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9中
从小到大,留堂这种事对程雳来讲都不是那么友好。
反正从来也不是因为要颁发给他一朵小红花。
而过去的十年,情况更是急转直下,“留堂”已经堕落到了代表生死攸关的危机的地步。
但在南岭支队不应该凶险至此。
就算是要命,程雳觉着也不该是在这么个会议室。
如果吕嘉鸿单独邀约他去洗手间,他会留心点的。
那么,留堂是为了什么?
是“读取”对方心理时,读取得太用力了?
还是旁观者心态表现得太明显?
又或者,只不过是例行新人训诫,给他来个有仪式感的欢迎?
在停下跟随大众逃离的脚步转身的这瞬间,几个可能性划过了程雳的脑海,可是又都不太靠谱。
反正也死不了,那就张开双臂拥抱吧。
“吕队。”真正转过身面对着吕嘉鸿的时候,程雳把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揣测都封在平稳的表情之下——这只是旧日习惯的延伸,他一再对自己说。刑警支队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但他实在没必要像过去那么步步为营。
并没有带着初遇薛小波那样的笑容,而是端正了表情,只留下点疑问在眉眼间——虽然出口的招呼只是个陈述句——程雳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态平视着虚空,而不是低垂下眼俯视靠在座位靠背上没有起身的新领导。
吕嘉鸿早移开了扶额的手,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依靠在座椅靠背上,他透过指间烟草袅袅的烟雾,上下兜了一眼圆桌对面的新下属。
程雳相信,自己想让对方读取到的信息都已经送出去了。
比如他的出身,他的来历——大体上的来历。
当然,这些资料吕嘉鸿应该早就有。
只不过在见到本人而不是档案袋里的表格时,他需要亲自己把那一条条抽象的文字对应到实体上。
这就是他们这种人,就是常年跟最卑劣的奸狡之徒打交道,在骨子里铭刻着多疑二字的老警察的本能。
确认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这本该是吕嘉鸿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就做的事,就像他爱徒薛小波一样。但当时,很显然不是个解读对方的好时机,他有那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小家伙等待指导,还有一堆难题等着面对。
“报道通知挺突然的吧,”在视线扫过紧贴着两侧裤缝的双手,以及腕口处长袖衬衫系得整整齐齐的袖口后,吕嘉鸿抬起眼,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程雳的脸上,“家里的事儿都处理完了?”他的双眉舒展,神情里带着过去那一个小时都不曾出现过的随和,这让他语气中的关怀更为真切。
“处理完了。”程雳简洁地答道,没费劲儿在结尾处跟上点什么致谢词。他家中的情况,吕嘉鸿应该多少是知道些的,毕竟,作为直属领导,至少应该知道下属出现在自己队里的原因,哪怕支队之前缺编严重,但他们这种工作对同伴的吸纳可不是一般的谨慎,尤其不是直接从警校毕业,三代政审无污点那种。
更何况程雳还提前一周入职,大约没给刚刚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吕嘉鸿什么深入调查的机会。
之所以在这个碎尸案时段突然通知提前报道,吕嘉鸿必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对程雳而言,一点不重要,反正也没对程雳的生活造成什么困扰——他本来在这个城市也没什么生活可言——就让他们翻过这一片儿,直接进入角色就好。
吕嘉鸿了然地点了点头,把燃着的烟重新叼回到唇上,空余出的两手在桌面上作势撑了一下——程雳不觉得吕嘉鸿那个姿势能借到什么力,大约是想稳住拼接的桌面,避免因他的碰撞而移位,撞到对面立正着的自己。嗯,这说明新领导还挺细心——站起身,“见过许局了吗?”稳住身形后,深吸了口烟,这新领导又问。
“还没。”程雳答道,仅用声音而没参杂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就连原本平视的视线都没有移动半分。
因为正在吐出一口悠长的过了肺的烟雾,吕嘉鸿没说话,只是抬起右臂,食指向着门的方向点了点,转身率先向门口走去。
案情分析会是早班的第一件事,直接被从备勤办公室抓过来的程雳当然没时间在今早面见许局——南岭分局局长许向东。如果程雳见过,那也只能是报道之前私下拜见过。这个之前,可能是接到报到通知的昨天,又或者,在市局等待工作调配时,或者更早。
吕嘉鸿必然是知道的,程雳明白在这个有着特殊传承传统的体系里,他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可保守的秘密。
不过吕嘉鸿的试探倒是给了程雳一个信息——把他要过来的那个人是许向东,而不是因为缺编忙得昏天黑地的支队长吕嘉鸿。
但吕嘉鸿这次可真是想多了。如果让程雳自己选,他宁可挑一个并不是缺编这么严重的支队,尤其不想进入缺少领导岗位的团体——这种团体通常都正在经历着一场明争暗斗。
但程雳也知道,无论被分配到了本市这五个行政区的哪个支队,他的顶头上司都会像吕嘉鸿这样,多想这么一点点。
所以,好吧。
程雳转身,在落后吕嘉鸿那么一步左右的位置,跟随着自己直属领导的脚步。
一楼是对外区,包括审讯室和所有直接面对人民群众的事务工作区;二楼是备勤办公室和小会议室——一般案情分析会的场地。
吕嘉鸿领着程雳越过了三楼——合理猜测,这应该是技术队的地盘——来到了顶楼四楼,拐向左边的短走廊。
说真的,如果程雳是局里的一把手,他可不会选择这么个地方当自己的办公室。这倒不是对这个老旧的板楼没电梯这件事有什么意见,主要是位置问题,顶楼它就不安全。
不过考虑到他之前工作的环境与现在所在的城市治安情况比,算的上天壤之别,这个办公室位置选择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假如没人想一锅端了这个分局的领导层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程雳之前虽然身处一个混乱地区,每天游走在生死边缘,但还真没见过刚刚在案情分析会里的这种案子,这犯罪分子就,那么……不直接,犯案动机显然跟追求生存权的关系不大,所以显得吃饱了撑得般地低效。
还真算是大开眼界了,站在405门口等吕嘉鸿敲门时,程雳琢磨着,自己得好好习惯一下眼前的一切。
“进来。”
门里面是个底气浑厚又略带着点岁月痕迹的声音,跟吕嘉鸿一样明显胸腔发音,但比这个年轻的支队长平稳得多。
“许局,”推开门的那一刻,吕嘉鸿抬起左手把唇上叼着的烟拿开,就像是这个动作开启了什么开关,飞扬的笑容瞬间就浮上了他的脸,“给您带来个惊喜。”边笑着说,他一边快步闪身进屋,右手在身后做了个召唤的手势。
你猜怎么着?薛小波的变脸技能,原来是师承。
“惊喜?”
程雳走到敞开的门侧时,正看到窗前办公桌后,一个比宣传栏上的照片苍老,但坐在办公椅上的身姿算得上挺拔的老人对着向自己走来的吕嘉鸿诘问地挑眉,“你是说,你打算把那特大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交给我?”
“咳,”吕嘉鸿略带尴尬似的停在了办公桌前,将肢体动作可一点都不尴尬。他先将手中的烟蒂在许向东桌上的烟灰缸里捻灭,“您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抱怨道。
“统共就这么一个壶,你还想让我提哪个?”那花白头发的老人——南岭分局局长许向东——摇着头说,“现在我坐在这儿有,唔……”他抬起手,看了眼腕间的机械表,“有半个小时,就这三十分里,已经有四通电话打过来了,有市局的,有南岭水库景区管理办公室的,还有那个什么北都法制报,全是问碎尸案进展的,就连隔壁张智权那个老小子都唯恐天下不乱地插了一嘴。小吕,”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连珠炮似的责问声又缓下来,“我知道你早上刚到家,而破案呢,也需要时间,不是我想催你,可问题是,你也知道,这么个大案的公众关注,别说我,就算是石敢当也挡不住啊。”
吕嘉鸿似乎是想辩驳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从程雳的角度看不到吕嘉鸿的表情,但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直属老板在背后搞的那点小动作——借着理头发的动作,在脑后朝门口勾了勾手指。
门口正是程雳站的位置。
好吧。还没报到就先帮腔,显得太急进了,但当个转移话题的工具人,这程雳能做到。
轻轻地在敞开的门上扣了扣,他略微较前踏出了一步,让自己哪怕在吕嘉鸿的遮挡下也能漏出大半个身子到许向东的视线里。
“报告。”
许向东显然一愣,相比这不是他日常会经常听到的词。
至少从吕嘉鸿身上,他听不到。
“请进。”侧过身子绕过吕嘉鸿这个人形障碍,向门口的声源望去,许向东的注意力果然被疑问牵着鼻子转移到了门口。
“程雳?”几乎在视线接触到程雳的那一刻,许向东就脱口而出,“程”字还带着惊疑,但到了“雳”字时,一股豁然大悟的意味就流露了出来,“来报道了?”这位年长者缓缓地站起身的同时,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门口的程雳,像是想在对方身上寻找到什么——或者是什么信息,又或者是什么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