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科幻春晚征文活动/中篇/丈量记忆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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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天气还算不错的一天,但已经过去了绝大部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这样度过了令人难以忘怀的三十多分钟。王医师建议我在睡前喝一杯温牛奶,但我猜测他真正的意思是在上床前喝一杯牛奶,所以我照办了,可惜躺上床闭上眼睛以后,脑子顷刻之间就被一些飘忽不定的幻影所占据,而在这些恼人的幻影之中我又清晰地记起来:明天好像有件事要办。不得不办。重要的事。然后我继续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两点(凌晨两点左右我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来到了凌晨两点),被褥里积聚起一大团热量无处释放。我的腋下和脚底都黏糊糊的,显然是受此影响。这时我又想到王医师那个愚蠢又英明的建议:在上床前喝一杯温牛奶。根本没用。事情就这样又回到了原点,我逐渐领悟到王医师的建议也许就是字面意思:在真正的“睡前”喝一杯温牛奶,而那能够改善我的睡眠质量。可惜的是,没人能说清什么时候是真正的睡前。大概也没人能做到在睡前,一个意识模糊、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世界昏暗无边、一个醉汉或者流浪汉或者喝醉酒的流浪汉在街上与另一个事出有因的夜游人之间爆发激烈的争执——的时刻,还能顽强起身为自己加热一杯牛奶。
然后我就睡了过去,真实意义上的进入梦乡,那种甜蜜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失眠又突然入睡的人才能体会。无论我如何描述,有的人就是不会懂。明天要办的那件大事,我想它会在我醒来到恢复清醒之后的几秒钟里再回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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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一位中学时代的朋友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时间就定在今天,正月十四,春节的倒数第二天。我说不准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举动,不过我还是立刻开始了对出游漫长而周密的计划,包括出行方式,对目的地和目标人物的背景调查(这是为了更好地做出应对),当然还有如何打扮自己,赠送什么礼物。要知道,春节期间的拜访和平时的大不一样。
这位朋友的名字叫苏皓,他和家人住在郊外的一个小乡村里,据他说那里民风淳朴,一般村民和领导干部都是善良的人,所以他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生活。
正月十四,也就是今天,而明天是正月十五。这是一句废话,但我想强调的是春节就快要结束了,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受邀到其他人的家里做客。这也许能够解释我为什么紧张兮兮的。起床之后有阵发性的刺痛在我的头部发生,头皮紧绷绷的,于是我就着早晨口腔里特有的粘稠唾沫吞下去两片阿司匹林,药物进入血管后恶心的感觉终于有所减退。我穿好衣服,带上提前购买的串门礼物——一袋儿水果和一箱牛奶,外加一瓶红葡萄酒——妻子珍藏多年的好东西,我擅自决定将它送出去。希望这不是一个太愚蠢的决定。
我的计划本来是驱车前往,但是我的主治医师王医师建议我在术后一百个小时内不要做任何有可能耗费脑力的事情。他好心地在地板上捡起一张揉成一团的废纸,为我列了一份清单。我仔细地研读过它,其中第四项和第八项都是“不要开车“,区别在于第四项写的是”术后禁止开车“,第八项则是”开车“,这要不就是王医师开的幽默小玩笑,要不就是他在写下第八项时遗忘了自己曾写过第四项的事实,所以重新写了一遍,但是省略了前面几个字“术后禁止”。我承认这一点颇具迷惑性,但是我没上当。我回过头远远地望了望公寓楼下停靠在街边的黑色小轿车,但记不得上一次加油是什么时候了。
出门后我直奔附近的长途车站。其实从我家到桃源村的路程根本没达到长途的程度,但的确有一班客车的目的地是桃源村车站。我来到售票处。
“请给我一张到桃源村的票,“我看看手表,”下一班是九点钟吧。我就买九点发车的。“
售票员停下手里的工作,视线从电脑屏幕转移到我的面部。从他怀疑的眼神我得知我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张?您确定只需要一张票吗?”他紧锁双眉,听上去像是在质问某个借助夜色对熟睡的人下手或者敛财的罪犯。
“不,两张。是我的错,我的妻子没和我在一起,她在候车室里等我。”我立即改口。
“那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吗?先生,请容我提醒你一句,这是极度没有责任感的行为。”
他站起来,但狭窄的空间和双腿后面带滑轮的椅子让他没办法站直。如果不是有一块玻璃的阻挡,他简直快将身子从售票口探出来了。
“你的妻子在哪儿?请指给我看。”他以不容违抗的口气命令道。
“呃——”我假装环顾四周,在候车室里寻找一个以空气为主要成分的狡黠女人,直觉告诉我,狡黠的她能够轻易地找到容身之处,压根儿不需要我的操心,“她大概是去厕所了。”
“很好,那我们可以等她回来。还是说,你能够出示她的身份证?”
“虽然我可以这样做,但是刚才我都瞧见了,其他人都没有出示身份证。他们也买到票了。”
“因为他们都在,你懂吗?他们人在这儿。他们的身体都在这儿,而且贴得紧紧的。车票可不是卖给空气和路边某个垃圾箱的。”
这话听上去就像已经识破我了。但我并没有选择放弃,而是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
“看到了吗?现金。我说,我们别这么耗着了,后边还有人排队呢。”我好言相劝。
“我当然知道后边还有人排队了,这个不需要你来提醒。倒不如让我来提醒你一句:后边儿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但决定继续耗下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这时我才仔细地观察起面前这个难缠的售票员的外貌。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脸庞,左眼比右眼高出几毫米,当他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时,脸部的线条则变得更加倾斜,显出几分狰狞。另外,有一根弯曲的鼻毛从他的左鼻孔钻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黄色油污出现在他整齐的白色衬衫的领口。
我转过头,身后的年轻情侣对我怒目而视。准确来说,一个男孩儿对我怒目而视,一个女孩儿则不太敢看我。她的眼球微微转动着,视线在接触到我之后又快速回到发光的手机屏幕,属于间谍的专业技巧往往就来自于这样不为人知的小细节。
“现在我再问一次:你需要几张票?”售票员气势汹汹地叫嚣。
“一张。”我败下阵来。
“很好。”说完他用白色手套包裹着的右手食指摁下了位于桌面右前方的红色按钮,售票口里的灯光变成红色,在逼仄的几面白墙之间不停反射,直到整个空间和空间里的所有实体都像被刷上了一层草莓果酱和哺乳动物血液的混合物。售票口外,玻璃小窗上方的灯泡也开始发出红色的光线和红外射线,频率维持在大概半秒钟一次。我闭上眼睛,黑暗的视野里闯入一个红点,刺中了我大脑皮层中控制疼痛感的区域。
红色的售票员拿起一个连在桌子上的类似对讲机的东西,对着话筒播报:
“售票口003进入非常状态,请在003售票口排队购票的乘客到其他售票口购买车票。”
原来是广播。我抬头便看到了比闪着红光的灯泡位置更高的镶嵌在墙内的音响,表现在墙面上就是好多个排列整齐的小孔。然后我发现长途车站的售票处被分割为好多个彼此独立的小隔间,而和003售票口相邻的两个小隔间并没有受到“非常状态”的影响,还维持着正常的业务活动。004售票口和003售票口共用的那面墙上有一个滑动小门,在这时也开启了,负责004售票口的是一个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女售票员,她通过小门伸过来一只手,003售票员则握住她的手重重地捏了捏,似乎是让她放宽心。
我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不满的声音。听不出来具体的词语或短句,都是一些从鼻腔里传出来的闷闷的声响。当然也有人不自在地扭动身体,跺脚,重重地叹气。没有人叫骂。
“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了。”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
“抱歉,这是明文规定的做法。请出示你的缓冲证吧。”
售票员的嘴巴一张一合,但红光没有照进他的口腔,我只看到一个黑黑的洞口一张一合,说不出的怪诞感。我从钱包里抽出我的缓冲证递给他。
“你知道这张缓冲证已经过期了吗?”他盯着我的缓冲证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质问我,两根手指夹着证件不停地敲击桌面。
“知道。”
“而且已经过期……差不多一个星期了!现在这就是张废纸。”他计算出缓冲证过期的时间,猛地将缓冲证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我知道,但是你要我出示它的。我只是照你说的做。”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出示一张有效的缓冲证。”他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不过他们说没办法……”
“没办法补办,因为你是一个正常人,对吗?你看上去四肢健全,口齿伶俐,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不是吗?”
“是的。”
“不瞒你说,我在缓冲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
他露出一个神秘又可耻的微笑。
“你现在应该说明你的状况,不然你是没办法购买车票的。”他接着说道。
“我……我正在接受治疗。”
“心理咨询?催眠?”
“不,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已经接受过第一次和第二次手术了。”
“第二次手术发生在什么时候?”
“前两天的事。我现在头还疼着呢,所以你可以关掉那个该死的灯吗?”我指了指头顶那个不肯停歇的红色灯泡,“它让我觉得很紧绷。”
“抱歉,明文规定,”他重申,“那么你现在应该待在医院里修养,而不是到处乱窜。难道说你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就要惊动警察了。”
“那儿没有多余的床位了。而且医嘱里并没有提到不能乘坐公共交通。”
“不瞒你说,我在缓冲机构工作的时候,曾经全程追踪过一个你这样的病例。所以别想着唬我,我对流程再清楚不过。”
“就像你说的,那是曾经的事了。事情也许发生了变化。”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售票员陷入了难得的沉默。他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其实是在仔细地思考目前的状况,因为我注意到有好几个时刻他的眼神就快要失去焦点。更多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在承担完全不同的职责。
“好吧,”他终于打破沉默,“那就出示你的就医证明,然后我就关掉这个让你感到‘很紧绷‘的灯。”
“那东西我没带在身上。不过我可以给你我的主治医师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自己询问。”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我手中的名片,然后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在等待某个人接听的一小段时间里,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向后退,目的是不让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一段时间后,他挂断电话,并解除了售票口的非常状态。
“售票口003非常状态解除,有需要的乘客可以到003售票口排队购票乘车。”
我凑上去,售票员把王医师的名片和一张车票递给我。
“很可惜你只能购买十一点钟的车票了。在候车室坐着,哪儿也别去,你的医生说你需要大量的休息时间。”他的声音逐渐恢复到一开始没有起伏和情绪波动的状态。
我看看手表,骂了一句“该死”。已经快要九点一刻了。我递给他一张钞票。
“钱不够,”他说,“客车上都是两个或者三个座位连在一起的。你占了这个位置,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购买你旁边的位置,所以你需要支付双倍的票钱。”
“我可以和两个人结伴的乘客一起坐三个座位连在一起的位置。”
“不存在这种购买方式。那种类型的座位会留给三个人结伴的乘客。”
我本可以同他继续争辩下去,但是经验告诉我,同这种在政府机构——还不止一处——工作过的人讲道理的可行性几乎等于零。我抽出第二张钞票递给他。
“看来你懂了。不过钱还是不够。你一个人占用了我太多时间,还让我开启了这个售票口的非常状态,多出来的费用当然由你来承担。”
“为什么?又不是我想这样的。开启这个所谓的非常状态也是你的决定,他妈的。”
“当然,但罪魁祸首是你。你大可以在缓冲期搞定一切。现在的状况都是由你造成的,而我只是,你懂的,按规定办事。”
于是我从钱包里抽出第三张钞票。
“祝你旅途愉快。”
售票员对我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就像一只刚刚在池塘里浸泡过的两栖爬行类动物那样的冰冷粘稠的笑容。而我身后的人用力地将我挤开,我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所以最后既没有摔倒,手里的车票和名片也没有掉落在地上。我将这些小东西收捡完毕,离开了售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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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果然在二楼,很合理的空间分配。
“进来吧。嗯。”王医师走在我的前面,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手术室的空间约等于楼下候诊室、前台、会诊室、厕所以及仓库全部相加的占地面积总和,倒显得异常宽敞。破败的三面大窗,没有窗帘,任由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来,然后在如此明亮的光线的指引下,我看清手术室的局部和细节,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还谈不上胃里翻江倒海,但我确定这不是一个做外科手术的好地方。
“自然采光,通风透气,嗯。”
王医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许是想要打消我的顾虑,但他的尝试还远远不够。手术室大概被分为三个区域,第一个区域是用来做手术的地方,其标志是一张手术床。手术床看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洁白的床单,枕头,两侧锈迹不很明显的不锈钢护栏,唯一的问题在于它和一张普通的单人床并没有太大区别。手术床一旁摆放着供手术使用的简单工具和消毒药品,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东西能够证明这是一间合格的手术室。不过,它倒是唤起了我的童年回忆:学校的医务室。伤口消毒。粗劣的缝合技术。
第二个区域占据手术室的中间地带。一块巨大的绿布,或者是好几块绿色的布匹拼接在一起,盖住了一堆东西。我只能这么形容,对那些从布块下意外漏出的钢铁支架或者塑料软管,没有经过医学专业洗礼的普通人是没有办法分辨的。
“那些是什么?”我尝试着询问。一个高高的隆起。一个低矮的。一个高矮适中的。方块、球体、条状物的混杂,再经过第二次组合形成新鲜的混杂,在绿布之下展现它们的生机、可能性和轮廓。
“那些是专业设备,你不用了解它们,而且你暂时也用不上它们。嗯。”王医师含糊不清地解释道。
最要命的是第三个区域,手术室的最里面,竟然摆着一张餐桌和两张餐椅。餐桌上是残羹剩饭,两个空饭碗,两双筷子。贴着里墙的是一个灶台,灶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案板和一个煤气灶。而灶台的上方是一台仍处于运行状态的抽油烟机,估计是李护士忘关了。抽油烟机的导风口上布满摇摇欲坠的油污。
三个区域的地板连接在一起,每一个区域的地面上都零星地分布着烟头和烟灰,各种包装纸,其中靠近我脚边的是一个雪糕的包装袋,袋里还有一根被咬坏的小木棍,因为糖分的关系它们能够牢牢地黏在地面上,不被风吹走。而其他那些轻飘飘的包装纸则可以随着微风起舞,或者走走停停。在路上。另外,还有一些久经咀嚼的淡紫色口香糖,看上去是葡萄风味的。
位于第一区域用来配合手术的水池里摆放着一个半满的盆子,我看到绿色的菜叶子残渣一些漂在水面,一些沉到了盆底。水池周围的地板上也都是水,大概是阳光的原因,我能够看清水面上漂浮的油珠,它们改变了光线的传播方向。
第二区域是最整洁的区域,无非是大量的灰尘囤积在那些布匹的凹陷里,和人体的毛发一起形成絮状物。
而第三个区域里最触目惊心的当属摆在角落里的垃圾桶。我最痛恨直接将含水量丰富的垃圾扔进没有套垃圾袋的垃圾桶的人类群体,而王医师和李护士显然都爱这么干。剩菜剩饭和大量的餐巾纸,已经堆在了垃圾桶的周围;一条又细又缓的棕黄色水流——虽然现在已经停止流动——它最远到达第二区域和第三区域的交界线,可以看出有一些水分已经蒸发,而一些湿润的颗粒物已经初露峥嵘。
“所以,手术是在这儿进行吗?”我不无担心地发问。
“当然。嗯。手术当然应该发生在手术室里,这是业余人士也能够回答的问题。嗯。”
王医师看了看我担心的样子,也许是觉得好笑,但很快又收回了笑意,于是我看见他的两个嘴角一起往下撇。
“不用担心,李护士会做好清洁工作和消毒工作的。”
不一会儿,李护士拿着一个扫帚和一个簸箕从门外走进来。
“同时李护士也将担任我的助手,嗯。”王医师向我介绍。
经过简单的清扫后,李护士把装满垃圾的簸箕和须发都粘在一起的扫帚放在了第三区域。然后她又下楼去仓库陆续取来了两套手术服,两个口罩,两对橡胶手套,以及一块超出普通规格一点点的放大镜镜片。
“放大镜镜片是用来干嘛的?”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交给专业人士来操心吧。嗯。你现在应该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什么都别去想,准备好接受麻醉。嗯。”
趁我和王医师对话之际,李护士用一个小型喷嘴水壶对着第一区域的空间喷喷洒洒,雾化的水顺着气流来到我面前。是酒精。
“我不用穿手术服吗?至少电视里都是那么演的。”
“电视里的情节都是业余人士的想象,拍出来满足业余人士的期待。”李护士故意在业余人士这个词语上面加重语气,也许是在暗示我的身份。
“你把外套脱下来就好。嗯。”王医师说。
我脱下外套,但是没地方放,也没看见挂衣服的挂钩。李护士几乎是抢走了我的外套,胡乱地揉作一团扔在了第二区域的专业设备上面。我无话可说,走过去躺在手术床上,而王医师和李护士开始更换手术服。其实说不上更换,他们只是把手术服罩在自己的医师袍和护士服外面,然后是戴上口罩,最后戴上橡胶手套。橡胶手套撞击手腕发出象征专业的声响。
“你怎么不脱鞋就躺上去了。”李护士对我说。
“算了,别管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了,李护士。嗯。今天我们只需要完成第一阶段的手术。嗯。”
“那完成之后在这里吃晚餐吗?我刚刚看到仓库里还有一个卷心菜,冰柜里有一块牛肉。”
“嗯,你看着办吧,不过请做三个人的量。嗯。”
“你让他也留下来吃晚餐吗?”
“有什么不好?他是我们新年的第一个病人。嗯。”
他们俩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拉着家常,你一言我一语,但手里的活动却完全没有停滞,像变戏法一般变出一个针筒,一个装着麻药的小药瓶,并成功将小药瓶里的麻药装进针筒。老实说,我更愿意他们出一点差错,这样他们就可以停下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再重新开始。毕竟我是他们新年的第一个病人,即使按照阴阳历的计算方法,也至少有十几天他们没进行过实际操作了。这还是比较乐观和理性的推断,如果见到这样的手术室,我猜想心理脆弱的病人甚至会在医院里增添全新的疾病。
“我就不留在这儿吃晚饭了,你们随意就好。”我尝试打断他们的家常状态,可惜没有成功,而且下一秒钟李护士指间的针头就刺入了我的脖颈。我尝试回忆起从前学习过的知识,麻药应该注射静脉吧?动作迅捷的李护士有没有找准我脖子上的静脉血管呢?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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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上的乘客都在议论我。我很确信有一个声音在和我讲话,但听上去似乎是我自己的声音,无非是语气和腔调上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我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堆在左边的空座上,无暇顾及是否会压坏水果的表皮。我的精力都用在了聆听这个多出来的声音,以及观察周围人群的动向。客车发动之后,车内的空间拥挤不堪,虽然人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是嘈杂的声音塞满了整个车厢,而我从刚刚开始就无法阻止自己去关注那些多出来的响动。奇怪的是——一个想法冒出来,像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一样,被无法清洗的墨水笔写在一张白纸上——这些多出来的声音,譬如窃窃私语或者肆无忌惮的交谈声;一个坐在我的左前方的女人用涂满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刺进一个橘子的外皮,细胞液在压迫之下溅射出来;一个人在我的视野之外玩弄他/她的芝宝防风打火机,金属盖被拨开合上拨开合上;一条抖动的腿,厚厚的鞋底不断撞击车厢地面……这些多出来的声音,无一不是从最开始便存在的,或者说,是能够被预料到的,只是现在我注意到了它们,它们就变成了“多出来”的。这不禁让我思考,我的大脑中突然多出来的那个声音,是否从一开始便存在了?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它。
这种情况从何时开始发生?大概是在那个该死的红色灯泡停止运作以后,我紧绷的大脑突然放松下来,也放松了对那个声音的警惕。现在它钻出来了,在我的耳边呢喃:客车上的人,你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还有那位穿着制服的司机先生,大家都在议论你呢;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孤独人,而孤独人有理由被一直提醒,他是孤独的,他单身一人,他必须面临这样那样的情况。
我尝试触摸位于后脑的创口,但意外地摸索了好大半天,我想是因为大脑自身的疼痛已经盖过了像创口这样的皮外伤所带来的痛苦,再加上它的确是一个很微小的创口,大概只有一厘米不到,隐藏在头发里。我轻轻地触碰它,仿佛触碰到柳叶刀刀刃的冰冷。医师捏起手术刀的动作以及表情,还有一旁的护士,心不在焉的姿态,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但我确定自己是疯了,因为我是趴卧着接受手术的,这一切只可能存在于我的幻想而不是记忆之中。值得庆幸的是,当有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在神经元之间来回流动,那个声音便会过分自觉地弱小下去。就像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正在呼吸。
客车到站后,我的肚子已经快要饿瘪了,但是饥饿没有带来任何进食的欲望,只是以一种单纯的、微弱的违和感折磨着我的身体,主要是我的胃。不知不觉间客车已经抵达一个乡镇,大概就是苏皓信里提到的桃源村了。在我看来它不能被叫做一个村,因为现代化程度严重超标。但很可能是一些刻板印象和童年时期的课外读物害了我。
苏皓就在汽车站外等我。苏皓,以及他的老婆。他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应该见过不止一次。
于是那个声音响起:她姓夏。
对,她姓夏,这个是我应该知道的情报。闭嘴!我在脑中怒吼,于是它很快消失了,没有揭露或者预示它下一次现身的时刻。
我朝着远处的苏皓挥了挥手。会合之后我们经过短暂地商议,决定先到苏皓的家里休息。
“你们吃过了吧?”我问。
“啊?哦哦,吃了,”苏皓看看时间,“三点钟都过了,再过两个小时该吃晚饭了。”
苏皓的老婆,也就是姓夏的女人,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看向我,哪怕一次。她的左手牢牢抓住苏皓的外套下摆,方便随时通过扯动向苏皓传递代表各种意思的信号。很实用的生活技巧。我盯着那只手看。拇指上有一个真菌引起的灰指甲。
“你还好吧?”苏皓问。
动了!动了!
那个声音突然激动地宣布:那只手动了!趁着我聆听苏皓问话的空隙。真是卑鄙却机敏的声音。我暗暗惊讶这个声音竟是来自于我本身,却和我的个性毫不相称。而那只手确实动了,非常不自然地拉扯苏皓的衣服,导致苏皓的身体向右侧倾斜了几十个毫秒。
“我还好。最近挺顺利的。我接受的手术治疗,第二阶段已经顺利结束了。等医生从老家回来就可以接受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了。你知道的,毕竟是春节,医生说他要抽两天时间回老家看看。”
“那就好。”
苏皓举起左手,大概是想要拍拍我的肩膀,但是他的动作在进行到一半时生硬地结束。
“对了,苏皓,这街上卖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每一条街道上都在售卖的东西:选取粗细接近的竹子,切割成长度相等的小段,一大把全部插在一个塑料桶里。每一根竹子的顶部都塞上一团棉花。
“你看那儿。”苏皓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指了指街边一个正在制作成品的男人。男人肥大的身躯全部压在一条小木凳上,旁边大概是他的儿子,将切割好的竹子一根根递给他,他接过竹子,用两条肥硕的大腿固定住,再往竹子里灌入某种液体。液体来自于一个五升左右的菜籽油塑料桶,无色透明,但质地和水不太一样,似乎要稍微粘稠一点。我惊奇地发现他只灌入了一点点液体,而每一根经过切割的竹子,都有大概半米长短。在更为仔细的观察后我发现,竹子的竹节就在顶端下面一点,每一根都是如此,显然是在切割时经过严格的控制。
“那个桶里装的是什么?”
“煤油。”
煤油。我看到那个男人将一团长条状的棉花浸入竹子顶端的煤油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和桃源村的习俗有关系。在正月十四,正月十五的前一个晚上,这里的村民会举着火把照明,到农田里偷别户人家种植的蔬菜。”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我们要参加吗?我可以去买几根。”
“不用,我都买好了。不过这个活动到晚上才搞,那个时候还有回去的客车班次吗?”
这个问题我可没有考虑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只手,抓住苏皓衣服的手,又动了起来。那个声音蠢蠢欲动。我闭上双眼,左手伸进头发中找到那个创口(第二次寻找便显得轻车熟路),狠狠地摁下去。爽朗的疼痛快速蔓延开来,把一切正在进行着的都打断了。
“你没事吧。”
我感到有人在摇晃我的右臂。我睁开眼睛,是苏皓的脸。岁月的痕迹已经爬满了他的面部。额头。眼角。脸颊上的赘肉。比印象中更深的肤色。
“你没事吧?我看你突然站住不动了。”在车站,苏皓接过了我手里的水果,现在他把那一箱牛奶和那瓶红酒也一并接了过去。
“我问你个问题,苏皓。”从后脑传来的疼痛像浪潮那样,毫无规律地时停时起。
苏皓还像之前那样看着我,只是他的左眉抬起来了,这让他的左眼看起来慵懒,右眼却保持着先前的饱满状态。这个自相矛盾的表情曾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好多年前。
“你写给我的那封信里,为什么管叫我‘jaja’?为什么?”
我几乎是听见自己这样说。那种震惊感,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照镜子看见了自己。但很快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当时大家都这么叫你吧。”
“是为了羞辱我吧?是吧?”
不对,不对。快停下!别再问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以一种冷静的姿态,轻易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零星火把被点燃而变得热腾腾的街道,延伸至我和苏皓相视而立的极小空间范围内,一米不到的距离,所有的热量都被阻隔在外。
“大家都这么叫你,所以我也这么叫你,为什么是羞辱?”
“因为是我被这样叫,而不是你。而我不乐意被这样叫。只需要我一个人觉得那是一种羞辱,它就成立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从那时开始,你就从来没有……”苏皓的左眉此时已经沉下去,沉到比右眉更加低矮的位置。他的眉心出现了一条忧愁的裂缝。
“别和他说那么多!”
最终是苏皓的老婆打断了他。接着她又转向我。
“那封信根本不是我们写的,我们只是收到了通知,你明白了吗?缓冲机构的人找上门来,把我们的两个孩子吓坏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还想怎样?”
“我……”
那个冷酷的声音竟然吃瘪了,无法反驳。
“他们只是通知了我们,懂吗?他们通知我们,会有一个孤独人上门做客,在春节的尾声!”
“别说了!”
苏皓想要捂住他老婆的嘴,可他的手被用力地甩开了。苏皓再次尝试,这一次却被牢牢抓住,被迫留下两排深深的齿印。我想起一周之前敲门的那个穿着蓝色制服背心的小伙子,我见过他不止一次,但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邮差。他是专门为缓冲机构工作的邮差。
“对不起。”我道歉。
然后我们开始走动,只是谁都没有再打破沉默的勇气。我接过苏皓左手抱着的那瓶红酒,而苏皓终究是趁老婆不注意,用他空出来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意义不明的动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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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有人敲门,打开后发现是一个穿着蓝色背心制服的年轻小伙子。
“你好,先生,这是你的信件。”
“原来这年头还有人寄信。不过这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吧?”
“请拿好你的信件,”年轻小伙子毫不客气地打断我,虽然他使用了“请”字,但语气里明显憋着火气,“检查完毕后请签收。我已经很忙了,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
他说得在理。但事实是我根本没法儿判断他是否是真的因为工作繁忙才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花费过多时间。我没有理会这一切,因为不久之后我需要完成一件大事。绝对不能够拖延,也无法避开的严肃事件。于是我确认好后就快速地在特制的签名表格上签下我的名字。当我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笔画时,他抽走了表格。黑色的油墨在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记。
“嘿!”我大声表示不满。
“这样就可以了。”他飞快地看了签名表格一眼,就像那上面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塔布,而他不幸是被抽中去确认它的那个人——所以他谨小慎微地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朝里飞快地看上一眼。然后他就走了,或者说跑开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声唤醒。
我回到房间里查看信件。寄件人显示为:
苏皓,Frank Su
我对这个英文名还有点儿印象。中文名字我则熟悉得很。上次见面他穿着很不合身的黑色西装,远远地冲我点头致意。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纸,其实就是一张白纸。那上面写着:
亲爱的jaja:
你好!
我,苏皓,代表我们幸福的四口之家,诚邀你在2月4日,也就是阴阳历正月十四,前往我们家做客。
地址是桃源村7号。
苏皓
1月27日
信中的语气听着像一个糟糕的玩笑。更荒诞的是,在一张假装严肃的邀请函中,苏皓却偏偏使用了我儿时的绰号“jaja”。这真的不是一个恶作剧吗?毕竟这个绰号诞生的唯一理由就是用来羞辱我。这种惨痛的往事我压根儿不想提起,他却将它打印到纸张上了。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想起预约的时间,只好暂且放下手中的信纸。
我决定驱车前往医院。前段时间我被告知,负责接收我的是一家位于郊外的叫做“绯红俱乐部脑外科及精神治疗中心”的医院,规模不大,但尚且有获得过医疗执证的主治医师在此供职。我的设想是第一次到医院报道,应该先核查个人信息,检查身体,确定症状和病因,然后再设计治疗方案……冗长却必要的流程大概会占据一整天时间,所以手术应该会在之后的某一天进行。考虑到从郊外回家的路程,我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找到一个自主加油站,给车子油箱加满油。
在路上我还查询了“绯红俱乐部”的相关资料。不出意外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也叫这个名字,其中包括好几间酒吧,两个整容中心,一个私家侦探社。我只好在搜索栏里输入全名,搜索结果却少得可怜。一共三条相关信息:一篇名叫《针对遭遇意外的孤独人群的大脑研究》的论文,如果想要阅读全文需要支付一笔费用,或者成为那个网站的会员,而论文的作者就是我的主治医师王光谱;一条关于“绯红俱乐部护理中心”改名为“绯红俱乐部精神疾病研究所”的新闻,发布时间在十年以前;还有一篇名为“失去家庭和双手的他在帮助下重获新生”的新闻报道,文中也提到了“绯红俱乐部”。其他的都是一些重复或者毫无关系的内容。
大概驾驶了两个钟头的车,我终于在荒无人烟的郊区公路边看到了这家医院的名字。严格来说,是一家诊所,当我走近后得以认清它的规模。一座单独的房子,两层,一楼是一个小小的会客厅和一间小办公室,被没有人的前台隔开,至于二楼,我猜测是手术室。
我来到前台,小办公室的门紧锁着。
“有人吗?”我尝试拨弄前台上的金属铃铛,但损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有人吗?”
我又喊了几遍,终于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穿着护士服和拖鞋,睡眼惺忪,拢在脑后的发髻面临散开的危险,已经有不少头发支出来,然后在静电的作用下编织成一张失去形状的网。
“别喊了。王医师在午睡。”她打了一个哈欠,同时用逆向移动的气流从声带里带出一句话。我勉强听清了。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
“预约时间是下午三点。”
“那就是你迟到了。王医师刚刚躺下,我建议你到那边的沙发上等等。他的睡眠很浅。”
女护士指了指我身后的沙发。她管那玩意儿叫沙发。
“有些事不需要麻烦王医师。”我拿出身份证递过去。
女护士接过我的身份证,将我的个人信息抄在一张来客登记表上。我是那张表上的第一个人。
“缓冲机构开具的证明呢?”
“喏。”
我递过去准备好的证明文件。
“‘将此人转到绯红俱乐部脑外科及精神治疗中心’,看来没错。”女护士将证明文件上的句子大声念出来。
“这说明以后缓冲机构的人不会再来烦我了吧?”
“说不准,要视今后的治疗效果而定。”女护士左手捏着文件,右手的手指伸进黑黑的发丛中抓挠起来。
“手术是什么样的?”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女护士突然抬起眼睛看向我。“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接待。治疗的事王医师说了算。”
毫无进展的对话。我不耐烦地再次查看时间,刚刚过去了六分钟。
“听着,我只等到三点半,三点半这个什么王医师还不从他香甜的午睡醒过来,我就走了。”
“这种事你可以自己决定,我帮不上什么忙。”
“当然可以!你只需要过去敲一敲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你是指会诊室吗?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是什么很艰难的事吗?我知道了,他是你的上司对吧?你害怕他吗?你害怕因此被扣工钱吗?可以让我来和他说。或者我可以付给你一笔‘小费’来弥补你,只要你,还有你害怕的那个人,不再继续浪费我的时间。”
“害怕?你是说害怕吗?”
女护士笑起来,就像有人一脚踢到了她位于笑神经上的开关。她的嘴可以咧得很开,两个嘴角夸张地接近干枯的耳垂。我看到她的门牙上有明显的黄色烟渍。果然,她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支有些被压扁的香烟。
“这大概是我今天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几个月以来。作为一个孤独人,你还挺有幽默感。”她一边大笑一边在笑声的间隙里挤出几句话。
“别那么叫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的缓冲期已经结束了。”
“总之别那么叫我。我已经按照规定来接受治疗了。”
“但是治疗还没有开始吧?所以,你确实是一个孤独人,不必多疑。一个不折不扣的孤独人。”
她故意加重了“孤独人”三个字的读音,也许是在尝试激怒我。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她仅仅是性格糟糕而已,喜欢刺痛别人。
“你不也独自一人吗?”我尝试反击,但显然有些慌不择路,“难道说治疗中心的医护人员有什么特权?”
“你果然很幽默。作为一个孤独人来说。”
女护士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子凝固了。她随意地将还剩下一大半的香烟朝候诊室里一丢,我听到身后香烟撞击瓷砖地面的声音。她吐出最后一口烟气,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吸烟的动作,转身朝会诊室走去。
“你喜欢开玩笑,有幽默感,这很好。可惜你的思维不够敏锐。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医护人员没有任何特权,在‘孤独人’的问题上。我没有,王医师也没有。其实只有你,一个货真价实的孤独人,才会将它形容为一种特权。正常人会觉得那是一种惩罚,或者至少是在迫不得已情况下做出的艰难抉择。”
“你想说什么?”
她盯着我的脸,眯起眼睛,然后重重地拍门。那块残破的木门看上去和听上去都有些年头了,还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中空的情况。拍击的声音在门板内部回荡。
“我和王医师是一对。不明白吗?从来到这条公路上算起,你还见过其他人吗?你只会见到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
她没能说完,会诊室的木门开了。它开启的速度是那样缓慢,门板下边缘的毛刺在不常清洁的瓷砖地板上划出“吱吱吱”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就像来自于一只被送上断头台的老鼠。一个又矮又肥的秃头中年男子从门背后现身。
“王医师,这个是今天下午……”
王医师挥挥手示意她闭嘴。
“你就是王医师。你好。”
“进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和我的想象部分重合,譬如和女护士一样,他也应该是一个烟鬼,所以他的嗓子里会有咳不出的痰液囤积,导致他的声音听起来磕磕绊绊,略显沙哑,意义不明的气声络绎不绝。但剩下的部分则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我期望的是一个低沉敦实的声音,没想到他的调门奇高,甚至超过了女护士。尖利的嗓音闷在鼻腔里含糊不清,就像有一只罹患哮喘的小动物在他的鼻子和嘴唇后面抽泣。再加上痰液的影响,一个质地黏稠古怪的声音诞生,完全可以采集样本用于最最滑稽荒诞的综艺电视节目背景里的罐头笑声。
“进来。”他见我呆立在原地,又说了一遍。这时他已经拿上了我的资料。
我跟随他声音的魔力进入会诊室。一间干干净净的小屋,布置得挺简单,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医生一把病人一把,外加一张医用单人床。我没有等待王医师的下一步指示,径自走向单人床坐下,顺带用手掌感受床单的温度。热热的。医生果然在供病人使用的床上睡觉了。印证这个猜想的我难免心中雀跃。
“坐到这把椅子上来。那张床是用来给病人做初步检查的,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嗯。”王医师坐到办公桌后面,点燃一支烟。
“可以在这里抽烟吗?”我有点儿惊讶地问。
“你介意吗?”王医师微笑着问我,“是不是需要我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才可以?嗯?”
“我不介意。只是觉得和以往的经验不太一样。”
“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没有发现吗?嗯?你也该尝试着适应它了。现在让我来看看你的具体情况。嗯。”
王医师扔给我一支烟,我没接住,烟掉在了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捏在手里。一段时间过去后,王医师摘下为了阅读资料而戴上的眼镜。大概是老花镜。
“互助会也参加过了。嗯。”王医师短肥的手指——食指和大拇指,反复揉搓着纸质资料的右下角。
“那玩意儿根本没用,价格却出奇的高,所以之后的几次我直接没去。据我所知,手术的费用由缓冲机构承担,对吧?”
“没错,机构已经将费用付清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嗯。”
“那现在该做什么?制定治疗方案吗?还是要进一步确认我的身体情况……”
“嗯。没有那个必要。治疗方案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嗯。”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所有的孤独人都将接受同一种治疗方案。由医疗机构和政府机构共同研究并投入使用的三阶段大脑手术。嗯。”
王医师看看墙壁上的挂钟。我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
“还不到四点钟,时间很充裕,做完手术我们可以一起享用晚餐。嗯。李护士的手艺非常不错。嗯。”王医师若有所思地摸摸光秃秃的头顶。
“难道你不是应该向我介绍一下三阶段手术的流程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于是我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借用王医师的打火机。我已经戒烟两年多了。戒烟两年多的人是不会随身携带打火机的。
“我想不用。三阶段手术完成后,你应该不会记得你曾经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大脑治疗。嗯。放轻松,今天只进行第一阶段的手术,动作不大,三天以后记得来医院接受第二阶段的手术治疗。嗯。”
我将捏在手里好一段时间的香烟点燃了。被汗液浸润的烟草燃烧时形成各种微小的颗粒物,顺着气流进入口腔和肺叶,而汗液改变了这团微粒的成分及其比例,所以烟气的味道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真是始料未及。
“我说王医师,外面这位就是李护士吗?”
“怎么了?嗯?”
“你的太太,怎么说呢,呃——似乎对待病人不太友善呢。”
“嗯?你认识我的太太吗?”王医师紧皱双眉盯着我,似乎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刚刚在前台认识的。李护士。”
“原来如此。你大概误会了。李护士不是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另有其人。嗯。我猜测李护士对你说了什么吧?嗯?”
“她说你们是一对。”我抱着一种告密的心态说出这句话。
王医师咧开嘴笑起来。但没有任何与欢笑有关的声音传来。他的腹部明显在抖动,甚至带动他庞大的头颅一并前后摇晃,但是没有声音传来。
“一对,有趣的说辞,嗯,”王医师稍稍抬起右手,我能看到他的两根手指仍然在搓揉着什么,以及资料的右下角已经缺少了一部分,“准确来说,我和李护士是情人的关系,你明白了吗?嗯?婚外情,当然也是一个抵抗孤独的良方,不是吗?嗯?”
他站起身来。
“现在,让我们到二楼的手术室做准备。嗯?”
3
“你知道小孩子都喜欢幻想他们有大人看不见的‘朋友’吧?”
苏皓递给我一支烟。
“是吗?我可没有养小孩的经历。”
“他们可喜欢这么干了,藏着掖着的,不肯告诉你他的秘密朋友长什么样子。”
“但我们小时候也爱干这种事吗?我都记不起来了。”我仰起头朝天空吐出一团烟雾。
“不对,我记得你戒烟了啊。”苏皓困惑地问。
“唉,别提了。我的主治医师不仅在会诊室里抽烟,还给我递烟,你说气不气人?”
“他真的有医生执照吗?哈哈。”
“手术做得还是有模有样的。”我下意识摸摸后脑勺。
我和苏皓搬了两根板凳坐在阳台上,小夏带着年龄稍大一点的姐姐在厨房煮菜,而弟弟就在楼下的院子里独自玩耍。透过阳台上的铁围栏之间的宽缝我能轻易地看见他。
“这样不要紧吗?放他一个人下楼。”
“不要紧,这里的住户都知道他是我们家的孩子,”说完苏皓站起身来倚在围栏上对着楼下大吼,“快开饭了,再玩一会儿就上来!”
“知道了!”
苏皓告诉我,弟弟有一个幻想中的朋友,他管它叫“二号”,但具体是什么二号他从来没有披露过。苏皓推测它是一只动物,但大概属于地球或地球之外的未知物种。
“他应该是卡通片看多了。卡通片里面不是有很多二号、三号之类的说法吗。”
其实我觉得苏皓有一点神经大条,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毕竟有二号的存在,就一定有一号的存在。所以我的猜想是他儿子不仅仅拥有一个幻想中的朋友,很可能是两个或者更多。
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开了我带来的红酒,可惜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懂得品酒。苏皓用简单明了的词汇夸赞它,小夏则一言不发。
“你们要不要尝一点?”苏皓问他的两个孩子。
弟弟怎么也不肯品尝红酒,也许是鲜艳的颜色吓到他了。姐姐倒是对此很感兴趣,但苏皓只是用筷子沾上一点点让姐姐尝试。
“怎么样?”苏皓问。
“尝不出味道。”姐姐煞有介事地咂嘴,但终归没能说出什么。
到这时饭桌上的气氛才渐渐好起来。之后我们又聊了聊弟弟的“朋友”。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它没有名字,但是它说我可以管它叫二号。其实我们是通过心灵感应交流的,因为它没办法说话,在水里也不能发出像样的声音。”
“真聪明,”我摸摸他的头,“你还懂心灵感应是什么意思啊。”
“嗯,电视里讲过。叔叔,有一个叫做“杰克逊一家”的电视连续剧,你知道吗?”
“你可以多描述几句,也许叔叔就记起来了。”
“就是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巫师,小杰克逊是刚刚开始学习巫术的小巫师。有一集讲到了小杰克逊和另一个小巫师用刚刚学会的心灵感应联手欺骗杰克逊夫人和杰克逊先生,但是没人想到杰克逊夫人和杰克逊先生都是心灵感应的高手,所以在一开始他们就识破了小杰克逊的谎话。”
“没错,你也不能对你的爸爸妈妈撒谎哦·。”
“没关系,他们都不是巫师,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二号能使用心灵感应。”
“是吗?”我冲着他微笑,“是谁教会你们的?”
“是二号教我的。”
“那二号呢?教会二号心灵感应的是谁呢?如果你不知道答案的话可以用心灵感应问问它。”
小男孩点点头,闭上眼睛。就这样过了好一阵。
“苏小浩,别玩了。”男孩的母亲发话了。但是他没动,仍然闭着眼睛,嘴巴上还沾有饭粒。苏皓用一双大手搂住小男孩,开始挠他的痒痒,他终于睁开眼睛“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姐姐也笑起来,小夏则看着他们像一个电视剧里的无奈的母亲那样轻轻摇头。
饭后我和苏皓又在阳台上抽烟,等待夜幕降临。天黑之后我们就可以到街上去点燃火把了,两个孩子显得有些兴奋。我则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放松,远处的太阳矮矮的,红红的,一点不刺眼,阳光到近处也变成温顺的、带着血色的金黄。
“刚刚看你用筷子沾酒,你知道我想到谁了吗?”我问苏皓。
“谁?”
“你猜猜看。一个中学时期的人。”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王富贵嘛!”
说着我们二人同时大笑起来。王富贵是负责我们生活起居的老师,和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我们俩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所以经常光顾他和他老婆住的宿舍。他们的宿舍大概比学生的要大上一倍,而且我们还是六个人挤一间。那里的好东西很多,其实大部分是从学生那儿没收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违禁物品,譬如望远镜,大功率的吹风机,一根甩不开的甩棍等等。有一次我们在他的宿舍里吃饭,他用筷子沾了白酒给我们品尝,但是他的老婆说他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又说我们已经长大了,今后绝不能像他一样窝囊,然后灌了我们总共十几杯白酒。第二天起床之后我和苏皓在厕所吐了好几次。
“不过当时我说我头疼,那是骗你的。”苏皓说。
“什么意思?”
“我是看你头疼,所以我也假装自己的头很疼。你的酒量比我小多了,才几杯就醉了,我是为了不伤害到你才装头疼的。”
“还有这种事情。但你应该记得是我给你扶回寝室的。一个喝几杯酒走路都走不稳的人还敢嘲笑我?”
我和苏皓在一起总是喜欢畅聊旧时光,大概是因为我们个性相近,所以从某一天开始我们竟变得形影不离了。这种情况要到中学毕业才得以终结,之后我们被分配到不同地区的青少年缓冲机构,在那里接受不同的入职教育,并结识新的伙伴,开启人新的人生篇章。但总的来说,学校的时光让人难以忘怀。除了苏皓,还有一个人也同我关系密切,但我怎么都记不起那个人的样子和名字了,所以一时间也没法向苏皓提起。
太阳落山以后,我们一行五人出发去参加偷菜活动。弟弟坚持要牵我的手,还把我拉到一旁,在我的耳边说悄悄话。
“叔叔,你也可以使用心灵感应吗?”小男孩问我。
“哎呀,怎么暴露了。我是怎么暴露的,小子?”我故意加大音量,其实在嘈杂的大街上没人能听清我们之间的对话。但小男孩仍然坚持贴在我的耳边。
“是二号告诉我的。”从他的小嘴里呼出来的气流让我的耳朵痒痒的。
“这个二号,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怎么知道我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刚刚吃晚餐的时候它睡着了,所以我才找不到它。”
“它是一条贪睡的小狗吗?”
“不,不是的,它成天都泡在水里。”
哦,看来是一条鱼。这大概能够解释它为什么不能出声。
“原来它是一条鱼。”
“不,不是。它,它没有鱼鳞,也没有鱼鳍。”
“那是章鱼吗?”
“好像不是,”小男孩挠挠自己的脑袋,“其实我没见过它。我们都是在黑暗里交流的。”
“所以你才会闭上眼睛。”
我提出这个猜想,但是男孩没有理会我。他继续说道:“但是我在阴影里见过它一次,大概能看到它的轮廓。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
小男孩用手比划。不知为何,我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即使我知道这大概只是小孩子的臆想。一种在他们长大之后就会消失的症状。
“喂!你们俩干什么呢?快过来,我们一起去广场。”苏皓在前方叫喊,于是我拉着小男孩跟上了他们。
抵达广场之后我才发现苏皓只买了四支火把,他们一家四口人手一支。我和他们暂时分手,寻求合适的卖家。活动即将开始的广场上,人群,或者说一个个分散的两人、三人、四人等不同规格的微小人群占据了这里,说摩肩接踵绝对不过分。广场大概是这个村庄的中心,最繁华的地带,人工种植的樟树树枝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小彩灯聚集编织出的图案、硕大无朋的中国结以及写满祝词的红纸。这里哪来的菜地呢?我就这样遗忘了自己正在参与的究竟是一场什么活动。也没办法随便询问遇到的路人,他们都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殷切地期盼着什么——什么?我来到此地的目的也渐渐变得不再明晰,在我眼里似乎人群聚集却不因为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有人满怀期待的状态,望着天空,盯着手机屏幕上表示时刻的阿拉伯数字,但是绝没有人像我一样孤身一人,也没人像我一样茫然无措。倒是有人手里抓着火把却不知何时点燃,只能不停地把玩,将竹子顶端的棉花扯出来又塞回去,如此重复。
经过货比三家我买到一支心仪的火把,花费五块钱,以及遭受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的奇怪眼光,但好在总的来说他们还是乐意同我做生意的。广场上四处都有火把出售,有叫卖三块一支的,有五块的,还有十块的,而我选择了一个中庸的价格,恰恰就像我被困在人群中的位置。
天色持续变暗,此时已完全入夜,而一种绝对有必要的茫然席卷广场。人越来越多,且逐渐不再挪动方位,一切都是“有什么快要发生”的信号。几个中年男子和小孩儿迫不及待地点燃火把,即便是为了开路,抓紧最后的时间和希望选择合适的地理位置。我环顾四周,但是没能找到苏皓一家人的身影。黑夜中,大家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就像一个成千上百胞胎。
终于,时间来到八点。随着一声巨响,漆黑的夜幕中爆发出光彩夺人的焰火。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适应了闹哄哄的环境。唯独我被那一声巨响确实地惊住了,导致同样的巨响传来好几次后我才看着天空反应过来,原来是烟火大会啊。
大会持续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不停歇的巨响。我想起战斗机的轰鸣,但只要经过剪辑和润色,就变成新春佳节的高潮。可我还是禁不住感叹了,当我看到被烟火照亮的天上的云彩,和火药燃烧的余烬混合在一起。
“真美啊。”我情不自禁地说。
“真美啊。”我听见我说。
-3
缓冲期还剩下一个月。这意味着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一个月里,找到一个伴侣。找到一个伴侣,拥有一个伴侣,就可以解除缓冲状态。女性伴侣,男性伴侣,或者一位老人,总之底线是一个人类,不能是猫猫狗狗,也不能是一个两百块钱的皮球。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基因遗传造成的头发花白。一个星期没管的胡须。鼻毛。肚子上的赘肉。黑眼圈。黄色的牙齿。我用食指拈掉聚集在左眼角的眼屎,然后在衣服上面擦了擦。
一般来说缓冲期是四十五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我参加过一次约会,和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约会那天她化了妆,穿着一条紧身长裙,看起来明艳动人。但我一回到家就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
其余时间就是和缓冲机构的人沟通,或者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喝酒。妻子的藏品。大多是有些年头的红酒。奇怪的是我从来不喜欢喝红酒,但在喝下去几瓶之后竟渐渐喜欢上了。
一个叫做“张小姐”的人联络了我,电话交谈。
“你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在我看来。”
“我去约会了。”
“那场约会是我们安排的。你知道吗,就在昨天,张小姐已经找到她的爱人了。”电话那头的张小姐和十五天之前的她听起来已经判若两人了。难道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替我恭喜她,”我说,“她人挺好的。我对她印象不错。”
“是吗?但张小姐说你见了她一面之后就拉黑了她,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错在压根儿就不该见我。”
“你以为自己很风趣吗?该死的孤独人。你知道我一天要经历多少场这样令人绝望的对话吗?”
“谢天谢地,我只用经历一场。当然也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而且恕我直言,你不能那样称呼我,因为我的缓冲期还没结束。”
电话那头是难得的沉默。当然,只是一个人类的声带沉默了,她的手还是举起了电话的听筒,在桌子上大力敲击不下五次。我识趣地将手机远离我的鼓膜。
“听着,你可以不用参加约会了,但是今天下午给我待在家里。”
“正有此意。”我说。但是张小姐已经挂断了电话。
下午有人来敲门,开门后,一个穿着蓝色背心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站在楼道里。
“有事吗?”我盯着他,想象中我的眼神还挺犀利,“我们好像见过吧?”
“你好,先生,这是你的信件。”小伙子递给我一个信封。
“原来这个年代还有人写信。”我接过信封,查看寄件人的信息。“孤独再见互助会”,我在心中默念。
“请在这里签字。”小伙子递给我一张表格。
快速打发走他后,我回到屋里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印有“孤独再见”字样的信纸和一张会员卡。信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我没有细看,但大概意思是说我需要参加这个叫做“孤独再见”的互助会。我猜测这就是张小姐的下一个招式。互助会的地址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商区,我对那儿的唯一印象就是车子很多,但道路规划纯属盲流,所以喇叭的声音吵得所有过客人心惶惶。互助会位于商区中一栋大楼的地下室。第一次参与互助会的时间是明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因为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所以我并不将其称之为一个“约定”。只是一则通知。但是接不接受的权利在我。
我给张小姐打了一个骚扰电话。
“喂,张小姐,这就是你们的下一步吗?很可惜,我是不会参加什么狗屁互助会的。只有戒不掉酒和白粉的流浪汉才去那种地方。”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去,但是你要知道,这张邀请函不是由互助会发出,而是由缓冲机构直接交送到你手里的。如果明天互助会的负责人没有在那儿见到你,我们就要上门收回缓冲证明了。”
“这种事是法律允许的吗?”
“缓冲机构对缓冲期限有绝对的解释权。一般来说是四十五天,但是对不同的个例,缓冲机构的专家们可以通过研讨缩短这个时间。”张小姐突然听上去很高兴。
“我明白了。狗屁专家。随你们的便吧,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再见。”
我挂断了电话,目的是不能给张小姐留下挂断电话的机会。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过得不好。从起床到晚上八点,我只吃了一个馒头,和小半块腌过的嫩姜。张小姐在八点五分,比平时晚了五分钟,发来一条短信,内容是一条关于一个孤独的男人潜入学校并使用棒球棍和两只用鞋带固定在一起的行军鞋殴打二十三名小学生的新闻。这是他们的职责,每天八点,在你意志薄弱的时刻(很多人都是刚刚一个人吃过晚饭瘫倒在宽大的沙发上无事可做)发过来一条耸人听闻的真实案例,摧毁你的心理防线,并且扼杀孤独人觉醒的可能。但不知为何,我倒是觉得这条新闻挺有趣的,笑了几声后终于觉察到饥饿感,于是带上缓冲证明出门吃了快餐。然后我又发现在我把缓冲证明装进钱包的时候,“孤独再见互助会”的会员卡也被我一并装进来了。而我的双腿也在我饭后散步的时候不知不觉将我带到了那个吵闹的商区。
我找到那栋大楼,在一楼的大厅里查看楼层介绍,没有看到“孤独再见”这几个字。甚至没有地下室。但我还是走进电梯,发现有负一和负二层。都是停车场。但是负二层的一个角落被一堆垃圾填满了。汽车的各种零件和部位,扭曲的,还有废纸板和旧书,玻璃酒瓶,没人要的衣服和鞋子,无一不被开膛破肚的老式打屁股电视机,床腿,一个首饰盒子。我强忍心中的冲动没有打开那个首饰盒子。它看上去挺精美的。
这时有响动传来,垃圾堆的每一个部分都被波及,所有垃圾的相对位置发生微小的移动,然后三块连在一起的电脑屏幕向外敞开,原来是一道别出心裁的门。门后面站着一个满脸胡须、穿着加大格子衬衫的壮汉和另一个满脸胡须、穿着不同颜色的加大格子衬衫的瘦高个。我想他们是一对兄弟,异卵双胞胎。
“你们好!”我率先开口了。
“你也是今晚来参加互助会的人吧?能给我们看看你的会员卡吗?”瘦高个说。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出示了我的会员卡。壮汉和瘦高个盯着我确认了好半天,大概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怪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进来吧。”
他们领着我进入了庞大的垃圾堆,也就是传说中的“孤独再见”互助会。
垃圾堆的内部倒是呈现出一个房间应有的模样。虽然能够看出两面凹凸不平的墙壁是由垃圾所搭建,但显然有细心的人用废纸板和饮料纸盒填补了墙壁上的空缺,再刷上一层石灰浆。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看起来不太通风,但是我没有闻到明显的异味。要知道这几乎等同于身处一个垃圾堆的内部,却没有异味。直到我抬头看去,才发现其中的奥秘:没有天花板。这是一个露天的房间。一个破烂不堪但仍然坚持工作的吊灯从停车场天花板上垂下来;连接吊灯的纠缠不清的线缆看上去异常牢固,从互助会外部接入,好像在说明该互助会使用的正是这栋大楼的电力系统。
狭窄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双胞胎兄弟三个人,但是房间中央摆放着七八张椅子,围成一个圈。我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三十分。
“如果到了九点三十分人没有到齐我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我问。
哥哥(我猜胖的是哥哥)说:“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但重点是你要正确理解缓冲机构负责人下达的意思。理解错了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弟弟(瘦):“从来就没有到齐过。但是只要有两个人,那两个人就能够互助。这就是互助会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想这个夜晚应该会变得相当漫长,“这儿的租金便宜吗?”
“很便宜,接近没有。但是你知道的,互助会的租金不是由我们掏腰包。”哥哥说。
“相对的,你们缴的钱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负责主持互助会。困了就在这儿睡觉。”弟弟不知从哪儿拉出来一张折叠床。
“我明白了,该死。竟然要自己掏钱。今晚有几个人会来?”我问。
哥哥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出一张表格。
“算上你,一共是六个人。现在只到了你一个。”
我又看了看表。过去了两分钟。
“老兄,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弟弟问我。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看上去挺正常的。不像一个孤独人,或者一个潜在孤独分子。”
“潜在孤独分子?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我从这个词的发音中找寻到一丝荒谬的气息。但那气息很快又散去了。
在等待其他五个会员到来的时间里,我们坐在椅子上聊了会儿天。他们给我展示互助会里的家具:折叠床,沙发,电视机,微波炉,电风扇,全部都隐藏在墙壁内部,必须经过重重机关才能找到并使用它们。
“还有一些小东西。要购置一件新的电器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它由电池供电。这里的电缆线路都锁死了。”
“同样的道理,要扔掉一件也不大容易。但总的来说是可以完成的。”
我们就这样呆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感觉很放松,于是问他们有没有酒喝。他们说含酒精的饮品不能在互助会结束以前拿出来,因为会有酒精上瘾的潜在孤独分子。我说都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呢?正当我准备加大劝说力度之际,有人进来了。还不是一个。连续进来了三个人。五分钟后第四个人走进来。
“就差一个了。”我点了点人头。
“还差谁?”一个看起来有些精神涣散,但是抽手卷烟的女人问道。
“奶嘴。”哥哥吮了两下嘴,发出难听的噪音,而弟弟在一旁偷笑。
“奶嘴今天来吗?老子可不想见到他。”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头子大声叫唤。
“奶嘴是谁?”我问。
“他身上有股奶味。”抽烟的女人说。
“他在超市的乳制品区工作。”弟弟向我解释。
“可是我从来没在那儿见过他。当你们告诉我他在超市的乳制品区工作,我就去买了好多次鲜牛奶。每次都是两个女职员接待的我。”看上去虚弱得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男孩说。他看上去顶多十九岁,但是牙齿表面都是黄黑色的污渍。“能给我一支烟吗?”他询问正在抽烟的女人,但是被无视了。
老头子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两个女的!嘿!”
“你可真是个蠢货,”最后进来的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美职棒棒球帽的流浪汉说,“他的老婆跟超市的会计跑了,他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继续留在那儿工作。那种地方是容不下像我们这样的孤独人的。”
“准确来说,是潜在孤独分子。不是孤独人。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孤独人。”哥哥说。
“没准儿他已经死了。他曾经和我说起过他的计划。”流浪汉说。
“什么计划?”弟弟问。
“没人想听奶嘴的计划!”老头子大声叫喊,然后突然转向我,“你想听吗,新朋友?”
“新朋友!”抽烟的女人近乎尖叫,“谁是新朋友?”
“这位是我们的新朋友。你们想欢迎他的话可以鼓掌。”哥哥指着我说。
“没准儿我还挺想听听奶嘴的计划。”我对老头子说。
“能给我支烟吗?”男孩再次询问身边的女人,这次女人听见了,并且开始传授他卷好一支烟的技巧。
“他的计划……”流浪汉清了清嗓子,弟弟也凑过来。老头儿大叫表示抗拒。
“砰!”
一声枪响。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抽烟的女人开始尖叫,手里的烟草碎屑撒了一地,男孩跪下来用手指将散落的烟草聚在一起。
“都给我安静。”哥哥大声宣布,弟弟走过去安抚那个女人。这时我看到哥哥手里还在冒烟的手枪。一支发令枪。
“现在请轮流出示你们的缓冲证明,”哥哥把手枪扔回那堆杂物,“互助开始了。”
4
“等你接受了第三次手术,修养好身体后,再过来这边玩。下次我买酒,你只管喝。”
临走时苏皓对我说。
我在苏皓家的沙发上躺了一晚,入睡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每次醒来脑子里都混乱得好像有七、八个人在我的脑子里吵架,而他们争吵的主题是“棉花含量对贴身衣物舒适程度的影响”。凌晨六点钟,我彻底丧失了睡意,来到阳台抽完了苏皓遗落在此的小半盒香烟。学生时代我也干过这种事,趁别人睡觉的时候偷偷使坏。
但是和苏皓没关系。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在冷风中。
和苏皓没关系?但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睡同一间寝室。
但那件坏事和他没关系。你不是对苏皓做的。
那还有谁?我同学校里的其他人根本不熟。
一个也管你叫“jaja”的人。
不对。不对!有很多人这样叫我。但那是为了羞辱我!因为我不合群。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操场上观看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结伴倒退行走。
但是唯独有一个人,当她叫你“jaja”时你不会生气。一开始你还有一点儿不乐意,但后来你慢慢习惯了这个外号。Jaja。其实根本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只是来源于真名最后一个字的发音。只有当她这样叫你,你才逐渐意识到这一点。
谁?她是谁?
一个幻影。现在她只剩下一个幻影了。一个快速掠过的游魂。无法适应大气层的宇宙人。她要离开了。
我向身前的暗夜伸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能抓住。
七点钟。苏皓醒了。他在阳台找到我时,我还保持着向前伸手的姿势。
“我说,苏皓,有一个人我突然记不起来了。”我用苏皓递给我的手帕擦拭着身体表面的汗液。
“记不起来的,忘了就好。”
“是学校里的人。好像是个女孩儿。不过也可能是某个女老师。不!不对,应该是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的人。一个女孩儿。”
“学校里的女孩儿可太多了。”
“唯独那一个。”我使劲摇头。
“别多想了。你刚刚动了手术,可能是出现幻觉了。”
“可那不像幻觉。”
“当你做梦的时候,再荒诞的东西也像实实在在发生的。幻觉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能够记起任何具体的细节吗?告诉我,我帮你回忆。”
“细节?具体的细节?”我努力回想,但头疼得不行。
“看吧,幻觉就是幻觉。当你注意到它的局部,它就不攻自破了。快去躺躺吧,我叫我老婆给你煮点东西吃。”
“别麻烦了,你让她多睡会儿,”我花了很长时间恢复冷静,然后极其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想不到你对幻觉还挺有研究。”
“有一个朋友和我提起过,”苏皓也苦笑一下,拿起烟盒却发现一支烟都不剩了,“好小子,真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我经常这么干吗?趁别人睡觉时拿别人东西?”我问。
“别问了。去躺躺吧。”
“对,我记起来了,你所谓的细节!”我的精神为之一振,“那次也是这样,她醒来之后发现了我做的坏事。那个女孩儿,她发现了!”
“我出去买盒烟。你休息一下吧。”
苏皓没有再理会我,他穿上一件薄外套出门了。我回到沙发上躺下,汗涔涔的衣服紧贴后背,一点儿风灌进来就冷得我直打哆嗦。之后苏皓的老婆起来煮了一大锅粥,味道还不错,我喝下去两碗。九点钟左右我就从桃源村离开了。
临走前苏皓的儿子送给我一个小玩具。在我小时候经常能见到这种玩具,虽然一直没能拥有过:一个硬塑料制成的玩偶,右半边身体正常,左半边身体的皮肤和肌肉组织被剔除了,能够清晰地见到内里的骨架和内脏。对此我向来有两个迷思,第一个是它那被隐藏的右半边身体里,是否也具有这些复杂的组织和结构?如果玩具商足够狡猾,那我想答案大概是没有;第二个则是在左半边身体的头骨里,是否存在一个大脑呢?准确来说,是左脑。层出不穷的沟壑。粉红色。附着在表面的血管。
我举起玩偶,向小男孩挥手作别。
在返家的客车上,王医师联系了我。
“快到诊所来,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第三阶段的手术了。”
“王医师?你不是在休假吗?今天是元宵节呢。”
“快过来吧,我在诊所等你。”
“第二次手术之后你不是说过,要间隔一百个小时才可以接受第三阶段的手术吗?”
“别管那么多了。”
说完王医师挂断了电话。他听上去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变化在我没注意的地方发生过,但电话那头的的确确是王医师的声音,我不会认错,也不觉得世界会允许如此独特的音色重复出现。难道是电话的原因?
-4
妻子死后,我并没有一蹶不振。葬礼上,一个来自缓冲机构的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和一份宣传资料,我也只是态度谦顺地接受了,没有发怒,没有当众流泪,也没有发表感人至深的讲演。我全程一言不发,面对着一对对情侣,年轻或者年老的,不曾间断地上前来握住我的双手。他们大多拥有自己的台词,而我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妻子的父母没有来。我的父母也没有到场。我看到不远处的苏皓,他们一家都来了,一家四口。要说我们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我们曾经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从那个时候起就变成了玩伴。但是还有一个更加根本的基础,那就是我们都失去了父母,在很多年以前,在我们尚未成年,还不能正式参加工作的时候。但是未成年人无法成为孤独人,所以要将他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陪伴彼此长大。从这个角度出发,说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孤儿院也没错,只是我们都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结束学业后就要参加工作,不必等待领养流程的发生。学校的老师曾一遍遍强调,在脱离集体生活之前,必须找到自己的伴侣。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总之必须是一个人类。
父母去世后我一直不太开心,进入中学也没能改变这一点。我无法适应所有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生活环境。但苏皓不一样。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他几乎认识宿舍楼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我。一个插班生。我们被分配在同一间寝室,之后是如何熟络起来并且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我已经记不清了。肥皂剧的编剧喜爱鼓吹朋友之间的义气,强调一方为另一方付出了多少,但是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和苏皓之间。我们照常上课、迟到、早退、逃课、溜出校园、进入网吧。有时也会爆发争吵,但是那些争吵的由头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争吵之后,一般来说我们会冷战几天,或者使用言语攻击对方的软肋。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久战不下,于是苏皓第一次联合其他人给了我“jaja”这个绰号。
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我都没有理会他。
一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坐在操场上观看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两个人,在操场的草皮上并排倒退。他们好像刚刚闹过别扭,谁也不搭理谁,但是倒退的步伐却出奇的一致。我不由得看呆了,所以当一个女孩儿靠近我时,我根本毫无察觉。
后来女孩儿就成为了我的妻子。她帮苏皓说好话,让我气愤不已,最终的结果是我做出让步,和苏皓重归于好。她和我一样,是一个插班生,所以朋友不多。她和我并排坐下,观看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倒退。她想和我一起倒退,就像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那样,被我严词拒绝了。她和她那个时候的男友一起教会了我抽烟,但是在结婚多年以后,我们先后成功戒烟,顺便说一句,是我先成功。她和我被分配到同一个青少年缓冲机构接受入职教育,而苏皓被分配到另一个地区,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她在劳累一天后躺倒在我的单人床上,而我偷偷地亲了她的嘴唇,但是可恶的口红让我露了馅。她求婚,我不知所措。她和我读同一系列的小说,她读前面几本,我读后面几本,然后我们各自猜测之后或者之前的小说情节,再把两份错误答案拼成一个全新的版本。我们乐此不疲。
她躺在坟墓里。她的一小部分骨灰,和她的结婚戒指,和一个装着旧照片的生锈的小铁盒子,和一朵我从来没有送过她的鲜花,一起躺在坟墓里。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缓冲机构的人找上门来,为我办理了为期四十五天的缓冲证明。我能够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用尽全力忘记妻子的存在,然后顺利地找到下一任伴侣,和她/他一同步入平稳的同居生活,形影不离。
我久久地盯着那张名片。这是我拥有的第二张她的名片,张小姐。我的负责人。在昨天的葬礼上她递给我第一张。为了不刺激到我,她的丈夫,一个瘦瘦的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没有进来,而是在楼道里一边处理工作一边等她。张小姐穿着职业服装,看上去很精神。她精心地设计过自己的妆容,但是我只能形容它带给我的感觉——淡淡的,没什么攻击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工作需要她经常说话的关系。
“一般来说,缓冲期都是四十五天,一个半月,除非你有残障证明,或者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特殊的状况,这个期限是不会延长的。”受过专业训练的张小姐说话时两只手服服帖帖地放在大腿上,身体的重心随着谈话的发展前后轻微晃动着,距离感保持得恰到好处。她接着说下去:
“我们会为你开具一张缓冲证明,凭借该证明你可以自由出行,进行正常范围内的社交活动而不受限制。希望你能随时把它放在身上,如有遗失请联系我,我们会为你补办。”
张小姐将一张银行卡大小的证件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两眼便扔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张小姐看向我的目光有一丝古怪,但是她的职业素养让她很好地控制气息,顺畅地发表她接下来的讲话:
“缓冲期从明天开始生效。在前一个月里,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些温和的、适合你的社交场合,也会给你一些联系方式,他们都和你处境相似。你要尽力结交新的朋友,探索找到的新伴侣的可能性,然后——”
“说完了吗?”我打断了张小姐。既然是打断,我很清楚她还没有说完。于是我又补上一句:“如果没说完,我想去开瓶酒。稍等我一下。”
客厅里有一个酒架,上面摆放着二十来支葡萄酒,都是妻子的珍藏。我随便抽出一支,瓶身上是我看不明白的外语。
“喝酒吗?叫你的先生也进来一起喝吧?”
“上班时间我们是不允许喝酒的。我们能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吗?”郑小姐没有从沙发上起身,只是用力地挺直腰板。她的面部表情也是那么有力,我从她的面部线条能够判断出她紧咬着后槽牙。我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她再稍等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找来两只高脚杯。出于礼貌,我还是为张小姐倒了一杯酒。
“让我们继续,”张小姐举起酒杯,但大概只是用嘴唇沾了沾杯里的红色液体,我意外地发现她口红的颜色和酒的颜色还挺接近的,“找到新伴侣并确定关系以后,你们就可以联系我,或者来缓冲机构,解除你们的缓冲状态,进入正常的生活。”
“如果没找到呢?”我开始喝第四杯酒。
“我建议你多尝试,努力和其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因为一个月之后,如果你还是孤身一人,缓冲机构就会将你判定为‘潜在孤独分子’,并联系当地的互助会,尝试解决你的问题。”
“解决不了呢?”
“我建议你先别想这么远。”张小姐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好喝吗?老实说,我完全不懂这种酒好喝在哪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喝啤酒,冰箱里还有很多。怎么样?叫你的先生也进来吧?”
“请不要逃避问题!”张小姐突然抬高了音量,“如果互助会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是对你死去的妻子念念不忘,我们将会启动强制程序!”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对一个人念念不忘是什么滋味呢?我不清楚。当你想见的人一直呆在你的身边,就不会有想念的余地。
“不是可以申请延期吗?”
“以你现在的态度,延期是不可能的。”
“那有什么强制措施,说来听听吧。”
我没看张小姐,不确定她的表情发生了何种变化。
“届时你将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接受治疗,强迫你忘记故人,并产生对结识新伴侣的渴望;第二个选择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注射。谋杀。器官捐献。医学研究。”我微笑着说出这些词语。
张小姐的脸涨红了,我才发现。她喝干了杯中的酒,我尝试再为她倒上一杯,她拒绝了。
“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只好为自己倒上一杯,“如果我不做选择呢?”
“不存在第三个选项。如果你什么也不做,就是默认选择第二项。”
我陷入了沉默。张小姐大概以为我被死亡的魄力攥住了,她略显欢快地继续说道:“所以还请你努力尝试,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但我的注意力已经飞往别处,听不清张小姐的声音了。如何忘记一个人?彻底地,遗忘一个人。我回想起遇到妻子之前的状态——当这个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她的脸和身体是陌生的,她的情感和我的情感之间还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纠缠。我想起了一个有关时间的理论:
人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唯心的。我们总感觉时间在永不停歇地流动,但是当时间真的停下来,或者停下来好多次,或者只是偶尔流动,那些停顿与我们的感知毫无关联。当时间流动,那些萦绕在我们身体周围的,细小的,不可见的,被我们称作时间的东西开始流动时,我们才真切地感知到它。所以无论它如何变化,通过排列组合变幻出无穷尽的造型,它在我们的脑子里都是一条不曾停留的射线。但是除了射线最开始的那个端点,我们可以自行设置其他具有特殊意义的端点。譬如有一天当我独自一人在操场上观看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一起倒退时,妻子从我的背后靠近。她的手指轻轻地接触我的肩膀的那一个瞬间,是属于她的端点。从这个端点往前,到我第一次拥有记忆的端点,是没有她的线段;往后抵达医生宣布她脑死亡的那个端点,是我和她共同拥有的线段。这大概就是我们能对时间做的全部事情了。
而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条线段。线段和射线重合的部分,就是记忆。妻子已经先我一步,确定好了她的长度。
5
当我从床上醒来,看见黑色的阴影中,王医师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老头儿背心,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沾满血污的手术服和其他手术工具被堆放在墙角。我的手指触碰到身体下方的床单,认出是二楼手术室里的手术床。我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李护士呢?”我问,声音细若游丝,同时从前额有剧烈的疼痛袭来,但我没力气抬起手确认头部的伤势。
“李护士在休假。看见了吗?”王医师指向窗外,黑色天空中的月亮,如一个发光的圆盘。他接着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李护士应该和她的丈夫和孩子,在某个地方逛灯会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医师站起身,将抽到一半的香烟用手指弹出了窗。
“你记不起来了吗?我让你来诊所接受第三阶段的手术治疗……”
“我……”
记忆开始浮现。王医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来诊所接受第三阶段的手术,但是……
“我让你躺在会诊室里的那张床上,方便我给你做一个术前的检查。然后我趁你不注意,在你的脖子上注射了麻药。”王医师又点燃一支烟。
“为什么?为什么在楼下注射麻药?”我头痛欲裂,挣扎着问出这个问题。我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你要抽一支吗?”王医师走近,将刚刚点燃的香烟放在我的嘴唇边,我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了过滤嘴,“我想你看到我独自一人完成手术肯定会觉得奇怪。但是抱歉,我实在是顾不上其他的细节了,包括你的感受。我先是对我的老婆撒了谎,说医院有工作需要我在场,然后我又对李护士说了谎话,说春节的最后一天我们都应该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逛逛灯会,猜猜灯谜,或者欣赏精彩的烟花表演。但是我冒着成为一个潜在孤独分子的风险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施行这台手术。”
王医师自顾自地说着,一连串逻辑诡异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也不管虚弱的我到底听懂了几分,似乎他只是在宣泄,尝试满足他的表达欲望。相比起他嘶哑的声音,我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反常的外观上:没有医师袍和手术服,只是一件背心,下摆掖进没有皮带的西裤,浓密的毛发,遍布粗大毛孔的皮肤,褐斑以及粉刺,半遮半掩的赘肉。
“我写过一篇论文你知道吗?”王医师又说出一句跳脱的话,但我竟奇迹般地跟上了。我的确知道他写过一篇论文,主题是针对孤独人的治疗方法。
“在那篇论文里,我提出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案,一种完全由我设计的外科手术。相比传统的三阶段手术治疗,它只需要两个阶段就可以完成。”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王医师回到椅子坐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周之前,你第一次来诊所接受第一阶段的手术,手术完成后你和我们一起享用晚餐。”
“对,我记得。李护士煮的菜。”
“那一次我只对你进行了简单的麻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我回想起第一次接受手术的情形,清醒之后我只觉得脑子有些眩晕,的确没有任何特别的不良反应。
“就在刚刚,我完成了第二次手术。我的手术,我的方法!”王医师突然加大音量,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向我,和我面对面,“手术成功了!我的手术成功了!”
我能够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烟味和烂牙味,整体有些发酸,呛鼻子。我尝试扭头避开,但是做不到。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做了什么?”王医师的脸上出现了疯狂的笑容,迫在眉睫的满足感,“我让你不再孤独,我让你摆脱了它!我让你走进历史了,我们一起。”
说完他就下楼了。他在楼梯间里一边大笑一边尖叫。
“我对你做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应该亲眼看看,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我要逃离这个该死的疯狂的地方。即便需要死亡的介入也在所不惜。第二个念头则在“死亡”出现时钻出来:在死之前,看看那个疯子对你做了什么吧?既然要死了,还有什么是无法接受的呢?等等看吧,看看那个疯子的马戏表演,能不能最后一次娱乐你?
王医师从一楼带回来一块小镜子。
“睁开眼睛看看,崭新的你,长什么样吧!嗯?”
王医师将镜子放在了我面前。手术室里灯光昏暗,但我还是看清了自己的样貌。非常新颖,就像一句冥思苦想后的俏皮话。我的头缺少了一部分。左脑不翼而飞。前额骨的左边部分已经被取走,不知去向。一个巨大的创面没有经过任何修复,裸露着,血肉模糊。各种组织液都滴落在白色的枕头上。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一些细小的红色电线从隐藏的右脑处伸出来,连接在枕头旁边的一个黑色小方块上。
“测试之后我会把这个装置固定在你左脑的位置,”王医师从那个小方块上拉扯出一根长长的伸缩天线,“别担心,我有认识的整容大夫。”
然后他来到我的头顶·,开始推动我的床。
“让我们来见一见你的新伙伴。新伴侣。”
王医师将我推到手术室的第二区域,一块带血的绿布盖在一个圆柱体上。他欢快地掀起那块绿布,绿布下是一个圆柱形的水缸,缸底发出绿光的小灯让我得以看清缸内的景象。
某个人的左脑,浸泡在某种液体里面。
即便是我,也大概能够猜出那是本来属于谁的脑子。左脑。
“上次手术以后,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多出来一个声音?”王医师激情洋溢地解说,“那个声音能和你对话,也能抢夺你身体的控制权,对不对?”
我呆呆地看着水缸里的脑子。左脑。它轻巧地悬浮在水缸中央,庞杂的电线组成了它的触角和触须。
王医师继续说:“传统的三阶段大脑手术,要求手术者剔除一段记忆,或者关于某个人的记忆,这样受术者就能重新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但这是极其不尊重记忆的做法。”
“尊重记忆?”我缓缓念出这几个字,但不是在回应王医师。
“没错,尊重记忆。你知道反应时间吗?一个短跑运动员,如果他的起跑反应时间低于0.1秒,会被判定为抢跑。为什么需要这短暂的0.1秒钟?因为发令枪响会先在大脑中形成记忆,运动员再根据记忆做出反应。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基于记忆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所以我尊重记忆。没有记忆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你明白吗?所有的新技术,新产品,在诞生之际就已经全部转化为记忆了,你懂吗?我不能剔除你的记忆,不,那打破了我的底线。我无权决定任何人记忆的归属。
“所以我发明了全新的手术。它不会删除你的记忆。相反,它能更好地将记忆保存。”
王医师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他对记忆的看法。光滑的头顶周围,平日里服服帖帖的长发,高调地飘扬在空间里。
“而且我让它独立于你存在。你明白吗?”王医师突然抓住我的上臂,又握住那根长长的天线,“我让你,和你的记忆对话!我让你们交流,但不用说话,不用发出声音。我让你不再孤独!”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盯住我。那眼神里满是狂喜的恨意。终于,他耗尽了身体里残存的兴奋劲儿和气力,瘫坐在地面上。
“可惜,这种手术是不合法的,而且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会做,”王医师捡起地上的一个遥控器摁了两下,“现在拥抱你的记忆吧。”
我看到水缸底部的绿光变得强烈。我看到我的左脑在我的身体之外颤动,电流穿过它。我听见枕头旁边的黑色小盒子发出“哔——哔——哔”的声响。
我看到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结伴在操场的草皮上倒退行走。我沉迷于这个画面。
这时,有人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