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留下的
苏轼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是人生的奔波,让我们在熙熙攘攘里,为生计、为前途,苟且眼前或者谋划长远。
人们相遇,如两叶浮萍大海中,萍水相逢,又如天雷勾动地火,电光火石。人们分开,如辞根散作九秋蓬,孤蓬征万里,又如吊影分为千里雁,恨别鸟惊心。而在分别和再见之间,是绵绵思念和久久等待。
当思念时,也是有陪伴的,虽无形却具象,绵密细长。“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一度让我触动,这种体贴和关怀,不给压力也不求回报,柔情似水,静水流深,是一种深沉且安静的爱。多情到能想到咫尺天涯的我们有“共饮长江水”这种联系的,也让人感慨诗人思考角度的出其不意,这需要想到住在长江头的对方的日常,细节到对方有没有喝水吃饭,才能想到两地分别的我们喝着同一条水。其他的,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也令人为之动容,因为虽然我们分离了,但这不代表我不想你,所以会劳烦青鸟代为看望。《古诗十九首》也有很多这样的温柔关切,“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这都是质朴纯真的情感——是深长的爱让人在分离时满溢思念。
等待,是在不动声色的安静中的,是夜阑卧听风吹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是风飘飘,雨萧萧,绿肥红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帘外雨潺潺,水中藻荇交横,左右流之。
等待有多重维度(可现代人的可悲在于,似乎没有人曾经等过你、正在等你或者将要等你)。氓的前妻曾经“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诗经》也嗔怪过“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也兴奋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崔护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这种一见钟情一厢情愿一往而深的气质,太过多情(不知究竟是解不开的执念还是放不下的真情所致)。秦观反问“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白居易泼冷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马尔克斯说“在等待中,她的大腿不再有力,乳房不再坚挺,性情不再温和”,在等待的漫漫长夜中,何以解忧?我今停杯一问之。李白的解法是“酒神精神”,喝!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杯莫停。一起相期邈云汉,不知东风之既白。因为喝酒的场景很广,比如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比如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比如去日苦多,慷慨对酒当歌;比如宴酣之乐,烹羊宰牛,会须一饮三百杯;比如三国周郎赤壁,俱往矣,一尊还酹江月。
生活充满了变动,惊喜或惊吓。旧人走了,新人来了,或者自己成为那个离开的或者留下的。在路上,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苏轼说我们人生短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渺小的我们只是短暂寄居于这个世界)。很多作者都表达过人生的有限和宇宙的无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或者“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勃曾总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最好的对抗“自然无端无涯,个人短暂有限”这个存在性焦虑的观照角度,我认为,来自苏轼,当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时候,构成它作为良辰美景的前提是“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或者“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即和有情人做欢乐事,而非独自欣赏绮丽美境气象万千。否则,应是良辰美景虚设。杜丽娘游园时,春心摇荡,痛心满园春色竟无人欣赏,“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因此,应该是和知己一起去看造物者的无尽宝藏,才能让人忘却个人生命的诸多局限。
多情自古伤离别。当有情人不能天长地久时,何如?解法是庄子的“生物以息相吹”(万物都在相互吹拂),这是自然版本的万物互联,化学层面的“我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关”。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吗?而我的日常经验是朋友会随着见面减少和各自进入新的社交圈而逐渐没了音信,最后互不打扰。而朋友,从某个角度看,的确是留下来了,他们的言行逐渐长入我的思想和肉体,我的光彩和阴影,最终化为我的一部分。康明斯的诗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我将你的心带在身上,用我的心将它妥善包藏,天长日久也不会遗忘,无论我前往何方,都有你伴我身旁……这秘密无人知晓,在我心底埋藏:它是根之根,芽之芽,天之天,都是生命之树所生长;这大树高于心灵的企望,也高于头脑的想象。是造化的奇迹,能够隔离参商”。