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外】（十二）百慕大海神

        

    纷乱矛盾不成逻辑的思绪终于从她的大脑中抽离，就像是潮退后的沙滩，空荡而无比疲倦......

    微微的摇晃的感觉不知从何处传递而来，似曾相识地亲切。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

    好困......床好软......不想就这样醒来......

    但是不行。

    有什么在催促着她。

    雪姬隐隐地感到些微的失落。

    她睁开眼睛。

    L在床边仔细地审视着她。

    雪姬忍住叹气的冲动，双手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L却眼明手快而且不容商量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来。

    “你刚刚退烧。”

    顿了顿，他补充道：“一天两夜，持续高烧，体温一直在43度左右摇摆。原因不明。”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沙哑。

    “我想是感冒了。你知道，在海水里泡久了，又被风吹的......”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涩，看来真的受了凉。不过L一脸“鬼才相信那是感冒”的表情让她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她飞快地想好了一个蒙混过关并且贴合实际的问题：“我们这是在哪儿啊？那天晚上后来又出什么事了？”

    这次，L的回答干脆简洁：“你那时忽然失去意识了，后来我想，至少先带你离开那个人工岛。算我运气，在纽约港的港口遇见了渡。”这时他的表情明显地变得无比轻松愉快。

    渡回来了吗？雪姬心里也充满了欣喜，但是，很快地，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对L那不定时的脱线感到无奈了：“L，我以为你会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船上。”回答来得异常迅速，同时雪姬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现在L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现在她可以肯定了，刚才L并不是脱线，而是有意捉弄她。

    “幽灵船？”雪姬有些郁闷地回敬道。

    “我们都是大活人，所以这个说法明显站不住脚。不过，在我们的船现在所行驶的海域上，倒是经常有幽灵船出没。”这时L已经不想费心隐藏笑意了。

    短暂的大脑短路之后，雪姬一下子坐起来：“我们......在马尾藻海？！”

    “没错。如果要准确描述的话，我们现在正身处大西洋中的一片非常特殊的区域。这里可是盛名在外啊，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真的敢来一探究竟。”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下一个地点’了吗？百慕大三角，我没说错吧。”

    “总体而言，是这样没错。”他们破译出来的第四个IP地址，所显示的地理区域就是鬼蜮般神秘凶险的百慕大三角。

    不知为什么，雪姬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L，我觉得我大概知道这里是谁建立的据点了。”

    “嗯？”

    雪姬拉过被子，重新躺好：“Poseidon。”

    “说真的，我就猜大概会是‘海洋之神’这一类的。”L倒像是并不很在意：“你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最好......睡到不想再睡为止。”

    对于这不怎么符合语言表达规则的话，雪姬报以微笑：“恩，那我要好好地补觉了。”

    L跳下椅子：“晚安......虽然时间不怎么对头。做个好梦，雪姬。”

    雪姬轻轻合上眼睛，不让L发现自己因为刚才他对自己的称呼而引起的纷杂思绪。

    她听到L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走之前细心地带上了门。

    Apollon的事......算了，就算现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L，又对他有什么帮助呢？只能让他平添一层担忧顾虑，况且到那时，他一定会更疑心自己吧......

    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困意，可是，在正午暖暖的阳光下，刚过了一会儿，她就沉沉地睡着了。

    ......

    日光当正，天气晴好，海面上只有微风吹动，实在是行船的绝好天气。

    “渡，华米之家......真的已经没事了吗？”空荡荡的甲板上，L几乎是一刻也不停地向渡询问着各种各样他其实已经知悉的事，仿佛生怕渡会再一次如此长久地离开他，毫无音信。

    渡的脸上略带倦容，掩不去刚刚经历过的悲痛的痕迹，但此刻，面对L，他的神色是无可置辩的欣喜：“嗯，L，放心吧。华米之家里的孩子、教授和相关人员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话音微滞，渡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这次华米之家受的打击真的很严重。事先没有防备，对方又使用了生化武器，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好在雅丽娅拼死阻止了对方对华米之家网络的进一步入侵，F和Q又动用了FBI的力量，这才没有让伤亡扩大。不过......至今也没查到对手的底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妥善安置幸存的孩子。他们的状况不是很好。S说他们是感染了一种人工病毒。虽说是这样，但是他们表现出的症状完全不相同。我们想尽办法，充其量也只是让他们的身体状况不再恶化。我已经去和首相交涉过了，最后说服他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障。L，抱歉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开始时还能通过S了解你的状况，后来却......完全没办法了。”

    “渡......只要渡回来我身边，一切就都没问题了。”L像小孩子似的靠在渡身上：“渡，X死了......是我的责任......还有华米之家......差一点，渡的心血就全毁了。还有那些因为这件事离开的孩子们......渡，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他们......我没想到他们会......”

    渡的手掌在这段日子里又粗糙了一些，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一点都没变：“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平和却又异常坚定，手指轻柔地细细整理L的头发：“我们谁也没想到华米之家会这么突然的遭遇袭击。但是，虽然对方的身份始终没有查明，L，你也明白吧。”

    “嗯，是Star Gate。”L暗暗咬牙：“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华米之家的方位的。突破网络防线，攻击华米之家，而且时间偏偏是......”是他指示雅丽娅攻击他们查到的那个网址之后的，第三天。这么快，就像是早早地设下圈套等着他钻进去一样。

    L竭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也许是因为这收效甚微的努力，他忽然轻轻咳嗽了几下。

    “我没事，渡。只不过是那天晚上着凉的后遗症。”他抢在渡开口之前说。

    “话说回来，你的胳膊......完全好了吗？”这大概是L最想问的问题了，只不过从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事无巨细地询问自己的情况，丝毫没有给他问这个问题的机会。

    “你看，不是和以前一样灵巧吗？完全不必担心。”看着L不相信的表情，渡微笑着补充道：“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受伤的地方有些疼，但真的没什么别的影响。”

    L暂时绕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和渡轻松的聊着其他零碎的小事，心里却暗暗发誓：绝对要让那些该下地狱的家伙付出代价！

    大西洋的万顷碧波似乎无比平静。L此时乘坐的轮船是一艘装备精良的中型船，却只有寥寥几人乘坐，如果不算驾驶船只的“船长”和“舵手”，实际上就只有三名乘客。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对船上宽敞空间的浪费。不过，考虑到他们此行的目的，这种浪费似乎也就可以被原谅了。

    马尾藻海。世界上唯一没有海岸的海域。洋中之海。这里几乎没有海浪。

    翡翠色的无浪水域美丽而平静，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区域之一。

    在帆船时代，因为这里几乎无风无浪，它变成了无数船只的坟场。

    机械船的时代来临之后，这里也并未成为坦途。频繁发生的海难和神秘事故把这片海域涂上了阴郁而恐怖的色彩。

    “那么，IP地址显示的方位就是这附近？”

    “没错，误差不会超过8平方海里。”

    L沉默地望着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海面，然后低声说：“这样的话，那地方就应该是在海底了。”

    “船上已经准备好潜艇了。J会在这里把我们放下去，然后留在这里接应。”

    “不，告诉J，我们下去之后，让他马上离开，一秒钟都不能多耽搁。华米之家的重建需要他。况且......这里实在太危险，留在这儿有害无益。”

    渡踌躇半饷，终于同意。

    这时，雪姬出现在甲板上。亚麻衬衫，皮外套，牛仔裤，简单利落。

    “清水小姐，我们马上就要体验一下乘坐‘鹦鹉螺号’的感觉了。怎么样，身体没问题吧？”

    “不要总是说得我好像很娇弱。”雪姬微笑着说。

    “我可绝对没有这个意思。”L嘴角上扬：“那么，向世界上最神秘的海域——百慕大三角海底进发吧。”

    “听起来很像海底世界一日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认知也算是正确吧。”

    肤色黝黑的J指挥着“舵手”们调试已经挪到甲板外侧的潜艇。

    “真的不需要我们留下来接应吗？”一切就绪后，J忽然有些焦急地询问L。

    “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不想再有任何一个人为这件事付出生命了。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相信我，J，回去帮助重建华米之家比守在这儿接应我们要有意义的多。”

    J好像也知道，没办法改变L的决定了。

    “渡......对不起......”在其他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雪姬来到渡身边，低低地说。

    “你真的不必这样，清水小姐。这不怪你。L已经对我说过这段时间你们做的事了。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帮了L这么多。”渡温声说。

    雪姬只是用力摇头。

    “好了，这些都不必再说了。准备出发吧。”

    黑色的流线型潜艇没入海水中。J注视着那片迅速恢复平静的水面，最终转过身去，下令返航。

    海水中的能见度并不是很高，但足够安全驾驶潜艇。这艘潜艇是半机械化操作，只需要一个人便可以控制。

    透过经特殊加工的玻璃制成的舷窗，可以看到海水中不时有鱼群游过，大小差距悬殊的海藻始终占据着视野。

    水压计显示的数值一路升高，潜艇外也越来越暗。渡打开了潜艇前面的探照灯。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很明显，如果在海底遇到什么意外，幸存的几率几乎为零。更何况，这里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百慕大三角。

    “深度3500米（注：大西洋的平均深度为3627米）。”

    “快到海底了。”

    探照灯打出的光柱之外，已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暗。

    最先发出警报的是硬度极高的舷窗玻璃。它忽然开始嗡嗡作响。

    响声起初不大，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海水起了变化。不再维持那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平静，从海底深处传来越来越剧烈的搅动。无数气泡从窗户附近闪现又消失，紧接着，震荡变成了翻搅的“漩涡”。

    与通常出现在海面上的漩涡不同，这次海底的剧变并没有多么震撼的视觉效果。事实上，这一切甚至没有给接近大西洋底的黑暗海水带来多少变化。然而那无形的力量却更胜海面上出现的最大的漩涡。

    不，这根本不能被称作“漩涡”......

    机器和仪表纷纷失灵，探照灯熄灭，潜艇不再受控制，它长筒型的身躯在翻搅着的巨大力量推动下疯狂地打着旋......

    L觉得他一定是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眩晕和恶心中暂时关闭了感官，因为他对接下来听到、看到的事毫无印象（话说回来，就算当时视觉正常，在黑暗中他也看不到什么）。他只记得身体无数次地被甩到墙壁上、失灵的仪器上，或是和另外两人撞在一起。胸口闷痛到无以复加，心如擂鼓，恶心到极点却连干呕都做不到。这真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体验。有一会儿，他觉得脑子里面一阵尖锐的剧痛，就像是有一把刀沿着神经把头部整个劈开。那时他真的以为这次要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次力道异常巨大的撞击，潜艇骤然静止了。

    这一次冲击力再次把L的身体抛起，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而后——一切停止。

    过了好久，L才勉强支起身体。双腿不住地打颤，他不得不撑着翻倒的某样东西站了起来。

    视网膜重新聚焦。开始时，L认为他的眼睛一定是在刚才的恐怖经历中出了什么问题。

    透过舷窗，他看到外面明亮如同白昼。

    但现在，他们已经身处大西洋海底。

    L借着这明亮的光环视潜艇内部。所有的东西都摔得七零八落，渡和雪姬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看来，比起他们，自己已经算是被撞得很轻了。

    谨慎地确认过渡和雪姬并无大碍之后，L跌跌撞撞地走到舷窗前。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光源。

    在极近的距离内，通体金色的海底建筑物呈现在左前方。五棱锥的形状。五面墙壁都向外打出强烈的白光。体积庞大，气势恢弘。陆地上的任何建筑物都不能比拟。

    海底金字塔。

    关于这片海域的传说之一就这样被证实了，但L确定，没有人会想到那传说实现的方式。

    与幻想中的“大西洲文明”或是什么外星人毫无关系。

    它纯粹是人类的造物。

    有人出于一种恶劣的恶作剧心理，按照传说中的样式，建造了这海底的奇迹。

    金字塔的五面墙壁上都镌刻着精美的花纹，在墙壁正中，花纹聚合成了再简单不过的几个英文字母：“Star Gate”。与金色的墙壁相映衬，这些组成字母的花纹是鲜艳纯正的红色。在接近塔尖的部分，海蓝色的花纹排布成希腊字母，连缀成一句话：“大海能冲刷掉人类的污垢（注：这句话是希腊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的名言）。”

    这无疑是一种狂妄的炫耀。但必须承认，他们有炫耀的资本。

    就在L的注视下，金字塔正对着潜艇的一面墙壁从中央缓缓“开启”了，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紧接着，潜艇开始平缓的移动。有什么东西拖动着这潜艇，将它推入那个洞口之中。

    短暂的黑暗过后，视野重新明亮。

    随潜艇涌入的海水无比迅速地消失了，干燥无水的巨大空间随即现形。第一眼看去，金字塔内部异常空旷，似乎什么都没有。然而很快，L便知道了，这只是视觉上的误差。

    放大了的低沉声音透过舷窗玻璃，透过潜艇金属的外壳从容不迫地传来：“打扰大西洋底不变的宁静的不速之客，我给你两分钟时间，从这潜艇里面出来。”

    L回头望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渡和雪姬，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潜艇的舱门。

    光线在一瞬间变得强烈而刺眼，然后又迅疾地恢复到之前的亮度，就像是一个活物在抖动身躯。

    视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L仔细打量着这里。

    周围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都好似琉璃一般，有光华隐隐流走，却又不像是Hera的迷宫那样华美绚丽，令人心神迷乱。那光华只是淡淡的一抹，却让这个神秘而壮观的建筑物呈现出云端仙境般的飘逸之美。“空无一物”的宽广空间丝毫不显突兀，让人毫无道理地感觉这空寂之中包含着什么神异的东西。

    黑色的潜艇在这里显得如此粗糙而不协调。就像是精心烧制的晶莹剔透的琉璃上的一块刺眼的黑色机器磨痕。

    “从五十年前到现在为止，我这里还是第一次接待陌生的访客。”平稳而从容地，一个声音从这琉璃般的建筑物四面八方传来，略带回音，听不出任何喜怒变化。

    L忍不住四下环视，但四周仍旧空无一人。

    “作为这里的主人，这样的接待方式好像并不能称作有礼貌。”L镇定了一下情绪：“我们刚刚可是差一点就死于你的‘殷勤招待’了。而且，我不喜欢这样和一个不露面的隐形人说话。”

    “你们？”

    L思考了一下，最终决定以沉默来应对对方的问题。

    在几乎可以说是漫长的等待之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好吧，那我就满足你的要求。不过你错了，刚才的‘涡流’远远不足以置你们于死地，”下一刻，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立体”声音突兀地转换成了正常的音效：“我对‘你们’很好奇。”

    正对着L的那面“墙壁”悄无声息地打开。

    平静无波的浅褐色眼眸不带情绪地凝视着他。“墙壁”继续向两侧打开，于是清瘦而高大的身影现出了全貌。

    深棕色的浓密长发直到脚踝，只松松地用一根纯白的绸缎发带自发根处系住；身上简单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宽大长袍；骨节分明的手中紧握着长而锐利的三叉戟；他肤色微黄，瘦削的脸上略带病容，却丝毫不影响雍容的气度。

    恍若历时千年，被漫长的光阴细细打磨过每一寸每一厘细微之处的完美的琥珀。仅仅是无感情的视线，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折服。相形之下，容貌反而成为了微不足道的陪衬。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至多是三十几岁的模样。然而岁月的划痕被如此圆融深沉而又清晰明了地印在了那双淡褐色的眼眸中。

    那是只有看尽浮世沧桑的睿智老者才会有的深不见底的目光。身份，地位，情绪，目的......一切的一切都被沉淀到最深处，丝毫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完美无瑕，通透明澈，却有无限谜题再猜不透。

    与充满了危险和压迫感的Apollon截然不同，在这个人身上，L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又仿佛感受到了太多，却又不知如何形容。

    “现在，让另外的人也出来吧。”明明是很低沉的音量，L偏偏听得清清楚楚。

    “恐怕不行。他们现在暂时还没有从潜艇里走出来的能力。你的‘见面礼’可不是什么有益身心健康的东西。”

    细长的三叉戟尖端略微向下低垂：“果然有趣。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虽然嘴上说着“有趣”，然而对方脸上的神情和语气却是一成不变，毫无起伏。

    三叉戟柄端的蓝宝石闪烁了一下。看似空空如也的建筑物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的指令一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显现出纷杂的细节。

    琉璃般的地砖无声地变形、凸起，一座庞大而平滑的操作台迅捷地显形。一面墙壁褪去微微流转光华的晶莹色泽，一瞬间，大西洋底的景色尽收眼底，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源把外面的海水照得透亮。深海中奇形怪状的鱼类和节肢动物偶尔显露一下身形，又迅速消失。L还来不及表现出惊诧，更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稀奇古怪的仪器纷纷自墙壁、地砖处凸显，只一会儿工夫，这个原本空荡荡的空间就变得像是某个科学怪人的实验室和观景台的结合体一样。

    高大瘦削的身影大步走向操作台。长袍抖动，深棕色的长发也随之略微起伏。

    他娴熟地捣腾起平台上摆放的各色瓶瓶罐罐。一支中等大小的试管中被不断加入各种不同的液体，试管中的溶液由开始的深绿色逐渐变浅，最后变成水一样无色澄清的液体。随即，它被移到了试管夹上。只一会儿工夫，试管中的溶液便开始在酒精灯上滋滋地冒气泡，它的颜色再次变化，等到那人盖上酒精灯的盖子时，试管中的液体已经变得仿佛是流动的纯银一般了。

    那人拿过两只空置的高脚杯，把试管中的液体很平均地倒进去。两只高脚杯只有底部盛放液体。

    “马尾藻海特有的蓝藻、深海蠕虫的细胞萃取物，还有我自制的药剂，混合之后——就成了最强效的恢复剂。”他边说边用热水把两只杯子倒满。神奇的是，兑了比例这么多的水，杯子中的液体看起来却好像并没有被稀释一样，仍然闪动着纯银般灵动的色泽。

    L犹豫了一下：“那些原料听起来可并不怎么让人放心。”

    从出现到现在，那人沉静如秋水般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类似于微笑的表情：“那也可以理解。没关系，我可以等。我拥有的东西从来都不多，时间倒是多得怎么都挥霍不完。”

    “你拥有的东西看起来可并不少。”L盯着这巧夺天工的“金字塔”，忍不住说。

    “你是说这里的这些？”那一丝笑意转瞬即逝，重又变成古井无波般的平静：“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壳子，用来幽闭这幅躯体而已。就像是贻贝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

    这句话说得平平常常，但在L听来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你......从五十年之前开始，就一直呆在这里了？”L脱口而出。这简直比大西洋底真的有这么一座神异的金字塔还要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是不是？其实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像是真的。在这里，在大西洋的最底层，一天就像是五十年，可五十年——也就像是一天一样。时间这种东西在这里已经失效了。而我——”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外面被灯光照得通透翠绿的海水，摇摇头，仍旧平静地说：“我也被时间抛下了。”

    他不再专注于L的反应，转身径直走进了潜艇。

    L急忙跟了进来——鬼知道他要接下来做什么！

    他在昏迷的渡和雪姬身前停下来。

    “喂！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能找到这里。”他的口气有了某种变化：平静依旧，却不再是古井无波一般，静谧的水面之下隐藏着未知的暗流：“Eruda在帮你们。”

    L暗暗攥紧了拳头：这一次，绝对要......

    “还有威尔。”他自言自语道。

    神经高度紧绷的L顿时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再回头时，他看向L的眼神竟有着隐隐的悲伤。

    静置千万年的琥珀。L无端地这样想道。他的眼眸如穿越时空自远古而来的琥珀，通透澄净千万年不变，就连悲伤，也只是在那深处的更深处，微微荡漾的，千万年前琥珀刚刚成形时留下的流水般的波纹而已。

    他不置一词，径自走出潜艇。片刻后再回来，他手中端着那两只盛装着银色液体的高脚杯。

    L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拦在他身前。

    “放心，这种饮料对身体绝对没坏处。”他用手肘轻轻推开L。那样笃定而绝无半分伪饰的语气。

    他身上的那种无条件地让人心折的东西竟让L打消了继续阻拦他的念头。

    他轻轻扶住渡的身体，让他微微仰头。那动作异常轻柔。他一点一点的把杯子里少量的液体喂渡喝下，用了很长时间。随后他又同样喂雪姬喝下了杯子里的液体。而后，他站起身，静静凝视着渡已然苍老的脸庞。

    让L大为惊讶的是，不到一分钟时间，渡和雪姬原本苍白的面颊便渐渐透出血色。接着，他们大声咳嗽起来。

    L几步跑了过去。

    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L混杂着焦急、担忧和欣喜的脸。

    “......别担心，我没有事。”渡伸出手，轻轻抚平L紧皱的眉头。

    “渡......”L一把攥住了渡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威尔。”

    渡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安抚似的拍了拍L的手背，然后松开手，站起身，仿佛是做梦一般的盯着眼前长发及地的男子平静的脸。

    “......卡逊教授（作者注解：此处Poseidon的本名借用著名环境保护学家、海洋生物学家、第一部直击环境问题的著作《寂静的春天》的作者：蕾切尔.卡逊的名字，以此向这位倡议环境保护的先驱致敬。PS：因为Poseidon是男性，所以他的名字变化为：雷切尔.卡逊）？”

    “威尔，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这里再次见面。五十多年了，你老了很多啊。”第一次，这神秘的人的话中流露出了些许感情。

    渡的表情仍然好像是在梦中：“......卡逊教授，你......还是和五十多年之前，撕碎斯德哥尔摩来信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只有头发变长了好多......”

    长时间的静寂之后，渡恍惚地问道：“卡逊教授，为什么......你变成了这样......”

    这两句话听起来很矛盾，但对面的人一点也没有诧异，平静依然。

    这场景异常诡异而又莫名地带着无比深切的哀痛。

    L直觉的感到，这个时候，还是由渡自己和那个人单独交涉比较好。看起来，渡很熟悉那个人，而自己完全不知道那家伙的底细。他小心地试图把雪姬扶起来。

    “......L，可不可以先不要动......我感觉......好奇怪......”雪姬剧烈地喘息着。

    “......好热......”平复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不过胸口比之前舒服了很多，至少不那么闷了。”

    L不由分说地用力扶起雪姬，离开了潜艇。无论怎样，雪姬离那家伙越远就越安全。

    那个人却只是默默地盯着雪姬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加以阻拦。

    “L，这样......好吗？让渡和Poseidon单独呆在一起......”他们刚刚在琉璃似的地面坐下，雪姬就担心地询问。

    L回头望着黑色的潜艇，没有说话。渡和那个人分明很久之前就有很深的交情，但这......怎么可能？

    “你......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半饷，L犹疑地问道。

    “‘他’？Poseidon吗？”见L肯定地点点头，雪姬犹豫了好久，最终低声回答了他......

    L被雪姬口中的答案惊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来回踱步。

    这答案......怎么可能？？？！！！

    ......

    “卡逊教授......五十多年前你失踪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变成......”

    “雷切尔.卡逊这个人，已经在五十年前死了。”平静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的接上了微带颤音的问话。

    “......死了吗？那个学贯东西，才华横溢的卡逊教授......已经死了？那你又是谁？！”

    “Poseidon。”

    席卷心头的悲痛太过强烈，一时间渡竟然觉得无比滑稽。

    “在牛津上大学的时候，我本来学的是经济学，那个时候，就是因为卡逊教授的一堂公开课，我费尽心思改了专业。”

    “威尔，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也是最努力的一个。”回忆的光芒在Poseidon脸上闪烁。

    “威尔......还真是......几十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我是——”渡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我是奎许.华米。威尔.斯科特这个名字是上学的时候捏造的避人耳目的假名。卡逊教授早就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却从来没有改过口。你到底——是卡逊教授，还是占据他躯体的——Poseidon？”

    浅褐色的眼眸平静不再。

    沉默良久，对面的人——Poseidon，亦或是雷切尔.卡逊——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   

    “海洋是一个奇迹。生命源于大海。一切生物的体液都和海水的成分相似。海洋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母亲。五十年之前，这是雷切尔.卡逊的座右铭。现在——这依旧——是Poseidon的座右铭。”

    “......这是卡逊教授在那节公开课上的开场白。他在物理、化学、生理学这几个领域都成就斐然。然而他把自己的全部所学都用于研究和改善海洋生态环境。从来......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努力，直到五十年前......”

    渡说不下去了。Poseidon把话接了下去：“五十年前，美国秘密在大堡礁海域进行生化武器实验。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几乎要发疯了。大堡礁是地球上最大、也是最美的珊瑚群聚地。在那里进行生化武器实验......我不愿意去想像后果。我用尽各种办法，试图阻止这件事发生。可惜......比起珊瑚和海洋生态环境安全，美国政府显然更重视和苏联的那愚蠢的军备竞赛。”

    “那一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卡逊教授带着我们几个学生坐船到大堡礁附近测验水质。结果出来之后，卡逊教授攥着一节已经泛白了的珊瑚骨架，一动不动，好像他自己的灵魂也和那些死去的珊瑚礁一样烟消云散了。”

    “你还记得那一天啊，威尔。”

    “怎么可能忘了呢？回到英国之后不久，卡逊教授收到了斯德哥尔摩的邀请函，通知他获得了那一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卡逊教授当着我们的面，把信撕得粉碎。再后来......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我所知道的关于卡逊教授的最后的消息，是他来到瑞典，拒绝接受诺贝尔委员会的授奖。从那以后，卡逊教授音讯全无，五十年间我再没听说过有关他的只字片语。”

    “五十年前的九月二十七日。那一天，牛津大学的教授雷切尔.卡逊死了。”Poseidon沉静的话语不知不觉间渗透了在五十年岁月中深深沉淀的痛苦：“那天，我看着化验得出的大堡礁一带海水的PH平均值，看着成片成片变成灰白色的，从前以美丽缤纷，种类繁多著称的珊瑚礁，看着不久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结果直接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万念俱灰。保护和恢复海洋生态是我毕生的理想，可是那一天，我绝望了。我们人类仰仗着海洋的恩赐进化成如今的模样（作者注解：Poseidon的这段话中的观点类似于人类起源“海猿说”：古猿与南方古猿之间空缺了280万年。在这段空缺时间里，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人类起源的过渡性生物的化石，海猿说认为，化石空白期的人类祖先，不是生活在陆地上，而是生活在海洋里。也就是说，在人类进化史上，存在着几百万年的水生海猿阶段。地质史表明，400万至800万年前，在非洲的东部和北部，曾有大片地区被海水淹没，迫使部分古猿下海求生，从而进化成了海猿。几百万年之后，海水退却，已经适应了水中生活的海猿又重返陆地。它们才是人类的真正祖先。），可是我们又是怎样回报这位真正的母亲的？！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活着的意义已经消失了。从牛津大学辞职，拒绝诺贝尔委员会的授奖，对我来说已经是在这世上需要完成的最后两件事了。那之后，我出高价买下了一艘橡皮艇，独自来到了传说中的‘海上坟场’，在那里拔下了充气塞。”

    此时的Poseidon双眼闪烁着奇异的光。那绝不是快乐的光芒，而是，积郁数十载的悲苦。

    “我不知道Star Gate是怎么找上我的。不过......反正，那也不重要了。他们在我淹死之前把我捞了上来。然后，他们给我看了很多东西。跟我来。”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情绪高亢激动，径自疾步来到潜艇外的“大厅”。渡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浮现的表情那样哀戚，好像他正在参加一位生平挚交好友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