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 ——(一)
轰隆。 那车轮,又过了一道坎。 这一震不要紧,我并不对此感到奇怪。毕竟是常有的事。 手里的文件,还在。这是不能丢的东西,甚至脏了也不成。 然而,掉落翻滚直至前座下面的,就不是手执的东西了。 我忐忑一阵,弯腰捡起那方盒。 塑料的外膜沾染上了点毛发和灰尘,用手指轻轻一弹便掉。 斑驳的外表不禁让人注意起它的内在来,我四周望望,见大部分人多是精疲力尽陷入昏迷的伤者,就撇开一道豁口,把那塑料包装卸了个几块。 从膜中别出了一包小巧软和的物件,深红色的纸封上边还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那文字却不像是印刷出来的。 我叹了一声,轻轻开那包装。 尽管这声音促小,还是请得了一人围上来看。 从那充满年代感的半开口伸进手去,碰见了几根细长粗糙的轮廓。 暂用右手的双指将其一夹—— 这就是……? “啊,咱那一茬,知道这玩意,记得叫什么……格瑞特的……” 有人不由自主凑了上来,拿着东西的手一颤,差点没使上劲。 “格瑞……什么?” 我问,但没转头看她。虽然自几十小时前上车以来我们甚至没有任何交谈的经历,但我并不对那些非关己的人们感兴趣。 反而是…… 不,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仔细想想,窗外的景也未必看了个腻。 车从各种各样风格的都市内盘旋穿过,红的紫的光从脸庞的左面透过来——直到几米外的另一面去,她便坐在那里,正对着我的座位,但她从未将目光转移到我在的这一面来。 我曾看她因每日阳的初升而淡淡掠过一抹笑。 …那也不应,刚刚才发现你就在我脚下。 “嘶——” 轰隆。 又过一坎。 是这车又出城门了。 猛的一震动传及到我的腿部,那里似乎还受着伤。 强忍疼痛,把腿抬到座位上,微微掀起裤脚一看。 别是感染了吧…… 不过幸好,并没有流血,但也还没结痂。 那道道殷红,和窗外的不一样,教人活泼不得。 “你那里怎么了?” 她问。委屈你全程看着我这般的无意义行为了。 “不提,说正事。” 声音正在颤抖。 “……啧,也不能说正事吧。身体啥的还不够正?” “我觉得你没资格对别人说教。” 正说着,我回头一看,她的衣服居然是那样的残破不堪。那白色下,又朦朦胧胧地透着些红的、紫的光,竟显现出一丝幽默的淡粉色。总不能还是城的光吧。 除了衣服包裹着的躯干,她便不像个人样。 破布,还有……胶带。怕都是临时当做绷带使用的吧。 黑色的奇怪污渍、泥土,不知从何地而来的点点沙子粘在她的伤口前,和皮肤的本色很相像,可我快分不清了。 “……我这,你就当作是反事例吧。从以后开始,我大概不会再做傻事了。大概吧。”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这是正事。对,我确实知道,朋友。让我再看看它。” 我干脆将那整包给了她。 那纸包裹而成的圆柱,又小又短。我生怕她在伸手过来的时候,会将那沙子沾至我的身上。 倒不是说自己没人情味,但人怕脏……不是天经地义吗? 现在不怕,以后便没那个闲心去怕了。因为有更值得害怕的东西。 “好……哼哼,听说……是这样。” 她取出一根纸柱,将棕色的一段用右手两根手指夹着后一送——叼在嘴中。 我一惊,还是提醒一下为妙吧。 眼睛向上望,62盏灯中,还有20盏没灭。 大概够吧,病毒感染至全身,然后取下她性命的话。 “喂,别死在……咳咳,嗯……那包,我刚刚可是从座位下面捡到的。” 差点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了。 不,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大概。 “那大可不必担心,朋友,保质期……还安全着呢。” “保质期……?那是什么……” “……额,大概就是[这东西的安全使用期限到此日期为止]……之类的一行数字吧,用来告诉人们一个用品用起来安不安全。” 新鲜。我知道了。 我接过那盒子仔细找着,却迟迟没有发现所谓的一行数字。 “唉……” “诶,说到这里,朋友……你有打火机吗?” “抱歉,没有……你想把车烤了?” “……我不是那种人,对车不感兴趣。” “那怎么……突然要那玩意。” “因为这个啊……这个。” 她取下纸柱,把它放在手中晃来晃去。 我从这个视角才发现……原来纸柱中间还夹着东西。 从盒里取出一根仔细看。 “这是,草?” 是草没错,一根一根团起来的。不过已经又黄又黑了,似乎还干干巴巴的,恐怕是早就死了吧。 “嗯,没错……不过这叫[烟草]” “烟草……” “……算了,看来是真不懂啊……” “啊,原来如此,你要烤这个?” “为什么对[烤]那么执着啊……是点燃。” “……点燃了干甚……这些烟草看起来不适合…当做食物。” “点燃了,就会……” 只听得“咔哒”一声,我将视线从那可怜的烟草上又转移到了她那里。 “……什么…你这不是有打火机吗……?” “……能省就剩一点嘛,也没多少油了。” “懒得管你……” 我气上头,不再看她点燃那纸柱。 “……呃呃啊——这才对嘛,3年前的感觉。” 诶诶什么什么,她用打火机干了什么? 烟草吗?真叫人头大,完全搞不懂啊…… 话说,那玩意究竟能干什么呢…… 我握着那包,心里竟一点都没有好奇之感。 天也逐渐暗下来了。但因为现在不身处于城市之中,所以窗外也很暗。 月亮的光,竟是这么微弱啊。 车的速度很快,窗外的,不过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迅速从眼前闪过去罢了。 似乎在这点点黑之中,偶尔也会透出来几丝泛白的烟幕。 用嘴将它吹散,便不见了。 可再过上十几秒,它便会再次从视野里出现。 这次则忍不住将它连带着空气一起吸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感觉从鼻腔至贯穿血肉到达大脑深处,令我痛苦欲裂。 脸皮泛白,瘫倒在座位上之际,终于得知了那烟的源头—— “喂!搞什么啊!” “嗯?怎么了?” “什么怎么,作甚搞来的烟?” “嗯……烟草啊。” “啊?” 我看向她手里的纸柱,它已经明显短了一大截,想必她已经将它点燃一阵子了吧。 从那堆焦黑色的杂乱中,还残留着点点闪亮的火星。 “这就是……香烟啊……真不错。” “……啊啊,受不了,快灭掉啦!” “诶……?明明这东西珍贵的很啊,一根也浪费不……” “不行!根本就已经没剩多少了吧……” “肉沫也是肉啊!喂喂,别来抢啊,小心烧到!” “……可恶。” “话说,为什么啊?” “嗯?” “……看你都快哭了,这……不是我的错吧?” “闭嘴!” “啊,猜到了,你不喜欢香烟的味道?” “哪能说是不喜欢!” “啊?喜欢吗?你也要来……” “才怪咧!这玩意人能吸吗!” “怎……怎么不能?” “……吸进去的感觉……让拿烟从肺里绕上一圈再出来…不觉得很难受吗?” “啊,刚刚尝试是这样的,但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 “完全习惯不了啦!” “才怪,你多试试就会知道这玩意的好了……你是不知道,集中营那些家伙每天就靠这个度日,饭都无所谓了……甚至我亲眼见到一个前线下来瘫在担架上连话都不会说的人,嘴里都还吊着这个放不开……” “太恐怖了吧……明明你们都不是正常人!” “你才不是吧…妨碍别人爱好的家伙……利己主义者。” “你……敢再说——” “好了好了,正好也没多少了……” 说着,她举起一只手,很轻松地就把我相隔两地的双手捆至一处,并掐得很紧。很紧。 “……你是怎么?” “呼……这下好了吧?什么都如您小姐的意了。那烟草的包,你就认真保管着吧。我不抽便是。” 她转而又露出一脸轻松平静的表情,慢慢松开了我的手。 我下来时还刻意地看了看我两只手的背部,它们居然都没有粘上任何污渍。 “这下,也算清醒了。” “……” “啊,说到底。你几岁啊?” “……” “……别不说话啊,难得我提起精神来想和别人说点话来着。” “17岁……” “17……1,2。嘶……那也成年了嘛……” “……” “不过也不奇怪,看你这一身,确实像是刚刚成年……还未遭受过那些[洗礼]的样子。让我猜猜,你那黑色大衣的里面是什么呢……高中毕业服吗?” “……是就有鬼了。” 毕竟我可没上过什么高中。 “你所谓的[洗礼]……那是什么?” “……不知这些话你能不能听懂。” “别把我当孩子。” “一般会这么说的,其实都还是孩子哦。” “……” “简单来说,就是上前线啦……上前线。” “你说的话似乎并不简单。[上前线]又是什么?” “天……你是……哪里人啊?” “西面……反正是靠近中间的地方吧……人都这么说” “……总之,不知道这些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诶?为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内乡佬。” “……又说复杂的话。” “……这趟车,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伴随夜晚而来的睡意顿时全无。 说来也怪。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 车上的伤员、地上的烟草……还有她身上的污渍。 这些串联不到一起去,真是太难了。 但,只要往前,往前就好了。 这样不就行了吗? “不知道。” “……怕不是傻了吧,你。” “……是有点那种感觉……但还没呢。” “那,你还记得手里那叠——” “……” “自从上车时你就没松开他们呢。啊,除了刚刚你抢烟的时候。” “这是……” 这是遗物。 我未能说出这些字眼,尽管这是我唯一能告知于他人的东西。 父亲的遗物,就全在这里了。 他希望我,带着他们……往前。 但要去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 “……算了。” 她直着身子躺下去,拍了拍自己的外衣,将其垫在头的下方。 “很晚了。睡吧。” “……也对。” 一下午,竟莫名过得很快。 手握着那盒,还能感受到那痛。 久了睡不着。 “早上了吗?” “不,还没呢……” “那你……” “哼……你也一样啊,睡不着的家伙。” 就这么坐着吧,饮着微弱的月光。 “问完了我,你……” 这种感觉,也并不赖。 “18岁。” “……抱歉,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反正你一样迟早得知道……关于年龄的事,也许你会很在意。” “嗯,明明只……最多大上我……几个月。” “……是啊。” “看起来你知道的远比我多。” “……17岁的,介意听我说说吗?” “……就用年龄代替称呼吗……也好。” “要是不喜欢就算了。真名的知晓,也和年龄是一个性质的。” “也许你只是个过客……不记得名字更好些吧。” “方便自己随时忘掉吗……” “残酷的话,还是少说吧。” “那……我就先说些,温暖的吧。” “还想抽根烟吗……?” “哼……” 水滴下。 “不了。” 深知。人生的不眠之夜,还要从此刻开始,直至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