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命定之路
אפס
这是再生之刻,一切时停如紧闭下迟疑地转荡,僵持的都在面目上流融,似一种觉醒的前兆,再于那道细缝中瞬现一抹阴惨的白色。
人的半身仍滞进黏腻的软壳,在这昏黄无边的世界,因灼烧即要融化的眼眸借着某种浑浊的微光,辟见一条倏忽明灭的道路。
他在稠密,扭扯于靴底皮料的脂液里淌步。像一头耳蜗被寄生的活尸,先是感知到脚趾的分蠕,才笨拙地找回了平衡,又凭受引诱的本性穿过那隐约的光明。在渐被弃逐的黑暗后,身前是弯折诡曲的水流,晃动的亮点是丰月撒进河窟的点点鳞光……
אחד
此形成之地名为“玛格契亚”,不断生衍的原野曾是受孚者的温床,彗石哲人的降生地。而现在,象征繁育的月相已然干竭,再无新诞悬星,仅有夜母未黯的辉光正泛过雪色的纱,在空中镀上一层透亮的薄银。
桑讷斯睁开了眼睛,从被照映而变得同样皎白的床单上坐起来,视界由怔噩的迷雾中释出,虹膜中难以看清的蓝褐色纹理,像萦绕于未来与过去的不安的影子。他望见一阵风夹在窗口的缝隙里,吹起房间内每一处躲在角落里苟延此生的蛛网与未灭的烛苗不安地曳动,然后他听见廊道尽头的阶梯上幽幽迫近的脚步声,手边斜放在床沿的长剑被握紧柄端。
“你该醒了。”
未得到任何邀请,那扇正对着桑讷斯的木门开了条细口子,并诡异的不再扩张,直到从外传来某位女性来访者的呼唤,她的声音像是倒在水盆里的圆卵石,吞吐清晰简明。
“我正醒着。”
那是谁,桑讷斯已经能够辨认得出。
“那就起身吧,你还记得吗?我们最晚得赶在月落之前。”
一双琥珀似金黄的眼睛出现在室内的光照下,女人的面庞从黑暗中径向浮现,伴随着踏进房间的盈跃身姿,黑色的旧麻斗篷翻涌出几折弧度,她背上绑着一只做工精良的长弓,表面绘刻的繁杂纹理被细细抹匀了一层光亮的脂油,走近时,桑讷斯还闻到了那股蜜棕色长发上狼锥草的清苦味。
“昨夜并非酣眠,而笼罩在不详的阴影当中。”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神秘窸窸地踱了一圈步子,最终站定在床前轻轻地嗅探着。
“你是否还能回想起来,似乎有一段相当漫长的,举目无光的岁月。”
“这象征着什么?葛温莎,很多时候,人类无需过多臆想梦境与现实的关联。”
那盏油灯被拿在手上及时吹灭了,在险些将葛温莎一缕飞起的发丝点燃之前。此时房间内全凭月光的笼罩,依然看得清晰。
“也许那并不是一个预兆,桑讷斯。”
她不满于男人的狭隘,用一种严肃的口吻去反驳:“而是旧日的映射。”
“更恰当的说:'只是一场噩梦。'并无它意。”
他有一个不算舒适的晚上,且都怪罪于那块儿被多多蛀洞的霉烂木板,填入蠹虫芸芸在其中交配的产物,让住客用一夜的体温育化出它们的后代,除了有条菟织的薄毯还勉强称得上是张小床,纵使日途劳乏,谁又能睡的安稳一些?
“可能你是对的,或者我早该记得不要跟你说这些。”
葛温莎妥协下来,觉得自己是应该习惯了同伴像木杖一样通直死板的头脑,只是改口督促他拾缀好行李。在桑讷斯蹲着身找他左脚落在床底的靴子时,她又眯起眼睛盯寻什么,一边将黏在他黑色发顶上的一根白晃晃的蛛丝扯在手里,颠倒在尾端的茸蛛失去了重心,惊惧下飞快摆动着细小的八足。
当两人走出这座废弃的磨石作坊的后院,三侧包围着黑压压的树林,只隐约留出一条车轮碾实灰土的小道。空旷的一面且临月孚丘地的湖区南畔,门前打理出的一圈草地饱受盈水的滋养也生长出高茂的杂枝。银椴木的马车就静憩在被爬藤压倒的旧篱笆旁,一位车夫已经在此为留宿的人们等候多时,他的身形如将死之暮者般枯朽,粗绒的毛皮大衣仿佛是吞吃这位老人的野兽,连头顶那项古怪高帽都要进到它的嘴里。但为其拉车的那匹精瘦的灰马则雅致的摆晃耳朵,并用郁蓝的眼瞳注视着今日的第一场来客,远方滑瑙般波澜的景色前,马儿背躯媲美湖水的光泽在风中迭起涟漪,它的鬃毛在漆夜的月下又像熠熠的银绸。
老车夫沉默地张了张嘴唇,只用一只风干布皱的手接过了葛温莎取自腰袋里的半枚恩萃,紧紧攥合起锈硬的指节,他们就如愿上了马车。悄悄拨开前厢的隔幔,桑讷斯看见车夫从那条近乎秃落的枭翎的围颈下扯出一只骨哨,随着细锐的嘶鸣,马车便向藏匿在山丘后凄黯的关卡飞快地跑去了。那道不断扬起白尘的尾风穿过几丛窸窣的树影,在月光下翩翩闪跃。
“你看到了什么?”
“这里仍留存着男女昏酩的余迹,就算是早已荒弃的村址,想必也曾有一场纵欢的盛典。”
在经过几处坍毁的房屋时,他们因为路面起碍的碎石而放缓了脚步,葛温莎才透过左侧的窗洞看到了那些晕糊的旧影。坐在身旁的人并没有再对此提出质疑,他已经听说了一些值得怜悯的事——旧年间一场颇富声望的悲剧,更何况灭顶之灾后的遗留物就无声呈现在自己眼前。
“在不幸降临之前,人们一定从未想象自己正经历着人生中最后一点儿喜悦了。”
“月神遭厄,难产的祸殃伴随屋顶的流星,那一夜后连狼群的足迹也消逝了,大道上横死的野羊都走向腐臭。”
往事浮影显现,马车内陷入猝然地沉思。其中葛温莎与桑讷斯的相遇是在数月前的一次水精洄行,这群精怪鳃边的鳞膜是出名的软透鲜亮,为了做一种防水的包袱布,她特意在溺毙墓地的溪流下游备制了一张韧线的渔网。
自然,不明生死的主人公成为了一从挣扎躁动的渔获之间最大也最安静的一匹,在看见某撮漉漉游荡的短发时,女猎手还大意的认为那是一团黑乎乎的河藻,并不以此为意。
“你在寻找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到底发生了什么?”所幸她没有混淆着剥下他的脸皮,被打捞起来的存活者如今才能这样询问。
“我并非见证者。”葛温莎叫了他的名字说:“桑讷斯,难道所有曾在你眼前发生的过往景象,都毫无记忆可循?”
“或许我还需要一些契机。”
“这片土地曾有神明也讳莫如深的秘密,而它们早已被扼死在同样缄默的信众之间,倘若能找出那段隐藏的历史,其中的价值并不会只对个人而言拥有意义。”
“我当真来自过去?就如你所坚持的说,未免太过荒诞。”
没有回答,女人鼻尖的轮廓闪动于马车外变幻的栅影,心绪也在石块上跌宕。直到走下坡路,身旁高处耸落的风车塔只存有半具残体,中间大块尖突斑白的石髓从瞩目的创口裸出,一扇孤存的叶片作为巨人最后的脸面也摇堪欲坠,但它立身在地底的根基仍旧坚固。在其背后莹雾的苍冷照护下,马蹄与车轮磕绊地越过了这片山丘。
שניים
我 们 指 望 光 亮 , 却 是 黑 暗 , 指 望 光 明 , 却 行 幽 暗 。
月光殒半的岌刻,他们终驶至平旷的原野,前方顿然开阔时,稀杵的林木纷至散尽,并从远方焦翠草地的边际显现出城塞的关口。随着马车疾驰的不断地接近,缥缈屹立的白色幽堡与层层高塔的叠影,于人眼中如一座皓皛的霜山。前处一道由燧石筑成的墙垒,在天色的底衬下有着嵌在矿穴内水晶簇群的闪光,而这些亮点又倒映在身周黝暗的长河细流。只是等桑讷斯一行人真正抵达,能够仰见要塞门壁被击蚀的坑痕,连最后一捧月晕都被完全遮蔽,弥巍的星影也从屈停在此处汲水的马儿眼里缓缓消逝。
未见一处火光的炷影,又因月落而全无庇护,诡茫的灰雾从断根的树壤中疾疾攀升,不过几时便渗透大地。桑讷斯——这位身处盲境的来客,他将腰间的长剑卸在手中,敲了三下大门,却没能在双眼可见之内等来任何一位佩着盔铠与银戟的看守者。
年迈且多见世面的车夫有着破麦篓般糙硬的口音,他的告知远远从那比城墙的砖隙还宽厚的牙缝间钻进耳朵里。
“这处竟成了被士兵们仓惶弃之的一块空石头啦。”
如今,那些无辜失魂的可怜虫都得了绝治的疯病,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也会沦为游荡在要塞城外的一群恶鬼。造成这种景象的,是因直面了星尘的陨没,出流的幼胞以裹于襁褓的姿态坠至地面,蓝灰色的石颅有着细微的发光,它们在真正破碎前仍落在死人的屋子内唤以呀呀的呢语,满心哀怨最终化为徘徊于寒世的婴灵。
母亲啊,我尚且稚幼,为何把我从您腥凉的怀抱中扔弃?
正当他们举棋不定时,透过白铜大门的另一边传来一种不可捉摸的空灵之声:“请您去走侧门吧,远道而来的客人啊,切勿在雾中长久停留。”
陌生人话语中的,是靠近城墙左方步行十余步后一个低狭的入口,有扇隐蔽的石板门负责遮掩着,这时已经被从里面开了锁,能够看见一段向下的台阶旋着圈爬往地底,有着近乎吸人魂魄的险邃。桑讷斯起初还略显踌躇,窥究着可能存在的危机性,直到被蒙眼的霾气逼得紧了他才肯佝腰迈进,蹑行的脚跟似被不见头尾的蝮蛇叮啃,在无风的深处也有丝丝窜升至头皮的寒意。
不知钻了多深,行走在夜空下的视线已然适应了窒闷的黑暗,所以到达最底端后,他们发现内部通向一个堆放着甘草和木酒桶的储物间,高低不一的灯架串着铁链躺在角落里,一只藏在橱架上的蝙蝠将白色翼面拟态成腐皱的果皮,身体像具倒吊的干壳,纵使听见近身的脚步也无动于衷。
因为过多沉淀了时间的秽垢,葛温莎跟在男人身后潜行,刚探出头就因为浓重的灰尘味道打了喷嚏,但蹙着眉头揉鼻子的她又发现前方竟仍有几分微弱的光影,推开一道铁门,便觉察地下不独止这狭小处。
这里藏着什么秘密。来访者们穿过两面通着水渠的隧路,再是一段墙体如漆饰素辉的长廊,十四余棵从三角屋顶倒生的锥体由前至后扭曲着向头顶铤刺,细尾红眼的窸窣鼠群在中途每一处落脚点迁徙,最后心惊肉跳的灭绝在溃堤的土穴,才启示目光中新血滴涎的污迹尽头是一道被坼裂的拱门,岩体的缺隙拼凑成野兽狰狞的利爪。
恐怖的征兆非但不能舒缓内心的压力,还使他们的精神脊梁不安的发冷,越过遍地石骸下的“黑色蚓虫”,桑讷斯踏入了供奉祭坛的偌大厅堂,迎面是一座庞巨的水晶棺木,拥有坚冰打磨后的璀璨虹光,床榻上却沉睡着不能辨清那可憎面目的怪物,只有透过晶体隐约折射出它遍身的惨白骨骼。
“到这儿来。”
在不起眼的墙壁夹角,桑讷斯找到了那幽瞑般嗓音的主人:一位灵珑娴静的拄杖女士,她稚美的双颊被天蓝色的鬈发裹挟,似乎有些微乱,惚动的睫眸在阴影里又有萤蓝的惑光。“该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勇士呢?”默视着那副棺材,她的声音仿佛徊荡在听者脑后。
桑讷斯首先报上了自己和同伴的姓名,又述明了来意:“我们的本愿是想要和这的城主见上一面。”
“冈勒兹的黑星,那位大人现在就与我们同在。”
此时此刻,任何曾有耳闻的谜题都显得空洞。葛温莎收起手心蓄势待发的弓弦,她同样看向房间中央,几乎是不经意的捕捉到几缕掩埋不住的气息,与足以让鼻腔分泌物瘙痒的积垢类似——源自活死人畸变糜烂的梦寐,更属于那位曾经的统帅者,被赋予和要塞城相符尊号的名望英雄。
“他还活着。”纵使胸腔里裸露的寒意让一整颗肺脏化为乌有,但英雄还保持呼吸的起伏,跳动着凭空臆造,也可能正存在于他孤身占有的梦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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