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黑暗深墙（8）
（8）
乌鸦，一种在暮色森林中生成的生物，它们天性温顺，但因丑陋的外表，黑暗的身躯而受到诅咒。这只停在尸体上的老鸦看上去已经油尽灯枯，它的羽毛斑驳不清，嘴喙开裂脱落，眼珠就像石块一样黯淡呆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已经死透了。
这洞里没食物没水，一只鸟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只乌鸦肯定死了，我们又能从它身上得到什么？”
“一般的动物死后可不会这么笔挺地站着，更何况是一只鸟。它能出现在你哥哥的身边，说明不会是等闲之辈。”
雷娅单膝跪地，眼睛与乌鸦的头颅保持平视，而后双手握住苗刀，一点一点，把它从刀鞘中抽离。
“我得试试，看看能不能唤醒它。”
“……唤醒？”
雷娅拔出长刀，金属的冷光与紫色光线交相辉映。
“我能和乌鸦对话，准确地说，是这把刀能与乌鸦的内心产生共鸣。”
格瑙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见雷娅手持纤细的长刀，掠过老鸦的羽毛，如清风吹拂湖面。那只乌鸦仍然死一般地站着，没有丝毫要躲开的迹象。
雷娅并没有放弃，相反，她的手指非常温柔地移动着刀柄，操控着苗刀，在老鸦的周身游走着，仿佛钢琴家在弹奏一首舒缓的曲子。
格瑙清楚地看到，当苗刀平扫过老鸦的头顶时，那只混浊苍老的眼睛眨了一下。
“它……它还活着！”他大骇，而雷娅手中那把名为“暗鸦”的苗刀继续绕着老鸦的身体移动。接下来，惊人的一幕发生了，这只在矿洞里站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鸦，居然迟缓地转过头来，望向雷娅的脸。
矿洞里的空气顿时凝固，雷娅和格瑙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直到一声嘶哑的啼鸣打破这寂静。
“噶……”
这是从老鸦那残破不堪的最终发出的，虽然声音微弱，充满疲倦与痛苦，但它的确开口叫唤了，一个真正的生命，在黑暗与死亡共舞的深坑中苏醒过来。
老鸦醒来以后，开始活动自己的头部，随后，它迈出了自己的腿，然后从格里卡的双臂上跌了下来，沉闷地栽倒在地。
“它……没事吧？”看着老鸦倒地，格瑙的内心由震惊转向担忧，这只乌鸦太老了，离死亡不过只有一口气的间隔。只见它艰难地摆动自己的爪子，尝试着自己起身，经过好几次地失败，它终于成功站在了地面上，那双纤弱的脚爪好像锈蚀的钢丝一样，稍微加上一点重量就会折断。
“噶，噶。”
它低低地沉吟，向眼前的苗刀展开翅膀。
“噶，噶噶。”
“它们真的在交流？”格瑙悄声问女子，“这是一把魔术刀吗？”
“据说暗鸦的前世就是一只乌鸦，它虽然失去了血肉与翅膀，却仍保留了灵魂。”雷娅回答，她看上去极其紧张，“我也不知道这种说法真实性如何，但它们之间的确能产生奇妙的反应。”
一把削铁如泥，能与乌鸦对话的刀。在少年的心中，女侠身上的神秘气息又加深了几分。
在一段无声的交流后，老鸦收回了自己的翅膀，一跛一跛地朝两人走来。它竟然还有力气走动，这已足够使人心惊。
它来到雷娅的脚下，用嘴啄住雷娅的裤腿，然后朝一个方向扯去，两人面面相觑，谁也看不懂老鸦的这番举动。
“雷娅，它是不是想要指引你做什么？”
“不知道，咱们跟过去看看。”
老鸦拉着她的裤脚，向着大厅中央的一根石柱走去，越靠近这些发光的石柱，就越能感受到那股压迫心灵的邪恶气息。这些石柱是谁修建的？它们的摆放方式是否隐藏着什么玄机？塔克矿洞的黑暗与死亡难道都是它们引起的吗？雷娅多想从老鸦的口中得到答案，可它不能说话，这一切也都无从谈起。
老鸦将他们领到石柱下，它先是啄了啄雷娅的剑，然后又啄起了那根柱子。
“剑……怪异的柱子，你是在示意我们毁掉这些石柱？”
雷娅望着老鸦，它张开翅膀，露出羽毛脱落，皲裂充血的胸膛，哑着嗓子低鸣起来。
“噶，噶，噶，噶……”
它总共叫了十二声，随后沉默下来，而现场正好竖立着十二根古怪的石柱。
雷娅看着格瑙，后者也向她投来犹豫的目光，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遵循老鸦的指令，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眼下，所有的踌躇都毫无意义。
她高举长刀，力量在刀尖汇聚，老鸦闭上眼睛，静静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咔嚓！”雷娅挥刀直下，漆黑的洞里顿时炸开一大片紫红色的火星，逼人掩目。只见那把细长的苗刀已没入石柱中数十厘米，如切进了一块黄油。
“嘿，这玩意还挺结实。”雷娅略感诧异，她长呼一口气，放松手臂，肩膀与胯部的肌肉，随即猛地使出一发暗劲。狭窄的刀刃宛若化为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掌，将石柱拍的粉碎。无数碎石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从里面冒出缕缕烟尘，那诡异的紫色光芒也倏地消失了。
“这……太强了吧。”格瑙目瞪口呆，散落在他脚边的石块，此刻看上去与普通的石头别无二致。
老鸦在那些碎石边停顿了一阵子，仿佛在确认石柱是否被摧毁。在这之后，它蹒跚着脚步向下一根石柱踱去。
于是，这些柱子在强大的斩击下，一个接一个的破碎。每当一枚石柱破碎，两人都能感受到脑海中的嗡鸣声，就像是被重槌砸中的大钟，波纹般的回音经久不绝，让人头痛难忍。而老鸦无动于衷，只是在这些残破的碎片旁稍作驻足，很快又走向下一根石柱，它的双眼深黑如渊。
当劈到第七根柱子时，雷娅突然跪倒在地，单手拄剑，从嘴里喷出一口黑血。
“雷娅，雷娅！”虽然自己的状态也相当糟糕，格瑙还是扑上前去，“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女子喘着粗气，缓慢地抬起头，格瑙恐惧地看到，她的五官都开始往外渗出黑色的脓血，与他在梦中看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真是的，居然要你来关心，要知道……要知道我六七岁时开始练习劈岩，这才几分钟，就不行了，”她自嘲般地笑笑，托住格瑙的脸，格瑙感到手指抚过自己的睫毛，它是那么冰冷，那么苍白，就像一具凉透的尸体。
“好啦，休息够了，继续干活。”
她双撑着自己的膝盖，好半天才举起刀。咔擦，咔擦，碎裂的声响在洞穴中回荡。她的动作随着石柱的毁灭而变得迟钝和乏力，本来一刀就能劈碎的石块得砍上数十刀，她每一次挥刀，格瑙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捉住，朝着嘴边往上提。
而老鸦只是沉默。
“哗啦啦——”
二十分钟后，最后一根石柱也在刀下裂开，化为滚落一地的碎块。雷娅扑通一声坐下，一只手捂住胸口，格瑙忙上前搀扶，却被她给推开了。
“你去看看那只乌鸦，它有什么反应吗？”
格瑙回过头，只见老鸦正站在这一堆乱石之中，向四周环视着。当紫色的光束彻底消散，洞穴本应陷入一片黑暗，可是一道更为耀眼的光芒取代了它们，那就是格里卡身上的铠甲射出的金光，强劲，温暖，比灯火还要令人心安。
老鸦在格里卡的尸体旁停留了一会，它的身躯在光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终于，它转过身子，向两人走来。它的步调极为吃力，像极了在风中摇曳，即将燃尽的火苗。它走到雷娅的身边，走向了那把锋利无比的苗刀。
老鸦，它又一次啄了啄雷娅的裤腿，然后，它将自己脖颈探向前，放在雷娅的刀口上。
“噶。”它虚弱的鸣叫一声，女子也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
老鸦在请求她杀死自己。
雷娅稍稍迟疑了一阵子，将刀横了过来，搁在老鸦的脖子边，它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样子，安静地就像一块石头。
“等等，我们……要杀了它吗？”格瑙感到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无缘由的难受。
“这是它的心愿，我们也帮它了结这一切吧。”
“可是，等等……”
格瑙还想继续求情，老鸦却向他转过头来，一人，一鸦的视线，在黑暗之中交汇了。
它看着格瑙，裂开的嘴喙动了几下，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但在这一刹那，它的眼神却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挚爱，深情，痛苦，遗憾，歉意。
格瑙如触电一样，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老鸦回过头，平静地对上雷娅的尖刀。
乌鸦是不会说话的，因此一次对视便已足够。它用眼神传递给格瑙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希望。
哥哥？
雷娅举起苗刀，用尽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砍向了老鸦。
—————————————
“哥哥？”
格里卡回过头，看到男孩瑟缩着站在身后，大雨浇灌在他的身上，天空中电闪雷鸣，云层如铁。
“小老弟，你怎么又出来了，下这么大的雨，你穿这么少准会感冒的，”格里卡搂住他的肩膀，“赶快回家吧，妈妈还需要你去照顾呢。”
男孩的视线越过他的双肩，看向那个又大又沉的包袱，它与哥哥瘦削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
“哥哥又要去塔克矿洞了吗？”
格里卡松开双手，站直身子，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微笑。
“是呀，这是哥哥的工作，我还不能停下。”
格瑙低着头，咬着嘴唇，他踌躇了很久，说道：
“哥，全镇的人……他们都在背后议论你。”
格里卡静静地聆听，暴雨冲刷着他的头发。
“他们厌倦了，心中充满怒火，所有人都在指责您探洞的行为，他们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
格瑙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妈妈也病了，需要药和食物，如果镇上人对咱家失望，他们可能不会卖东西给我们的……哥，停下吧，我们回家好吗。”
一声响雷在半空炸响，两人的脸都被印得雪白。格瑙望着哥哥的脸，希望他能说出自己想听到的话，但是，格里卡只是淡淡笑了笑，随后半蹲下身，一只手轻放在他的头上。
“小老弟，你说，如果我们没法再次开启塔克矿洞，镇上的人会怎么样？”
格瑙沉默良久，说：“他们……会受苦吧。”
格里卡点了点头。
“那么，我想问你，如果我们头上的这片黑暗继续蔓延，永夜无休止地扩散下去，受苦的人会是谁呢？”
“……整个世界？”
“”对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遭受苦难。”
格里卡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拍，像是对他的一种褒奖。他捧起格瑙的脸，哥哥的脸与自己如此相似，脸型，五官，尤其是那双湛蓝到近乎透明的清澈双眸，在雨幕中熠熠生辉。
“曾经我以为，只要能解开塔克矿洞的谜团，塔克镇就能回到正轨，大不了咱们继续过种田伐木的日子，虽然辛苦了点，但总能过下去。但直到某一天，我知晓了真相。”
“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哥哥的每一句话，都像雨中刮过的一阵风，轻飘飘的，让人抓不住方向。
“格瑙，哥哥这一辈子都活的很窝囊消沉，但看到你和镇上的大家，我的心是明快的，坚定的，这使我愿意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不管这次探洞会遇上怎样的危险，我都不会停下了——再也不会了。或许，这将是我人生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呢？”
他逐渐听不清哥哥的话，地上的水位正在上升，粘稠的，温热的，浸润他的双脚。空气中出现铁锈的味道。
“你会沿着我的路走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比我优秀得多的人，到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原谅哥哥当初的选择。”
“再见，我亲爱的弟弟。”
哥哥的脸消散在雨雾中，他眼中带着苦涩的笑意也一并消失，等到格瑙回过神来，老鸦的浊血已悄无声息地蔓延至脚下。
他所感受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震动。
脚底在震动，墙壁在震动，就连空气也在震动，他能触摸到的感受到的所有东西都在剧烈的晃动着，就像九年前那些矿工所经历的那样。在惊天动地的震动中，他隐约听到了雷娅的喊叫。
她在叫些什么？格瑙一个字也没听清。因为她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那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怒吼之中。
“———僵尸！那些僵尸！它们向这边杀过来了！”
———————————
在学校里更新有点不方便，不过我会加油的啦，估计在下一章就可以结束了，是时候开始新的故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