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
那年冬天,飘着雪的院子里开满了嫩黄色的梅花。
这天府里上下忙得乱作一团,长丫鬟从里房向我们跑来,高喊着:“生了!夫人生了!”。老爷吸着吊袋烟斗,激动地一巴掌赏在我头上,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爬起身子跟着老爷急忙赶了过去。接生婆连声恭贺老爷,是个千金!老爷喜笑颜开,又是一巴掌呼在我头上,哈哈笑道:“你个小兔崽子,有妹妹了啊!”
妹妹?我有妹妹了?
其实我是老爷押镖归途中捡来的孩子,那也是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老爷说我当时窝在襁褓里早就失了温,但还是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转眼间,这五年过去了,老爷待我不薄,把我认作干儿子,但在人前我还叫他老爷,义母很喜欢我,说我从小就鬼灵,长大了帮老爷押镖准是一把好手。刚出生的小婴儿被乳娘抱在怀里,我踮起脚还是看不到,只能看到躺在床上满头是汗的义母,老爷紧紧攥着她的手,义母看到伏在床沿边的我,一脸笑意。
府上收留的一位老先生给她取了个小名叫文静,说这孩子日后必会飞黄腾达,但是小时候得取“文静”这个名字压一压。他这套说辞老爷听了开心,换了好些赏钱。我对他装神弄鬼这套一脸不屑,要是这样,那我自己给自己取个小名就叫哑巴,话都留着等我成了跟老爷一般风光的大侠的时候再说!
文静小时候生得可爱极了,刚会走路那会子,满院子跑,我被老爷指派为她的贴身侍卫,跟在后头,文静摔一跤,我就挨一顿揍。当然,老爷打我不疼,他总是和我说,这是我妹妹,我一定得保护好她,可我不过也是个几岁的孩子。文静很粘我,总是张牙舞爪地向我跑来,然后口水鼻涕蹭我一身,我嫌弃她像个不懂事的傻子。老爷和义母在的时候,我就细心照顾她,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抓起地上的泥就往她身上抹,她倒好,乐得咯咯笑,和街上卖艺的小猴似的。
文静渐渐地就张开了,长得比院子里的小枇杷树还快,她五岁的时候,琴棋书画已经会了好些,十岁的我还是斗字不识一个,就成天在院子里跟着卖扯刀(走江湖)的老师傅后面打杂。文静跟着义母开始学起了女红,我躲在一边偷偷瞧,小时候和我一起活泥巴的小肥手现在变成了纤纤玉指,嫩白得和瓷娃娃一般。有的时候,她坐在小亭子里,拥着锦裘,抱着香炉,看着漫天大雪,我想,那应该就是那些才子在诗句里面描写的美人风骨。后来,老师傅告诉我那叫赏雪,可是雪,就是雪,有什么好赏的呢?
初春到了,文静把她亲手做的第一件女红送给我,薄薄的缯面上绣着一柄长枪,枪头挂着一抹显眼的樱红,枪尖的寒芒呼之欲出。她叫了我一声:“阿哥儿!”我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片手绢,有些不知所措,是我在脸红,还是她在脸红?文静应该是晓得了,开春以后,我就要去校场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等我回来,应该就可以帮老爷押镖了。
校场的风很大,扬起的沙子迷了我的眼,我原先以为我也不算是娇贵的公子哥,结果一同训练的哥们全比我块头大。领头的老伍长见我一直在发呆,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吼叫着问我要学哪种兵器。我心一横,我要学枪!老伍长从兵器架子上提出一柄长枪丢给我,我双手接住,没想到这么重,顺着枪就跌倒在地上,周围哄笑一团。
“小崽子,还学不!”老伍长恶狠狠地瞪着我。
“学,我学,教头武艺高强,小的能学个三招两式够大半辈子营生了!”我胡乱抹了抹脸的灰土,一脸嬉皮笑脸地谄媚,跟着院子里的老家伙后头,溜须拍马的本事没少学。
伍长听我直接敬称他为教头,乐得哈哈笑,说他记下我了。伍长的枪法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但的确是够我学得。白天在校场学枪,最初手心被磨的血肉模糊,后来就长满了厚厚的茧就没事了,晚上还得帮其他人打洗脚水,洗衣裳,最初是被他们强迫的,后来实在是害怕再被喂泔水了,也就自觉起来了。等到营帐里的人鼾声如雷的时候,我才敢从最贴身的衣物里掏出那一方帕子,文静一定是用的上等料子,上面的红樱这么久了一点不褪色。我有点想文静,有点想那个家,想着想着就昏昏睡去。我做了一个好梦,骑着一匹骏马,背着一杆长枪,衣锦还乡,好不威风。一路上的大家闺秀全部打开窗看着我,我一个都瞧不上,唯独文静站在路口的尽头,我走近了,她就微微笑着唤我一声:“啊哥儿!”她笑起来可真好看,我这辈子没有见过什么好看的场面,她的笑算一个。然后她的笑就模糊了,我被队里的小头儿一个巴掌打醒,我昨晚给他洗的衣服忘记晾了。他抢走了我的衣服,我穿着一件亵裤,光着瘦弱的膀子操练了一天,老伍长嫌丢人,那天一个新招都没教我。
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美梦成真了!
我终于等到了回去的日子,但高车大马的不是我,是伍长,我扛着枪,走路跟在伍长后面。老伍长和老爷不停地吹嘘着他在校场有多么关照我,直到收了老爷的回礼才开心地信步离开。我回来了,几年的校场操练,长了不少个,也习了一身三脚猫的功夫,老爷想要再照我头上赏一巴掌,却发现我比他高出了太多。
大院上下兴致昂扬,喜气洋洋,却不是因为我回来了。因为小姐,文静,她要嫁人了,虽然她才十五岁。老爷高兴地问我有没有相中的丫鬟,要不来个双喜临门。我谢绝了老爷的好意,说才回来,还没有为老爷走过几趟骠,老爷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暂时不敢考虑私事,老爷看着我,一脸欣慰。义母说我跑个几回之后,看上谁家小姐就和她说,丫鬟配不上我,我知道义母疼我。也许,丫鬟配不上我,而我,也配不上文静。我回来后好几日才撞见文静一回,文静穿着一身黛绿,裙摆飘飘,几年不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风拂过湖面的水,文静站在湖对面,玲珑有致,风情万种,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倩笑兮兮。笑起来和我梦里的那个她一样好看。她身边跟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丫鬟,看到我一个粗人武夫,有些害怕,礼貌回应后,我就不敢再惊扰她们,文静,文雅娴静,她是千金小姐。
要迎娶文静的那位公子在小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年来的头一个榜眼,还赴京殿试过。我见着过一回,怪不得人们常说的“郎才女貌”,那小子生的白净,说话都是拐着弯,从不直说,我觉得有文化的人应该是这样吧,老爷每次见到他都笑得合不拢嘴。文静要成亲了,我不知道要送什么作为随礼,思来想去,只有对我而言最珍贵的东西。
大婚那天,榜眼的接亲队伍绕了护城河一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作为护卫的我生平第一次骑上了大马守在花轿旁边,但却一点也没有开心的心情。送亲的童男童女拥护着文静从大院里出来,文静盖着鲜亮的红盖头,美艳的不可方物,那一抹红在我心里烧了一场大火,烧光了我这些年来的无端幻想。我想,红盖头下的文静此刻一定是开心幸福的。喜结良缘,佳话流传,小城的爆竹烟花一直放到了半夜。
我走的第一趟骠就凶险无比,一同前往的老师傅们折了一半,唯独我杀红了眼,死命地挥舞着长枪,耳边只有红樱划破空气的呼声和血溅出来的声音。我光着膀子,露出精瘦的肌肉,和马贼玩命,马贼久攻不下,也不愿拼个鱼死网破,最后终于撤走。老师傅一个个瘫坐在地上,看着像是发了疯一样的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里袋,那方手帕成了我这些年最安心的寄托,此刻,不见了。因为我当作贺礼还给了她,或许她都不一定知道那是她从前送我的,只当我小气,一个大老爷只送一张旧手绢……
一战成名,老爷高兴地和别人炫耀着他的义子多么的勇猛无敌,张罗着要给我讲亲了。他每天穿梭在各个大院里,挑选着谁家的小姐配得上我,下午回到院子里喝茶等着媒婆上门来答复结果。只是,没想到等来了衙门派的县役上门。
西北蛮子打过来了,朝廷挨家挨户征兵,老爷年轻的时候押镖走南闯北,武艺是有的,但毕竟如今已是年事过高。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老爷送了我一匹好马,临走前,我当着送行的众人面喊了他一声“义父”,一旁的义母泪眼婆娑。我终于又骑上了大马,背着征召令,向着远方扬蹄而去。文静没来送我,文静也不用来送我。出城前我特意从她家院子绕了一圈,她正在院子里荡秋千,她的小相公在后面推,许久没听过她银铃般的笑声了。秋千荡得很高,越过院子的围墙,我看到了她,她肯定不知道刚刚打马而过,仓皇逃离的那个人是我。
战场远比跑镖江湖凶险,上一秒还在笑我跟个呆木头的一样的战友,下一秒身中数箭。我从人堆中慢慢爬出,残活的人扯破了嗓子喊着“我们胜了!我们胜了!”我喊不动,我们没胜利,只是活下来的仅剩我们几个而已,蛮子的援军和我们的援军还不知道哪个会先到。 我不停的扒着尸体上的令牌,几乎全是队友,我找到了八个蛮子的令牌,但我没有杀那么多。好的是,我们的援兵先到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幸运的伤残人员可以提前回去,但我不行,编到了新将军的麾下,靠着八个蛮子的令牌换了一个小队长的职衔。却没想到在这遇见了老熟人,已经瞎了一只眼的老伍长,老伍长仅存的一只眼睛中充满了激情,他说了他在校场练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真正的上阵杀蛮子了,此生足以。见我成了小队长,他说带出了我这样的兵他很骄傲,要是可以活着回去一定请我喝他的好酒。
西北的战打了三年,大将军换了一个接一个,也许是我惜命,这个小队长倒是没换过。蛮子终于打累了,撤军的时候,点了一把狼烟,烧光了他们驻军的帐子。蛮子退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老伍长的令牌我存了一年多了,我一手拎着队友的令牌,却再没有余下的手去拎着蛮子的令牌,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飘着,我早就不在乎杀了多少个蛮子,不在乎回去可以换多少赏金。
故地依旧,故人却不在,短短三年,我守住了西北的蛮子,却没守住自己的家。老师傅们终有押不了的镖,雇主敌不过马贼,追不回货物,将怒气撒在老爷头上。我戴着红花绣球,假装自己是个新郎,提着两壶酒,在荒郊野外野外找到了义父义母,他们两个躲在两捧小土包里。当初要是没那个老头,估计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冬天了。朝廷给我封官加爵,我派人给他们两个重新修葺坟冢。我想起了文静,我想去看看文静。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生活幸福美满,不知道她是否还认得我这个只有一只手的怪物。
官邸的围墙是重修整后的青砖红瓦,看得出来,榜眼的仕途很顺利。走近了,我听见了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啪的一声耳光。榜眼显然没想到,门口打哪来了不知名的个残疾人,他不认识我,招呼着下手就要上来赶我走。文静站在桌子前,一手捂着脸,吃惊地看着我,目光聚集在我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上,眼中噙满了泪水。我没觉得自己有多高的功夫,但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算只有一只手,应付几个喽啰还是不费事。我单手捏着榜眼的脖子将他提起,文静抓着我的袖子,不停地摇头,泪水划过她细嫩的面颊,我第一次看到文静哭。这是文静的家事,我,应该是文静的哥哥……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衙门的人请我赴宴,朝廷给我封正职都尉,比衙门稍微还要高些,但官场上的事情我不在意,全当是去喝场酒水。只是到了才发现是在怡红楼,我转身就要走,从未想,当我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在提枪杀敌的时候,那些纨绔子弟在这里风花雪月……一转身,看到了榜眼,一手搂着一位风尘女子,喝得醉醺醺。我将文静带了过来,文静站在楼上怔怔望着他,我又看不得文静梨花带雨的样子,还是带她离开了。
湖心的亭子上,文静坐在石桌的对面,印象中,这该是长大以后我离她最近的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文静还是止不住的啜泣。我嘴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把我袖子递了过去,想让她擦擦泪水,文静看到了以后,哭得更加凶了。过了好一会,文静才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拭泪痕,看到手帕的一瞬间,我定在原地,大脑空白,那是,那是,文静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也是我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眼眶一热,差点没有忍住……
我没细问文静对我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敢问,我只知道至少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我而言,那就足够了。休书是榜眼发的,内容还是文静自己拟的,堂堂榜眼,写文章的水平都不及文静一个女子,文静给足了他面子,榜眼依旧还能在仕途顺风顺水,左右逢源。我把文静接到了我的家中,武夫的院子,尽管我是照着老爷家设计的,却没有记忆中的味道,远不及老爷的府邸。为文静置办了一处清静的院子,文静想要看书,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了一些编著古籍,也不知道够不够她看。
文静跟我说她有梦想追,不甘心就此屈服于命运,我不懂,什么叫做梦想,什么叫做命运。是不是我们这种人,生下来就一直在被命运推着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娴静如她,居然想做一位策马扬鞭,恣意天涯的女侠。文静想要学功夫,我不敢教,只是请了最优秀的女弓手教她骑马射箭。等她可以百丈开外,有的放矢的时候。我知道我留不住她了,只能告诫她,江湖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文静读了很久的书,习了很久的武,没听我的劝。她说我在束缚着她,这样并不是保护她。我没有文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她一个女子要怎样在这江湖上立足下去,但文静最终还是要离开了。
我走的时候文静没来送我,文静走的时候只有我去送她。文静安静地站在门口,张开双手,眼中含泪地轻声和我说:“阿哥儿,拥抱一下吧!”
虽然我只有一只手,但我还是抱了上去。文静的身上很香,是我从未闻过的香味,她紧紧握着我的空袖,我沉溺在文静的香气中,仿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场梦,梦醒的时候,文静还是摇摇晃晃学步的那个幼童,在我身上蹭着泪水鼻涕。缓过神来,却是自己的泪水浸湿了文静的肩头。
……
冬天又到了,我问雪,有没有见过我的文静,雪说没见过我的文静,但是见过一个身着青袍,负剑独行的女子,她往北走了。我变卖了仅有的一些家产,还有不值钱的都尉官职,去追寻那位女侠。此后的江湖,会流传着她的故事吗?我不知道,大约可以知道,她去的地方,总有一个一只手的人跟在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