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战马（六）-鲍里斯·萨文科夫

4月6日

圣周（在基督教传统中，是复活节之前的一周，用来纪念耶稣受难。）结束了。教堂敲响欢快的钟声。今天是复活节，星期天。这天在夜晚的游行中结束了，人们聚集在街上赞美基督，从早到晚，连放下一个苹果的空地都没有。戴白头巾的农妇、穿军装的士兵、衣衫褴褛的乞丐、穿校服的学生，无不与亲友互相亲吻，吃瓜子，聊个喋喋不休，他们愉快地大笑，谈天说地。一些摊位上出售红色的复活节彩蛋、姜饼、系在丝带上的彩色气球。人群像蜂巢里的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在我的童年，我们曾经在四旬期（注1）的第六周准备圣餐。我们整周都在禁食，在圣餐那天什么都不吃 直到执行圣餐之后。然后就是圣周……哦，我们屈膝的热情，对教堂里露出的救世主坟墓的热情执着！‘主啊，赦免我的罪过！’复活节晨祷给人们一种身在天堂的感觉：蜡烛的明亮光芒，黄色蜡烛燃烧的气味，神职人员的白色长袍，金色的圣殿……我们激动得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基督会很快出现。我们很快就可以带着神圣的复活节面包回家了吗？

在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整个复活节周都在放假。

今天我感觉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钟声震耳欲聋，欢笑的人群使我烦恼。我希望我可以离开，不管去哪里，永远不要回来。

“碰碰运气吧，先生。”一个小女孩把一张纸片塞到我手里。这个女孩光着脚，衣服烂得就像一堆破布条。她的外表穿得没有任何节日气氛。我从她那里买的那张灰色纸上有这样的预言：

“如果厄运追上你，不要失去希望，不要让位于绝望。你将克服所有的困难，你将迫使财富的战车转动车轮。您的企事业将获得圆满成功，您的成就会超越您的预期。”

现在，这对我来说不正是个很好的复活节彩蛋吗？

4月7日

万尼亚和其他人住在司机的大院子里。 他和他们一起睡在睡椅上。他用生锈的饭盒吃饭喝水。他自己照看马，自己打扫马车。他整天都在街上驾驶着他的马车。他从不抱怨。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

他今天换上了一件新的束腰外衣，头发刚抹过油，擦亮的靴子吱吱作响。

他对我说：“复活节终于到了。太好了……基督复活了。这是真的，乔治。”

“好吧，它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哦，总是这样……你的生活不会快乐的。你认不清宇宙的本质。”

“那你能认清吗？”

“我？我和你完全不同。但我为你感到难过，我亲爱的乔治。”

“难过？”

“是的……你不爱任何人，你甚至不爱你自己……我们院子里有个司机，他叫吉洪——皮肤黝黑、卷发的农民。他像个恶魔一样恶毒。他当时很富有，却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所有——人们出于恶意放火烧了他的房子。他跨不过这道坎，因此他诅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他诅咒上帝、学生、商人，甚至孩子。他讨厌他们所有人。‘他们是狗，十恶不赦的狗，’他这样说。‘他们从基督徒身上吸血，上帝喜欢看到这景象，他只是在天堂袖手旁观。’…有天我从茶馆出来后到院子里，正好吉洪站在院子中间。他双腿岔开站着，挽起袖子。用他强壮的大拳头握着缰绳，猛击他那匹马的眼睛。哦，真是匹可怜的马，几乎没有了生命力，它想抬起头躲避袭来的一击，吉洪却一次又一次地抽打它的眼睛。“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他大叫着。“你为什么要打那头可怜的牲口，吉洪？”我问他。“闭嘴，你这个肮脏的傻瓜！”他回答，然后更加愤怒地抽那匹马。

院子里很脏，有一股浓重的马粪味，所有的司机都出来了 一群人围着吉洪哈哈大笑。他们似乎很享受这张表演。‘吉洪正在享受他的生活，’他们调笑说……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乔治。你想用缰绳鞭打每个人的眼睛，我可怜的朋友。”       万尼亚把一小块糖泡进茶里，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乔治，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笑话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我们都是心胸狭窄的人。 我们生活的动力是什么？是仇恨，只是赤裸裸的仇恨。我们不懂得去爱，我们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们杀死他人，抑或被他人杀死。我们以它的名义做了什么？ 告诉我。”

我耸了耸肩，“去问海因里希吧，瓦尼亚。”

“哦，是海因里希！ 他相信让人们自由并给予他们所有食物。 但那是玛莎（基督教人物，常用译名应为马大）的任务。 但玛丽亚呢？（注2）我完全同意一个人会愿意为自由而死，不仅仅是为了自由，也是为了博取他人的泪水。我也向上帝祈祷：祈祷地球上不再有奴隶，不再有人挨饿。然而那并不是一切，乔治。我们知道，人的生活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上的。所以事实又在哪里？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什么是真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什么是真理？你记得：“我为此而生，为此而生，也为此而来到世间，特为真理而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就听我的话。（约翰福音 18：38）”

“瓦尼亚，基督说：你不能杀人。”

“我知道，但我还没说到那些血腥的事情。让我们说点别的吧…欧洲已经拥有了世界上两个最伟大的词汇，并用她的痛苦封印了它们。第一个是自由，第二个是社会主义。但是我们从欧洲又得到了什么呢？我们已经流了很多血——以自由的名义。但又有多少人相信自由？我们为社会主义流了很多血。然而你真的认为社会主义是人间天堂吗？有谁会为了博爱走上火刑柱？我们当中有没有人敢于说：‘人拥有自由，孩子不再挨饿，母亲们不再哭泣仍然不够’吗？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需要，非常需要，去爱彼此。上帝一定与他们同在，在他们心中。然而，他们忘记的恰恰是上帝和爱。但玛莎只是真相的一半。另一半是玛丽亚。我们的玛丽亚在哪里？她现在正在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坚信这一点。这是农民的事业，是所有基督徒的事业：更重要的是，这是上帝本人的事业，我们是为上帝而战，为爱而战。人们将获得自由，他们将获得食物，充满爱的生活将属于他们。我也相信：我们的人民是上帝的子民。他们将受到爱的鼓舞。我们坚信上帝将会复活：主啊，出来吧！ ……我们缺乏信心，我们像孩子一样软弱。这就是我们拿起剑的原因。我们挥剑杀戮不是因为我们的勇气，正是因为我们的软弱和我们的恐惧。但静静等待明天到来的人：他们将是纯洁的。他们不需要剑，他们是坚强的。然而，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将灭亡。我们子孙后代将相信并爱上帝。他们将活在上帝面前，并在基督的注视下喜乐。世界将重新向他们张开怀抱，他们将在其中发现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一切……哦，乔治！今天是复活节。基督复活了！所以让我们忘掉我们的过节，让我们不要再怒目相对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仿佛一个新的念头突然击中了他。

“怎么了，瓦尼亚？你好像要说什么？”

“我会告诉你。打破链条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出路，我什么都没有。我出去杀人，但我相信上帝的话，我崇拜基督。哦，他的受难！

酒馆里充满了庆祝节日的醉汉的喧闹声。瓦尼亚在趴桌布上低头等待。我能做什么？用缰绳抽他的眼睛？

 

（1）四旬期是基督教教会年历一个节期。英文写作Lent，意即春天。拉丁教会称Quadragesima，意即四十天（四旬）。整个节期从大斋首日（圣灰星期三/涂灰日）开始至复活节止，一共四十天（不计六个主日）。

（2）马利亚和马大的故事发生在路加福音 10:38-42 和约翰福音 12:2。 马利亚和马大是拉撒路姐妹，耶稣从死里复活的人。 这三个兄弟姐妹也是耶稣基督的亲密朋友。 他们住在一个叫伯大尼的小镇，离耶路撒冷大约两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