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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篇第六章:朝天行

2023-09-10 10:20 作者:蚔聖螯肢  | 我要投稿

    “逢天刮风,逢天下雪,你也大胆往前走~

    只因登岳之路举头三尺有神灵~”

    ——登山之前,山下的说话僧侣如此向任子景说道。

    。。。

    太岳,白垩纪末期最高山,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三千多米,是名副其实的万仞山。

    “武灵,敢问有一仞否?”任子景问道。

    任武灵:“怕是远不止,而我等已至建元以来未至之境,脚下的路至少万年无虫踏足了。”

    也走了两个时辰了,八足早已麻木,一开始任凭那白毛之雪轻抚过自己的面庞,一开始却好不享受,可逐渐地,雪花落在脸颊上犹如刀锋划过,于是二虫便戴上了轻纱斗笠与蓑衣。

    漫天雪花和任子景眼中的眼花融为一体,只看得见脚下的路与身旁的任武灵,望着那无限蜿蜒、无限延绵的漫漫长路。

    “如今朝圣,犹如七郎。徙彼神木,堪登其木,悠悠长行,漫漫长路。其上有花,千开千凋,其上有果,万结万败。登临树冠,幸甚惶恐,悟道参禅,显密圆通。无生无灭,气全神全,寿可齐天,虔信明焉......”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任武灵一路上一直在念着不同的经文,仿佛自己的舌头比八足还要累。

    仿佛渡过了无穷本身后,光耀引入眼帘。

    那是一处天台好景,设有石桌,旁边有一块背风石,背风处没有被雪覆盖,上面写着“追悔石”。

    任子景用尽最后的力气,忍着繁琐,将笈上的木席铺在石桌旁,拳撑在冰凉的石桌上堪堪卧下。

    而那任武灵却站在围栏边,迎着风,任凭风雪吹入双袖。

    “一仞了。”任武灵道。

    “一仞了?”任子景问。

    “还有九千九百又九十九仞。”任武灵道,“君若想半途而废,吾不会嘲讽,吾一虫上天去。”

    “哼,那可不一定。”任子景起身收了木席,正色道,“你我今日为天行者,不见到神仙与圣鲎,不触日月誓不还。”

    。。。

    太岳。

    任子景从小生在雒邑,每日出门便能见到祂。

    祂挡住了从濊州北境来的寒风,令中原兴起之地富裕数万年。

    与榑桑共称作天朝圣根。

    如今,他真正地走上了这座山。

    七郎徙彼太岳,于其上靠着寒蕨而活,但当祂登上其巅时,却没有见到昊天上帝。

    祂“忧心忡忡”吗?祂真的只是忧心忡忡吗?

    如此一仞,好似已经耗尽了任子景一声的精气。若他是七郎,登上太岳之后若发现朝圣之旅皆是徒劳,想必想要哭崩那天地,令九州四海听尽自己的哭声,然后于山巅之上一跃而下罢了。

    但七郎仍静下心来,好似非虫般心境,再次走下山来,跨过九州与大漠,再次登临南山去......

    。。。

    大雪止了,只因二虫已越过一重天,高过那白云。

    再次遇到一处天台好景,旁边的背风石上写着“忆悔石”,但任子景再也没有掏出那木席,只是原地坐下,因为笈内的行头除了吃食以外全部扔了,二虫一路上靠着行粮、寒蕨、与那高山积雪而活。

    天台处可以直接望向那太岳山巅。

网图珠穆朗玛峰

    山巅尖那儿仿佛立有一座高塔,寒风裹挟着天上的行列云自东朝西吹去,拂过那塔尖。那塔如同一根旗杆,挂着那半边天大的白色大纛。

    “少王!你我如今登临至此,不如各作一首诗如何?!”猎猎寒风之中,任武灵大叫道,仿佛走了这么长时间完全不费力。此时,二虫也已经默然不提如今行了多少仞这个话题了。行者朝圣,不问脚下路,不问俗世前程。

    “观主你先请!”任子景拼尽全力回喊道。

    “白云之巅彩霞昭  靛色轻琢行者眉

    七郎之迹今犹在  皇皇昊天昭我辈!

    “诗便不题了,存于心便好!不求世虫嘉奖!”任武灵回头望向任子景拱手道,“少王,请!”

    “献丑了!”回礼后,任子景再次使劲全力向天行礼道,“上天,也为您老献丑了!”

    “上天厥我辈  以慰先英灵

    我欲乘风去  化作行列云

    。。。

    吾有太溯 七纛華兮 載風載雨 周爰九霄
    吾有劈厲 六纛熊兮 載雷載電 周爰於陰
    吾有太豸 七纛沃沃 載土載澤 周爰天下
    吾有母姮 三纛如桑 載生載育 周爰於民

    陟彼太嶽 言採其蕨 未見上帝 憂心忡忡
    陟彼南山 言採其蕨 未見上帝 憂心惙惙
    上帝已諦 豈能近凡 循鬯至此 豈不懷歸
    上帝臨吾 無貳我心 神聖使然 死而聖臧

    ——《七郎真经·朝天子》

    。。。

    任子景眼中已然没有了那座山,也没有了白茫茫的雪。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天与地,还有那登上天的天梯。

    此时,他心中已然没有了任何杂念,没有了饥饿、口渴、与困顿,只剩下了最纯净的执。

    他感到他前半身已然瘫死,但后半身的八足却仍机械似的前行着。

    甚至他依稀记得他来到了一处万丈深渊,但是不知怎得就过去了,就感觉自己好比元神出窍。

    最后,他来到了第三处天台好景,仍是一石桌,一个背风石,上面刻着“望悔石”。

    任子景跌跌撞撞扒在围栏上,强行将眼睛睁得大一些,望向那山峰,好像比不知多久之前,在上一个天台好景处看着的山峰似有似无地大了一些。

    不过那山峰上伫立的塔看起来更清晰了,塔上仿佛还站着一虫,好像是...任武灵?

    。。。

    任子景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没有。

    整个梦中,他的腿脚是不停歇的。他梦见自己登上紫坛,登上那朝天阙,见到了那困在那朝天阙顶上的那些自给自足的工匠。他们告诉自己,若要求道,思求厥路,应去那南阳......

    听罢那工匠口中“南阳”二字后,眨眼间,他又看见自己出现在一叶扁舟之上,一位船夫划着船,嘴里唱道:“心中有邪,纵然身缠万贯,亦不得道;心中有道,纵然风急雪寒,亦不沉沦。”

    说罢,任子景跳下船头上了岸,回身与那船夫道谢后,便沿着林中小径一路向上。走着走着,四周绿林散去,化作天上行列云,形成天梯。

    登上天梯,幸甚至哉。终于见那天门大开,詄荡荡。

    进入天门,直入天国,只见那天道两旁,天门卫金甲飘带,各族皆有,与天齐高,直至那远方天国之门......

    。。。

    任子景从一阵惬意中醒来。

    形神从惬意中渐渐褪去,逐渐清醒,同时也逐渐发觉自己的腿脚怎么停歇了下来,于是突然警醒。

    只见身旁有四位类似方士打扮的虫,一鼄,一犀,一蛾,一豸,持汤囊,敷在自己身上。

    “天君慈悲,贵居士,您左手二指、左二三腿、与右四腿皆被冻住了,但您性命尚存,皇天保佑。”旁边一位拿着汤囊的蛾族方士开口道。

    “我这是在何处...”任子景迷糊问道。

    “贺喜,贵居士,您是万年来第三位来到我观的虫。您冻晕在望悔石天台处,距离我观三百里,我观行脚道虫发现了您,就是那位蛾族,将您背了回来。您现在体内寒气咄咄,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鼄族方士说道。

    任子景听到来到太岳山巅了,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汤囊,冲出室外,冲出山门。

    回头望去,大匾上赫赫题着【羽化观】,而门前对子上亦赫赫题着【匹夫众饮圣朝水  天津独曜太山岩】。

    再向外望去......

    绝顶之上,览众山小。

    向北望去,可见濊州苦寒之地。

    向南望去,依稀可见南京富饶。

    向西望去,依稀可见黄土茫茫。

    向东望去,依稀可见东南沃泽诸州,与茫茫大海。

    向天望去......

    太阳直射入眼帘。

    任子景试图伸手去触那千古以来无数虫皆望之而不可及的昭昭大日。

    金光灼在黑色的手掌心上,与任子景那激动的心一般,炙热无比。

    “触到了...触到了......”

    任子景瘫倒在地,溅起的雪花被微风吹拂向东飘去......

    。。。

    “花落之时固然美丽,但花尚在枝桠之上时同样美丽,且尚且未败。宁作花不美,不令其落败。”

    ——任子景

    。。。

    任子景再次醒来。

    任武灵死了。

    死在了第二处天台处。

    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于是写了一首绝诗,并且死前颜情激动与欢足,给了任子景最后的激励。

    他跟自己说过,天德观没落之后,他本不应该继续活着,更不应该心生反朝廷之意,应如圣守一般死去。

    但任子景激励着他,而他临死前最后一愿,便是亲自登上这神圣太岳。

    “‘还有九千九百又九十九仞。’任武灵道,‘君若想半途而废,吾不会嘲讽,吾一虫上天去。’”

    是行脚道虫到了忆悔石天台处,将任武灵的僵尸送了上来。

    任子景为其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

    任子景全裸着身子,卧在积雪上,任武灵僵尸身边。

    他用着沙哑低沉的声音呢喃道:“武灵哥哥啊...我们从十一月开始爬,如今都将近三月了...可惜你没有过上最后一年的旦日......这儿的方士衣冠之制与我大虿有些许不同...你之前说这儿的虫是虿前来此的,我还不信,是口传,骗虫盘缠罢了......”

    “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你说过,有了道路坎坷,才有真道,就如先祖言:无平川,不显高山。”

    “我的文笔,我腹中墨水...唉,都是哥哥你教诲的......”

    说罢,任子景用手指在他僵尸身边的雪地上写下了他的绝诗:

    白云之巅彩霞昭  靛色轻琢行者眉

    七郎之迹今犹在  皇皇昊天昭我辈

    “这里的道虫说太岳山高方才不过两重天,武灵哥哥...你如今乘着辚辚鲎车,高驰兮入九天,比我爬得...还要高!”

    “罢了...罢了...”任子景将最后的几枚值钱朝天撒去,看着纸钱被风吹向山下而去,说道,“来世,我去你那天上府邸再会罢......”

    当晚,观中方士为任武灵用山石造了口椁柩,葬入了太岳天坟,葬在了前两位来到羽化观的先虫墓旁,道虫们还为其做了法事。

    一个月后,任子景身体差不多都好了,正式来到羽化观正堂做客,见了方丈,拜了拜天尊与罗天真君。

    当晚,为了庆祝万余年来观中新客,顺便过个晚年,方丈招呼道虫们举办了场肉宴,什么烧鹘架子、豕头肉、烤小雀儿、天珍羹之类的。

    任子景惊讶这些牲畜从哪儿来,方丈撸须笑着解释道这些是北边六百里外的一处富饶山谷中的散养牲畜,餐饮天珍与晨露,肉极鲜,而且每日不能在山中所得之物会每日让两位行脚道虫到忆悔石天台处留下纸条,而山下上山采摘的僧侣便会知晓并替他们买了放在原处。

    任子景又问话说羽化观的道虫也吃肉吗?那方丈却反问怎么虿朝道虫不允许吃肉了吗?再一问,原来他们尚以为先虿时期的【一剪蕨道】尚在,乃不知有【天使道】,无论【归一道】与【清真道】等。

    宴后,私下任子景见了方丈,并向他跪拜下来,求他教自己,或是传些经文也行。

    方丈摇了摇头,说道经文不耐藏,要么早已家喻户晓,要么晦涩难懂,不如不藏。

    任子景再次跪拜道,那教些坐道参禅、求仙问卜、或是观内有别于尘世的东西也行啊。

    方丈摇了摇头,说道坐道参禅,不如习武于身;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至于观内有什么有别于尘世的东西,他们本来是一群乱世逃上山的道虫,只求超脱尘世,留个清净自在罢了。而要说清净心境,超脱尘世,山下诸观比本观厉害多了。

    任子景第三次磕头道,方丈,在下托好友遗愿而来,不能空手而归啊。

    方丈叹了口气,说道,你既亲自上山入观来,自已是脱胎换壳,早已不是曾经纨绔子弟,早已收放了心境,成熟实紧了许多,这便已是最大的收获了。

    若想带下去些什么,贫道也没有什么好物,只能托你让尘世上皇好好治世、百姓习礼仪道德尊圣道而已了。

    方丈拿起手中的拨弦,弹奏唱起来:

    “元始天尊曰:天有道,下的是甘霖细雨;地有道,尽出的是蕨谷苗根~

    朝有道,出的是忠臣良将;家有道,尽出的是孝子贤孙~

    而那天无道,来的是恶风暴雨;地无道,潲着出来的是碱滩白地~

    朝无道,出的是奸臣贼子;家无道——

    尽出的是忤逆之子呦~喂~

    在庄严的道乐中,任子景又度过了山上最后三天。

    。。。

    最后一天清晨。

    任子景最后一次亲吻了任武灵的墓碑,然后由方丈领着来到崖边。

    任子景朝方丈行了一礼说道:“方丈,请方丈给予在下一些吃食,在下要下山了。”

    “这,这是何意?”任子景回头一看,当初救他入观的蛾族方士正全裸着,背着一个可以装一个虫的笈,而旁边的道友接在亲吻着她,抚摸着她的肢体。

    “贵居士,七郎、拨波法师、与贵友任武灵一定会为您骄傲的。”方丈朝着四周的道虫们说道,“徒弟们!文雅些!送贵居士与你们师姐上路了!”随后便闭上眼睛,回头回到观内。

    四周的道虫趁任子景不备将其抬起放上笈,确定他坐稳后,那蛾族不顾一切地朝山崖边冲去。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不要——!”

    羽虫飞天,身后的积雪连成一条线。

    紧接着,剧烈的失重感猛烈传来,太岳山巅的景色迅速化作一条条光线。

    那蛾族一脸坚毅,她闭上了双眼,用尽全身力气绷紧了四翅,让风托着自己。

    下降得很快,不一会儿,二虫便冲破了云层。

    任子景感受到,她的躯体,尤其那两对翅膀,坚硬如冰,而她的身体再也没有哪怕动过一片肌肉。

    在这急速下降中,任子景仿佛无视了生死,甚至想要让天地万虫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天帝啊!您为何绝了天地之通!为何要让凡虫不能触及天道啊——!”

    “您为何要夺了武灵哥哥的性命!他只是一个无奈之虫啊——!”

    “天——!降下天上神殿的一角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啊啊啊——!

    。。。

    “羽虫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任子景

    。。。

    西京,皇城。

    任子景趴在地上,体无完壳。

    冬去春来,却仍然寒冷,沾染在身上的寒意将他唤醒。

    揉了揉双眼,放眼看去,四周是拿着矛头指向他的景平卫,正前方是由血液与肉糜铺就的猩红小径,而小径的尽头是那牵肠挂肚、糜烂不堪、四片翅膀散落一地的蛾族道虫。

    而他尚且没反应过来当下的处境时,一声让他不得不警觉且熟悉无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天上下来的,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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