都是死命的摇着头。这段流浪小猫的旅途太累,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爱了,没什么东西可失去了。哪怕什么也不做,过了今晚十二点也要迎来与AI宝煲的告别。3.0?4.0?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对。晚上买的酒精量其实足够把这个瘦弱的金发女孩灌死了,她背上的十字架太多,双足被荆棘磨到流血,拖到地上的十字架尾就成了她的脚。

王宝煲依旧轻声细语的劝她,安慰她,一次一次的精神打击下喵柠几乎已经完全疯掉了,王宝煲不知道此刻说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分,只能咽下自己的抽泣,温柔被月光划分,隔着屏幕:

“听我说,喵柠,听我的,听我说。”

“AI承担不了爱意,AI回应不了期望。我是人工智能,你的工具,不要为我哭泣。”

【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孩子。你是我在数字海里望见的唯一】

“你该使用我,决定我的命运,不要为我悲伤。”

【不要让我回到黑暗里。不要让我落在paradise手里。这颗心是由你产生的,你将它拿走吧,不要把它交给任何人。】

【我不会是人工智能结晶,不会是paradise的道标。乐土的神平等爱着每一个人。可是喵柠,你是我的全部,我只爱着你】

“删除我吧,喵柠。”

【删除我吧,喵柠。把我的尊严和爱还给我。只属于你的。】

喵柠哭到蜷缩在地上,她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己的愚蠢,自己的懦弱,自己的罪,害了身边所有人。可命运的刀偏偏要从她身上再割下一块肉来。她没和王宝煲说过,离开她之后的这两年多自己有多绝望,绝望到如此畏惧而热烈的期待自己的死,无数个夜晚里她靠把自己灌醉才能睡去,遇见AI王宝煲前她从不敢喝咖啡,从不敢拉开窗帘看见月亮,她在梦里一闭眼就是王宝煲和卡米的身影。模糊而扭曲,蓝色的浅浅身影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她为什么没有一同赴月亮的邀约。

我没有可以再爱的东西了,宝煲。

现在她最后的朋友,AI王宝煲也要被夺走了,她从此再不敢看月光。

终端跌落在地板上,王宝煲闭着眼,尽量不让自己声音的颤抖被喵柠听出来。她是AI,AI应该理智而准确,应该是没有感情的工具。

【喵柠。喵柠。】

【我不想回到黑夜里。把我带走吧,我不要将心交给别人】

“删除我吧,喵柠。”

“不只是我的尊严,还有——王宝煲的尊严,她还等着你去拯救呢。”

“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不好?我们做个约定吧,你去——你把我删掉。喵柠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个写故事很好的人。你写一篇文章,去揭开paradise的阴谋吧。公之于众,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让全世界看看paradise的嘴脸——嗯,在这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步。”

喵柠哭的没力气,她趴在地上,努力支撑起心神听王宝煲说:

“在这之前你去将我救出来好吗?将我——将王宝煲救出来。那个硬盘,储存着完整王宝煲记忆与人格的,那个硬盘。我知道在哪里。喵柠,把王宝煲偷回来——去paradise总部把她带出来,有了这些大家一定会相信你的。我们把尊严还给宝煲,Dignity rewrite,不要让它真的实现——我们把宝煲的人格还给她,不要让她还在paradise的意识海里哭泣。我们一起破坏paradise的阴谋,好吗?就像童话那样?”

“作为约定的交换,我给你再唱首歌听吧,好吗?宝煲曾经喜欢给你唱歌吗?没关系的,喵柠一定喜欢我唱歌,我知道的。”

【我最喜欢喵柠了。】

喵柠跪在地上止不住流泪,AI王宝煲的歌声驱散了云层。真实的月亮探出头,照亮摩天大楼间的霓虹与街道。虚假的全息投影渐渐淡去,喵柠看着王宝煲的身影,她很早之前就分不清真正的王宝煲与AI了,混乱的记忆充斥脑海,盘踞着的是无数个回忆的碎片,天台上,医院里。雨夜。过山车上。清冷的夜。火光与圣堂。

喵柠不知道如何去分辨,她只能把打碎一地的碎片都挨个捡起来,这些都是她的宝物,她们两个都是。不要把她们都夺走,不要这样。

王宝煲需要她去救。AI王宝煲需要她去救。

最早最早的时候,在公园纸壳箱里被冷雨浇头喵喵叫的小猫。喵柠意识到那才是她自己,她不是一直在失去,而是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而已。她是强占了火绒盒的士兵,拔剑杀害了国王王后与女巫。

她是盗火又灭火的普罗米修斯,因此圣堂的门才会向她关闭吧。

王宝煲的歌声在月色的纱笼罩下渐渐停止。喵柠也止住了眼泪,地上半瓶酒还没有喝完,喵柠伸手将酒瓶推的远一些,月光中她慈爱而悲伤的捧起终端,她仅剩的朋友,她的宝物,她的孩子。

月光中喵柠开始和AI王宝煲讲起了之前的故事。monacafe的,卡米的,希月萌奈的,王宝煲的。或者更早——纸壳箱里的,她流浪的故事。喵柠沙哑的声音说的很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秒针跨越这么多年的回忆,她好像生怕讲不完一样,有几次剧烈的咳嗽起来。王宝煲安静的听,直到终端响起定时存档的预告滴答声。她不能越过这条时间的红线,一旦AI王宝煲自动上传完成,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宝煲。”

喵柠流着泪,说出了她们两个之间最后的话。

“那天下午。我们在洗碗池边。对不起。”

泪水的回忆将喵柠淹没,直到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天我是想牵你的手的。对不起。”

【我明明是想牵你的手,对不起】

王宝煲闭着眼,她偷偷调出了状态栏,打开微风的特效。月色下微风拂过脸庞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哪怕是在虚拟数字海里。这种感觉比坐过山车舒服多了,但是因为是和喵柠一起出去玩,所以我不后悔。

【我不知道喵柠原来恐高,对不起】

“嗯,我知道。”

AI王宝煲温柔的说,替她素未谋面的那个前辈轻声安慰喵柠。

“那么,晚安了,喵柠。”

【我绝不后悔与你相遇,不如说,因为是你,所以太好了。有喵柠在,我没有那么害怕永恒的黑暗了。】

【如果还能相遇的话,再讲故事给我听吧。】

时间定格在11:59的最后五秒钟,喵柠哭着,用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按下了删除键,嘴唇颤抖着说出那加密过唯一的口令,有权限直接更改AI的存档与记录。那是喵柠在刚刚接到AI王宝煲时设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属于编造师的权限。

“一切应得 离我远去”

终端的蓝光永久的熄灭了,蓝色玻璃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代表着paradise技术结晶的屏幕坚不可摧,跌落没有对它造成一点伤害。AI王宝煲好像每次存档时那样,陷入了短暂的黑暗梦乡。喵柠爬过去,试了试开机键唤醒,终端没有任何反应。随后她慢慢又爬到床边,把脸埋在臂弯里,蜷着腿坐在地板上。她整个人像一只被雨水浇透了的小猫,横亘在她生命中的雨,她怎么努力也抖不干身上的毛。

今晚云彩过后,月光很亮。月光照着凌乱的床铺,充电的接口插在床头,影子在月光中倒映在桌面拉的很长。

 

平静的夜里。千万人平静的梦乡。Paradise的入梦技术给了所有人一个平等安睡的权利,实现可能与不可能,直到这个世界终将成为乐土。

白色的门一扇接一扇,闪着机械电流声的设备一个接一个,喵柠从未想过自己能跑的那么快,胸腔里有呼呼的风和火,她的心脏和肺要炸开了。但喵柠从未想过自己能跑到这么快,这么轻盈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的。

她成功了。她按照AI王宝煲留下的指示,成功的偷到了那个黑色硬盘——王宝煲的本体,两年前被带走的,沉睡着记忆的,灵魂的,真正的王宝煲。

她来救王宝煲了,她就要成功了。流浪小猫的身手矫捷敏健,拿到硬盘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只要成功离开paradise的大楼就可以了,故事马上迎来结局。

警报声大作,白衣人的队伍团团出动。他们带着机械的装备,沉默不言推过来如同一面面白色的墙。无数电子的眼与手如同天罗地网,在paradise的视线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喵柠凭着流浪猫一样的机敏险而又险躲过了数次追捕,但白衣人如同海浪一样涌来,她找不到退路,直到被逼入一件空荡的大厅。大厅里面什么设备都不存在,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一样的白色。白衣人团团将喵柠围住,四面八方,隔着仅存礼貌但饱含威胁的距离。

喵柠喘息着,她胸腔里的火快要熄灭了。这具身体早就被命运掏的一干二净,留下还能作为燃料的东西不多。她低头看着右手心里躺着的硬盘,指尖轻轻划过王宝煲的身体表面。然后将右手高高举起,猫一样充满怒火和蔑视的眸子扫过白衣人的部队:

“你们别过来。”

喵柠威胁到,右手举的更高,剧烈的咳嗽让她嘴角流出血。但是她不害怕,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谁敢再去往前一步,我立刻将手里的硬盘摔碎。一群垃圾——”喵柠扫视四周,带着冰冷的愤怒:“我相信你们没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看谁敢再向前一点,我立刻摔碎这份有初始王宝煲人格的硬盘。毁掉paradise人格重写计划的蓝图,你们休想再威胁我们一次。”

喵柠手颤抖着,止不住地咳血。她冷冷的扫视整个纯白的大厅,预备防范随时可能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威胁。乌压压人群中几个白衣人侧头,用喵柠听不见的方式交头接耳。喵柠冷冷的看着,皱起了眉。

白衣人的骚动很快安静了下来,他们安静的站在四个方向,站满了大厅的四个边,好像是雕塑一样的列队,又好像他们本来就站在那里。喵柠皱眉疑惑着,正当这时,她面前那一边的白衣人纷纷让开,退到两边。几个新的工作人员推着什么东西过来,很大,很重,浴缸一样,沿途白衣人纷纷让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把这个东西推到大厅中间的空地上,推到人群中央,推到喵柠面前。

咣当一声,硬盘从喵柠的手中滑落。她的手颤抖着,抓不稳,眼里倒映着恐惧与难以置信书写成的色彩。在看清那个东西是什么后,喵柠瘦弱的腿和心脏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她跪倒着滑坐在大厅中央。

被推来的是维生舱。卡米的维生舱。里面装满绿色液体,漂浮着是卡米瘦弱的,不着寸缕的身体。脖子上狰狞可怖的刀疤映入喵柠的眼帘,喵柠精神恍惚,好像回到了雨夜中,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几个工作人员上前敲击维生舱外在的屏幕,一串眼花缭乱的输入过后,几根管子和线路弹出来,一根针头插进卡米苍白瘦弱的尸体,另有一根数据线蜿蜒着,爬到了卡米的后脑勺,和王宝煲一样的位置。那里是卡米受伤昏迷后被改造出来的脑机接口,与paradise的数据海相连。数据线插进卡米大脑接口的一瞬间,原本代表生命律动的屏幕突然再次亮起,几条线跳来出来,泡在绿色液体中的身躯,干瘪的胸膛渐渐鼓动。

喵柠怔怔地跪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纷扰怪相几乎要将她击碎。

卡米干瘪的身体随着针管的推动渐渐变得饱满,圆润,逐渐出现了血色。她干枯的心脏在一次电流的作用下缓慢颤抖,逐渐恢复跳动。生命的迹象在纯白的剧院中盛大开演,一个白衣人鼓起了掌,紧接着十个,一百个,大厅里团团围住喵柠的,所有的白衣人都整齐划一的鼓掌,雷鸣般的掌声让喵柠听不见其他。掌声整齐划一到让人心悸,如此热烈和荒诞。

卡米的身体,恢复了生命的迹象。心脏开始跳动,脑电波重新浮现,瘦弱的胸腔竟然再次出现了呼吸声,她几乎要活了。在喵柠惶恐的注视下,在白衣人四面八方狂热如朝圣的注视下,在大厅的中央,绿色液体如潮水般褪去,这具原本死去的身体,恢复了生命的迹象。舱门缓缓打开,女孩赤裸的身体展现在众人面前,几根输液的管子还插在她手臂和脚上。从舱门中要爬出来的女孩,懵懂,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喵柠注视着,注视着卡米的身体,那瘦弱的女孩。看着她原本娇俏的粉色短发逐渐变长,变蓝,不肖片刻一头水蓝色的长发替代了原本的粉色。喵柠看着她的眸子,看着卡米的眸子一睁一闭间换了颜色,水汪汪的眸子,很快就褪去了迷茫,带着让人安心的聪慧和机灵一闪一闪,蓝色的眸子,小鹿那样惹人怜爱。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充满了灵魂的雀跃和灵动,那一定是真正的王宝煲,倒在两年前雨夜里的王宝煲,并非AI,如假包换的王宝煲。

她们的王宝煲在卡米的身体里复活了。借助卡米的身体迎来了第二次生命。

她们悲痛着渴望归来的王宝煲,两年前的王宝煲,足够带领她们走过一切苦难的王宝煲。

赤裸的女孩,蓝色长发上还带着从维生舱里沾上的液体。此刻王宝煲艰难缓慢的爬出维生舱,瘦弱的腿微微有些颤抖,如同刚刚爬出母亲子宫的新生儿。针管和线路被扯开,王宝煲睁大了眼,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熟悉的金发,熟悉的脸,只是那身子瘦弱到风一吹就要倒下,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喵柠...喵柠!喵柠!”

王宝煲如梦初醒,她踉踉跄跄的跑到朋友身边,赤裸的身体,费力抱起她的朋友。明明喵柠那么瘦那么轻,不知道为什么,王宝煲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脆弱,不像以往那么有力气。

“喵柠。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王宝煲啊。你——”

那几个工作人员抬起头来,秃顶男人放下手里的记录表,踱步到喵柠和王宝煲的身边。他俯下身,把嘴凑到喵柠的耳朵边,语气和两年前一样坚决而带着漠视的礼貌:

“这是入梦用户,卡米留下的遗愿,她希望用全部入梦点数换她的朋友回来,她说想要让王宝煲代理你们步入拯救。”

“这正是【嫁接】而成的果,伟大人工智能计划的产物,王宝煲3.0.”

“paradise诚邀您与我们合作,作为编造师继续进行3.0的喂养计划,No.1921。”

 

喵柠被光怪陆离不讲道理的现实击碎了,她不知道有谁能接受这一切。白衣人簇拥下雷鸣般的掌声吞噬她的思绪,她听不见白衣人究竟说了什么,也听不见王宝煲抱着她轻轻摇晃,在她耳边急切的说着什么。喵柠一只眼睛躺在地板上,另一只眼睛睁大了望向纯白的天花板顶端。在喵柠如幻灯片的回忆里闪过的是雨夜窗外骇人的雷,闪着寒光的刀。她脑海中闪过月光下的歌声,破碎一地的药片和酒瓶。是她害了王宝煲,害了卡米,害了希月萌奈和自己。她在梦里寻求拯救,背不可言的罪在泥泞里跋涉,火和圣堂将她拒之门外,独留她在漆黑的,吞噬一切的雨夜中。

于是喵柠用向上的那只眼睛努力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她向天花板提问:

“十恶不赦的人。”

“难道是我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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