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Wind
呈示部:I 数个久远的世代之前,从小镇边缘眺望,会见到一座塔楼于灰白天际映衬下在黄昏里勾勒出它的剪影,飞檐和斗拱都在暮色中依稀可见。穿过笑语渐寂的街巷,从开满繁花的园地前走过,最终外来者会到达华美的楼阁前,一睹那些前朝雕栏的风采。踏着古朴却从未陈旧的木阶,他们最终会登上那座卓立于鳞次栉比屋檐中的高塔,亲手推开雕花棂影中的木质窗格,凝望那条几分钟前走过的道路。他们会见到黄昏正将广阔的炎国大地拥入怀中,金色的流云正涂抹着无垠的天空,而此刻已浸入沉寂的小街正于屋顶之海中若隐若现。 而当那个孩子在这小镇上出生时,那些繁华都只存在于祖辈的传说中了。某位继承人锁上了高塔的门扉,时间一点点剥落了外墙彩绘,暮色渐浓时窗格不再向外敞开。垂脊和兽吻依旧,只是世代居于其下的人们正慢慢离去。枯萎的城市和北方广阔的原野便充当了那十几年中她游弋之处。日后随着记忆断裂的加深,她曾于幼年时久久徘徊过的街巷却从未曾动摇过,一如那荒弃的楼阁,历经数百年风雨仍在千疮万孔的小镇中央矗立。 从那些为人遗弃的书卷中,她逐渐拼凑出了这大陆一隅的历史。那些早已陷入灰白两色里的事物,于字句之间再次染上了原初的色彩。她不厌其烦地为陌生的世界补上残缺的光影,直到纷乱色相组合成破碎记忆深处对“家乡”的定义。在发霉的古籍里她读到过前朝的远征和旧日的神明,也翻阅过不知来处的天图和十年间月相的盈亏。那个层层架构的空间,正将她从日渐衰颓的世界中剥离,以致于再次浏览那些记忆时,只留下被擦除掉所有细节的不完整大纲。 知识不稳定重构的产物将她带入了新的世界,百年前岁月的每分每秒都在阅览室中重新焕发生机。而当晦暗现实的一切被雪藏时,只剩下时间,无处不在的正常钟点,仍在流逝。 展开部:II 那天她站在镇外的荒原之上,遥望族人在杨树下埋葬了逝者的遗骸。风裹挟着纸灰,将那些黯淡的亮斑吹向远方。人群匆匆散去后,苍白的广漠上便只留下了她在高地上凝望的身影。思绪于脑中纠缠萦回,却拼凑不出逻辑的路径。记忆剥离后留下了不可逆的空白,使失去灵魂的傀儡在整个漫长的午后里寻觅着风之回响,直到第十四次回到杨树也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寂静中消下了泪水。 当满月为业已熄灭的世界披上柩衣时,她漫无目的地对那座新坟开始了挖掘。神经牵扯着手腕的力量,一点点击破着难耐的沉默。当冷月最终照入这囹圄之底时,杂乱的衣物和书籍掩盖了一切,只有那串吊坠回映了雪白的闪光。她从那个破旧的玩偶上取下了它,而就在同一瞬间里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在黑暗里激荡出刺耳的笛音。神明后代的来去,北方小镇的兴衰,趋向碎落的世界混杂于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日常」中,经过脑海层层筛离又坠回原处。当一切在熟悉框架的边缘上撞得支离破碎时,她接近崩溃的肉体已经又一次站在了“坚实土地之上。在清晰而连续的最后一幕中,月光凝结成冻雨,带着凛冽与空虚落入大地。她也随之坠向了不可视的深渊,在那未知感的裹挟下,带着苦涩与释然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已从何时开始了奔跑,而当记忆连续体苏醒之时,杨树和小城都已从视野中消失,留下的只有脚下一望无际的大陆。从那一刻起她明白了族人放逐的含义和永世流亡的命运,那是曾经感知的一切对她的诅咒。而她也明白自己不会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见证文明注定不可逃避的结局。躯体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记,而杨树下从不曾有一块青石刻下逝者的姓名,于是她抛弃了一切羁绊,埋葬了所有遗失的过往,只留下独行的肉身,在朔望弦晦的无尽轮回中追寻满月流亡的踪迹。 再现部:III 罗德岛甲板的边缘有一块突出的平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子闲置中。如工业之海中的一处孤岛,它曾无数次聆听过负重载具迁移时发出的低吟,也曾无数次目睹过干员们奔走时来去匆匆的身影。若是有人踏上落灰的阶梯,倚着栏杆举目眺望,便能看到没有建筑和电缆遮挡的纯净天空,那湛色不禁让人怀疑起它的真实。天空如水,以风为它的涟漪,用云作它的浪潮,整片大地和其上的生灵便被映在了那抹无垠的蓝中。 当月相渐亏之时,双月从深色的夜幕里晕染出它们的寒魄,朔望总会孑立于荒凉的平台之上,仰望星空,同时一点点回溯着记忆里的过往。久远的裂痕早已使一切支离破碎,每当她试图抓住岁月的脉络时,最后却只能勾起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望日的子夜时分,伴随着强烈的神经压力,她总是胡乱在白纸上堆砌着散碎的词句,在渐渐失形的重复之中镇压接近崩溃的理智。而当一切恢复正轨时,那个烦躁忧郁的她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如今常人所见的那个脸上总带着礼节性 笑容的干员朔望。空虚涌进记忆的缝隙,填补了因剥离留下的空白。 朔望梦见了那个雪天。她迎着大雪,于小镇的街巷中穿行。四周房屋紧闭门窗,而她却坚定地向前行进。于断续的梦中她想起了自己的脚印如何在一片洁白中留下那条痕迹,北风的凛冽如何抖落了檐上的积雪,却不曾想起那是怎样的一个冬日,留存于日历上哪一年的哪一天。幼年的菲林人脸在风中冻得通红,眼中的希冀却不曾减弱半分。越过无数冷清的荒街,她最终如传说中朝圣的旅人般停在了那座无比熟悉的华美楼阁前。直到孩子轻盈的脚步踏上古朴却从未陈旧的木阶,朔望才明白,从来都不是她记住了那些时光,而是那些时光铭刻了她。陷于怀旧中的人类注定无法自拔,余生中的每一天都会成为过往的再现。 于是她最终放弃了那些对记忆的追寻,因为过往已然洇透了脑海,开始侵染梦境外的真实。独坐于房门紧锁的舱室内,手中书页的质感却带她回到那间废弃已久的藏书阁,舷窗外也不再是为夜色笼罩的苍茫大地,而变成了旧世界里褪色的街巷。就连平台上黄昏时天空的色彩也产生了疏离感,那种纯净反而使她想起故乡冬日里碧落蕴含的沉寂。当断层不可逆地吞噬记忆的残骸时,随之而来的无限空虚也由此流入现实,背负着往事和虚无,她只能独行于世,在撕裂的时空里永远流浪。 然而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自从那个遥远的秋天开始,她就无声地接受了上天为生命开出的价格。停息于巨舰的脚步将会再次响起,命运的溯返或许永无止境,但她知道,那只是轮回中渺小的一环,按下倒带键后必然的因果,而自己将去记录无数次相似的闭合回路,一如月相在万年里不变的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