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诗的日子8
楼下有一把扫把，在以某种节奏划过地面，两声唰，唰之间的停顿，提起了我的呼吸。我不知道是我听到声音才醒的，还是醒来才听到的，总是在当我想要认真地追究先后的时候，什么都变得不确定了。 我只确定我喜欢这个声音，和我记忆中，今天不用上学，刚从毫不重要的软梦里醒来，听到外婆正在扫地坝的声音一样。 她等会儿会累得出汗，汗水从她蓬发蓄生的头顶顺着太阳穴往凹进去的脸颊里流，挂在耳边的汗干了也会有咸味。然后她会回家来，不把脸对着外公，但嘴里的声音又会朝他的方向传过去，“回回都是我扫地，下次我不得给哪个扫了，住在马路边，灰灰就是多得焦（愁）人。”放下扫把洗了手之后，她会让我给她后背塞一条毛巾，再等汗都吸干了她自己拽下来。今天要带我去赶集，但是她还要给我梳头，所以催我打理，别摸缩，“搞快点起来了，去不去赶场的嘛，几哈弄规仪（收拾好），不去我个人走了，我不等哪个了。” 我很高兴去赶集，开心着去，吵架着回，每次都是这样，但我还是会再次高兴去。虽然没有钱给我单买任何东西，但我产生了很多次期待，比如不是地摊的当季衣服，不是泡沫材质的新凉鞋，不是屁股那节肥肉的猪肉，不是牛皮菜，不是毛角豆。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或许我人生中最多的期待都集中在那些落空的时候。 我需要一些东西作为外力，帮我在联想记忆这件事上转动发条，这个声音就很好，清晰，有力，会结束。它既可以让我开始回忆，也可以让我意识到此刻的我是盼望在回忆里多呆些时间的。 离开床之后，我光脚走到客厅，蹲在茶几边，开始削番茄的皮。这堆是我昨天买的，1.28一斤，昨天捏起来硬紧紧的，过了一晚，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我觉得给番茄划刀后烫了再撕皮很麻烦，我没有细致的耐心，所以觉得直接用刀削更好，而且它很硬，只要削得薄薄的，也没太多丢头。我蹲着，把重心放在脚趾上，屁股坐在脚背上，弓着背，趋近眼看手上的番茄，左手轻轻握转番茄，右手又快又准得起薄皮。 下床的一瞬间我产生了这个念头，削番茄，所以我还没洗脸刷牙就开始实施起了这个念头。我可以把削好的番茄装在保鲜盒里用糖渍出水，皮等会儿扔垃圾就可以一起扔掉，家里的白糖还能用一点五次，所以干脆全用了，等会儿出门吃早餐，就可以顺便买白糖回来，只要这次多削几个，白糖多放也没关系。 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他被别人或者自己戳穿了心情不好这个事实，他就会加倍心情不好。所以我选择了用招待不熟的亲戚的态度同这种心情打交道。我卑鄙地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了一堆番茄上，再等会儿我还要给它们的伤口多放糖，告诉这堆番茄，它们都没挨过巴掌。 水滴声，细听，不是下雨，是楼上的空调外机的水滴在我家空调外机上的声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局部降雨。 这几天不下雨是好事，但是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人类可以人工降雨，可不可以人工拦雨呢？就像大数据知道我喜欢什么，不知道我的喜欢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我不喜欢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喜欢这几天的雨。 能听到楼上的人在说话，他们在直播带货。一周总有几天，我睡前和醒来都听到他们的声音，是否通宵不曾断，我的耳朵不知道。 起先我以为只是聊天，后来听到是普通话，再听谈话里似乎带着讲解性，我以为是诈骗公司。他们搬来设备的时候，我刚好碰见，都是几个魁梧的男人。 我假装按错楼层，上去一听，也没听清楚具体的，直到有天，一位嗓门大些的男人开始说“再上一百件，我们马上开始，倒数五个数，家人们，啊，准备，好，5，4，……”，我才知道他们是做直播带货的。最近618，他们会不会更忙呢。 这里有很多广告公司，仅次于美容理发养生店的数量，也有很多文化传媒公司，外面贴着招募主播的广告。昨天回家，那道有7个招牌的门上又安了一个新的招牌，红底白字偌大一行，写着“豫西百货供应链运营中心”，门里正在装修，此前我没见它打开过，因为招牌太大，砍掉了门口几棵悬铃木密叶的粗枝。 削皮，切块，撒糖。糖多得像是在焗，我全倒了进去，多得已经看不见底下的番茄。我大概是个暴力的人，现在我心里舒服了很多。 《河畔须臾》里，女主人公一直承受着怀孕期间老公去世的痛苦，生下孩子后的她每次见到怀孕妇女隆起的肚皮，都想狠狠踹下去，她每次只能通过逃离遇到的孕妇来避免自己忍不住把心中的想法付诸实践。 每次蚊子咬起来的鼓包，我都忍不住按一按，我和她的想法是不是一样的呢？我的暴力虽然更小，但好像更接近本性，因为我毫不犹豫地就按了下去，但是她却逃走了。又或者，人类对于在自己身上施加暴力这件事上，更不易察觉，也更毫不犹豫一点。 我划伤了手指，不是因为番茄，而是因为番茄旁边的李子，这几个李子太酸，被我放了很久，我想可以切片和番茄一起糖渍，于是切到了手指。原来一样的行为，对象不一样，后果也会不一样，不能怪李子太小，还是我的刀工还是太有针对性了。不知道番茄会不会对我的手指说一句，我不伤伯仁，伯仁因我而伤。 吃完早饭，我掉了一块钱，我看到自己被划伤的手指，觉得自己掉了的是十块，仿佛我偏要把两件事当作同一件事来倒逼自己生一些具体的闷气，就像给按蚊子包的时候，我偏要按两下，画个十字。 我忘记了买白糖。 一阵白烟 飘进红心 粉色的指甲盖 顺着耳廓 再触摸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