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贵生》

Let me sleep,when I die !
当我离去,让我长眠!

敬爱的亲人、朋友:
假如你们在读这封信,说明我此刻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而且我要保持这个死亡状态。
是的,我知道,你们还是会思念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我总是说我要写一本回忆录,而我从来没动过笔……
儿女们为我精心挑选的保险方案很优良,包含了免费躯体上传与三十米免费保养维修。
但一个老人的一生中,应有某个时刻必须让他自己作出决定——我准备在此地长眠!
我有一些事从未告诉过你们。
我杀过第一个敌人是我刚从新兵训练营里出来,执行第一次真正任务时,那是一名叫阿纳斯的虫族士兵。
它与同伴失散,遗落在浓烟弥漫的城市废墟里。
我得到了命令——去一个旧仓库搜寻敌人,碰巧遇到了它。
尽管我还是新兵,面对它还是手脚麻利地先开了枪。
我注视着它脸上发出的尖咤,惊恐神色扭曲成痛苦表情,紧接痛苦表情也慢慢蜕变为茫然……它兵籍牌上的鲜血染绿了我的手指。
我将它的尸体留在了那儿。
或许,假如我没有那么做,事情的结局也许会不同。
假如我没有那么做的话,我也不会给你们写这封信。

但新的战事仍会出现,我们不知道地联高层军方在对虫族尸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做什么。
我确信你们肯定看过那个视频——那场战争结束后公布的视频,穿白大褂的地联生物学家玩上了“弗兰肯斯坦”,将虫族士兵一分为二的大脑连上了纳米导线。
从一具人类士兵的尸体提取组织神经,植入了另一具虫族士兵尸体里。
你们看到地联军队行进时,穿过饱经轰炸的城市广场影像吧?
那些脸色苍白、寸发不生的身躯与普通士兵区分的唯一标志是虫族战士才有装甲外骨,而上面却铭刻着那些早已牺牲的士兵姓名。
是的,地联高管将把我们阵亡士兵的量子意识上传到那些苍白的、千篇一律的虫族身躯中,并为他们戴上闪亮奖章,感谢他们奉献效力……

那天晚上,橡胶与塑料燃烧的臭味仍然刺激着我的鼻孔。
我爬进帐篷,打算写封信给你们,却发现早已有人在那儿。
那人影脸庞隐藏于阴影里,敏捷地伸出匕首抵住我的咽喉,从他的电子声带中发出恶意的威胁。
我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在扭打中,刀刃袭向它的喉咙,并伴随着一记电击,切开了喉咙,同时也在我的大拇指留下了灼伤的疤痕。
当灯泡的亮光照在他的迷彩服上,我看见衣服的名字,我异常熟悉——阿纳斯!
他回来是为了向我复仇!
这是憎恨与报复作祟下的举动,而不是战争举动。
我杀死过的第一人,竟也成为了我杀死的最后一人。
自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目睹了太多的改变。
一个时代的怪胎竟成为了另一个时代的珍品……
商人富贾主张“新人类”是优秀化的、完美化的,并为其标上了高昂的标签。
这些曾被认人觉得毛骨悚然、怪诞恐怖的空洞苍白的脸庞,现已被奉为潮流巅峰——“为你死后生活准备的完美载具,为你免除所有麻烦”。

但我绝不会苟同,只是无法控制大局与潮流。
我仍然会享受吹奏洞箫竹笛,观阅小说动漫,察觉每日清新的阳光撒照脸上。
仍然会知道你们每个人,爱你们每个人。
我能看着孙女长大,接她放学,出席婚礼。
但我也从未告诉你们那段时间的事,那是在战争结束的三十年后,我在一家咖啡馆又看见了阿纳斯。
我勒住它的脖颈,将折刀紧贴他肌肉松弛的非人咽喉……我看见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与以前完全不同!
我才猛然意识到现在的阿纳斯只是一个可怜人,一个“重生”的傻瓜,手里攥紧着一杯溢出的奶茶,也并意识到我险些要干成的蠢事。
事情第一次发生时,警官让我走了,他们悲叹地说,这是近来常见的老兵“创伤后遗症”……
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厌烦了,把我扔到了最安静无声的看守室。

它们也许在遛狗、在驾驶或者出席演出,但我见到的却是那些苍白的脸孔,隔着战壕盯瞅着我。
它们也许问候朋友、背诵诗歌、指点方向,但我听到的全都是细声细气的低声威胁。
它们也许是我的邻居、朋友、杂货店的老板,但每一次经过时,仇恨都在我体内爆发。
每一次,我的内心都说“去除掉它们,忘了你当兵的日子吗?”

你们现在看到了,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它们的脸庞、嗓音、肌肤以至身躯?
过往的岁月里,我花费了那么多人生试图远离它们。
如今我依旧没有改变初衷。
我极力不去变成阿纳斯。
希望人类,也不再变成……
再会……不,不再会!

2080.11.25
秦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